城堡里的康力

秦巴子

康力打算离开城堡，到别的城市去谋求发展——即便没什么发展的机会，起码可以让日子过得顺心一点。康力这样想的时候是在去年，那时候只是脑袋里的一个念头，时不时地会冒出来，搅得康力心绪不宁。其实也不能说是这个念头让他心绪不宁，而是城堡里的生活不如人意，所以会生出离开的念头。不过现在这已经不是一个念头，而是一个开始实施的计划了。从一个城市转移到另一个城市，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并不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而是一个工程，是一个有计划分步骤逐渐落实的漫长过程。尤其是在城堡这样的地方，凡属个人的事情，实施起来总是障碍重重，会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麻烦。别说是移居他城这样的大事情，就是想要心情舒畅地好好过自己平静的日子，也都没那么容易，这也是康力最终下定决心离开的原因。

任何人想要离开城堡，都要办理一些烦琐复杂的手续。之所以说烦琐复杂，不只是手续的数量很多，更折磨人的是这些手续之间互相牵制互相纠缠地交错在一起，根本没有顺序可言，想要办手续的人几乎无法理清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就像在一个没有任何路标的纵横交错的迷宫里寻找出路，如果没有足够的耐心，一个想要离开的人很可能就会累倒或者被气死在办手续的漫长过程中。正像城堡办事机构柜台里坐着的秃头老者所说，“哪有那么容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以为城堡是个厕所吗？”听到这话的时候，康力内心里真的就觉得城堡是个厕所，一个很脏很臭的厕所，而这愈加坚定了他要离开城堡的决心。

康力这天到城堡通信公司办理电话和宽带网络停机拆除手续，进了营业厅之后，他先要到一个面目可憎的老女人那里取一个办事排队的号码，然后再去两排脏兮兮的椅子上找一个座位坐下来，等待柜台里的人叫号。康力拿到的是13号，看到这个不吉利的数字，他感到有一点点不舒服，但他也没多说什么，被办事过程折磨了很多次的康力，已经学会自我安慰了，“幸好不是14号，十三比要死可是强多了。”康力这样想过之后，就到等待区角落里椅子上坐下了。排在他前面的还有五个人，而柜台上有三个工作台在办事，康力点上一根烟抽起来，他想，顶多两根烟的工夫，就会轮到自己了。但是才刚刚抽了两口，就听到发号的老女人一声大喝：“不许抽烟！”

康力刚才已经自我安慰过了，抽支烟再平复一下，基本上就没什么情绪了，但是这一声断喝让他的心情又坏了起来。他猛吸了一大口，准备把烟掐灭，但是转念一想又心有不甘，于是慢悠悠地站起来，抽着烟朝门口移动，掀起那几片透明塑料门帘的时候，康力狠狠地瞪了老女人一眼，然后站到营业厅门外。

在城堡里生活，每天都会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每个人都会遇到不顺心的时候，而當这些不顺心积攒起来扭成了一个结，就迟早会惹麻烦出事情。康力在营业厅门口抽了三根烟之后，身体和情绪已经很躁了。三根烟的工夫里，他快速回顾了一段时间以来办各种手续时的种种遭遇，感到每一件事情里都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在为难他，就好像他是一个在要求减刑的犯人，每一个关口都有人摆出一些奇怪的理由要把他拦下来。他越想越感到躁气，浑身发热，像有一团无名火在里面烧着。

“13号！……13号有没有？”

喊到第三次的时候，站在门口的康力才意识到那是在叫他。

康力在营业厅办手续的时候，和柜台里面的女孩吵了一架。

吵架的原因实际上根本不值一提，但康力还是很失控地跟柜台里的女孩吵了一架。康力后来跟老婆说和人吵了一架，其实也不准确，确切地说是康力跟人家两次大发雷霆，但柜台里面的女孩并没有和他吵架。把原本已经非常躁气的康力惹毛了的，是通信公司那个不讲道理的规定，但康力发火的对象，却是柜台里面那个无辜的女孩。

康力第一次发火，是因为这个停机拆除的手续要分两步才能完成。第一步先要交清此前的费用，办完停机手续后系统会立即停机。也就是说，康力的停机申请表格输入电脑的时候，他家里的电话和网络就停掉了；第二步则是让他下个月十号以后再来办理清欠费和拆除手续。正是这第二步让康力一下子就火冒三丈了，“你现在已经停了机，我也交清了费用，为什么还要下次才能办拆除？”康力的逻辑是清晰的，但柜台里的女孩说现在交的是以前的费用，下次是清理欠费，而康力认为此时已经停机了怎么可能还有费用，营业员并不多解释，只以一句“这是公司规定”回了康力。康力的火一下子就蹿上来了，“你们什么狗屁规定，你们这种破公司处处以霸王条款给人制造麻烦，每次到你这种地方办事，都是一副官老爷的面孔，你们这种不要脸的公司就是靠欺负人过活吗？”柜台里的女孩并不与他理论，只是默默地收款，把他的表格录入电脑，然后出单、盖章，完全无视他的吼叫，而这让康力更加恼火，康力心想，这种机器一样的机构，根本就不把人当回事。

柜台里面的女孩宠辱不惊，又说了一遍“这是公司规定”，然后把表格推给他签字，同时指着表格上的一条告知他，下次来的时候必须把“猫”交回来，才能办理拆机手续。这个说法让康力再一次怒火中烧了，本已火冒三丈的康力跳了起来，伸出手指指着柜台里面的女孩，“你们真是不要脸啊？猫是我要装的吗？是你们公司设备升级改造好不好？你们跑到小区来，挨家挨户劝说装这个猫，这是你们的设备，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电话停机也要把你们的电话交换机捎带着交了？是不是我把这个猫拆下来交了，你们卖给下一户啊？让住我房子的人再给你们交一次费用？你们怎么就无耻到这种程度了？明抢啊？我告诉你，这个道理讲不通，你找你们经理来，不行就找你们总经理来，凭什么你们的设备让我负担？”柜台里的女孩试图解释说“猫”是你个人使用的设备，但康力根本不认这个理儿，“你们有那么好心？我个人使用的设备你们会主动给我装？”见他不依不饶的，柜台里的女孩只好打电话请示她的领导，很快得到了回复，她说你的“猫”不用交了，但还是要下个月十号以后再来办清手续。康力心想，我跟他们厉害一下，就不用交了，他们这分明是欺软怕硬，所以他内心里并不领情。大概是康力当时吼叫得太厉害了，整个营业厅里所有的人都看着他，康力意识到的时候，稍稍得收敛了一点，他压低声音对柜台里的女孩说，“你们公司真的很不要脸。”

康力的老婆下午下班回家，发现康力脸色不好看，眼睛里似有暗火，便问他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康力说跟通信公司的人吵了一架。但老婆对他的遭遇不仅没有丝毫同情，甚至还反过来训斥他，说他那样做很没有教养，说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着一个小女孩大吼大叫非常丢人。老婆的反应令他感到憋屈，他觉得老婆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老婆体验一下办这些繁琐复杂手续的艰难与痛苦，她就不会这么有教养了。于是康力跟老婆说道，面对这么无耻的机构，有教养有什么用？是他们先没有教养的，是他们不要脸。接下来，康力和老婆又为此事吵了一架。

遭遇双重打击的康力，当天气哼哼抱着被子，睡到了书房的沙发上。但是躺在沙发上翻来覆去横竖睡不着觉，轮换着采用了数羊法和呼吸法都没有用，不仅睡不着，而且越来越没有睡意了，于是他决定构思一篇小说来报仇，这是康力经常用来安抚自己的一种精神胜利法。如果在生活中受到了什么挫折或者被人欺负，他就构思一篇小说，让自己在小说里把摆不平的事摆平，把欺负他的人收拾掉。康力打算以卡夫卡的小说人物K和卡夫卡的小说背景城堡来结构这篇小说，康力觉得自己就和那个可怜的土地测量员K一样，深陷在城堡当局制造的制度迷宫里，为了走出城堡，他不得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不过康力毕竟不是土地测量员K，此城堡也非彼城堡，康力现在只是心气难平，他需要采用这样一种报仇的方式宣泄自己的情绪。

康力算得上是一个业余作家，确切地说是个失败的作家，因为城堡当局的报纸和杂志从来都没有刊发过他的作品，只有他自己和老婆知道他是个作家，但康力对写作的喜爱与执着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在萌发了离开城堡的念头之后，康力就不再给城堡的报刊投稿了，但他并没有停止写作，每天下班回来，他都要在书房里熬上几个小时，康力相信他的作品会在城堡之外的地方大放异彩。在明白了他和他的作品都不属于城堡之后，康力对写作更加投入了，尤其是关于城堡生活的故事，他觉得如此奇葩的生活必须被发现被记录被表达，到了城堡之外，这些城堡故事必将成为一种文学奇观。每想到此，康力就变得异常兴奋，并且时时告诫自己：要珍惜城堡里的每一次遭遇，就像把垃圾转化成能源一样，要把这垃圾生活转变成自己文学能量。

现在，躺在书房沙发上睡不着觉的康力，为有了一个复仇故事而兴奋，他觉得可以为他已经拟好书名《城堡故事集》再添一篇作品了。

康力的构思是这样的：K打算离开城堡，但在此之前他必须办清一些手续才能被允许离开。在办理手续的过程中，K遇到了办事人员的多次刁难，有鉴于在城堡里办手续的复杂性和艰难程度，K预谋诱惑城堡办事处的女办事员，假装与她发展情人关系，等到和她上过床睡了觉之后，再慢慢地让她帮忙办手续。在康力的构思里，K和城堡女办事员的私情，在实施过程中被老婆发现了，K只好跟他老婆和盘托出，K解释说，这样做一是为了报仇；二是为了贿赂，以便了结手续，顺利离开城堡。老婆理解了他，也原谅了他。她知道，在城堡里，像他们这样无权无势也无钱的底层人物，只能通过卖身的方式才能赎身离开城堡。

在当天夜里的这个构思里，康力的复仇显然不仅针对城堡，同时还有一部分是针对他老婆，这几乎是一种不假思索的宣泄方式。本能地把K的老婆捎进这个故事里，是因为当天晚上康力的老婆不仅没有对他在通信公司的遭遇表示理解，反倒指责他表现得没有教养和丢人现眼，于是，在他的故事里，K不仅出轨了而且还要求老婆理解。

不过，到了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还没有起床的时候，康力就对夜里的构思产生了怀疑。一是他不能确定K能不能顺利地和城堡女办事员发展关系，尤其是如何发展这种关系，他自己没有丝毫的经验，虽然他的未刊作品里也写过一些情人关系，但那都是一笔带过，缺乏细节和过程；二是他的小说里每每出现男女关系的描写，他老婆总是会提出疑问，特别是有些涉及性描写的部分，总要被老婆追究，“老实交代，这种玩法你是从哪里学的？你可从来没跟我这样过！”康力就只能搪塞是书上看来的。

在去通信公司办理拆机手续之前的半个多月时间里，康力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都在脑子里反复推敲他的复仇小说，其中的一些细节和情景让他感到非常头疼，因为虚构的部分完全超出了他的经验。譬如，K用什么办法诱惑女办事员才比较合理？而这又和女办事员是什么样的女人有很大的关系，如果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性观念开放而又随便，或者她是个贪财的女人……反正，只要她是个有明显弱点的女人，诱惑起来就比较容易，但如果不是呢？康力就有些头疼了。在现实生活中康力从来没有诱惑过其他女人，他在这方面的经验是太缺乏了，而他又不想随便找一本读过的小说来模仿。又譬如，K的老婆内心里到底对K为了报仇和城堡女办事员发生关系持什么样的态度？康力认为K的老婆对他找城堡女办事员复仇这件事应该是同意的，被城堡办事机构折磨了這么久，借此发泄一下胸中的不平也算合情合理，但她能不能接受K和城堡女办事员上床呢？康力有些吃不准，毕竟这对她是一种伤害，她内心里肯定会非常不舒服，也许她还会觉得K是想以复仇的名义寻找刺激，她没准儿还可能认为K是借机背叛她呢。这样想了一圈儿之后，康力觉得K和城堡女办事员发生关系这个事情，他老婆是不能接受的。不过新的问题又来了，如果K不和女办事员上床，他就会觉得没有达到复仇的目的……

康力被自己的构思折磨得痛苦不堪，在某些时刻，他甚至想要跟老婆讨论一下，如果自己的老婆是小说中K的老婆，她作为当事人，会怎么看K为了报仇诱惑城堡女办事员并和她上床的事呢？不过康力瞬间就有了结论，老婆当然不会同意，“现在的女孩大都是很随便的，万一那个女办事员就是个随便的女孩……”他觉得老婆大概会这么说，并且还会非常警觉地进一步追问，“你不是真的想和那个女孩干什么吧？”康力立即打消了跟老婆探讨这个复仇小说的念头。

实际上，康力的小说构思，就是康力在现实生活中的想法，他想借小说泄愤其实就是他想在现实生活中以同样的方式泄愤。但是康力在这方面的胆子要小得多，也从来没有勾引女人的经验，面对现实，除了心烦气躁，他其实是束手无策的。

因为脑子里半个多月一直转悠着这个构思，到了该去通信公司营业厅办理拆机手续的时候，康力竟然觉得有些忐忑不安。走到营业厅门口的时候，康力脚步有些慌乱，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并没有立即进去，而是站在门口，掏出烟来点上，慢慢地抽着。康力心想，我这是怎么了？好像我真的已经把人家女孩给睡过似的，竟然有点害怕面对她了；然后他又对自己说，我只是对这个城堡的办事机构不满，我跟那女孩并无仇恨，可是……可是那女孩确实也是城堡当局的一部分嘛……康力进而又想到，个人与城堡当局这个强大的机构之间的矛盾，现在怎么被弄成了个人与个人的仇恨了呢？我被机构欺负了，我找这个女孩报仇，然后我们都成了被害者，这似乎像个陷阱……

康力在门口抽了两根烟之后，才走进营业厅。

这天办事的人并不多，无须排队，康力直接走到上次那女孩的柜台前。康力发现柜台里面的女孩长得很漂亮，上次光顾着愤怒，竟然没有注意女孩的长相，他觉得如果当时注意到女孩这么漂亮，也许他不至于表现得那么没有教养了，而现在看到她竟是个这么漂亮女孩，他的心突然很复杂地动了一下，内心里生出歉意的同时，也有一瞬间想要和女孩发生点什么的邪念。

在递进表格的时候，康力小声说道：“上次跟你吵架，对不起了，我跟你道歉。”

女孩有些愕然，抬起头来认真地端详着他，眼含疑惑，似乎不记得他了。

“你在这上班，肯定有很多人和你发生过冲突，受过不少冤枉气吧？”康力顿了一下，等女孩子再次抬起头来，接着说道，“你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受气挨骂吗？因为这个机构很无耻很不要脸，你坐在这个柜台里其实就是代它受过。你知道自己有多危险吗？如果遇到一个完全被激怒的人，他就可能跟你动手，甚至使用凶器，那样你就没命了。为了自己的安全，你最好别在这干了，换个工作吧。你这么漂亮这么有涵养，还能找不到好工作？”

“请问您还有别的事情要办吗？”女孩已经办完了康力的手续。

“我想請你吃个饭，可以吗？”康力几乎是鼓足勇气说了这么一句。

“你可以走了。”女孩扔出了康力的表格，“下一位。”

康力以为她会说“你真无聊”，起码也得怒目而视，但她只是很平静地说“你可以走了”，这不仅让他感到失望，尤其是让他感到自己真的有些无聊。康力站起来离开的时候，还在想，要不要在营业厅门口等到女孩下班呢？不过走出营业厅的时候，他就再一次真切地觉得自己真的是有些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