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刘呐鸥笔下的现代女性形象
2018-09-15杨璐佳
杨璐佳
摘要:现代性的都市是充满着暧昧、欢愉、焦虑和色情的城市。充斥着欲望、诱惑、消费、商品的都市光怪陆离,出现了一种被称为“现代尤物”的都市女性。她们象征着整个现代性的物质和速度,表现了个人感官的自主性的发泄。以刘呐鸥、穆时英为代表的新感觉派作家在都市文学的发展过程中,在研究都市与现代性的问题上具有不可抹杀的贡献。基于此,对刘呐鸥的作品进行研究,探究现代女性作为现代性构成的特征。
关键词:现代性;都市;符号;浪荡子
中图分类号:I207.4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17836(2018)06010103
随着西方现代性的不断影响,都市中人们的思考方式、行为模式和价值观念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新感觉派作家“将西方植根于都会文化的现代派文学神形俱备地移入东方的大都会,終于寻找到了现代的都市感觉”[1]。新感觉派作品中所要展示的人的感性欲望在刘呐鸥笔下的女性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她们的样貌、身体、心理,都体现着现代都市的奇幻和欲望,这种象征都市现代性的女性是我们研究都市文学不可缺少的对象。
一、现代女性的符号意象
首先,刘呐鸥笔下的现代女性象征一种身体符号。在小说《游戏》里,他描写的现代女性是这样的,她有“一对很容易受惊的明眸,这个理智的前额,和在它上面随风飘动的短发,这个瘦小而隆直的希腊式的鼻子,这一个圆形的嘴唇和它上下若离若合的丰腻的嘴唇”[2]3。在《风景》中,他描写了现代女性的短发、理智的直线的鼻子和丰腴的曲线。在他的描绘中,这些女性有着古典与现代相结合的特点。短发是都市里的年轻女性所流行的发型;隆直的希腊式的鼻子明显是西方的象征;浅黑的皮肤成为现代女性所追求的肤色,这与古典女性肌肤如雪形成强烈对比。这些身体样貌无疑是现代性的产物,具有现代性的活力与激情。
刘呐鸥还侧重于对女性嘴唇的描述:“鼻下是一粒深红色的樱桃。”“那像一颗小小的,过于成熟而破开了的石榴一样的神经质的嘴唇。”[2]4这样“樱桃”似的嘴唇体现了传统的东方美的特征。“嘴和唇总受格外关注,它们是刘呐鸥笔力的焦点,也方便他作各种比喻:嘴就像可以被吞食的水果,但同时嘴也可以贪婪到吞食掉她的欲望对象。”[2]10
刘呐鸥对女性的身体描写无不体现着色情与暧昧。这种象征现代性的身体符号,既有古典的特征,又象征着现代性,让男主人公沉醉乃至沉沦,男主人公不自觉地期待着去欣赏、占有这些充满着愉悦、神秘与诱惑的身体。而女性自身也在用身体引诱、玩弄男性,发泄自身的欲望。这种身体符号,往往与艺术性无关,它仅仅是把人本身的潜意识和潜欲望暴露出来。
其次,现代女性象征一种物质符号。现代都市中的女性往往对精神生活要求很少,而对物质的追求很多。如《游戏》中的女主人公喜爱汽车:“要不要来看看我的‘飞扑。六汽缸的,意国制的一九二八年式的野游车。真正美丽,身体全部绿的,正和初夏的郊原调和。它昨天驰了一大半天,连一点点吁喘的样子都没有,你说可爱不可爱?”[2]9女主人公或许喜爱汽车远远胜过喜爱男主人公,她因为得到了自己心仪的汽车,甘愿与一个比自己大许多的男人在一起,才觉得老男人可爱,才开始爱他。在眼花缭乱的物质吸引下,这些女性在都市中不停地追逐她们想要得到的一切。小说《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中的女主人公又是喜爱着跳舞的。舞厅作为都市人乐意消费的场所,也吸引着这些现代女性狂热地寻找刺激。这些活跃在舞厅中的女性是城市物质的载体,她们跳舞、喝酒,一个个充满着自由、激情与活力,甚至比男主人公更热情。
在现代性的影响下,都市中出现了许多形形色色的场所和商品。摩天大楼、百货公司、咖啡厅、跑马场等的出现,使都市充满了异域情调,同时也带来了物质化。服饰、食物、交际的高消费也使都市生活越来越趋向商品化。她们象征物质,也在不断追求物质来满足自己的需求。“这些活跃在咖啡馆、舞厅和跑马场的尤物形象可以被理解成是男性作家的一种臆想,也可被读解成是城市物质魅力的载体,也因此更加速了城市中不可避免的商品化进程。”[3]197—198
最后,现代女性还象征一种速度符号。作为都市隐喻的现代尤物,刘呐鸥笔下的女性还与现代都市的速度性同构。“都市的速率类似于摩登女郎更换男友和喜爱跑车的速度:变换的风景、莫测的罗曼史和飞速的跑车共同遭遇在都市之中。”[4]329在《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中,女主人公在极短的时间内有了三个约会,自始至终占有主动性的女主人公,在跑马场上主动约会男主人公H,两人在商业区散步时,“在马路的交叉处停留着好些甲虫似的汽车。‘Fontegnac 1929的一辆稍为诱惑了H的眼睛,但他是不会忘记身边的fair sex的。”[4]汽车作为现代性的象征,代表着激情与速度,H因为感到自己能够融入到这都市速度中而沾沾自喜,但最后的结局仍旧是被女主人公抛弃,只能呆呆地出神,仿佛是都市开的玩笑,速度快得似什么都还未发生但什么都已经结束了。在《风景》中,另一个明显的象征就是火车。小说一开头便说:人们是坐在速度的上面的。男女主人公在火车上邂逅,两人相识不久便中途下车,奔向草坪享受自然之爱。故事结尾,两人又走进上行的列车,各奔东西。相识短暂,都市中的男女来不及也无须相互了解便可相互交互身体,又匆匆告别。这一过程总如一场梦瞬间即逝,来不及回味便又进入下一个梦境,主角却在不停更换。现代女性是讲究速度与激情的欲望女性,她们并非珍惜时间,而是本身的欲望和性的要求主宰着她们不停地约会,不停地与不同男人谈情说爱并乐此不疲。
二、现代女性作为欲望客体
刘呐鸥的小说对现代女性身体样貌的描写无疑带着男性的审美和视角。现代女性作为欲望客体,是男性所偷窥、意淫的对象。男性在看待这些女性时充满了想象和色情的味道。《游戏》中的步青看到女主人公,“他巴不得把这一团的肉体即刻吞下去,急忙把她紧抱了一下。”[2]24《流》中,镜秋“觉得好像被狐精迷了的样子,一时想不出什么来,但是他的强大的手臂竟像得到了什么不意的美饵似的,早咬入弹性的肌肉去了”[2]57。《礼仪与卫生》里,启明欣赏着白然的裸体,“他好像亲踏入了大自然的怀里,观着山,玩着水一般地,碰到风景特别秀丽的地方便停着又停着,止步去仔细观赏。山冈上也去眺望眺望,山腰下也去走走,丛林里也去穿穿,溪流边也去停停。”[2]8这些漂亮、野性、自由自在的身体成为男性性幻想的对象,女性总是能挑拨起男性的情感与迷恋。《风景》里的男主人公燃青,才刚刚“像服了一贴健康的汤药一样,把前夜的种种放荡的记忆和一切从都会里带来的不洁的印象抛出脑筋外面”,接着又迷失于刚在火车上邂逅的风情女郎:“不瞒你说,我自看见了你的瞬间,我这颗喘吁吁的心脏已经就在你掌握中了。”[2]10燃青禁不住现代女性的诱惑,在面对这些欲望客体时找到了身心的愉悦感和归宿感。除了身体以外,现代女性思想行为的开放与大胆,也同样给了男性色情的非分之想。她们仿佛从天而降,又主动投怀送抱,恰好填补了这些男性心理与生理上的欲望空缺。这些代表着欲望客体的女性具有令男主人公无法抗拒的诱惑力,他们心甘情愿地为之着迷,愿意把刚刚在跑马场赢到的钱供给她挥霍,愿意随着女主人公的意愿去享受自然之爱,愿意为了女性去迷失自我,被整个欲望都市淹没。
三、现代女性作为欲望主体
刘呐鸥小说里的男性是一种被欲望操控着的感伤“浪荡子”形象。这种浪荡子们,有足够的钱去支撑生活,悠闲无事,整日在城市中游荡,在灯红酒绿中追寻自己的猎物又不断被猎物所捕杀。在现代性的影响下,他们仿佛是一种矛盾的存在,并不完全古典,也并不完全融入现代,充满着焦虑和无奈。而现代女性却从欲望客体变成欲望主体,这其中包括对物质的欲望、对速度的欲望、对男人的欲望等。男性已跟不上女性追求物质和速度的节奏,反而成了被女性玩弄的对象。如在小说《游戏》中,步青“耳朵充满着她可气又可爱的声音,眼前只见她的影子在跳动——她刚出浴的肢体,湿了水的短发,不穿袜子的足趾……她不是爱着我的么?……你看她说她爱着我的时候的那个神经质的嘴唇和那对焰光射入的眼睛哪!至少她在说她爱着我的时候,她是不騙我的。就是这会她也是爱着我的,我相信——”[2]24步青心爱的女人将要跟别的男人一起生活,这对他来说是痛苦的、不甘愿的,然而又是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步青想要确认女主人公是否爱着自己时,他的真情流露和惶恐不安,都显出他的古典特征——追求爱情时小心翼翼。本作为欲望主体的步青,有着传统男性需要从对女子贞操的占有中获得快感的性幻想,但女主人公,一个激情处女,她不贞,随随便便便把自己的初夜交给了男主人公,她对所谓“爱情”的态度也很随意——“愉快地相爱,愉快地分别”,她使男主人公似是被都会吞进去般感到难以排解的焦灼和失落。“《游戏》的男主人公发现,在都市和摩登女郎之间存在着某种奇怪的渗透关系,而摩登女郎本身即是‘近代的产物……她身上所体现的是半殖民都会文化的种种特性,处处散发着城市的速度、商业文化、异国情调以及色情的诱惑。她所撩拨起的男主人公的情感(后者绝望的迷恋和前者无可救药的背叛)加剧了这座都市的吸引力和疏离感。”《风景》中风情的已婚女郎,在火车上主动搭讪挑逗男主人公,而她的观念也可以看出她的现代化——认为人们只有学习野蛮人,把感情赤裸裸地流露出来的时候,才是真实的快乐。她带着男主人公来到野外的草地,“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把身上的衣服脱得精光……你也快把那机械般的衣服脱下来吧!”[2]14她的直率与暴露的态度让男主人公吓了一跳,但却还是抵挡不住现代的诱惑,仿佛男性在这些女性面前失去了自我,失去了男性自始至终作为强者的控制者的形象,反而成为女性的欲望对象。而在《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中,女主人公的主体性体现得更加明显,主动向男主人公提出约会,再碰到另一个男青年后,同时与两个男性去了舞厅跳舞,而在舞池中,女主人公突然将这两个男人抛开去与另外的男人约会去了。在这个故事里,男性被完全当作是女主人公欲望的对象,她自信自身的魅力,于是想要求便要求,不想要便把男主人公丢开。男性以为自己是整个约会过程的主宰者,而事实却是女性在占据主动权。在《赤道下》中,男主人公将妻子带到热带岛屿上,想要她与城市的情色关系断绝开,然而在岛上他的妻子仍然不忠于他且欲望满满。他的妻子被欲望主导,让男主人公徒增无数烦恼和感伤。
男性喜爱女性古典的样貌,期待她们能够从一而终,不因外界的物质诱惑而迷失自我。然而当他们发现他们不仅得不到这样的结果,反而被女性诱惑嘲笑乃至玩弄抛弃后,只是选择了隐忍,混在人群中,最终被都市淹没,暗自感伤。在现代女性观念里,忠贞并不那么重要,相反,自由、欲望的发泄、激情与速度,却成为她们不断追求的东西。她们完全成为了欲望的主体,男性反倒成为了她们的玩物。
四、欲望女性的性质分析
刘呐鸥的小说结局总会给人一种未完之感。欲望女性将男性抛弃后又将何去何从,他们的未来与归宿无从知晓。刘呐鸥小说中的女性都是自主选择,自由生活,故事结局又自主离开。“刘呐鸥的作品将西化的摩登女郎描述为欲望的对象,而不是否定的对象……摩登女郎混乱的性行为非但没有成为男权道德的指责对象,反而成了追求自身欲求的自由意志的体现。她的物质性没有被指责为粗俗和堕落,反而被看成是她有能力适应现代社会的表现;她的物质性被看作是无可逃避的现代性物质化的转喻性延伸。中国的摩登女郎没有对本土男性构成双重阉割的危险,而是体现了一种现代性的速度。她非但没有对中国男性知识分子造成威胁,反而以一种男性知识分子也可能希望采取的方式颠覆了传统。”[3]34
小说中的男性被现代性所诱惑,同时也充满着对现代性的隐忧。《游戏》中的步青,深爱着女主人公,渴望得到女主人公的肉体。在女主人公随随便便把贞节交给他的时候,他反而“觉得他自己太软弱了。他替将来的她的男人悲哀,又替现在的自己悲哀。”很明显,步青被都市的喧嚣骚动诱惑,“但背负着过时的父权道德感的步青却不能从中体会到一丝一毫的快慰。他感到对不起她未来的丈夫,因为后者已经丧失了拥有妻子初夜的权力。在离开女友后,步青眼中的城市已经变成了精神的‘沙漠和放纵堕落之所。步青是贞洁、道德和忠诚等价值的残存者,因此也就更加强烈地体会到一种疏离感。”[2]8在《热情之骨》中,男主人公比也尔渴望追寻异国情调,在花店门口结识了玲玉后,她就成为他不断追求的对象。他开始用物质征服她——给她各种礼物,带她去剧院,去舞厅。然而对于男主人公来说,相处最终还是一场春梦。女主人公在神秘欢乐的时刻突然开口问道:“能给我五百元吗?”瞬时女神堕落成了妓女,他异国情调的幻梦瞬间被惊醒了。这些男性之所以焦灼与忧伤,是因为他们在现代性影响下已经无法掌控世界,甚至无法掌控自我。男性深知现代女性已不再被他们驱使着前行,而是现代性节奏的代言人,他们看出欲望女性对物质对速度对欲望的追求与计算,这些女性游荡在都市中不断遗忘,曾经被歌咏的爱情、道德、信仰和知识被抛空。但这些男性是无能为力的,只能继续自己的烦恼与失落。女性反而比男性更适应现代性的社会,她们颠覆了传统。从刘呐鸥的小说中我们似能推断,这些现代女性仍将会游荡在都市中不断发泄欲望自得其乐[3]332。
五、结论
作为新感觉派代表人物的刘呐鸥,对现代性的敏感度很强。他将现代性带给都市的变化——物质、速度、欲望等通过小说中的女性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都市中的女性与现代性同质同构,象征现代性本身的女性在自主选择和行为观念上都明显体现了现代性特点。而作为双重矛盾体的浪荡子形象的男性,在女性的诱惑与压力下不断丧失自我成为女性的玩物,这同样体现着现代性带给人们的深层次的变化。本文通过研究刘呐鸥小说中作为现代尤物的女性形象,为都市文学研究提供了一个角度,同时也展现了新感觉派作家写作的总体风格。
参考文献:
[1]王宏图.都市叙事与欲望书写[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23—28.
[2]刘呐鸥.刘呐鸥小说全编[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
[3]李鸥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M].毛尖,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4][美]史书美.现代的诱惑:书写半殖民地中国的现代主义(1917—1937)[M].何恬,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3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