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2018-09-13王秀营
记得童年时,草房前后有许多鸟窝,只要稍微抬头,就能看到大鸟上下飞动捉虫喂幼鸟的情形。那些嘴角长有嫩斑的鸟嘴一齐从鸟巢里挤出,叽喳着挺脖待哺。我们姐弟几个,也就念叨着在野湖里劳碌的娘。黄昏时,娘回到家,坐在小木凳上歇脚,掏出草果、瓜头、端泡之类分给我们姐弟。娘抱起最小的弟弟喂奶,也不忘让我和姐姐吮上一口。母乳的香甜直达心底,姐弟几个便欢天喜地,仿佛成仙一般。娘此时也忘了劳累,乐于抱抱这个,疼疼那个,任由我们在她的怀里或膝盖上香甜地睡去。
煤油灯旁,娘又忙着浆洗缝补,间隙里还给我们讲些故事。什么二郎探母、罗成马陷淤泥河、甘罗九岁挂帅等故事,包括我们提的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她都能讲得头头是道。我有次问娘:“人家孩子都叫妈,我怎么管你叫娘呢?”娘沉思良久,脸色严肃地说:“娘,是贤良女子,原都是大户人家才这样叫的。”后来我学会写“娘”这个字后,想到娘的出身和美德,心里一直挺自豪。
娘是沈姓大户人家的女儿,端庄尊贵,举止间透着大家闺秀的涵养,给人一种特有的亲和力。父亲虽饱读诗书,却派不上用场,又不会谋生,生活自是艰难。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全家受到饥饿的威胁,一天吃两顿,每次也只能吃半饱。父亲去世后,更是雪上加霜,全家七八口人的生活重担压下来,全靠娘硬顶着。娘整日劳碌,家里地里以及孩子们的吃穿用度,都要自己动手来完成。青黄不接时,娘常常要满庄地借粮,去河滩上揪树头、挖野菜芦根,算是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草房虽然破旧简陋,但经过娘的拾掇,也就成了我们童年的安乐窝。
在我的记忆里,娘就像一颗寒星,虽身处寒微,仍向着孩子们发送她仅存的光和热。记得小时候,寒冷的冬天,娘常把坚硬的饼渣先放在嘴里嚼好,然后细心地投送到我的嘴里,就像大鸟喂食幼鸟一样。我有一次害眼病,娘叫我坐在她的膝盖上,她蹲着,解开对襟小褂,用布纽扣沾上唾液,一下一下地按害眼处。七次为一回,歇一会儿,再按第二回,一直要按到四十九次。每天早晚都要按,娘从不耽搁,一般按三四天,眼疾就痊愈了。娘给姐弟几个按眼疾,也给庄上的其他家孩子按眼疾,每次都非常用心。
童年时农活儿重,我很早就学会放水鸭。娘教我放鸭的方法,教我如何注意鸭子和自身的安全,从很小的细节上鼓励和指导我,训练我做事的责任心。娘怕我生病或掉河沟里淹死,常抽空到野湖找我,给我送小块的馒头或是煎饼,算是奖励。一次天晚往家走,鸭子钻进涵洞,怎么吆喝都不出来。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芦苇和树木都像披了丑恶的外衣,显出狰狞的面目,让我非常害怕。这时娘一路喊来了,声音急切短促,一定以为我出了事。后来娘脱鞋下水,钻进涵洞把鸭子抱出来,搀着我的手回家来。娘的手大而温暖,带我走出漆黑的夜。家里没吃的,娘就让我们去吃“忆苦思甜饭”。这饭是生产队统一做的,一锅油菜叶撒些米放点盐,烧好放到社场上,家家都可以免费吃。条件好的孩子一般不吃,我家姐弟几个却争着吃。娘为让我们能吃上,早早就喊我们到社场上等。为了多吃半勺,娘要上前说很多好话。这“忆苦思甜饭”好像应该是青黄不接时吃得多,也能吃得饱,所以到现在还记得。
娘常告诫我们,穷无根富无苗,再穷不能失志失节。娘在做人方面有很高的底线,再穷再难,也不做损人利己的事。那时因为穷,村民间也常有偷鸡摸狗、拔人家蒜苗的事发生,娘不仅不会做,还会主动帮人家化解矛盾,帮着教育别人家的孩子。只要有空闲,娘就把我们姐弟几个拉到她身边,让我们说自己在外面做了什么事,当场评定对错,让我们明白做人的道理。她常讲沈姓大家庭培养的那些优秀人才,其中四位舅舅参加八路军,有一位舅舅还受过毛主席的接见,以此激励我们。娘对我们管束很严,如果发现有偷窃、打架的事,会严厉地责罚我们。记得七八岁的时候,我和另外一个小孩看到临近生产队社场上的花生堆,当时饿得慌,就趁人不注意,跑到那边抓一把花生。这正中了人家的埋伏,没来得及跑就被抓住。那个管理员罚我们在阳光下站着,威胁说要送大队部去,我们两个孩子急得大哭。娘急匆匆地赶来,说了很多好话,才把我领回家。娘叫我跪在草屋的门里侧,然后拿根木棍,严厉地数落我,直到我做出保证,她才让我起来。娘见我哭,也心疼得流下眼泪。罚跪过后,娘在那天的晚饭时给我多盛一勺稀饭,端到我面前,算是对我的补偿。那个和我一起抓花生的孩子,回家后家长只是象征性地说两句,没有处罚。我知道娘用大家庭的规矩责罚我,是希望我去掉劣根成为一个优秀人才。在我的印象里,娘很少用罚跪来惩处,一年中最多也就一两次,我们姐弟知道娘受的心伤比我们严重得多。
生存已很艰难,要咬牙供姐弟几个上学,其中的苦楚自不必说。在庄邻看来,劳力缺失,还要搭上学费,这无疑是赔本的买卖。娘和父亲深明大义,砸锅卖铁也要把孩子们送到学堂。平时的书包、文具盒等可以自制,但学费是无法跨越的山。每次交学费,娘都愁得要白上几根头发。记得在小学三年级第二学期,五毛钱的学费,娘一分也拿不出来,出去借也没借到,娘就让我和老师说情。我急得躲在屋里哭,说不去上了,就去湖里放鸭子。过了几天,老师来找,娘央求好久才借了两角钱塞给我。余下的三角钱,分两次直到放暑假了才交清。我那时喜欢跑到街上听大鼓,或偷偷卖几个鸭蛋买昂贵的小人书,娘总是宽容地对待我的学习生活,并没有责罚。那时住草房,又没有通电,娘就买煤油点灯让我学习,自己却摸黑做家务。直到现在,想起童年木床头的煤油灯,我还能记起娘披衣下床帮我添油换芯的情形。
春风吹过,娘的恩情漫过年轮,如种子润入泥土。记得作家安徒生在一个故事里说,一位贫穷的妇人捡到天鹅下的金蛋,从金蛋里孵出的小天鹅的脖子上挂着四个指环,这位善良的妇人没有戴在自己的手指上,而是全部戴在她孩子们的手指上,结果四个孩子都实现了自己的心愿。娘就是这样一位无私的母亲,而她给我们的指环,就是她的“阳光之吻”——点亮心头之火的文化和美德。多少年过去了,我才领悟到,在草房、炊烟、社场、犁铧以及众多的鸡鸭、鸟窝搭建的平台上,在大鼓、小人书、露天电影、泥哨子以及烧制的茶壶、拉动的木风箱、荡出人影的稀饭遐想中,一生清贫、劳苦的娘,却那样看重伦理亲情,那样轻视醉生梦死。又持有梅花般的品节,这才是最值得珍藏的瑰宝。
娘是我永远的骄傲。
二〇一八年母亲节匆笔。
作者简介:王秀营,江苏省宿迁市人,系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桂花开后》《运河心》《瘸子郑黑马》。在《散文选刊》《中国校园文学》《时文博览》《东北文学》《参花》《扬子晚报》等报刊发表数百篇文章。《桂花开后》获市政府文学奖,《瘸子郑黑马》被“红袖添香”文學网刊载。
(特约编辑 陈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