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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昌硕:心史纵横自一家

2018-09-17

紫禁城 2018年9期
关键词:吴昌硕设色纸本

那 海

供职于浙江美术馆,《中国美术报》专栏作家,已出版《有限的完美》、《华美的冒险》等作品。

吴昌硕的作品里,有和煦的东西,有雍容的瞬间,也有将人类悲情的即时即觉幻化为雄健刚强的风格,以及笔墨之中呈现的横扫千军的霸气。

吴昌硕画作设色大胆,又永存诗心,然而这背后却是他饱受动荡的一生。但那些跌宕流离的岁月给予的,并不是悲苦人生的沉沦与哀怨,却是与马蒂斯相似,流淌着大写意绘画的气质,很少看到内心的挣扎与苦痛。

已是六月。旅途中,雨中的栀子花、石榴的红果,旅人手拎的箩筐里的杨梅,静静地散发着南方的初夏气息。这样的时节,南方刚刚入梅,待到了京城,一片盛大之气,方觉已是酷暑。

初识吴昌硕到而今,断断续续,看他的作品,也有好些年了吧。此次在故宫文华殿相聚,走到他的作品面前,禁不住会像朱利安·巴恩斯(英国作家,二〇一一年度英国布克文学奖得主)所说,要在心中问候。

想到德加(埃德加·德加,法国印象派画家)与安格尔的故事:一九一一年,双目失明的德加到画廊参观十九世纪新古典主义巨匠安格尔的画展。他让双手从安格尔画作前一一掠过,向他的画家致敬。这是一种与风的触摸,对德加而言,他完成了灵魂上对前辈的珍视。事实上,作为观者,置身于这些金石书画之中,似乎生命中许多悬而未决的情绪在这里可以得到缓释,原本想要有的东西都已经无关紧要。你的心长途跋涉而来,而他就在这里。

与古为徒

与每个画家的相遇都有不同的情绪。就如看金农的画,看他的《荷塘忆旧图》,看他有时题跋絮絮叨叨,追念往日,这感觉真有点像老友相聚。而吴昌硕的作品给人的感觉是很特别的。他有金石之气的表达,也有雅俗共赏的亲切。当他提笔,顿有「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韩愈《送高闲上人序》)之感。有时,这股贯穿始终的金石之气,苍茫古厚,元气淋漓,又觉他画什么写什么已经不重要。吸引人的,此时也似乎早已不是作品本身。当所有的这些瞬间都在时间里消失,一如雨中之泪,而画者丰富而又富有韵律的内心,总有无尽意味。

好的作品总在叩问你的内心。每次遇到,都被吸引。吴昌硕作于一九〇二年的《鼎盛图》,绘画与青铜器全形拓相结合,在华丽繁盛之中,苍劲浑厚。画面中,牡丹烂漫,梅花古拙,铜器拓片斑驳,所谓宏大气象与凝固的美感也就如此了。每见此画,总会想到《易经》中的六个字:「刚健」、「笃实」、「辉光」。这种健全的美学思想,应该也是很多人终其一生力求达到之境吧。

吴昌硕的作品里,有和煦的东西,有雍容的瞬间,也有将人类悲情的即时即觉幻化为雄健刚强的风格,以及笔墨之中呈现的横扫千军的霸气。这或许是他在篆籀中悟得笔法,一改当时文人画的软甜、静净画风,如同武侠高手,以深厚内功为他的绘画艺术借古开今。正是汲取诸家与自己相契之处,如同许多个奇妙的瞬间,它们也成就了艺术家的风格。

明 徐渭 水墨葡萄图轴纸本水墨 纵一六五·七厘米 横六四·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想来,吴昌硕一定是深受徐渭启发。他的大写意绘画中多次出现的「拟青藤笔意」(吴昌硕《花卉册页》)、「俊卿录青藤句」(吴昌硕《笔底明珠》),可以看到徐渭对他的影响。徐渭以大写意泼墨而成的《水墨葡萄图》,「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定在瞬间风神萧散,直击内心。在饱经跌宕、动荡、潦倒与贫穷之后,徐渭以他的方式抒写肆意而沉郁的史诗,以自己的悲情人生开启的水墨大写意,在人生际遇与内心精神气质的契合上,吴昌硕对徐渭可谓顶礼膜拜,那份淋漓奔放无疑影响了吴昌硕。

吴昌硕也引石涛为知己,「几回低首拜清湘」(吴昌硕《行书七言诗》),这是他对清湘老人(石涛的别号)的膜拜。石涛有首题画诗云:「天地氤氲秀结,四时朝暮垂垂,透过鸿蒙之理,堪留百代之奇。」艺术家的作品,留天地之境,这是意象上的神性的表达。天雨天晴,一边是无边的广阔,一切都开始滋生,石涛以万点朱砂、胭脂,乱涂大抹,秋林人醉,他自然天纵的笔法所呈现的生命力,当然也为吴昌硕所取。

清 吴昌硕 雁来红图轴及局部金笺设色 纵一七四·七厘米 横四七·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而金农的梅花,有时则是漫不经心,却笔简意远;有时突然会花光迷离,让你将六朝山水弃之一边。陈淳以清丽之风,精妙点染;赵之谦设色浓艳;八大山人在奇崛中向晋人书法探寻收敛与克制,有时,他的画面就只有一条鱼,却让你看到天光云影。一花一鸟,都负荷着无限的深意,无边的深情。「八大昨宵入梦,督我把笔画荷」(吴昌硕《蒲草白莲图》),「八大真迹世不多见。予于友人处假得玉簪花一帧,用墨极苍润」(吴昌硕《效八大山人画》),八大山人「笔墨了无烟火气」,简之又简以及空灵的状态在早期的吴昌硕作品中可以窥见。当然,我们在吴昌硕的作品中,还可以看到他受到同时期的张孟皋、任伯年等人的影响。那么,当吴昌硕以石鼓入画,「苦铁画气不画形」,汲取诸家艺术上的营养,自成一派,苍茫古厚,他对后世学艺者的忠告无疑也是振聋发聩:「学我,不能全像我。化我者生,破我者进,似我者死。」

对传统的学习与承接,马蒂斯(亨利·马蒂斯,法国著名画家、雕塑家、版画家,野兽派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人物)有个很到位的说法:「当一位已经绽放的艺术家觉得不再有必要经常地回到﹃土壤﹄里去的话,他的结局就只能是在原地打转,不停地重复自己,直到这种重复把他自己的好奇心熄灭为止。」吴昌硕是一个能不断回到「土壤」之人,与古为徒,在密密麻麻的时间的针脚中,他永恒的好奇心,写下了他「不薄今人爱古人」的对传统深衷承继的心迹。

清 朱耷 荷石水鸟图轴纸本水墨 纵一二六·七厘米 横四六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吴昌硕的一生

我们总是试图从艺术家的生平来分析他的艺术成就。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有两句诗:「谁沉冥到/那无边际的﹃深﹄/将热爱着/这最生动的﹃生﹄。」吴昌硕的一生,可以说就是在那无边际的「深」处热爱着最生动的「生」。倘若你询问吴昌硕的一生传奇,或许他会说:我并不想讲一个风尘仆仆的故事。

清 吴昌硕、王震、倪田等十一家合绘 花卉图轴纸本设色 纵一五二厘米 横八一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道光二十四年(一八四四年),吴昌硕出生在浙江安吉的诗书之家。四年前,鸦片战争爆发,也是这一年,印象派大师莫奈、清末「海派四杰」之一的任伯年出生。此后,海上画派与印象派都带着艺术史的使命,开始寻求他们在艺术上的作为,开启艺术史一个特别的时期。在这些光芒四射的艺术家中,吴昌硕无疑具有极高的辨识度。

他自小读私塾学篆刻,启蒙于经史诗词。十七岁时,因兵乱与家人失散,只身逃难。二十一岁时,与父亲相聚,返回故里,见「亡者四千人,生存二十五」。(吴昌硕《别芜园》)吴家九口人,只剩父子两人,他未成婚的妻子也死于这次战乱。此后他求学、游艺、游宦,曾因仕途与生计困窘,由友人荐为县丞小吏。也曾投笔从戎,在甲午战争爆发后赴山海关御敌。一八九九年,五十六岁的吴昌硕保举任江苏安东县知县,「一月安东令」,因不善奉承黯然离职。他八十四年的生命中,经历了太平天国运动、第二次鸦片战争、洋务运动、甲午战争、戊戌变法、义和团运动、辛亥革命、军阀混战,遭遇「三千年来未有

之大变局」。他一生都在乱世中,在无可避免的时代变迁中,彻底放弃了对功名的幻想,却又在艺术上达到巅峰。

雷锋精神: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现实依托 ………………………………………………… 何周华 江欣怡(3/76)

清 吴昌硕 墨荷图轴纸本水墨 纵一二二厘米 横六一·五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对于艺术而言,离乱会出强音,也有悲歌。诗人吴梅村经历明末之离乱,写下「吾一生际遇,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难,无一刻不尝辛苦。实为天下第一大苦人」的遗言。而对于吴昌硕,用维特根斯坦(路德维希‧ 约瑟夫‧ 约翰‧维特根斯坦,奥地利犹太哲学家)所言:「每天早晨,你都得重新扒开死气沉沉的瓦砾,以便触及温暖鲜活的种子。」那些跌宕流离的岁月给予的,并不是悲苦人生的沉沦与哀怨,而是更为深厚宽容的力量。当我们试图寻找吴昌硕作品中何以有如此浑厚古丽苍茫之味,无疑又被他的大格局所吸引。

吴昌硕曾课读于国学大师、名满学界的俞樾的「曲园」,应聘司帐于陆心源的潜园「皕宋楼」,坐馆数年在姑苏收藏大家吴云的听枫堂「两罍轩」,相交晚清名臣、收藏巨擘「滂喜斋」的潘祖荫,结识封疆大吏、金石彝器精湛的「愙斋」吴大澂,研读于名门望族、藏品宏富的顾麟士的怡园「过云楼」等。(王琪森《吴昌硕评传》,文汇出版社,二〇一四年)这些常人一生可遇不可求的深厚的人文资源,都与吴昌硕有着密切的交集。

或许是曾在外漂泊流离,「我性疏阔类野鹤」,吴昌硕的朋友圈汇聚了一部中国近现代史的文人雅士传略。光绪十八年(一八九二年),吴昌硕作《石交录》,里面就记录了四十三位契友。他倾倒于「性豪侠,有奇气」之人,如沈楚臣,也仰慕于那些「性沉静」、「敛气自收」之人,如「为学博综汉唐,不读宋以下书」的杨岘,「工楷书,为诸侯上宾」的安济青,「精于篆、隶,善治印,出入秦汉」的吴山,「以师事之」的善画梅的潘芝畦等,这些交往也造就了吴昌硕。他对后世影响之大,我们在齐白石、吴一亭、陈师曾、陈半丁、潘天寿等人身上都能看到这种艺术的传承。

福楼拜在回答记者关于他生活的问题时曾说:我没有生平。对于吴昌硕来说,他的生平可谓浓墨重彩,日后,当他被公推为海派书画领袖人物、成为西泠印社的首任社长,无疑,是波澜起伏的时代、宽厚的性情与强大的人脉成全了他。

他当然也是情深之人。蒲华一生可谓潦倒不堪,他去世后,吴昌硕为其安排身后之事。他题老友蒲华的墓志铭云:「富于笔墨穷于命」,道出他对友人的叹惋。老年时,以「明月前身」印,印侧刻一女子背影,来追忆早逝的未婚妻章氏。陈巨来写吴昌硕,称他年老娶妾,不久妾就随人私奔去。吴昌硕对人叹说:「我情深,她一往。」这些可为闲谈之事,也有血有肉。

晚年,吴昌硕脑后留一小髻,样子也越来越慈祥。曾有幅行书联,引杜甫诗云:「风波即大道,尘土有至情。」这或许也是吴昌硕一生的写照。

食金石力,养草木心。想来也就如此了。

丰满的色相 永恒的诗心

总觉得吴昌硕与马蒂斯有许多相似之处。马蒂斯出生在一八六九年,作为野兽派代表人物,他以雄浑华丽的艺术风格示人,画作用色热烈、鲜艳。吴昌硕则引入西洋红,大刀阔斧地用大红大绿,设色大胆。从本质而言,吴昌硕的艺术形式与审美情调基本是传统士大夫的,也有浓郁的市民情调,又有文人画气息,创造了一个浓烈浑厚的风格。两人的作品,都流淌着大写意绘画的气质,也都很少看到内心的挣扎与苦痛。不无巧合,同时期的印象派注重光与影,海上画派则设色浓丽,注重色彩的表达。这些出生在十九世纪的艺术家,无不共通地在色彩上营造自己的绘画语言。

就如站在吴昌硕作于一九〇八年的《花卉蔬果图》前,我被这一百年前的花卉蔬果所吸引。它们寂静地在时光中停留,却依然饱满生动,不落于清新淡薄,也不落于粉脂艳俗,在浑厚中泛着好看的色调,静静地散发着一种永恒的气息。玉兰、荔枝、石榴、葡萄、白菜……每种花卉蔬果是平静生活中朴素的存在,扬着时光拂在它们身上的光亮,在古厚质朴的意趣中,又撩来些他乡的气息。据说当年沪上曾有「家家缶翁,户户昌硕」的盛况,当吴昌硕援引寻常花卉蔬果入画,这是一种生动的表达,蔬果带来的生活气息也是诱人的。

清 吴昌硕 花卉蔬果图卷纸本设色 纵二七厘米 横四三八·九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清 吴昌硕 紫藤图轴纸本设色 纵一七四·七厘米 横四七·五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艺术总能让人愉悦的一点,是它意想不到地切入,而我们停下了脚步,开始绵延不绝的内心的对视。色彩总能直观形象地展现活力、动感、激情、生机。观吴昌硕的画作,顿觉缶庐花香,杏花、凤仙花、桃花、牡丹、荷花、水仙、天竺、菊花,古艳饱满,花香四溢,倒也应和了杜甫诗句:「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当吴昌硕将笔触延伸到远古的大师,又融入现代的审美情怀,他的绘画,势必以丰满的色相直达内心。

我们见其作于一九一五年的《岁朝清供图》(《花卉图》轴),一枝红梅,置于古器之中。水仙、蒲草,水墨醇厚,敷色古艳。金农、高凤翰、任伯年都曾画过《岁朝清供图》,受吴昌硕影响较大的齐白石更是时常以牡丹入画,绘有岁朝清供。汪曾祺说:「曾见一幅旧画:一间茅屋,一个老者手捧一个瓦罐,内插梅花一枝,正要放到案上,题目:﹃山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这才真是﹃岁朝清供﹄。」吴昌硕的岁朝清供,信手挥洒,遒劲古拙。那朵红梅,分明是陈洪绶《歌诗图》中案头花器中那一朵,只是陈洪绶是白色的腊梅。吴昌硕则以红梅俏丽设色,鲜妍之色,与绿色的水仙相映,红与绿却至于清雅,这是吴昌硕用色之神妙了。

观吴昌硕作于一九〇五年的《紫藤图》,亦可谓出神入化,让人恍若分不清究竟是绘画还是书法。当他「以作书之法作画」,他画笔下的紫藤,如同草书,奇气奔放豪纵。「繁英垂紫玉,条系好春光」,苍润烂漫,酣畅淋漓,讲究法度,却又在法度之外妙趣横生。这是神性乍现的瞬间,于画家而言,该积蓄多少的功力,才有此可遇不可求的笔墨自由之境。

作于一九二七年「凉秋」的《行书普宁寺牡丹诗》轴,是吴昌硕生命最后一年的书法作品。犹如一个历经沧桑世事洞明的老人的内心独白,此幅作品,人书俱老,行书如藤蔓盘旋,荡气回肠。

多年来,吴昌硕蓄积之深及厚,粹然儒者。看其印,渊穆浑厚,一如其画。每每看其梅花,每一朵花,每一根遒劲的枝,则无不像一个有故事有记忆的呈现。

清 吴昌硕 行书普宁寺牡丹诗轴纸本行书 纵一三〇·二厘米 横四〇·八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我曾在山间古寺,见寺庙经书前一块精妙的汉砖,上有花纹,繁复古拙,它在深秋的寥落中,让人恍若窥见历史的厚重。观吴昌硕的金石书画,总有这份厚重的人文精神存在。终其一生,吴昌硕都是一个诗人,这是他诸艺的本源。以致有时候,看吴昌硕的画,总是在题跋处凝神好久。这些臻于无限的诗心,如他的好友大儒沈曾植所言,「翁书画奇气发于诗,篆刻朴古自金文,其结构之华离杳渺抑未尝无资于诗者也」。龚自珍有诗云:「名场阅历莽无涯,心史纵横自一家。」当一个人万山看遍,心史纵横,自成一家,以诗书画印,循环一个人自己的艺术人生,无疑,他也是幸运的。

清 吴昌硕 花卉图轴纸本设色 纵一五一·六厘米 横八〇·七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一九二七年,吴昌硕去世,后归葬于余杭超山香雪海,如他所愿,那里有他一生视为知己的梅花。据说法国画家勃纳尔一生最后一幅作品是《花朵绽放的杏树》。葬礼的那天,雪花落在杏树的明媚粉嫩上,也落在金合欢的明媚鲜黄上。我也忍不住出于好奇,也想

问,吴昌硕去世的时候,大自然为他做了什么。那些他一生挚爱的纷开的花朵,那些缠绕的紫藤,那些蔬果,那些梅花,它们是否觉得不是在送走他,而是在向一段热恋告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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