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州记
2018-09-17杨献平
杨献平
到浆水镇,已是下午。这一带虽然距离我出生的村庄不远,但二十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来。没来的时候,我还是孩子。来了却是中年人。时光残忍不算,到了这个年岁,孩子老婆都有过了。孩子吧,无论何时都是自己的,而老婆,却像一起同时飞行生活在这片庞大乌云之中的苍鹰,说不见,中途就没了踪影。或许,人生就是一次次的相遇,一次次的失散。尽管最终都是失散,可多数人还是喜欢中途先行失散一次。一年多后,我与年轻我十多岁的彭美丽相遇。起初,因为她太小,尽管很喜欢,甚至欲罢不能,但扪心自问,一个男人,到了四十再加五岁的年龄,在二十六七岁的女孩子面前,该是大叔级别的了。
总是有人劝大叔距离侄女辈的女子远点,我也想。几次把内心的火焰用手掌按灭,尽管烧得满手燎泡,心也跟着疼痛不已。原想这下可以自行断绝个人的狼子野心、不伦之想了。可没想到,小鲜肉自行靠拢。娇滴滴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楚楚动人,叫我心生爱怜地说,这有啥子嘛?世上不独有陈世美,你就不能学学你的本家杨振宁先生?
于是乎,就于是了。
人说,旅行是检验两个人合适不合适的最佳途径。某一次,我对个子和我差不多、脸庞白皙、说话温声细气的彭美丽说,这样吧,咱俩先别来啥周公之礼,先去旅行一趟,没啥问题了那就水到渠成了。彭美丽嗯嗯表示同意。两人商量了半天,决定先到我老家,即南太行山区和冀南平原溜达一趟,一来见见长辈,二来体验下我老家的生活环境,特别是我这个半老男的原始成长氛围。
2016年夏末,南方的天气稍微凉爽了一些,我带着彭美丽,乘飞机到山西太原,尔后又由晋中而南太行山区,在和顺县城住了一夜,顺便去大梁山下看了传说中的牛郎织女故事发生地。这一对仙凡夫妻,对历代人们,特别是穷小子的诱惑力是非常强大的。谁都想找一个忠贞不渝、恩爱一生的伴侣,神仙也难能例外。再者,凡人的种种体验,无论是痛苦还是美好的,都独一无二,各个不同,别有滋味。从松烟镇翻越太行屋脊,也就是邢台县与和顺县的界山浆水岭时候,坐在一绺向下的长途班车上,彭美丽把一团香香的头发放在我的肩上,继而是胸脯。我抬起胳膊抱住,希望她能够睡得舒服一些。窗外是莽苍群山,深涧沟谷曲折纵横。正是秋天,树叶正在满山变黄,茁壮的灌木和草也都在暗暗变色身体发硬。我从修撰于明万历年间的《沙河县志》上看到,沙河西部和邢台西部山区曾有一段时间隶属于山西和顺县,直到1950年才以太行山脊为界划开。
浆水镇就在浆水岭下,一个傍山临河的镇子,石头的房屋和新建的楼房拥挤在一面形似瓦盆的山冈之间。我小的时候来过,但只是匆匆路过。只听老人们说,浆水镇可是一个风水宝地,现在在省里、中央和地区、市县里当官的人很多,这里还出过解放军少将。但那时年少,对某些事情听过就忘,直到前些年,在历史书上看到羯人石勒在此建立过后赵王朝的史实,颇为惊讶。在印象中,南太行,尤其是山西阳泉和顺左权与河北邢台沙河武安段时似乎没有发生过哪一些具有警示性和标志性的历史大事、神话传说和民间传奇。我总觉得,一个地域倘若与大的家国历史没有太多关联,又没有产生过有影响的历史人物的话,这个地域完全是不足以令人心生敬畏,甚至自豪与热爱留恋的。
直到看到石勒,以及李世民、宋璟、张文谦、郭守敬、魏征、柴荣等人的名字,祖籍或出生地赫然为河北邢台、隆尧、清河和沙河的时候,才蓦然觉得,这些年,自己是愧对甚至误解了南太行故乡的。然后找资料,如各类府志、县志和野史等,算是一顿恶补。邢台这个地方,在周朝是邢国驻地,是周公旦第四子邢朋叔的封地,疆域涵盖今邢台全境、石家庄及衡水、沧州、邯郸的部分地区,其国传凡20世。商的第十四代君王祖乙曾迁都于此(一说在今河南温县东),并在此统治达129年之久。武丁时期,邢台又成为了井伯的世袭封地。商末,井伯的后代被封侯爵,邢台由此始稱邢国。
这里是商朝的北方屏藩,它面对的是幽燕之地乃至太行山以西的强大的游牧民族,主要是戎狄。这一早期民族,大抵是匈奴在商代的名称。商纣王横征暴敛,淫虐无道,曾将沙丘,即今邢台市所属的隆尧县作为离宫,酒池肉林,极尽奢侈。时为邢国之主,也是商周三公的邢侯极力劝谏,惹怒商纣王,被处死在沙丘离宫。东周以后,又沦为燕国和赵国的领地。从地理位置上看,邢台从来就是一个用来缓冲的通道,虽然西边有巍巍太行山可以依靠,也可以借助高纵、惊险的沟谷山峦作为军事屏障,但山西,也就是古老的河东地区却站在它的头上,长期纵马于今左权、阳泉、大同、长治、太原等地的游牧民族只需要狠打一下马屁股,他们的弓箭和铁蹄就会卷着狼烟,蜂拥而至,并且从邢台、邯郸、石家庄和保定的头部、肩膀上,顺势而下,很快就会马踏燕赵,横冲中原。
也就是说,邢台这个地方,是做不成王都的,它只能是一个通道。但临近的邯郸,只要封住黄河,在今涉县和山西左权、潞城等地做好防卫,并在今河北沙河城北设置一道高大城墙,固守一方,自成一国是没有问题的。
长途班车停靠在一家饭店,司机号召乘客吃饭。我叫醒彭美丽。她揉揉眼睛,有点发嗲地问,这是哪儿啊?我说是河北地界的邢台县浆水镇,早期叫做夷仪城,是邢国联合齐国打败狄人之后的国都,也是后赵王朝的政治中心。由此向南三十公里多一点,就是我出生的地方了。彭美丽“哇”了一声,脸色露出孩子一样的顽皮与高兴之色。可这转瞬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犹豫、忐忑,还有些许不安。
石勒是匈奴别部羌渠人。史前时期,匈奴、东胡、月氏、羌,是最古老的民族,当时最强大的游牧力量。前三者相互兼并,最终以匈奴胜出为暂时结局。任何一个政权或军事力量的获胜,都要收服其它一些部族为其所用。匈奴也不例外,他们不仅收服了石勒的先祖羌渠人,还有楼烦、白羊、丁零,以及少部分的月氏人和东胡人。严格说,匈奴是一个多民族混合的大部落联盟。而当匈奴失败,特别是内部分裂,南匈奴内附,逐渐与汉民族杂居,并且持续融合之时,东汉崩溃,群雄逐鹿,这些游牧民族在中原进行了一番深度的汉文化浸染之后,狼性未尽,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军事争霸活动。石勒及其前面的刘渊、刘聪、刘曜(皆为匈奴人,以汉刘皇帝之姓为姓)一样,都是异族在发展壮大,尔后称王立国的典型人物。而这个石勒,出身与前面的三刘截然不同,刘渊等人从根子上说是匈奴贵族,归汉后获得的地位和平台,比一般汉族臣子要优厚得多,也受到了较为完整的汉文化教育,个个也都是“美姿仪”且“勇,而谋略”,稍微用点心思,就可以做成一番事业。
而石勒是一个部落小头目的儿子,据说,他出生时候,出现了奇异现象。他的家乡在今山西武乡县北元山下,他们家院子长有人参,而且根根都是人体形状,他们家周围的草木,都像是奔驰的骑兵。他出生那天,霎时间满屋红光,乡人皆以为此子必成王侯。但石勒的成长并不顺利,常跟同乡胡人一起到洛阳贩卖皮毛及当地特产,一次,这小子在洛阳东门长啸一声,就被当时的西晋的尚书左仆射王衍听到了。王衍觉得,发出长啸的这人声音中含有异志,将来会祸乱天下。以声音辨人,也是易经衍生的相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兴盛起来的表现。幸亏石勒跑得快,不然就被王衍抓起来砍头了。及年长,因石勒很懂驭人之术,而他的父亲则是一个大老粗,遇到难缠的事情,便由石勒出面。由此,石勒在当地胡人之中,逐渐积攒了一些名望。
公元302年和303年,即西晋的太安年间,太原和内蒙接壤的一带发生动乱,石勒与合伙做生意的那人途中走散之后,便去投靠另一个胡人部落首领于宁渠,却又被当时的地方官西晋北泽都尉刘监抓住,把他作为奴隶贩卖。那个于宁渠还算仗义,设法把石勒藏了起来。脱逃后的石勒再去投靠另一个地方官,凑巧的是,他在行途中遇到了一个叫郭敬的商人。石勒出主意说,山东那一带人家富裕,是一个打家劫舍的好地方,遂采取混入并州瀛国公司马腾以奴隶换粮食和兵器的队伍中,被卖到了山东荏平大户人家师欢为奴。
石勒果真不是池中之物,不久,便与当地豪强、马贩子头目汲桑混得熟络,并依仗自己善于相马的本事极尽谄媚,深受汲桑信任。几年内,石勒便先后纠集了王阳、夔安、支雄、冀保、吴豫、刘膺、桃豹、逯明、郭敖、刘征、刘宝、张曀仆、呼延莫、郭黑略、张越、孔豚、赵鹿、支屈六等十八人,成为一个团伙。为进一步讨好汲桑,石勒等十九人时常抢掠赤龙、冀州等地的皇家马场,还长途奔袭为强盗。所抢财富都拱手送给了汲桑。
这个汲桑,也不是等闲之辈,少年时就力大无穷,为牧民首领,大致也是异族人,或者为其它民族旁支或者别部。为人刻薄少恩,但手下也聚集了不少匪徒。公元307年,汲桑自号大将军,以石勒为扫虏大将军,杀掉了瀛国公司马腾。不久又被西晋的东海公司马越属下苟晞和将军王讃击败,终被司马腾属下州将田甄、田兰、薄盛击杀。石勒侥幸逃得一命,又投奔了驻地在今山西上党的部落首领冯莫突。冯莫突等人不久被汉王刘渊招安之后,石勒也被封为辅汉大将军。
这是石勒发迹的开始。在混乱年代,手里有人马就是人才,就可以扶摇直上,一步登天。石勒所走的道路,几乎是所有草莽的惯常途径。但石勒也并非庸人,他在用人上的才略,以及作战时候的谋略与勇敢作风,显然构成了他之所以在苦战之后得到一片天下的根本要素。西晋、东晋、南北朝时期,这种由弱到强、由草寇而将相,进而自立、建国称王的现象与剧烈演变是世相常态,也是彼时天下王者竞相登台唱戏的主要手段与演出形式。
而今的浆水镇,早就没有了后赵王朝的任何痕迹,只有流窜于山间的风,沟谷里越来越小的水,以及缭绕的柴烟和弥散在大街小巷里的炸油糕、炒肉食的味道,还能让人体验到与往常和今后一般无二的人间烟火与现实生活。
彭美丽打了一个饱嗝,我拿出水杯,给她喝了一小口热茶水,看着窗外急速闪过的浆水镇,说,这个地方,还建立过后赵王朝,太不可思议了。她的意思我明白,即,这样的一个山坳里,怎么会容得下一个堂皇王朝呢?我也觉得匪夷所思,但人的历史就是这般吊诡与充满别样意味。我简要给彭美丽讲了石勒的发迹史和建国历程。彭美丽说,好像历来都是草寇夺得天下,流氓承袭大统。我发出一声惊讶的咿声,然后看着彭美丽白嫩的脸蛋,大而有神的眼睛说,你这话说得太有道理,成哲学家了。彭美丽害羞地笑了笑,小拳头在我胸上轻轻捶了一下。
这样的旅程缓慢、颠簸而又充满爱情的味道。当然,从本质上说,一个男人到了四十多岁,对爱情这个荷尔蒙充盈到爆的字眼及其实质性的内容,完全没太大兴趣的。我始终相信,这世上,无论是哪个人,爱你的只有一个,其它的爱不是以暂时的忍耐与圆融去博取你的欢心,就是起初用真爱的情绪,适当的方法,让你慢慢入其彀中,尔后在繁琐的日常生活中自行剥开面具,让一切又如从前一样的狰狞起来。这样的一种爱情和婚姻,对人生命、精神和灵魂的耗损程度是无与伦比的。因此,我坚持认为,不到万不得已,不到破碎一地、再难拼凑的时候,绝不会再萌生另寻配偶或者爱情之心。
而事实是残酷的。
彭美丽又睡着了,我看着窗外熟悉的山水和村镇,尽管多了一些新的楼房和花花绿绿的装饰,但南太行山区,从根子上说,还是一个不伦不类的偏远之地,也还是一个在全球化语境和时代的泥沙之中顽强站立,竭尽全力亦步亦趋,姿态依旧趔趄、笨拙甚至难看至极的“化外乡域”。对此,我也觉得,全球化之下,时代要求的乡村城镇化似乎有些迫切和过于求快、求新。这种贪图高速发展的方式,只能导致乡村化的城镇,在某种程度上遭受到更彻底的文化和精神传承上的再一次瓦解,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以恢复与重建。
到邢台市区,我对一直靠在我肩膀上的彭美丽说,这座古城,历史也是很长的,但真正了不起的人,只有刘秉忠、郭守敬。倒是东边的隆尧县,曾经是饿死赵武灵王赵雍的“沙丘”、商纣王的离宫,同时也是秦始皇嬴政驭龙宾天和李世民诞生之地。向南的沙河市,出过有名的宰辅宋璟。沙河的另一个显赫的历史人物便是元朝的开国重臣、营造元大都的张文谦。剩下的,还有现在邢台市区内、保存完好的、建于唐代的开元寺和明代的清风楼。
邢台有着3000年的建城史,也有过无数的官员、战争、传奇,但这些与郭守敬这三个字比起来,都显得轻若灰尘,不值一提。看到郭守敬大街几个字,蓦然之间,唇齿和内心里便有了一种弹跳的灵异与日月宇宙的苍茫感。一个人的功绩不在于他供职于哪个朝代或服务于哪一个统治阶级,要看他在当世的作为,是不是利于大多数人,对后世的影响是不是更有益和长久。很显然,邢台这一个北方城郭,在漫长的时间和王朝變迁中,可能继承了多民族征战、混血与融合的基因,也继承了长期作为京畿之地和北方通道的功能或者说某一种便利,可是,郭守敬之治学、天文、算术、水利等方面的科学精神和实绩呢?倘若有一些继承和发扬,我觉得方才可以对得起生在这里的先贤郭守敬。
郭守敬第一任老师是他的爷爷郭荣,悉心学习天文、算术、水利等,而他的父亲,却没有留下名讳。十五岁那年,郭守敬便自己做成了“莲花漏”(也叫浮漏,主要材料是2个放水壶,1个受水壶,再用两根“渴乌”细管,利用虹吸原理,把放水壶中的水,逐步放到受水壶中,使受水壶中水平面高度保持恒定。相等时间内受水壶的水流速度恒定,用来测定时间。)再几年,祖父郭荣托同乡把郭守敬送至刘秉忠处学习。由此看,当时的郭家,还是殷实、有门路的。刘秉忠虽不是邢台人,但当时也在邢台做官。刘秉忠是元初重臣,又是文学家,在天文、历法、算术、水利、卜筮上很有研究,也有许多著述。
几年后,刘秉忠上调进京做官,便把郭守敬托付给了张文谦。张文谦是沙河葛村人,他可能是沙河历史上做官做得最大,又是科学家、政治家、风水专家、水利和建筑家的唯一先贤。那时候,张文谦在大名府任职,与刘秉忠同学。张、劉等人就学的地方叫紫金山书院,在今山西左权县芹泉镇境内,与河北武安、邢台县接壤。这个位于深山里的书院,曾名噪一时,影响甚大,元初出现了以刘秉忠、张文谦、郭守敬、张易、王恂为代表的饱学之士,日后,这五个人也都成为了元初重要的臣子。可能是这个因素,紫金山书院还演变为“邢州学派”(师生共同创立了“授时历”)及诗歌创作的“紫金山诗派”,代表性人物,也是上述这紫金山“五杰”。
郭守敬出生前后,邢台乃至中国的北部,大抵是游牧民族的势力范围,辽金和后来的蒙古,都在这里进行过较长时间的统治。而紫金山五杰当中除王恂为太原人之外,其他人皆为邢州人氏。其中的刘秉忠,其祖父曾为金国邢州刺史。蒙古的木华黎攻破邢州,又任命刘秉忠的父亲刘润为邢州都统。由此来看,刘秉忠也是邢台人无疑。只不过,他们家族一直是为金国服务的。金灭后,又参与到了蒙古元朝的开创事业当中。倘若抛开狭隘的民粹主义,刘秉忠和郭守敬这种生活和成长环境,包括他们在元代的一切作为,都是无可挑剔,反而使得邢台乃至整个华夏民族和我们这些后裔都为之感到荣光无限的。
邢台乃至整个冀南平原,不过是太行山和华北高地一个向下的天然坡地,它所接受的龙脉余波与山川王气毕竟有限,因此,能有石勒及其短命的后赵王朝就已经不错了。但从历史,特别是对后世的影响和启示上看,石勒和他的后赵也不足以当郭守敬之创造和功德之万一。是的,唯有德行、创造和典范,才值得像我一样的人,为故乡由衷感到骄傲和心热。
据《沙河县志》记载,现在的沙河人,大致是明万历年间开始由山西、河南等地迁移来的。而郭守敬乃至张文谦、刘秉忠等先贤,则是邢台这块土地上较早的居住者。关于这些人的当世作为,百度一下就可以得到。
可对我本人而言,每次到邢台,看到郭守敬这三个字,心里就有些惆怅。也说不清楚原因。一个地域之所以历史多彩,积淀深厚,说到底是杰出的人和人的创造在起决定性的作用。
夜里的邢台,华灯与中国和世界的其它地方没什么两样。人类社会的发展,实际上是一点点地耗空与预支。洗脸,找餐馆吃饭,我对彭美丽说,在老家长到十八岁,邢台去了无数次,但从来不知道这里还有一座年代久远的开元寺。从字面上看,这座寺庙的名称大致是和盛唐,也就是李隆基的开元年号有关。开元确实是唐朝最好的年代之一,前面的则天女皇虽有开平民入仕的风气,从而有效阻击了世族和武将集团对权力的垄断,但武则天和她的李治也有借此摆脱长孙无忌把持朝政,进而为武则天“上位”提供政治援助,争取民意的嫌疑。后来的天宝年代,李隆基治下,盛唐奢靡成风,紧接着,是草木不惊的节节败坏,终于招致安史之乱,一个好端端的王朝,由此不断衰落下去。
果不其然,据介绍,此寺建于石勒的后赵时期,原名东大寺。这说明,后赵的石勒也深受佛教影响,曾奉僧人佛图澄为国师(“大和上”),在邢台广建寺庙。唐开元年间又有新的扩建。五代的周世宗柴荣又在原有基础上修建了万圣塔。
这个周世宗柴荣,也是邢台市隆尧县柴家村人,少小时候家境殷实,与北周开国皇帝郭威为亲戚。郭威无后,收柴荣为养子。郭威建立北周,去世后,柴荣即位为皇帝。这个柴荣,少小便立志学李世民,发誓要做开明、英武的君主。先后征北汉、后唐、契丹,虽有挫折,但基本上也可以说是所向披靡。同时,柴荣也励精图治,仅仅五年多时间,就使得整个北周王朝政治清明,各项事业蒸蒸日上,被誉为五代第一明主。可惜,柴荣只活了三十九岁,驾崩,江山便落入到了赵匡胤之手。这种更替,在五代时期是政权的常态。但若柴荣能够多活一些年,赵匡胤就未必能够夺得皇位。对此,有史家评论说,柴荣忽然英明,但其用力太重,杀戮太过,以至国祚不久,而赵匡胤继而所进行的统一战争,不过是柴荣事业和雄心的继续,倘若没有柴荣之前奏,也不一定有北宋之强音。
如此一说,整个邢台境内,历史上不仅有能臣,也出过皇帝。隆尧,也就是赵国时期的沙丘,不仅是商、周和秦、赵离宫的建造点,而且,其蕴含的王气也很足。周世宗柴荣如此雄才,也是隆尧乃至整个邢台地区文化基因中,阳刚的英雄主义精神与统国治世能力的体现。但是,柴荣治下的后周与石勒的后赵,不过是五代乱世的一个缩影。绵延近三百年的李唐王朝之崩溃似乎与周朝有着某种相似性,都是最终被异族侵扰,尔后中央政府失去了权威,集权能力减弱,进而被地方力量瓜分、瓦解。
次日一大早,趁着新鲜阳光,和彭美丽游览了开元寺。这座开元寺,为禅宗二祖慧可的传钵和禅宗七祖神会大师驻锡之地,曹洞宗(禅宗五大宗派之一)的发源地,也是“大开元一宗”(又称“贾菩萨宗”)祖庭。元代曾作为皇家寺庙之一,明代也有所修缮。主要殿阁有天王殿、毗卢殿、观音殿和大雄宝殿(又称三世佛殿)等四座,另有金代大钟、雕刻滚龙石柱,以及八仙之一的钟离权所写诗词两首等。面对这些古物和新造,我平生了许多感慨。人世间,总有一些东西一以贯之,不离不弃,那就是人对天地的感恩和敬畏,以及人对自我精神信仰与灵魂安慰的重视程度。说得悲观一些,可能人和人最终是无法相互真正安慰的,能够安慰人的,或许只有缥缈的神灵与无限繁杂的自然。这些,都是我自己心里想的,却不能对彭美丽说。她还小,对生活和人心的认识还不够全面和深透,过早地告诉她真相,或许是不应当的。
走在街上,我还可以明确地嗅出自己多年前在这里留下的那些气息。那时候的邢台也融合在改革开放初期的潮流中,更多的灰尘和油烟如人心和欲望一样蒸腾,整个天空都很灰暗、气味呛人。有几次,我一个人在这里无事闲溜达。在那个年代,几乎每一个乡村的孩子都对城市有着蒙昧而又决绝的向往之心,即使夜宿桥洞或者垃圾堆,都觉得是一种无上荣光。还记得,彼时的邢台的书店还很大、很多,位于桥东区某处那家为最大,我每次来,都看到许多看书买书的人,觉得生活在邢台最幸福的原因之一,就是距离书店近,想看书买书抬脚就到。那时候,虽然穷得连屁股都包不住,但我还是喜欢买书看,至今还记得在这里买过《小说面面观》《性格组合论》《射雕英雄传》等。
有些时候极其落魄,没钱了,吃一个包子,甚至还吃过别人的剩菜。夜晚在火车站广场上虫子一样蜷缩一夜。有几次在汽车站看到一个疯癫女人,不管夏天还是冬天,总是露着雪白的上身,两只大奶子篮球一样不规则晃动。她不住地大喊大叫,也不知道是咒骂还是唱歌。有一些男的去逗她,甚至迅速捏一下她的乳房。说到这里,彭美丽不怀好意地看着我的脸说,那时候你咋想的?是不是也想上去摸一下?我嗯了一声,又摇头说,只觉得她可怜,那些捏她乳房的人太不地道。彭美丽呵呵笑说,你没一点想法?我不信。我只好尴尬地说,要说坏想法没有那是假的,可我从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
善与恶总是交织的、合体的,随时转换的,无常的,我不能说自己如何纯洁正义,每个人的内心里都有污点和杂质,我也不例外。乘车回沙河,路过十里亭时候,我说,这是唐宰相宋璟的家乡,由柳公权书写的宋璟碑就在十里亭镇东吴乡学校院内。历史上,曾有一段时间,现在的邢台市南和县,即演员王宝强的家乡,也为沙河所管辖。尔后独立成县之后,南和人也将宋璟作为他们的先贤。对于宋璟这样的先贤能臣,无论是谁,都会陡生敬意,拉到哪一处的地面安放和供奉,都会被引以为荣耀。宋璟弱冠中进士,历则天、中宗、睿宗、殇帝、玄宗五朝。则天大帝的两个著名面首张易之、张昌宗构陷御史大夫魏元忠,以另一个诗人、高官张说为策应,上殿控告魏元忠。宋璟见张说,劝张说曰:“名义至重,神道难欺,必不可党邪陷正,以求苟免。若缘犯颜流贬,芬芳多矣。或至不测,吾必叩阁救子,将与子同死。万代瞻仰,在此举也。”张说羞愧,取消了为张易之作伪证的行动。
因恩宠而骄横肆意,不惟女子,男子也不乏人。则天女皇的张家兄弟便是如此。有一次,张昌宗私下向相士李弘顺询问自己的运程,犯了宫规。“宫规”也是一个很奇葩的词汇和规矩。宋璟奏请武则天治罪于张昌宗和张易之。武则天不肯,只是教育二人一顿,不降罪责,勒令张易之和张昌宗到宋璟家登门谢罪。二人来,宋璟大门紧闭,不理睬。使得二张愈发恨他。武则天被迫下台,中宗李显继位,但武氏家族依然显赫。宋璟与武三思格格不入,不久被贬为贝州刺史。这个贝州,便是现在邢台市所属的清河县。不久,李显的老婆韦皇后(与武三思通奸)叛乱,用一块毒饼子杀死了李显。李隆基趁机收拾残局,其父亲睿宗李旦继位,转而又禅位于李隆基,是為玄宗。在此期间,为防止太平公主再度效仿武则天,宋璟提出将之安置在东都洛阳,开罪太平公主,再次被贬为楚州刺史。
宋璟耿直、廉洁,做宰相以“虽资高考深,非才者不取”为用人选官准则,曾一次性罢庸官一千多名。任广州都督期间,他倡导当地人民以烧瓦代替竹子盖房,杜绝火灾。姚崇退隐,推荐宋璟出任宰辅。斯时的李隆基,尚未被国富民强冲昏头脑,对宋璟以师礼相待,“进则迎,出则送”,恭敬备至。宋璟也殚精竭虑,为姚崇和李隆基持续开创的盛唐添柴加薪。在位期间,宋璟革除了地方官进京送礼、寻求政治庇护与升官机会的陋习。后压制犯官上诉,禁止黑钱流通,被官要弹劾,罢相。不久又任宰辅。直到公元736年以年老为由退休,至洛阳私宅养老,次年下世。李隆基追封他为太尉,谥文贞公。
类似宋璟这样的官要,可以说,在邢台前无古人,至今也后无来者。他是沙河乃至邢台这一地域上的绝响。很长时间,我一直不相信,邢台这个地方,居然还能出现宋璟这样的高官和诗人,有点匪夷所思。据《畿辅通志》等记载,在李唐以后的王朝当中,保定到邯郸乃至洛阳、西安这一带,因为战略地位重要,其遭受的兵祸涂炭也非常深重,其一便是安史之乱,对北京到洛阳这一个北方大通道简直是一次彻底的灭绝。明代燕王朱棣杀奔南京,河北一带也是生灵遭殃,几无人烟。政权稳定后,朱棣又组织了大规模的移民,冀南平原和南太行山一带的民众多是从各地迁徙而来的,而且持续了近200年。
《汉书·地理志》中说:“(邢台)地薄人众,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隋书·地理志》说:“(邢台)性多敦厚,务在农桑,好尚儒学,伤于迟重。”《宋史·地理志》曰:“邢州土厚水甘,人物产于其间者多实少浮,民俗淳厚,人心古朴。质厚少文,气勇尚义。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男勤耕稼,女修织纫,急公后私,尚于周恤,燕赵慷慨之风犹存。”
由此可见,司马迁“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这句话只适合于宋代之前的邢台甚至今天的冀南等地,这种民风延续到元明清后戛然而止,至今更不见丝毫。每次回到邢台,我都会想起少小时候在这里的生活遭际,从众多乡亲的行为细节和言语当中,总是能深切地感到人心的促狭、眼界的短浅、性格的暴戾、文化上的浅薄、精神上的贫弱。这样的一种人群氛围,难怪再无宋璟,也没有了刘秉忠、张文谦、郭守敬。也就是说,邢台的文脉与地域文化气质在宋代以后就被灭绝了,继而形成的是一种芜杂的、急功近利的实用主义和流民主义的社会风气和文化传统。
在宋璟之前,魏征可能是巨鹿县的一个标杆式的人物。而魏征,大致是以忠谏著称的名臣之一。他先做过道士,为太子李建成赏识,并为僚属,曾劝李建成及早动手,夺得皇位。玄武门之变,李世民并没有杀他,且很信任。魏征尽心辅佐,创造了“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著名典故。魏征和宋璟,可能是邢台地区在唐一代前后两个有名且有政治和文学建树的官员。而之前的张角起义,也使得巨鹿乃至邢台有了某种血勇与流匪之气。
唐和五代时期,邢台出产的瓷器名重一时,时称“南青北白”,“南青”便是今浙江余姚的越窑,“北白”即今邢台内丘县和临城县一带的“邢窑”。诗人皮日休《茶瓯诗》说:“邢客与越人,皆能造兹器。圆似月魂堕,轻如云魄起。”据资料显示,唐代的丝绸之路,除洛阳长安而西域之外,邯郸、邢台、石家庄而北京并东北、高句丽,乃至西北地区,也有一条丝绸和瓷器之道。《新唐书》记载了盛唐时期河北一带的商业兴盛景象,以及瓷器商贸情况。此外,距离邢台市区30公里的内丘鹊山之下,有一座扁鹊庙。有记载说,扁鹊是今河北任丘人,也有说是河南新郑人。但不管怎么说,扁鹊确实是中医药学奠基性人物。与此相对的是,据说武松乃是清河县人氏,宋璟曾在那里做过刺史。
地球上每一块土地的历史都是繁杂的,尤其是在中国,远古之神话,中古和近古的各种政治和战争,商业贸易,人群聚散等等,都会对其文化和精神,乃至生活方式发生重大影响。燕赵之地在中古时代的慷慨悲歌,到今天的繁杂与猥琐之气,也似乎有着根本的原因与无可避免的宿命因素在内。
车子行至沙河境内,这里的一切我依旧熟悉,沿途都是煤矿,早些年红火,现在到处废墟和空洞,包括在宋代就以冶铁出名的綦村。还有张文谦的家乡葛村,也都被开采成空洞了。前些年,沙河乃至整个邢台的发展大抵是由煤炭和钢铁撑起来的。据说,白塔镇一夜暴富、资产上亿的人每天都在诞生,一觉醒来负债累累的也不在少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和本世纪初几年,是极端疯狂无度的年代。人向大地要资源,资源变成钱后催发了城市的快速膨胀与各色人等的粉墨登场、黯然谢幕。一个小地方的时代巨变,就是一个国家的缩影,一个小地方的各种环境、风气和人事,也囊括和展现了整个民族在一段历史时期内的全部景象。
这里是白塔镇,冀南地区丘陵与平原接壤处。京九高速和京广铁路从中穿过。这个交通大动脉,像古代一样链接着中央与地方,京都与属地。很多年以前。我父亲在这里的团球场打工,还有砖厂。他一生劳苦,最终也没有享受一天清闲,2009年3月10号凌晨1点30分去世。我和妻子凌晨赶回去,他已经死了,但左眼一直没闭,一直看着门口。我知道他在等我和妻子出现。或许,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爷爷奶奶,就只有我和妻子最理解他了。
现在,那个团球场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煤场。黑黑的煤堆,似乎无边的黑暗,埋下了父亲和无数打工者的脚印和血汗。而我只想起父亲,那个木讷而又笨拙的南太行山区农民,他是我的来处,也是我血肉骨头和灵魂的由来。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掉下眼泪,眼睛看着窗外。彭美丽看到了,她侧过脸庞,问我怎么了,又掏出纸巾,帮我把眼泪擦掉。那一刻,我很感动,也觉得,有一个人同行,其实是人生当中最美的一道风景。到渡口村,我指给彭美丽看河道右边的山。那是太行山在沙河的余脉之一,处在山区与丘陵的过度地带,叫老君山。上面有老子修行过的洞窟,后人也建了一些道观和神殿。
关于老君山,我上初中时爬过一次,再没登临。
出了村子,庞大而奇绝的山如奔如怒,以断壁峭岩的方式堆涌或独立。彭美丽说,这样的山适合修道。我笑着说,山幽水静,远离繁华,正是道家要求的清净之地。然而,这里也曾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其中之一便是李世民和刘黑闼的兼并与反兼并战争。因为最终李世民获胜,这里便有了藏兵洞、点将台、漆泉寺等与李世民、尉迟恭、秦琼有关的传说和旧迹。也可能,这些旧迹在李唐时期也是有名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成王败寇这个历史演进法则既有无理和撒泼的一面,也残酷和重复得令人头疼。
大致是1970年初,政府在这里修建了一座水库,因靠近的村子名叫石岭,水库也叫东石岭水库,后又改成秦王湖。我爷爷和父亲也在这里修过水库。那时候的父亲,大致30来岁,虽是独子,可农活和木、铁、编织、放炮、石刻等手艺样样都通。每次路过这里,脑海里便会出现父亲在工地上干活的情景。
彭美丽说,对于每个人来说,父母是印在骨头里,灵魂里的。父母对子女的影响,实际是一种人性的持续渗透和镌刻。我深以为然,还告诉她说,从渡口向北,还有村子,1942年,日本军队和伪军在那里制造了孔庄惨案,村里255人遇難,其中,有三个新生儿被摔死,30多位妇女被轮奸,然后刺刀挑开阴处和小腹。附近还有一座水库,叫朱庄水库,还有温泉。因此,在隋代,沙河也叫温州。那里还有一个村子,进出需要钻山洞,类似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境界幽深,草木繁茂,进入其中,有出世之感。不过,那里的人大都搬到热闹的镇子去了,只有几个老人还舍不得挪窝。另一个村子叫王垴,完全以军事方式建筑村子,据说是明代一个将领犯事后,带着家眷于此隐居,以村为营寨,形成一个具有居家和军事防御功能的堡垒。
乱世迁移的人们,特别是喜欢“扎根”,对“拔根”和“被拔根”的农民,他们迁徙的理想落脚点还是山区。他们对战争是怕够了的。选择偏僻之地营造生存之地,大致是想自给自足,过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但这是十足的妄想,当王朝稳定,农民便好了伤疤忘了痛,不自觉地也开始了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儒家理想征程。也难怪,普天之下,都是人的。有人,必然便会有控制人的人。这种轮番的社会递进过程,就是天道轮回、人世无常的具体表现。
这一带的山区农村,历来文化贫瘠,如四周各个山坡上一小片一小片的田地,土壤之薄,伸指触石。过温家沟不远,可以看到奶奶顶,传说李自成部队曾在这里驻扎,但不久被大明总兵击败而逃。大欠村后,是北武当山,高有五十丈的山崖上插着一把宝剑,至今可见,传说是张三丰在这里斗杀为害一方的蛇妖后插上去的。张三丰这个人大致也是神话。不过,道家或许道教,在北方民间的影响力深邃而持久。我小的时候,常听到大人们说这里的蛇精、狐狸精、黄鼠狼精、树精这类的灵异事件。
过了石盆村,再两公里,是文革桥,上面还写着“深挖洞、广积粮”的标语。桥上面靠坡处,有一大片坟地。我爷爷奶奶和父亲也长眠在那里。自2009年父亲去世,我没有来拜祭过他和爷爷奶奶。走在下面马路上,我心情沉郁,悲伤莫名,满心都是那个瘦弱、佝偻的男人模样。他在世时候,我不觉得他多好,甚至没有怎么关心过他。他去世了,我才觉得,自己生命和灵魂里最重要的男人原来就只有父亲一人。彭美丽看出了我悲伤,抱住我的胳膊。我拍拍她的肩膀,咬咬牙。
母亲头发白得厉害。我很高兴,但随之而来的是,母亲得知我和前妻离异之后,睁着眼睛,脸色惊异而又显得晦暗,半晌才说,咋回事?我如实禀告。母亲哭了,也不顾我和彭美丽。我叹息,然后小声对彭美丽说对不起。彭美丽也有些不知所措,眼神茫然地看着我。这种打击对母亲来说是巨大的。也正因为怕她生气,损伤身体,与前妻的事,我始终没有对母亲及其他家人亲戚讲过,直到彭美丽出现。我带她一起旅行回家的意思,也是想一起见见我的母亲和其他亲戚。孤身一人与再有新女朋友,两者比较,后者可能会使母亲稍微安心一些。
母亲脸色一直不好。早上起来眼睛都是肿的。早在多年前,她就告诫我说,不要搞到最后,你老婆把你甩掉了,孩子又要跟着妈妈,你到时候还是孤身一人。我也最怕这种结果。但事情就这么残酷。人性幽深复杂,人性不可揣测,到现在,也只能顺天应命。我对母亲说,这不还有彭美丽吗?母亲说,这女孩看起来真不错,可是你们俩的年龄差距也太大了。你老了,人家还年轻,这对人家也不公道。顿了一下,母亲又说,反正,俺老了,以后的日子你自己过,不管咋样,过得好一点俺也就放心了。我心情黯然。在家几天,带着彭美丽去看望了几位亲戚。然后去了附近的天河山、九龙峡、七步沟、长寿村等当地新开发的景点。在我们村和武安市活水乡牛心山村之间,便是郭公关和大领口关。它们是明朝北方长城的一部分。
坐在松涛阵阵的林子边,彭美丽默默地看着远方,也不开心。我知道彭美丽有心事,我也是。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可又觉得什么也不用说,说了也无益。起身,走在乱石和荆棘密布的小道上,忽然觉得,人在任何一个时空中的存在和生活都意味深长,有时候曲径通幽,有时候山重水复。有时候孑然一身,前后无靠。有时候同行而不言语传声,只听任生命的脚步和内在的心跳在密集与空旷的人间噗噗回响。那一种声音,有时候安静得让人无动于衷、寂静悠远,有时候又激烈得水波滔天、雷电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