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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深处的人

2018-09-17刘从进

文学港 2018年5期
关键词:二哥儿子

刘从进

一、二根

乡村,年三十。泛黄的冬日,充满戾气。下了几天的雪盖在铁锈色的大地上,尽是窟窿。一只乌鸦伏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呱呱叫个不停,天寒冷得叫人腻烦,硬邦邦的像个旧年的馒头,让人毫无食欲,带着懒洋洋的冷漠神情。

我来到村老人协会。一个四合院,原叫柿下堂,混乱嘈杂,堆放农具,也关牛。生产队的社员在这里出工,叫喊、喝酒、赌博、吃集体饭、脱队长的裤子……

现在四面是白色的墙,猩红的柱子和空荡荡的戏台。电视机里整日放着越剧的带子,两三个老人坐着倚着,不耐烦地盯上一眼,苍白的声音和冰冷的影子。我转到楼上,哗哗啦啦十多张麻将桌。两个熟人打了声招呼,半熟的人爱理不理,更多的是不熟的,冷冷地看一眼。排斥或者拒绝都没有错,乡村不是我的。

二根!我看到了二根,坐北面南。他的脸四四方方,绷得紧紧的,像一块巨大而坚硬的岩石。眼睛细细的,隐在高高的颧骨后面,眯起来。他端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座麻木的石佛;更像一只蹲在山崖上的猫头鹰,本来是装着睡等待猎物的,久了,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看上去很无趣。啪!冷不丁,他把牌推到了,表明他和了。这时,他的眼睛弯成一条线,里面有柔和的东西一辉一辉地在岩石背后放射着,嘴角微微地向上翘一翘,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重新洗牌,砌好牌后,他又坐成了一尊佛。

二根跟我熟的,他痴迷打牌,却不会算和。全由别人说了算。有时候手气好,和的多了,人家就给他少算一点,他也无所谓。若是明显觉得不对,也不过用手指点一点牌,表示一丝疑虑,却从不与人争。多年前,我跟他打过。

二根家贫。房子茅草顶,冬天里一鼓一吸的,像黑黝黝的漏着风的肺。找了个老婆,没几天就跟人家姘居了,或者早就姘上了。后来干脆公开了,全村都知道。她对二根说:“跟你说话,不如跟他吵架。”二根只干活,不言语。进进出出就像移动着的一座巨大的石佛,眼睛眯缝着,睡着似的。日子凑合着,紧紧巴巴地过着。后来有了个儿子。二根在农忙时种田割麦,闲了就外出打工,给人捕鱼。因他有一身蛮力,吃得了苦,又老实不说话,竟深得老板喜欢,给他不菲的工钱,这让他感激之余更加卖力。

钱自然给了家里。只是过年时,要留下一点,打牌用。二根不喝酒不抽烟,唯一的爱好就是打牌,打得痴迷。每年深冬快过年时,二根在外洋打鱼一回来,就坐在老人协会里打牌。儿子读小学,问他要一元钱买笔,他训斥一顿,不给。打牌输了,很大方,从不欠别人。他每次打牌都要连着打几天的。要是有人愿意,他可以连续不停地打。有一次,别人车轮战,他一个人打了四天三夜。儿子长大了,不学好。某年过年时,被警察抓走了。二根在打牌,依然一动不动。

连着打几天牌,初四初五的光景,二根就要外出打鱼了。村里再也看不到二根了。以前很同情二根,觉得他非常可怜。后面才明白正是二根这样的人让我们吃上米饭面包和鲜鱼的,感情变得复杂起来。现在每年过年,我都要去老人协会转一转,为的是看看二根打牌。虽然他不跟我打招呼,可我就是想看他一眼,要是没有看到二根,心里就空落落,年也变得寡淡无味。

二、根叔

根叔还在少年时在路上撞上了一头羊。那是头走失的找不到家的小羊,瘦小落魄,毛发揪成一团,在根叔身边“咩咩”地叫着。根叔到自家的菜地里摘了几瓣水灵的菜叶给它吃,看它吃得欢,根叔想——饿了,心疼。过几天又在家门口撞上了它,根叔看它无家可归无依无靠的样子,心一动把它带回了家。小羊很乖巧,通人性。根叔很喜欢它,有缘似的。割野草砍树枝摘菜叶喂它,很快小羊就长大了,慢慢繁衍了一大家子,成了一个二十多头羊的羊群。每年卖些成年羊,又有小羊生出来,竟意外成了家里的一大经济来源,而羊群始终保持着不大不小的规模。

根叔成年后,长得敦实,憨厚少言。因家穷,娶不上媳妇。隔三个村庄以外的另一个村有一女孩,在戏班子里演戏的,妩媚风骚。她的母亲看不惯她那股风骚劲,做主把她嫁给了根叔。母亲觉得在农村身板硬,长得扎实,肯吃苦能干活就是最好的男人。女孩要死要活了几次,还是嫁过来了。可新婚第二天就吵开了,嫌他家贫、木讷,往娘家跑。从此不是寻死觅活就是不停地往外跑,不是被根叔找回来就是被娘家人送回来,人都说她“妖怪”。“妖怪”吵吵闹闹地在根叔家呆了几年,为根叔生了个儿子。儿子三岁时,她还是跑了,从此再没有回来。根叔叹口气,一边放羊,一边把三岁的儿子养大。

儿大后,在邻村找了个媳妇,俩人一起到外地种地去了。根叔一个人在家里放羊。儿子和媳妇在外承包了一大片土地,种些果树、棉花、西瓜和时鲜蔬菜,收入不错。眼看日子就要好起来了,不期然悲剧发生了,儿子竟得急病死去了。在一天半夜里,全身痉挛,四肢抽搐,不到半个小时就死了。医生说急性心梗猝死。根叔也不懂得那么多,只知道昨天还是鲜活的一个人,今天送到家里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根叔经常恍恍惚惚地喊着儿子的名字,不是让他做事就是叫他吃饭。他的媳妇悲痛了一阵子,留下一个三岁的儿子,在半夜里走了。给根叔留了一封信,里面有儿子的生辰八字,说了一些喂养常识。除了自己的衣服,她没有带走任何东西。第二天早晨,根叔听到孙子哇哇大哭,一看,房间里整整齐齐而又空空荡荡,孩子的哭声显得格外响亮和刺耳。

根叔哀叹了一声,不再说什么,养着羊,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带孙子。孙子带大,他已经是一个老头了。孙子挺争气,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建筑公司当了经理,并且带回了漂亮的女朋友回家給他看,马上就准备结婚了。根叔很高兴。那天放羊时,在山坡上活动开那把老骨头把羊鞭摔得咧咧响,平生第一次对着蓝天高唱了一声:哟——嗨——!

然而就在年前的一天,二十七岁的孙子在一个建筑工地监工时,起重机吊起的一块大石头突然从中间断裂开了,几十吨重的大家伙掉下来,一下子把他砸得脑浆四溅,成了一堆肉泥,送回家时已是一个骨灰盒。

根叔的老屋里,人进人出。根叔默然,不懂得哭了。我跟根叔说,人死了不能复活,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下去。根叔倚在我的身上像一棵没有力气的衰草。

今年春节,我回老家。天气一直不好,又雨又雪的。我想去看他,又不知道说什么。那天下午,我还是去了。老屋前,根叔一个人孤零零地正在喂羊。他对我说,就在大年初一,又有一只初长成的母羊给他生了两只羊羔。我一看,果然两只小羊羔正在一冲一冲地吮着年轻母羊鲜亮的乳房。

几天雨雪日子后,终于放晴了,太阳早早出来了,阳光少有的好。根叔把羊群放到山坡上,自己躺在枯黄的茅草上,看白花花的羊群白云似的走动。

两头年轻的公羊扬起前蹄,举起高高的羊角,“格——格——”欢快地争斗着。太阳快下山时,天也暗了,羊群在根叔的周围咩咩叫着——该回家了。

根叔今年七十三岁。

三、老根婶

老根婶,我的伯母,当然不叫老根。只因伯父走后,她一个人,无论上山种地、下海挖螺,还是走路串门都拿着一支老树根,把它削成棍子状,一边走一边拄着,人们就叫她老根婶了。

伯父在的时候,他们是一对干活出了名的人。生活中他们总是不停地吵吵,吃饭吵、走路吵、睡觉吵,可是干活的时候,却从来不吵。伯父走后,伯母渐渐地干瘦下去了,本来还挺硬朗的身板慢慢就缩成了一团,两眼眯成一条缝,“小鸟头”深陷在两肩之间。我都很担心她会看不清路,摔着了。事实证明,那是多余的。

老根婶背很驼了,扁担根本压不到她的肩上,而是压在她弓起的背上。但她还是干活,什么苦活、累活、脏活全都干。村子里外出的人多了,很多地都荒了。老根婶一块一块拔去荒草,翻开土,去掉草根,種上蚕豆、芝麻、青菜、白菜、番薯、油菜。有时候地里有藤有刺有柴,开一小块地,要好几天,甚至十天半月。那没事,不求事功,只要做着就好。她干起活来一丝不苟,眼睛雪亮,一荚蚕豆、一串油菜籽都不会落下的。大大小小二十多块地,一年四季总是种着。收获的菜、番薯、果实等把家里堆得乱七八糟的,还挨儿子们的骂,可她不理会。

村子在海边。村里人经常到海里抓点鱼、挖点牡蛎、捡一袋螺等等,但一般年纪六十多就不太去海里了,海边潮水大、礁石湿滑,毕竟危险。可老根婶不,她也还去海里,挖牡蛎、小海鲜。有一次,她在一号闸斗门边挖牡蛎,老汤来放斗门,因为她身子小,像一团黑泥,团在斗门边的一堆岩石上,水都满到她的胸颈部,根本见不着。老汤前后左右看了,以为没人,拉起闸门哗哗地放水……忽然一个黑点浮起来了,迅速地向外漂去。老汤警惕地盯着看,那是一块煤球吗?又像一个人,哦,原来是老根婶。老汤迅速跳下去,把她提鸭子一样提回来了。老汤惊呆了,她却笑笑,没事人一样,反而安慰老汤:没了就没了呗。

就有人不明白老根婶为什么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这么干死干活的,是生活困难,吃不下去吗?他有四个儿子,有公务员的,有做生意的,个个条件都很好。要供她多少就供她多少,要供她什么就供她什么。他们还替她焦急,在外头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好啊!他们给她东西,什么营养品、滋补品的,她不要,她说我这身子骨不习惯那东西。她说,别看我这样,我身体可好着,我每天能喝半斤老酒。她说,只要我能喝老酒,身体就什么事也没有。他们给她钱,她不要。她说,我给你们管钱啊?!问她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她说不为什么,干着活,心里踏实,不图别的。

当然除了干活,老根婶也有玩的时候,还玩得相当疯。春节的时候,她什么也不干,就往人堆里钻,哪儿人多去那儿。常常晒着太阳忘了吃饭。打牌的地方她也去。她去了,你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背靠墙,坐在牌桌一角矮矮的小方凳上,眯着眼睛,把头深深地缩在两肩里,一动不动。人家吵吵起来和洗牌的时候,不管发出怎样的尖叫和轰响,她丝毫没有反应,你根本不知道她睡着了没有。正在人家聚精会神地摸牌出牌、大气不出的时候,她会忽然转动一下脖子,表明她尚在人间。吃饭的时候,你又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移出去了。

老根婶今年93岁了,仍然健康,也仍然干活。春节,乡里干部来慰问百岁老人的时候,就问她健康长寿的秘诀。她说,哪有什么秘诀啊,我就是成天种地干活,过一天算一天呗,我只要脚站在土地上,手里把着锄头,眼里看着庄稼,就舒坦,不想别的。干部不满意,再问,傻傻地摇头:“不知死活。”

四、小根

海边山村。清明节的午后,幽远宁静。村口的水库边,长一棵古樟树,树下坐一个男人,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自远古走来的雕塑。二十多年了,此景不变。

男人家穷,兄弟姐妹七个,排行老七,叫小根。

小时候小根聪明灵动。有一天爬到家门口的桑树上采桑葚,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左手肘部有点内弯,微残,但不影响干活。

因了他的缺点,三十老大的人,在十里乡村要找个老婆生个儿子,就成了头等的大事和头等的难事。也因了他的缺点,在家里,常受欺负。

全家就二哥不欺负他,可特严厉。二哥在县城上过高中,在这一带山村是不多的,在家里最有文化,是实际上的家长。小根自小最怕也最服二哥。

家里也就二哥最关心他的大事,东托亲戚西托媒人,比男人自己还心急。二哥终于在三十里外的另一个山村找到了一个女人。女人二十八岁,小时候在水库里割猪草,不小心掉水里,被人救起后,脑子呆呆的,反应有点慢,但不影响过日子。

双方见了一面,都默认,于是择日结婚。结婚的日子,男人自然最高兴,可最欣慰的是二哥。

新婚蜜月是人生最美好的季节,男人与女人互相嬉戏,打情骂俏,其乐融融。特别是夜里的床上戏不知道要折腾多少回……二哥就睡在隔壁,听得是清清楚楚。心里想,自己结婚那阵子还没这么乐呢。

就连到田里耕作、地里种菜都双进双出,嘻嘻哈哈,你挑水我浇园,使不完的劲,跟个董永和七仙女一般。人们眼中的苦难生活被他们演绎得五彩缤纷。

二哥看着,慢慢地就不舒服,渐渐地就怪不舒服——也不自量自量,一个残一个呆的……好人还没这样呢!屁颠屁颠的,有什么好乐的!二哥时不时嗤之以鼻,投过去鄙夷的眼光,时不时拉长个老脸,指桑骂槐……都不管用。二哥不免十分夸张地大声咳咳,也没用。

男人与女人依然嬉戏,依然在床上折腾……一天早晨男人与女人又在嬉笑。二哥忍无可忍,大声说:“一个呆子,还以为捡着一个宝了,这么高兴!”

男人与女人便不笑。话是对男人说的,也是对女人说的。此后男人与女人的房間里就少了笑声,进进出出也没了那份轻快。原来那种和和美美、其乐融融的氛围已荡然无存……

男人有时会莫名的烦,看女人不顺眼,特烦时,就打骂女人。女人有时不经意地瞥一眼男人……男人心里也苦,不是滋味,总觉得以前那日子好。

一年后,女人产下一女婴,男人乐坏了。可女人的处境因此而更加恶劣,毕竟那时的农村只有生了儿子才能给女人带来地位。

“呆子,癫人……”渐渐地,女人受全家人的气,有时遭了男人的打,还要遭别人的骂。女人整天神思恍惚。

深秋的午后,全家人外出劳作。女人抱着孩子坐在门口的稻草堆旁晒太阳……

傍晚,男人的母亲骂骂咧咧地回来,还赶着一头猪。看见女人悠闲地坐着,晒着落日,不禁怒火中烧——这么大一个人咋像死人一样,整头猪跑了都不知道!狠狠地臭骂了女人一顿。(原来家里的一头猪从猪栏里跑出去,把别人的一片麦苗吃了个窟窿。)

挨了骂的女人默默地低着头,有泪盈眶。一会儿抱着孩子来到村口的水库边——跳入了刺骨的寒水中……溺死了。

小根回来了,一通歇斯底里后,一直呆呆的,不说一句话。

只是常常跑到水库边默默地坐着,太阳退,风乍起,像一段木头……

不久,二哥又开始张罗着为小根娶媳妇。

一年后,小根入赘到百里开外,须翻山越岭并穿越一个岩洞的小山村,和一个有了一对儿女的寡妇过日子。在那儿小根依然受歧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苦成了一个木偶人。日子过得并不好,十五年了,也一直没有自己的儿女。

每年的春节和清明节,小根都要回老家一趟,雷打不动。春节带点小礼物,分别给年迈的父母二三十元钱,住一、两夜。和儿时的朋友一起打半天二元钱一圈的麻将,晒一下午的太阳。

大家坐着,递根烟,叭嗒叭嗒抽着,彼此少话,无非是打工的辛苦、橘子的收成等。小根心头苦,但也就木头似的呆着,要他说出来,就只能摇头了。

别人也知道小根苦,有想关心的,却并不知道怎么做,也有漠视的。

清明节,头天下午就来了。清明日的上午上祖坟,下午就在水库边这么坐着,坐一下午。乍暖还寒的春风穿膛而过,古老的樟树叶沙沙作响。四月的暖阳透过点点树叶把小根的身子摇曳成斑斓的碎片,复又像恋爱中的女人坏坏地抚摸。

——村口的古樟树两千多年了,依然枝繁叶茂,生机勃勃,还在固执地守望着水库,平静的水面懒懒的没有半点要荡漾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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