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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故乡(下)(组诗)

2018-09-16张怀帆

地火 2018年3期
关键词:窑洞杏树稻草人

张怀帆

歪脖树

一个受过冤屈的女人

会变成苦杏树,歪着身子

站在路边的半崖上

她身体扭曲

好像还在承受着前世的苦难

夜鸣鸟一夜一夜鸣叫

我睡在窑洞的土炕上想

是她在那棵苦命的树上泣血、倾诉

把月亮叫出来,让整个山谷

为她披上哀悼的白纱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孤儿寡母,受人虐害

孩子夭亡,病魔缠身

还是背了一个屈辱的坏名声

村里人说,满月的夜晚

会有一只狐狸蹲在树下

彻夜吠叫,可见

她是一个狐狸精

但我从来没有听到过

有一次,我远远地望见

树的头顶,落满星辰

她孤零零探着身子

像就要掉进水里的人,伸出手

等待谁一把抓住

这次回乡,我去找那棵树

想看看她,和她说说话

却没有找到树的踪影

倒吊驴

倒吊驴贴在十字路口的老树上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郎”

不发烧,没得病

不要玩具,也不要乳汁

要拿大灰狼嚇他,会哭得更加没完没了

没有人能猜准他想要什么

没有什么能够安慰他

倒吊驴贴在十字路口的老树上

大黄狗在院子里叫

老公鸡在架上打鸣

卧在圈里的牛,换一个姿势

长叹一声。夜哭郎

对这些都充耳不闻

窑洞的煤油灯彻夜亮着

他的哭声,像发射到未知高处的

一个秘密信号

倒吊驴贴在十字路口的老树上

天一亮,哭声就停歇

好像颠倒了时间

需要画一张倒吊驴,把时间倒转回来

这个秘诀,老人代代相传

“行路君子念一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倒吊驴贴在十字路口的老树上

太阳滚落,星星闪烁

院子里的毛驴,突然仰天大叫

窑洞里的夜哭郎应声止住哭闹

他又抓住了母亲的乳房

倒吊驴贴在十字路口的老树上

三十年后,又被我看见

我也许已经算是行路的君子

站下来念了一遍

那个代代相传的夜哭郎

你有没有止住哭声

代销店

这个名字今天听起来

仿佛很久远,有点出土的味道

我始终没弄明白,它在为谁代销

一间窑洞,摆着花花绿绿的物品

一进门就被混合的香气包裹

好像一下子穿越到童话中的糖果屋

现在想起来,出售的东西

其实少得可怜:布匹,火柴,香烟,散酒

和乡下人的日用品

品种绝对超不过一个挑担货郎的百宝箱

但因为有糖果,那里就成为我的小小天国

售货员是一个脸蛋白净的女生

举手投足都非常好看

那时,我会把硬币小心翼翼

放在高过我头顶的柜台上

从她手里接过两颗糖。一年中也许会有一两回

我有一毛钱,接到手的就是八颗

八颗!可以吃很长时间

可以让一群小伙伴围拢过来

羡慕半天。而我只需打开一颗糖纸

让每个人快快地舔一口

如果拿出一颗悄悄地送其中的一个

一定是下了很长时间的决心

那糖纸,当然绝不会扔

装在口袋里,想起来

就会拿出来,凑在鼻子边

闻一闻

代销店的女孩后来不知去了哪里

我到外地上学,只是听说走了

代销店为什么关了门

也无从知晓,只是听说关了

现在,每年我家的茶几上

都会摆一盒新年糖,但一年下来

几乎不少一颗

甜杏树

再苦的人群里

都会有生活甜蜜的人

我猜想,造物主的用意是

让一个人幸福,使众多不幸的人

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在苦难和贫穷的童年里

甜杏树就是我看到的幸运之神

它让我相信,也许有一天

那不为人知的甘霖,也会悄然为我降临

隐藏在树林中的甜杏树

它是怎样把苦日子变甜

怎样拥有了一颗香的内心

当我在山里放牛,看见一树一树杏花

像彩云落在荒凉的山野

我想看到,是怎样一个手指

把其中的一棵轻轻点化

一棵看上去和其它毫无区别的树

凭什么引起了注意

从树林发现一棵甜杏树

并不容易,要忍得了苦

一棵树一棵树尝过去

有时一座山头,都不生长一棵甜杏树

我曾在树下听蜜蜂的嘤鸣,以为甜杏树

开的也许是甜蜜的花朵

我也观察过松鼠

查看过地上落下的果壳数量

这些小聪明,都没有奏效

发现,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生

好像一种恩赐

在树林里记住一棵树的位置

需要上观天文,下察地理

做记号,要有侦探的水平

否则会弄巧成拙

把一棵树藏在山里,就像把一个秘密

藏在心底,而童年

怎么能藏牢秘密

于是,下一年被另一个人提前摘完

再下一年,就成了一群

大家再没有一颗耐心

等到杏子慢慢成熟

当一个秘密破产

就成了灾难。我所知道的甜杏树

最后都死于斧头

这是让人伤心的事实

现在我已不能确定

生为一棵甜杏树,到底

幸也不幸

打麦场

稻草人摇摆衣袖,但是还有麻雀

成群地落在庄稼垛上

这也是一个村庄永久的居民

喜鹊负责报喜,麻雀飞远飞近

表明农家的小日子,一切安详

一到夜晚,猫头鹰就开始值警

但还有鼹鼠修通地道,暗渡陈仓

从庄稼垛底下,把粮食成功偷走

偷走也便偷走,哪一个村庄

不养两个懒汉?

这是打麦场,农村的月亮升起的地方

妈妈不在那里讲故事,爸爸

却在那里拽着牛尾巴,练歌

深秋的庄稼铺满麦场,牛在悠悠的歌声里

转圈,反刍,一步一步

把粮食踩出来,把日子踏出清香

那时候,我是个送饭的小伙计

负责后勤工作。饭罐蹲在麦场边

水壶躺在麦场边,爸爸的两只布鞋歪睡在麦场边

它们都听着秋风,听着农事农歌和岁月的悠长

我也仰卧在柔软的麦草垛上,面朝蓝天

晒太阳,遐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哎,丰收的日子!这些沉甸甸的谷物

让一个土窑洞升起袅袅炊烟

让糊麻纸的窗棂上,亮出红艳艳的窗花

麻雀飞走,鼹鼠改道

三十多年过去,打麦场上

再也看不见牛

整个村庄,我都找不到一头

所有收割的庄稼,都交给了机器

快速粉碎,身首分离

再也听不到一句长调农歌

打麦场,成为一个鸡窝般大的遗迹

苦菜花

桃花开过了,杏花开过了

梨花也开过了

山里的花一茬茬开了,又谢了

连土豆都开出蓝花花,白花花

我在山里放牛,父母在山里种地

一条土路像脐带一样连着村庄

一条小溪在深山里,细细的

几辈子过去了,还在坚韧地流淌

驴在磨道里循环,眼睛被蒙着

牛铜铃一样的瞳孔里,只映着大山的身影

猫在我的被窝里,一夜一夜打着安详的呼噜

远山里的夜鸣鸟,好像人前世的魂魄

星星落了一颗,又落了一颗

半夜里鸡就开始鸣唱

啄开的每一个黎明,都是村庄

原来的模样

我的父母只会种地,据说我的祖坟里

埋的都是清一色的种地人

但我的一个爷爷出门当兵

我的一個哥哥考上了大学

另一个哥哥,外出做工

我的一个姐姐,嫁到了一百里以外的地方

到我的时候,家里有了联通外部世界的

神秘机器——收音机

煤油灯的灯花花拨落

炉内的木炭火变成暗红

我读书的声音停下来,窗外正好三星当空

每晚,我都能听见圈里的牛发出一声浩叹

后来有一天在山里,我果然看见苦菜开花

我的眼里,一下子也开出泪花

我爸爸总说,再苦的日子

也会开花。但我后来常常惭愧

我所努力的,难道只是为了逃离乡村

苦菜花还开在山里

它仿佛依然在等谁,世世代代

稻草人

庄稼就要成熟,如果天气晴好

还能闻见谷物的香气

稻草人站在田里,戴着一顶破草帽

衣衫褴褛,像一个小乞丐

一阵风过来,它挥舞衣袖

模样有点滑稽,看得我只想发笑

但那样子我看着高兴

因为它就穿着我的衣服

好像另一个我,被我看见

我可不认为它能吓走任何一只鸟儿

有胆大的鸟儿,还会落在它的身上

倒像是它在饲养着那些飞禽

热情地招呼着:庄稼成熟了,快来享用

是的,这些安居在村庄附近的鸟儿

它们怎么会不觉得心安理得呢?

但我哥哥不这么想,它在地边上

发出怪叫,好像稻草人一下子

魔鬼附身,那些鸟儿果然惊慌失措

黑夜降临,稻草人的那件衣服

好像联通我的导体,让我担心

夜鸣鸟每晚都躲在山里幽幽地鸣叫

猫头鹰的叫声更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就算是繁星漫天,就算是皓月当空

它还要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地里

但第二天看见它,我就放心了

庄稼的波浪涌向它的身边

它像是长袖善舞衣袂飘飘的演员

后来,我见到很多的“稻草人”

它们人模人样,仗着威风

一点也不可爱

飞鸟看见,要么远远地躲开

要么赶紧一哄而散

喜鹊窝

我妈妈说,只要听见喜鹊叫

保准就会有喜事发生

喜鹊叫了,我家的牛生犊子了

喜鹊叫了,在省城上学的哥哥回家了

喜鹊叫了,长胡子的母鸡一次下了两个蛋

好像每隔几天,就会听到一次喜鹊的叫声

而我妈妈总能找出一件喜事对应

甚至,我考了一百分

丢失的五分钱找到了

猫逮到一只大老鼠,也是因为

家里人听到了喜鹊的报喜声

我那时猜,因为我家的窑洞向阳

所以喜鹊喜欢落在窑洞旁边的枣树上

可是,喜鹊喳喳

总让人心情愉快

如果有一天听到的是乌鸦

妈妈几天里都会诚惶诚恐

喜鹊,这报喜鸟,吉祥鸟

它的窝,太阳一样照着山村

但是有一次,在放学的路上

一只喜鹊喳喳飞过头顶,不偏不倚

把它的排泄物精准地投到我的头顶

这件事被同伴传开,成为村里的一个新闻

我垂头丧气,对喜鹊再无好感

妈妈却说,我要有大喜事了

村里人竟然也都这么认为

但后来,我一直没等到喜事的降临

那个空投的礼物,每每想起

却还是糟心

不知什么原因,喜鹊越来越少

好像村庄的喜事也越来越少

冬天,树叶落尽

喜鹊窝露出来,一年比一年减少

一年比一年破败

如今回到乡下,再也看不见一窝

可是,当我去北京

发现喜鹊窝蒲公英一样

散落在机场高速路两侧的白杨树上

是它们都飞到首都报喜

还是成为了北漂一族

土蜂蜜

像个原始人,在大山里刀耕火种的

是我爸爸。他沉默寡言

和太阳一起出入

常年追随他的,是两头忠实的黄牛

但另一个时候,他又像统帅

养着千军万马

那些士兵,小小的飞虫

并不去打仗

它们的营房就安在我家的窑洞旁

一到春天,就倾巢而出

像磁力线一样

我常要小心翼翼从家中进出,生怕有一只

撞在脑门上。它们穿过我耳边

像一个飞行器,有一个“嗡”的声音

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

它们的背影,一下子就变成黑点

消失进蓝天

这些采花大盗,个个火眼金睛

有花的地方,就能听到它们的歌声

它们回来时,都提着两桶黄金

不是谁都能养得了蜜蜂

据说村庄方圆几十里,也只有我爸爸一人

好像蜜蜂能嗅得出,孤儿爸爸的善良

他体贴地养护,割蜂蜜的刀子

最轻,最不贪心

那时我在山里放牛,偶尔会看见采花的蜜蜂

激动又高兴,心想:那是我家的蜜蜂

一窝,两窝,三窝,最多的时候

竟然有三十多窝,一字排开来

像是一个蜜蜂部落

我家的蜂蜜,好像从来没有卖过

用来招待外来的客人,奖赏好孩子

送给生病的老人,或者在农家的喜事上

作为最美的饮料

家里人,一般也只有逢年过节

才可以美美享用

我爸爸说,有花的地方就会有蜜蜂

有蜜蜂的地方,就会有甜蜜的生活

可是,蜜蜂没有变,人却变了

那粘稠的香甜的褐紅色的土蜂蜜

我再也没有见到

现在想起这句话

我多么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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