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兄弟

2018-09-17晓秋

文学港 2018年5期
关键词:爹娘

晓秋

出了电梯,左右都是自家后装的防盗门。这扇防盗门不是为防盗,不过是把正门与电梯之间的楼道利用起来,隔出约一点五平方米的小单间,也就是把本属公共的场地变成了私用。小单间也没啥大作用,就是多了些私密性,依旧是进入第二道防盗门的通道,置上鞋柜,类似于玄关。

每次从电梯出来,米秋会习惯性地朝防盗门窗户看,窗户若是有灯光,那便意味着凌子肖已先于她到家。看到灯光,米秋莫名其妙地总要叹口气,好像什么东西堵到嗓子眼里无法释放出来。开门,换鞋,再开门进屋。米秋看都不用看,这时屋里的凌子肖一定是靠在沙发上低头翻看手机,并不因为她的进门而抬一下头,或者起身迎一下,再不济,抛个蔫不拉叽的秋波什么的。但在米秋进门的那一瞬,他的话会毫不拖沓地跟上来:晚上吃什么?别以为他说这话是为了迎合米秋的喜好、特意等她回来再着手准备,并不是!

米秋最头痛的不是吃什么,而是凌子肖凌驾于她之上的那种态度——回家再早,在冷锅冷灶面前,也只是表現出比米秋稍早一步进门而已,理直气壮地静候米秋回家做饭——不光做饭,别的事也一样,比如洗衣服、拖地、打扫厨房、清理油烟机、整理衣柜,甚至洗刷马桶。细想想,这些都属于家务活,家务活天经地义是女人干的,难不成这些都由男人来做,让女人抱着胳膊翘着大腿享受着?不正常。若是新婚时期,做家务既有初为人夫的新鲜感,又体现着对女人的呵护与爱,还能勉强为之,现在都十几年的夫妻了,别说新鲜,连“感”都没了,再说什么呵护与爱的,就未免矫情。

当然,更多时候,米秋看到的防盗门窗是黑色的。这时候的米秋,多半是轻松的,因为先于凌子肖到家,这是迫于必须要为的现实压力,强于来自凌子肖回家当甩手掌柜还咄咄逼人、动不动就拉个长脸表达内心不满的压力。两种压力实际上是主动和被动的关系。虽然,无论主动与被动,都是她面前的不可跨越,但由于内心的承载不一样,这就注定主动和被动之间存在的对立关系,对事物本质和个人情绪有着截然不同的影响。所以说,米秋还是更愿意比凌子肖早一步回到家,相对心甘情愿地干着那些永远也无法从她面前消匿的家务活。

米秋抬头看看防盗门窗,上面并无灯光透射,与门褚红的颜色相比,窗口的暗倒像是被心不在蔫的人随便涂抹的画,透着一股子浮皮潦草的劲儿。这样厚薄不匀的暗黑在米秋看来却有着让人踏实的安静气息。她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挑了挑,有些隐约的快乐。

然而,即使是隐约的快乐也并不易得。米秋把钥匙插进锁孔,还没及旋转时,另一只手已下意识地往下扣住锁把手。门开了。

凌子肖已经回来了。

米秋伸手摸墙上灯的开关,摁了几下,灯未亮。又坏了!她皱了皱眉头,这廊灯坏的频率很高,差不多两个月就得换一次。换廊灯本来是由物业操这份心的,但被圈进了自家,便只能由自家买来灯管,再打电话报修物业来人换上。起初,凌子肖嫌打电话给物业麻烦,换个灯管的事,又没有多高的技术含量,执意要自己操作。结果呢,第一次上手,灯罩卸下来,再也没安上去过,天知道他用的什么精妙手法,连物业来人都没能把灯罩安上去,几番折腾,绝望离开。从此廊灯再也没上过灯罩,就那么不尴不尬地袒露着灯盘上的支架、线和螺钉,好像一个中年男人的楚楚衣冠被剥落,露出丑陋的身体。米秋抬头看看头顶上在灰暗中惨白的灯管,想到当时凌子肖抱着灯罩一脸的烦躁,忍不住笑出声。她正弯腰换鞋时,里面的门开了。

哟,米秋回来了!

米秋抬头,愣住了,是凌子肖的哥哥凌子亭。

进到屋里,凌子肖不在米秋的预期里,沙发上没人,倒是茶几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几个塑料袋,红的黑的乳白色的,皱皱巴巴地一副受尽长途跋涉的蹂躏与挤压的模样。米秋不用看都能猜得到这些塑料袋里装的东西,多是桃核、花生、芝麻、大豆之类,是凌子肖比较钟爱的。凌子肖不爱吃水果,对干果类却是情有独钟,加之他的头发稀薄,就常将这些东西碾成粉冲喝,若将这当成是零食的话,一年四季里,这些粉末大概就是他唯一的零食了。至于这些东西是不是真的能改善头发的环境,从凌子肖头上还没看到明显的迹象。米秋同时还能肯定的是,这么多塑料袋,没有一个是凌子亭准备的。东西不都是自家产的,买其实也不花几个钱,可就是这几个钱,放在凌子亭那里,也会被当成是相当大的一笔开支,这样的开支百分百地与他无关。他不会为这无关的事物付出哪怕一星半点。倒不是凌子亭的生活有多困顿多窘迫,他似乎是对家中财物的看守有一种天然的紧密与严苛。军旅老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有“不拿群众一针一线”,那是部队对军人的要求,但要遇上凌子亭,这一针一线就不是你拿与不拿的问题,而是他愿不愿拿出来,更多时候,他是宁愿那针线腐在筐里心才安然。这样说凌子亭,似乎也不对,他不是吝啬,他只是守财,守所有能搂进自个儿怀抱的财与物。以他的逻辑,钱是赚来的,东西是买来的,自然要守好,爱护好,不懂得守护,再多的钱再多的物也挡不住流水哗啦。想想,凌子亭没错,成由勤俭败由奢,若是不能勤,俭总是可以的吧?!但这俭,不是俭在凌子亭和他的妻儿身上,他这点还是很有男人意气的。也就是说,俭是相对的,出手与不出手就是内外的关系,当然这“内外”也是相对的。凌子亭不只是俭,俭是一种风范,还是值得提倡。

米秋记得,她和凌子肖刚结婚,第一次去凌子肖家的时候,凌子亭很远就伸手去接凌子肖和米秋手里的大袋小袋,对他们拖着的箱子则无动于衷。米秋纳闷,那些大都是食品,体积庞大,并不重。后来米秋才明白,凌子亭是把那些袋装的东西直接拎回自己的房屋,将那些东西进行过滤,先拿出来一部分,再把剩下的拎出来。凌子肖不能为这个说什么,东西本就是买给大家的。不过,米秋发现,凌子亭并不因为之前留下过一些就对剩下的东西有丝毫推辞。开袋的食品,他一定是要瞅机会连袋塞到孩子手里,就连米秋火车上剩下的口香糖,随手放在桌上,他也装作不经意地抽出一支,又一支,再漫不经心地放进自己的口袋。休息两天,凌子肖带着米秋要去走亲戚,公公婆婆忙不迭地把他们带来的剩下的物品不分轻重,一股脑地塞到他们手里,说这些东西自己也用不着,拿去做客,就不要再花钱买了。凌子肖把东西放回去,说这老远拎着还怪累,走亲戚的东西又花不了多少钱,凌子亭一旁像知音一样点头,劝着父母,花不了几个钱的,就别叫他们再拎上拎下的了,费那劲干嘛。可等他们走完一圈亲戚回来,留给父母的那些东西,在炕头上就只剩了一个空荡荡的塑料袋。凌子亭说是要去丈母娘家,全拿走了。米秋看出来,凌子肖有些无奈。因了她在跟前,也不好说哥哥的不是,只是叹了口气,说他要去走亲戚早点儿说嘛,我一块儿给他带些礼品回来。

凌子亭跟父母未分家,吃喝都在一个锅里,家里有地,粮食不用买,母亲还养了猪,种了菜,平常的吃喝基本上没有大的花销。凌子亭也从未给父母买过衣服什么的,只是偶尔,父母身体有些不爽时,他会掏上几块钱买点最普通的药,至于这药是不是管用,就不是他操心的事儿。而这买药的钱,成了凌子亭最能表现自己孝敬体贴的绝好本钱,他总会在日常的聊天中扯到药费那里,就像是解放一座城最后的几枪一样,有着无与伦比的使命感。除此,他几乎没有再往家拿钱的理由。当然,这是后来凌子肖跟米秋聊天时忍不住发的牢骚,一般情况下,他跟米秋说的是凌子亭的不易,比如夫妻俩没有稳定的收入,孩子又小,平时还要替他这个兄弟在父母面前尽孝,照顾着两个老人,却绝口不提他们的孩子从出生就一直是父母在照看,他们一家的一日三餐也是母亲在操持,凌子亭即使不去外面干活,在家也像个少爷一样等着伺候的事。

在家住了一个多礼拜,开始凌子肖的嫂子都在厨房忙乎。凌子肖每顿饭都要对米秋夸嫂子贤惠能干,夸了两天,嫂子忽然不再进厨房,忙里忙外的就又变成了婆婆一个人。凌子肖推着米秋到厨房帮忙,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不一样的饮食,根本都不知道自己站在旁边该做什么,就依着凌子肖的意思蹲在灶口往里添柴火。添柴火也不对,火高了两口同时高热的锅把婆婆反弄得手忙脚乱,想把火压低点,铲了一铲子煤抛进去,直接把旺柴火压成了满灶的浓烟,呛得几个人一声紧一声地咳。即使这样插不上手干活,凌子肖也每次都把米秋推进厨房,他在旁边陪着,像履行某种仪式般。米秋反应迟钝,没觉出什么异样,凌子肖悄悄说,你不进厨房,嫂子会心里不舒服嘛,同样是媳妇,怎么就该她给你做饭?再说她在家也经常下厨,现在你这个新媳妇来了,也该表现表现对吧!米秋先是愕然,再是失笑,心说也真是难为了凌子肖,看上去粗枝大叶的男人,倒把这些事看得一清二楚。米秋不计较,她明白无论南方北方,在乡里,这种说亲不亲说疏不疏的关系之间,人情世故最是微妙复杂,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一句无意识的话,甚至一个飘忽的眼神,不定就在谁的心里存下了芥蒂,这芥蒂犹如野外的杂草,不管不顾之时,可能自生自灭,悄无声息;也可能恣意成长,或就汪洋一片了。

临到快离开,米秋已经能熟稔地点火,架柴,盖煤,拉风箱,还能连猜带比划地听明白婆婆那一口毫不含糊的当地方言。这种熟稔让米秋喜欢上了这个狭长暗黑的厨房,也宿命一般,让她以后的人生再逃避不开厨房。而嫂子在米秋在时再没有进过厨房,连吃饭都是饭菜端上了桌以后,凌子亭去喊过,才从屋里出来,一身的光鲜衣着让米秋不禁恍惚这才应该是新婚不久的女人。

离开前,公公婆婆准备了核桃、花生、南瓜子,找不出米秋喜欢的东西,就买了两个精巧的灯笼。那是陪着婆婆去集市时,看到一家店门口挂了一排小灯笼,不同的图案不同的形态,在人声沸腾中,在一阵一阵裹着尘土的寒风里显得无比妖娆。米秋一个一个看过去,灯笼上活泼生动的虫鱼花草,妩媚情态的古装仕女,惹得她忍不住感叹。并非米秋多么喜欢,集市细长的街道上,涌满了人群,耳边更充斥着来来回回讨价还价、闲扯聊天的声音。在这种嘈杂、拥挤、混乱的环境里,几盏玲珑的灯笼实在清新得很。大概就是留恋的几分钟,让婆婆以为米秋是喜欢那些灯笼。

米秋懂礼轻情义重的含义,婆婆没什么经济来源,她的零用钱都是从牙口里省下来的,能舍得给米秋买两个灯笼,可见对米秋也是用心的。米秋想象着在北京她和凌子肖那二十几平米的过渡房,只是简单刷了刷的白墙上趴着两个明艳的灯笼,在狭小静寂的屋里,这明艳也算是一种声色了。米秋发愁的是要怎样将灯笼带回北京,纸做的面竹子做的骨,拎在手上得担心着会不会被人群挤压。这时凌子亭过来,见状摇着头说,这不好这不好。米秋问什么不好,他说这灯笼不好看,太简陋,还不能折叠,容易坏,说不定没到北京就已经没形状了,只能扔了的东西,费心费力地带它干吗?米秋担心拂了婆婆的一片好意。凌子亭不以为然,伸出手说,你给我,我帮你处理掉它。米秋犹豫了一下,凌子亭已伸手把灯笼拿了过去,提进自己的房间。米秋愣愣地看着他挂在两侧的窗棂上,像深秋的柿树,几片干枯叶片间彤红的柿子,明媚得有些忘乎所以。再出来,凌子亭说,怎么样,我帮你把问题解决得多好!

最初几年,米秋每年都要跟着凌子肖回家过春节,每次回去,都能刷新对凌子亭的认识。

比如婆婆让他下班回家时带些什么东西回来,给不给钱,他都是要到凌子肖跟前说上一声,还不忘问一声有没有要买的东西。凌子肖若是真有想要买的,他一定要说,唔,我身上的钱不够,你先拿点给我。凌子肖给钱,不好意思拿十块二十块,都是以五十元、百元计。凌子亭接过钱从不多话,买完东西后剩余的钱,也不说还回来。若凌子肖没啥要买,他一定是要叮嘱凌子肖几点出门,他在哪个地方等他,一块儿去看个什么东西,或者他想要买些什么,帮他参考一下。凌子肖有时候去,有时候不愿意,说我去干什么?我哪里会买东西,嫂子这不跟你一起嘛,让嫂子帮你参考好了。这时候的凌子亭,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冷声说,这不想着你是从北京来的,见多识广,才让你一起帮着看看,买不买再说,又没叫你掏钱,你着的哪门子急?凌子肖本来不急,让凌子亭一说,反倒有些急,说道,又不是买大部件,要人帮着抬。到时你接上嫂子,我一个人走半个小时路回来?凌子亭有摩托车,春节期间他没事可干,早上骑摩托送嫂子到集市,下午再把在集市给人卖服装的嫂子接回家。这一天的时间,也没人知道他都干吗去。凌子亭这时候恍然大悟,噢,对哦,你反正今天不走亲戚,别待家里了,不然你去帮妈买东西。我还有其它的事要跑,人累,没情绪,也没多少精力。这样一来,要掏钱的事儿,无论多少,只要凌子肖在家,就绝没有袖手的道理。这其实也没什么,凌子肖虽不是个大手大脚的人,回了家却从不吝啬,那时他的工资不是很高,但在凌子亭看来,一个月两千多块钱已经不低了,没有孩子,上班连吃饭都是单位的,几乎是没什么花销,那些钱攒下来就很不少了。所以一回了家,各种买东西的费用,哪怕是买把菠菜两个土豆,跟小贩结账的也绝对是他。凌子亭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兄弟的责任,一年回两三次家,不趁這时候多费心出力、尽责尽孝还等什么时候?

有时一家人相约出门赶集,到了饭点,凌子亭一定是要挑那最好的饭馆,大气地让大家随便点,想吃什么吃什么,一家人不兴客气。等到大家吃完,凌子肖和一起来的姐姐抢着结账时,凌子亭已扯着妻儿出了饭馆的门,在外面候着了。若是候着的时候略有些长,他还要把不耐烦挂满一张脸,埋怨凌子肖太过磨叽,提前把账结了还能让他们在外面受这个冻么?凌子肖开玩笑说,谁让你们这么早跑到外面来受这个罪,又不要你结账,跑那么快干吗?凌子亭就讥诮地说,咋?就吃个饭让你掏钱还不乐意了?这要不是看得起你,平时你想给我们掏个钱还没机会呢。凌子肖无奈,嘀咕一句,我哪里不愿意,你天天来吃我也得掏钱,一家人说啥外话。凌子亭站住脚,把头一偏,行啊,我也不要每天都点这么多菜,一碗面足够,三块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千二百多块钱,你给我整数一千块就好。凌子肖一听哭笑不得,这吃饭还吃出一笔债,就算开玩笑心里也不舒服的。但凌子亭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很认真地盯着凌子肖,你准备啥时候把这钱给我?

不多不少一千块。旁边的姐姐局促起来,歉意地看着凌子肖。凌子肖反应不比姐姐慢,明白凌子亭的意思,心里一冷,再没吭声。紧跟着的米秋自然也明白了这一千块的出处。

凌子亭和凌之肖的姐姐,并非亲姐,是娘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孩子,不到六岁爹娘得病相继过世,留下女儿一个人孤苦无依。那时候大家的生活都不富裕,偶尔接济一下吃喝还没什么问题,要天长日久地容留一个女孩儿并不是件轻松的事。娘那时刚刚怀上凌子肖,虽然家里并不比别人家多块砖余块瓦,但爹勤快,娘厚道,日子算不得绝望。见女孩儿经常饥一顿饱一顿,脸上是多少天没认真洗过的那种脏黑,穿得稀薄,袖口因为经常用来擦拖得老长的鼻涕,变得又硬又黑又亮,头发倒时常是扎着的,但从没洗过的头发再怎么扎也是凌乱得像一团枯草。娘一见之下,眼泪刷刷地流,把女孩儿带回家,洗干净,梳理整洁,本来就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儿。女孩儿人小却懂事儿,小心翼翼地跟着娘,看娘拎东西就一定要搭把手帮着抬,其实没什么力气,把脸憋得通红却依然不肯撒手,以为自己多出点力娘就可以少用点劲儿。还有各种跑腿的事儿,听到一点话音就赶紧揽过来,小身影蹿得快快的。女孩儿总在吃饭前抱着碗大口大口喝水,到吃饭时就只是少少地吃那么一点。娘知道女孩儿是怕吃多了遭嫌弃,担心被送走,娘忍不住心酸,原本确实是打算带着女孩儿住几天,再把她送回去,可这样一来,娘舍不得把孩子送走,不想她重新变回那个乌漆抹黑、神情怯弱的女孩儿。爹随了娘的意思,女孩儿就这么被收留下来,成了凌子亭和凌子肖的姐姐。

姐姐结婚晚,亲是早定下来的,原是想多帮衬一下家里。爹娘急了,村里跟姐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一个个都嫁人了,姐姐再不出嫁,倒容易让人说东道西。姐嫁的人家起初家境并不差,公公还是村里的支书,可是后来突然中风,瘫在床上起不来,两年后撒手人寰。姐夫本是个木匠,凭着一手的好技艺走家串户,倒也挣了不少钱。却不知道受了谁的蛊惑,偏要扔下自己的手艺,跟人合伙买了一辆二手皮卡车,连驾照都没有,就开着皮卡车到各个乡村去收购药材,结果一次为躲避一只受惊吓扑腾着飞起来的大公鸡,皮卡车撞到了旁边的树上。奇怪的是皮卡车没受大伤,人也没大碍,就是右腿直接“咔嚓”了一下。当时就有好心的村人过来,见他动弹不了,把他抬到村里的兽医那里,一检查,是骨折。兽医也是热心人,给家畜接过骨,自恃有功底,毫不退让,轻轻摸着摸着,聊着天,不经意间把两手一搡一推,就听到“咔嗒”的声音。有人说好了好了,接好了。让姐夫站起来试试。也合着姐夫有这一难,忍着疼撑着床板踮着脚站起来,刚把踮着的脚放下来,还没怎么用力,一个莽撞的孩子突然被后面观看的人挤出来,一个趔趄直接撞到姐夫的身上。姐夫没防备,整个身体重心一下子落到正要慢慢用力的脚上。这大概就是祸不单行的一种吧,姐夫的腿一拧巴,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到了骨裂的声音,还有随之而来的一声惨叫。

姐夫被人送到县上医院,医生一检查,粉碎性骨折,说是第一次的接骨根本就没接上,完全是骨渣和骨渣卡在一起,稍有外力,不断都是奇迹。姐夫就这么瘸了。瘸了也就瘸了,从此右腿却不再承力。远远看去,姐夫的右腿就像是被身体拖住一样。

婆婆年迈,姐夫又体弱,家里的活很多都只能是姐姐独自承担。每年农忙时,凌之肖心疼姐姐,会给她寄上点钱,让她找人帮衬一下农活。这事叫凌子亭知道,大发雷霆,骂凌子肖不分轻重,家里有父有母,倒不知道体恤孝敬,让他们暑天在地里奔波劳作,装没事人一样不闻不问。倒是对外人殷勤体贴,这是想造什么名声啊?胳膊肘往外拐不难受么?娘听不下去,替凌子肖辩解着,你姐咋能是外人,她一家人的地一个人能种得过来?我们也没有力气去帮她,子肖能帮一程咋就不行了?凌子亭不屑地说,啥叫我姐啊?跟我可一点血亲都没有。她一个女人家,那地种不过来就别种啊,抛荒的地那么多,还多她家那几亩?娘说,可不能,那地可是一家人的生活呢。凌子亭哼了一声,就算我喊姐吧,这还有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一说呢,那钱,就算是子肖接济她的,她也不能要,就应该拿回家,哪怕当是她孝敬你和爹的呢!婆婆唉了口气,不再多说,实在,也不想多说了。

这就是凌子亭一直耿耿于怀的一千块钱,亲情连摆设的意味都没有,在凌子亭的心里,大概没什么能比钱更为亲切和令人欣慰的。

洗过手,米秋直奔厨房,这早已经成为她的习惯。令她诧异的是,不在客厅端坐的凌子肖此刻正在厨房满头大汗地操持着。他的面前已经摆了几个装好的熟食盘,水晶酱肘子,卤牛肉,片好的烤鸭,半只扒鸡,每盘肉片都摆得相当有层次,一见就知道是对生活用了心的人才有如此情趣。还有三个热菜,西红柿炒鸡蛋,秋葵豆腐,素炒土豆丝,颜色既丰富又艳丽。

见米秋一付惊讶的样子,凌子肖同样习惯性地皱起了眉头,冲米秋对那些已完成的作品摆了摆下巴,示意将这些菜端上桌。米秋还是不能从惊讶中缓过神,她想不起来,有多少年没见凌子肖下过厨,她一直以为,时间如水般从他们的生活中流过去,带走的除了对生活对婚姻的期待与欣喜,还有凌子肖用厨艺为她秀出来的恩爱,那真的就像是一束花,那么灿烂地盛开过,芳香氤氲。而那芳香从什么时候消散,并再无渗出?每个人都在忙叨叨地关注着自己的眼前,没有谁会留意那一点一点的变化,当变化在瑣碎的日常中完成了量的积累之后,曾经便只成为曾经。

米秋把菜一一端出来,把碗筷摆放好,招呼在电视机跟前不停换台的凌子亭。凌子亭像候了许久,用手捋了捋油光铮亮的头发,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几步路的距离,他却走出了方步的气概。在餐桌旁坐下后,凌子亭往厨房看了一眼,凌子肖还正忙乎着。米秋正待解释子肖还有一个汤马上就好,话未出口,凌子亭说话了,说话的神态犹如领导在大会最后的总结。

厨房就不该是男人进的!凌子亭看眼米秋,替凌子肖很不值似的摇着头,子肖就是脾气好,下厨这样的事,哪能男人做,他真是太惯着你了。

像是艳阳天里倏忽笼罩过来一片浓黑的云雾,阳光被遮蔽了,朗清消失无踪。

米秋顿时郁结心头。不怪凌子亭居高临下的样子责怪她不下厨,只为那句“他真是太惯着你了”。这样的话放在别的女人身上,一定是满心的欢喜,被自己的男人惯着,哪怕被天下所有男人瞧不起,也是甜蜜的事。而她,白担了这样的名,却渴望着被自己的男人真刀实枪地“惯着”。

你错了。米秋轻呼了一口气,攥紧的手松开了,她很想冲着那张与凌子肖的方脸截然不同的长脸将自己的拳头挥出去,把上面那莫名有之的傲慢和轻视全部都掼下来。但,就算她把拳头挥出去,凌子肖就会“惯”她吗?她忍不住惆怅地微微一笑,心想自己这是在跟凌子亭吃醋么?

子肖惯的是你才对!米秋看着凌子亭。她的微微一笑在凌子亭的眼里,像是嘲讽。

凌子亭一愣,没反应米秋话里的意思,有些尴尬,这这这……话说的,他能惯着我啥呢?我又不是女人。

米秋哼笑了一声,不再说话。她在猜凌子亭这次过来的目的。

依凌子亭的行事风格,绝不肯凭白花这来回坐火车的钱,就算别人请他出来旅游,他也还要考虑一下出门能不能做到零花销,还一定要让人提前把车票钱给出来,以免过后不认账,最好呢,像很多参加这个会那个会的人,会有个红包拿在手里。在对钱的考量上,他有着非同一般人的严谨思维。米秋曾开玩笑地跟凌子肖说过,凌子亭的人生底线是即使没有便宜可占,也绝不能吃亏。凌子肖当时就白了她一眼,说这话一点逻辑性都没有,便宜谁不想占?亏谁又肯吃?每个人的人性里本来就有阴暗的那一面,只是不同环境的作用之下,所体现的个体行为不一样而已。那到底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了你们兄弟在某些方面截然迥異的行为逻辑?米秋追问道,同样是结婚,他们结婚用尽爹娘全部的积蓄,咱们结婚不但一分钱没用,还得给家里贴钱请客,收到的礼金说是不多,留用在家里,这双重标准未免阴暗得有些变态吧?凌子肖愣了一下,说都多久的事了,再翻出来就没什么意思了。米秋说,你看,你在我和你家人之间也是有双重标准的,我只是说事,又没有缠着要钱要物。凌子肖明显烦了,你有完没完了?再怎样他也是我哥!他替我在爹娘面前尽着孝呢,我能跟他计较什么?

不能在爹娘跟前尽孝,与其说这是凌子肖最大的软肋,不如说更像是孙悟空头上的金箍,凌子亭就是那咒,凌子肖所有的宽宥与迁就都逃不脱这个咒。

凌子亭女儿出生的第二年秋天,米秋也生了女儿,两人的薪水都不是很高,住的地方也局促,是单位的过渡房,面积总共不过二十三四平方米,请不起月嫂,也不敢请保姆。凌子肖有心让娘过来帮一把,凌子亭怎么也不答应,说娘这一走,家里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谁来照顾?还有爹,爹的一日三餐难道就这么不管不顾?凌子肖难得地生气了,爹娘都过来,孩子是你们自己的,怎么就挂到娘身上,成了娘的任务?凌子亭理直气壮地说,爹娘由我们照顾,当然就该替我们分忧,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跟爹娘能见几次面?要是你有能力照顾着他们,就是天天替你们操持我也没啥意见!问题是你能吗?不能,你跟我嚷什么嚷?哦,敢情平时爹娘是我们的,你们有事了需要人手就想起了爹娘?就把我们置之不理?你有孩子我没孩子?我孩子小,也没见你这个小爸替她花费过啥,看爹娘帮我们照顾了一下孩子,倒心里不舒服起来,要他们扔了我们去帮你们?

这话说得没一点道理。凌子肖生气,可没法回击,从他离开家的那一刻起,已注定他无法承欢父母膝下,这欢,自然也是包括着他有了孩子后不能予以他最直接的帮助。

不管你怎么想,反正说破天我也不会同意爹娘去北京。凌子亭还在叨叨,凌子肖的沉默让他越发觉出自己这种想法是多么理所当然,而凌子肖的要求又是多么过分,简直自私得让人愤怒。凌子肖不想跟凌子亭较这个劲,他放弃了接爹娘进京的打算,转而劝说起米秋,看米秋妈妈是否能过来帮忙照看一下。

米秋妈妈没一点儿犹豫,什么话都没说也什么都不问,放下家里的事两天后就到了北京。虽然条件不尽如人意,南北方的生活差异又凸显,但米秋妈妈从未有任何抱怨,尽心照看着米秋和女儿。凌子肖看着岳母原本略显肥壮的身子几个月之后消瘦得竟只剩下百斤出头,心有不忍,有意让妈妈回家休息,无奈现实残酷——米秋产假休完要开始上班,就算咬牙找个保姆带孩子,与外人同住一室,终究不那么方便,再说一个陌生人也没法让人那么放心地把孩子交出去。几番思虑,凌子肖还是劝米秋留下了岳母,却不肯让岳母再无偿地替他们一家操持,他替岳母开了一张卡,每个月打进去两千块钱,按当时的市场,一点都不算高,他想就当是和米秋一块儿孝敬老人的吧。且不说岳母带孩子做家务的辛苦,只说作为晚辈的心意,凌子肖觉得这些钱给岳母也是应该的。从调进北京开始,他每月都会给父母汇钱,虽然他知道这些钱只有很少一部分会攒在爹或娘的手里,大部分则都用于家里的各种开销或被凌子亭用各种借口要了去,他并不介意,每年还是会增加些额度。只要这钱过了爹娘的手,他的心便多少安宁些。而对岳父母他则少了这样的细心,大概也是觉得那终不是自己的父母,该体贴的应该是米秋的兄弟吧。正因了之前一直存有这样的念头,他给岳母打钱时忍不住生出一种补偿的心理。

凌子亭对于钱的知觉敏锐而激烈。当他无意中听说了这件事后,激动得像是有人抢了他的存折一样,不停地念着“这太败家了,这太败家了!”让人以为他是替凌子肖担着多大的一份心。

谁也没想到凌子亭几天后破天荒地给凌子肖打了个电话,说破天荒,倒不是说他们兄弟之间没有电话联系,只不过,电话都是凌子肖打过去的。就算凌子亭要找凌子肖,也只会拨打过来听里面响两声然后挂掉,等着凌子肖拨打回来。凌子肖习惯地等着电话的挂断,谁知道铃声一直持续着,这种从未有过的固执让凌子肖忽然有种不祥之感,他赶紧接起电话,提心吊胆的,生怕听到有关爹娘不好的消息。凌子亭省却了凌子肖打电话来时兄弟间必不可少的寒暄,直奔主题,要凌子肖赶紧叫岳母回去。凌子肖纳闷,我岳母要回去了,我女儿怎么办?不能叫米秋辞了工作专门在家带孩子做家务吧?我岳母帮我们好好的,你咋冒出这鬼想法来?

猜你喜欢

爹娘
中国爹娘
家乡的爹娘
想念爹娘 思念家乡
儿无愧爹娘教养
伺候“爹娘”
爹娘在的地方才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