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所有力矩小于力臂(短篇小说)

2018-09-11庞羽

南方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力臂木板老太太

庞羽

完事时,奚泓澎看见她的肚皮上插着一把刀。

其实,做记者这件事,就像那些骟猪的,割一块算一块,取一截算一截,后来那些猪哼唧哼唧了,和以前没啥两样,好比这个世界,少了啥缺了啥一个样。只有记者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本质上不同了。

奚泓澎明白这个理儿,她大小也是个记者。她大学修的就是新闻学。新闻学讲的啥,大抵是刀子进,稿子出。奚泓澎对此并不反感,谋了这个差事。郓城的记者,就像郓城的烧饼,多少还是有的。

一早,报社里满是葱油烧饼香。郓城人不稀得这口。只有奚泓澎才会叼着一块烧饼,火急火燎地冲上楼打卡。郓城的烧饼,讲究“三口”,第一口,破瓜,把烧饼全身上下打个通透;第二口,玉碎,随着唇齿的深入,一粒粒碎屑落下来,像霰雪;第三口,剥指,那些葱香味、烧饼屑、过锅油沾在手指上,就要你撬动灵活的舌尖,一丝丝剥落下来。奚泓浵管不了这些,口腹之欲耳。

那个“招风耳”主任,怕是闻到了什么,点点桌上的鼠标垫:你们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记者们垂着头,不作声。奚泓彤埋了自己的五官,用别人看不见的鼻子细嗅,袖口有葱花尖,指尖缠绕着绵绵猪肉末味儿。主任左右转了一圈,在奚泓浵的胳膊肘边站定。

奚泓浵被调入社会新闻部,她也开心。多亏了皮薄馅大的郓城烧饼。特别是葱花蒜末猪肉馅的,劲道,多汁,一口提神醒脑,两口长生不老。你说说,贪了这么一口,就不用天天写无聊的科教文卫新闻了。东奔西跑,走南闯北,最后人糊了,清一色。但值啊,天热见东风,穷了见八万,稿子上的事,她就是红中。

好事多磨。抱着这样的想法,奚泓浵采访了三个车祸案、五个偷窃案、八个打架斗殴案。有些过了,有些石沉大海。奚泓澎不介意,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潜水艇,可上可下,悠游万载。可一朝潜水艇也翻了船。奚泓浵在一宗杀人分尸案上呕吐不止。头、手、胳膊、胸腔,都已经毫无联系了。法医在翻弄尸体,说头上是钝器所伤,手与胳膊是用剔骨刀所分,胸腔上的伤口是锤子所致。警察在还原犯罪现场,力是这样作用于力臂,力矩可以这样算,最后手起刀落,各就各位……

自那场呕吐后,每每有任务,男同事都会照顾奚泓浵几分。奚泓澎拢不住心神,下班回家,坐在空荡荡的出租屋里,脑海里满是透明的、挥舞的、无所不在的力臂。架构好点、线、面,猛地一下,宇宙归还最初的奇点。偶尔深夜里,奚泓澎睁眼,看见楼与楼之间被分得均匀、薄情的夜空,那边是弯弯的月,露了那么一角。奚泓浵笑了,又想哭。

在月亮的建议下,奚泓澎报了健身房。瑜伽可以平复心隋,单车可以发泄压力,举哑铃、做深蹲,至少可以转移注意力。只要不加班,奚泓浵都会泡在健身房。奚泓浵有一张圆脸,一双细眼,嘴大吃四方,胸可平天下。搁在高中那会儿,她是运动会风云的跑步冠军,和男生横着说话、竖着打岔,也就是到了大学,才稍微收敛点,蓄起了妥协般的长发,结果刺啦啦的,生生把所谓的“男朋友”们吓跑了。她在宿舍门上贴了桃花符,买了一堆廉价化妆品,走路也含蓄起来。最后她还是觉得葱花蒜末猪肉馅烧饼靠谱,每个月打在卡里的奖金更靠谱。

健身房不仅是放空脑袋的地方,更是吊滿眼睛的地方。那个股大头肌,那个肱二头肌,全程直播,不收费。奚泓浵坐在收腹器上,东边斜一眼,西边翘个尖,好歹饱个眼福。卧推架上有个男人,黝黑,壮实,双手一举,就是200斤。奚泓浵半敛着眼,把他身上的肌肉仔仔细细摩挲了个遍。男人起身,深眉大眼,方口宽颌。奚泓浵想起大学校园里,那些校草、班草、小鲜肉,都跑不过她。男人掠攫了她的飞眼,她嘴角画弧,眼睛里滋滋地亮。奚泓澎一个没坐稳,仰了下去,趁势做起了仰卧起坐。

郓城旁边的日东高速上,撞死了一个人。接到采访这个活,奚泓浵颇有兴趣。这个人不是坐着被撞死的,而是走着被撞死的。当然也不是空着手撞死的,而是抱着一箱泡面被撞死的。

事发现场已经清理了。奚泓浵去了死者所在的邳村。邳村二埭,剩下的只有死者半瘫痪的老母亲,还有他的妹妹,叫朱云英。朱云英有一个孩子,说是出门找爸爸了,三年不知所踪。奚泓浵到了朱家,朱云英还在路口翘首。奚泓浵问她在看谁。她说,她小儿一路饿坏了,正等着她哥的泡面呢。这次最好是鲜虾鱼板面,以前的红烧牛肉、酸菜牛肉、番茄牛肉面,真当他们是老虎啊……

奚泓浵接了她的话,安慰了几句,扶着她回屋了。老太太咕噜一声,朱云英忙去把她扶起来。老太太张张嘴。朱云英对奚泓澎说,我妈在和你打招呼。老太太动动手指头。朱云英说,她在问你来干吗。

奚泓浵表明了来意,老太太蜷起了手指头,在床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朱云英说,够乱了,你回吧。

奚泓浵收起手里的笔,一个跃步,还想和老太太说什么,老太太的四肢却滚动起来,双腿在空中盘踞出一个瘦骨嶙峋的半圆。朱云英从床边拿了拐杖,搀扶着老太太。老太太浑浊的眼珠子一转,踢翻了拐杖,撮尖了嘴巴,成了风干后的包子褶。包子褶“嗤嗤嗤”地响。

你认识村书记吗?朱云英转头问。

奚泓浵小心地从地上扶起拐杖,像怕把上面的木刺扶倒了,规整了一会儿,奚泓浵把它靠在床边,船棹靠岸似的。

你们放心。

老太太松开了嘴巴,一道道皱纹在她嘴边绽开,回旋,收拢。朱云英抱起她干枯的双腿,摆在床沿。老太太危坐着,像垂帘听政。

你坐过来点。朱云英捡了个蒲扇,摆在凳子上,探头看看门外,放下了革帘。

健身房里的器械区,全是男的。奚泓浵觉得混迹于此,跟逛窑子似的。那个男人做完了卧推、深蹲,迈着敦实的步伐走过来了。

一个人练?

奚泓浵放下哑铃,话也憋不出来,只点头。

你这个姿势不对。男人握起哑铃。这是哑铃后曲臂。单臂紧握哑铃,缓慢在脑后放下,肘部要靠近头部,你学过物理吧?支点在手上,胳膊就是力臂,将力量全部放在肱三头肌,感觉三头肌伸展,略做停顿,然后慢慢伸直小臂,重复10次。来,照我的做。

奚泓浵接过哑铃,觉得轻飘飘的。

男人莞尔一笑:加个微信呗?以后多指导你。

加个微信也没什么要紧的,朋友圈还多一个帅哥呢。奚泓浵调出了二维码。

我叫关震。男人提起哑铃,掂量掂量。一个人,还没男朋友吧?

奚泓浵望着哑铃,只点头。

我看过你。很多姿势都不对。哪一天有空?和我去公园夜跑,我教你跑步。

奚泓浵只点头。下巴可以捣蒜了。她心里汪着一层薄薄的甜浆,下面是奔涌的、极力克制的海浪。她24岁了,该懂的都懂。同样,该喜欢的都喜欢。

关震咧开嘴,牙齿白皙,照出奚泓澎—身的鸡皮疙瘩。

洗掉一身的疙瘩,奚泓浵坐在出租屋,对着电脑发呆。高速路撞死案可以写了,但她觉得,不能就这么白白写了。要写深、写透。多好的题材,但故事不突出,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作用点。

奚泓浵学乖了,买了一箱莫斯利安、一箱银鹭,又坐车到了邳村二埭。

老太太握着拳头,朝床板捣了一下。

奚记者,你可是要解决问题的。朱云英拎着满是水垢的铁皮壳保温瓶,热水如蛇一样钻进杯子里,奚泓浵的喉咙里。

朱家的男苗,朱云强,劳力活做过,木板车拉过,睡过工地、桥洞,至今没娶媳妇,手头也紧。老太太吃喝拉撒要照顾,朱云英也没工作。后来,这个云强,找了个如意的点子:每晚趁着天黑,去高速路上捡货物。那些大卡车,难免绳子扣不紧,稍微开快点,一个惯性,货物就掉下来了,多数滚落在高速路边上。不是每晚都有收获,但一旦收获了,肯定是惊喜。少的是一箱盐、一箱味精,放在村头友谊超市卖,好歹赚上一笔。多则一床被褥、一包衣服,可以好好吃上几顿。别看这小恩小惠,聚在一起,一年五六万不是问题。

朱云英说着说着,眼珠闪起了光:他还拉过一头猪回来呢!

奚泓浵一下子被点燃了:猪?

380斤。整整的。朱云英拱起了泛黄的苹果肌。杀了剁了卖了,剩下的,吃了一个冬天。

冬天,南方家里寄来的腊肉,还挂在奚泓浵租的房子墙壁上。腊肉是甜的,一丝丝扯下来,就着米饭。北方的腊肉实、咸、硬,咬了半天,满嘴的盐碴子。这样的地方,盛产烧饼,盐混着猪油,猪油拌着葱蒜,葱蒜里滴两滴麻酱、十三香,别提这味了。南方的烧饼,味道难免偏甜,佐料也不足,猪肉末少得可怜。奚泓浵抚摸着肚子,像是抚摸着被自己亏待了20多年的南方的胃。摸着摸着,她触碰到了刺啦啦的一丛毛。和她的头发一个德行。奚泓浵来气了,拔了一根,不解气,继续拔。拔光了怎么办呢?奚泓浵瘫软下来。窗外光溜溜的月。

奚泓浵的这篇报道,得到了热烈反响。新郓城论坛上,好几个帖子都在讨论。主任特地来找了她,说这个新闻可有趣多啦,市民都对“偷猪”感兴趣。他决定让她深度报道,然后做一条微信推送,紧跟时代,贴近群众。

奚泓浵巴不得这样呢。她买了达利园、卡夫乐奶酪芝士夹心饼干,坐车到了邳村二埭。

老太太神采好多啦。全赖于奚泓浵的一支笔。她在稿子里渲染了朱家的艰难、朱云强的无奈、朱云英的坚韧,稿子一火,村书记就上了門,带了三十斤米、两桶油、一大卷腊肉。

朱云英招呼奚泓浵落座,老太太开始哼唧,一只断垣般的手缓缓伸上半空。

我妈她谢谢你。朱云英朝水杯里小心地投入两颗瘦弱的红枣。奚泓澎这才仔细瞧她。碎花雪纺衫,棉裤衩,头发稀疏,小眼睛深唇沟,手上磕磕巴巴的,像树的枝节。奚泓澎又瞥了一眼老太太,居然有时空倒错感。或许她们是同一个人,生活把她们掰成了两半。

奚泓浵啜了一口水。干瘪的红枣碰到她的嘴唇,热辣辣颤巍巍的。她把朱云英拉到了门外。她要做深度报道,应郓城读者要求,她想知道深夜里,朱云强是怎么把货物搬回家的,尤其是那头猪。

朱云英拉着一辆木板制拖车,走在前头。风吹起她的碎花雪纺衫,仿佛她又要嫁一次人似的。村庄里响起了鸡鸣狗叫,风也把它们吹活了。一路的石子、塑料袋、狗尾巴草。飒飒的,簌簌的。村头飘起了炊烟,韭菜猪肉饺子味。天空毫无遮掩,挂着一个火热的枪口,瞄准了地面上的所有人。

邳村离高速路还有段距离。拖车吱溜溜叫了一阵,她们到了隔离坡。往坡道上走,越过栏杆,她们很可能被撞成肉饼。朱云英手里的拖车呜咽一声,蔫了。

夜里车不多,有灯。朱云英摸着拖车的把手,像是摸着一只看家狗。一箱泡面、一箱盐什么的,走两步,抱起来,越过去,拖着回来就可以了。

两个女人看着比她们高的高速护栏。一辆大卡车呼啸而来,一辆油罐车奔驰而去。她们靠近了一点。也许是身体的热气,也许是行车卷起的热浪。她们泌出了透明的液体。朱云英撇开半搁着的手,滑下去的一瞬,触到了奚泓澎。奚泓浵被电出了火花。她想起了大学课堂。真实、客观、公正。教授们花白的头发。粉笔灰尘升腾起来。奚泓澎颤抖了。她意识到在世界面前,她们俩体无完肤。

许是坡道的原因,拖车往后退了一步,吱溜一声。朱云英回过味来,冲着奚泓浵抱歉一笑。奚泓澎回之一笑,这个笑是给上帝的审讯室的。

380斤。奚泓浵打破沉默,怕是钻不出那个栏杆吧。

从车上摔下来,已经半死不活了。奚泓浵眯着眼估摸着高速护栏。而且猪不会跳。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一辆辆车飞驰而去,沉浪翻滚,燥气沸腾。

奚泓浵知道身边的那个人哭了。偷偷地哭。从小眼睛里渗出来,流过深唇沟,滑到枯手上,滑到雪纺衫上,把一朵朵碎花滋润得活色生香。

人就是这么贱。朱云英狠狠地抛出话来。有种别回来!

对于举重,奚泓浵觉得自己还是有种的。

对对对,脚步岔开,与肩膀同宽,膝盖不能超过脚尖,屁股蹲下来,要有力,双手和脚、肩膀一样,等宽。注意,现在你的肩膀就是支点,手腕就是力的作用点。物理里面说的,当支点到力的作用点的距离作力臂时,力臂最大。你争取举起来,举过头顶,这样会比举的过程要轻松。

关震捏着奚泓澎的肩膀、胳膊肘、手腕,仔仔细细地解说着。

你真专业。奚泓浵把杠铃举起来,才得力说一句。

关震露出整齐的一排牙。我理科好。高考语文不及格,没上大学。哪像你们,大学毕业,笔杆子好。比不上啊。

奚泓浵笑了。佩服,我是理科盲。

关震把手放在她的屁股上:你放下,再举一次。我看看你这儿有没有发力。

关震的手厚实又蛮横。像要把她的屁股掐出水来。然而奚泓浵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力与力臂的乘积就是力矩。那什么时候力矩小于力臂呢?如果力臂固定了,那么就是力太小。太小的力,是匮乏的一种。就如同一只猪从卡车上滚落下来,它的速度远远落后于车上的同伴们。

奚泓浵揉着酸痛的双臂,夜色在撒欢,夜风在交媾。她接到了主任的电话,说要趁热打铁。挂了,手机又响起来。是个陌生号码。奚泓浵有些警觉,但手机持续震着。

居然是朱云英。她跟邻居借了手机,说她知道她哥哥怎么运猪的了。

奚泓浵带着已无缚鸡之力的酸胳膊,又回了邳村二埭。她拎不动莫斯利安、饼干箱子了,所幸背着包,里面放了一些单位发的、用不掉的夏令用品。

你跟着我。朱云英拉着拖车,兴冲冲地打头阵。风倦怠了,鸡狗们发出低沉的鼾声。路旁的野菜蜷曲起身子,让位给嚣张的狗尾巴草。村头隐隐约约飘着过了气的猪肉粉皮味,像酒劲过后,一地的扑克牌。天空悬着一枚发光的金币,传说谁摘了它,就能打破生老病死的诅咒,快活似神仙。

到了。朱云英蹲下来,捡了一根树枝,把尖头伸向拖车底端的长木板下,轻轻一撬动,木板就下来了。

我哥做的。好使。朱云英举起了这个木板。粗壮,结实,像关震的肌肉。

朱云英往坡上爬去,奚泓浵跟着她走了两步。

朱云英到了护栏边,把木板伸出去。护栏外的木板很短,只探到地面,朱云英手里的木板这头很长。她把一块石头放在外面的木板上,右手在这头轻轻一按,石头撬了回来。

就这样。朱云英收回了木板,一辆车擦过去,吹皱了她的雪纺衫。

奚泓浵笑了:给我—个支点,我能撬得动整个地球。

地球?朱云英抱著木板,小心翼翼地往坡下走。

木板碰到了奚泓浵,像一把钝斧,关键时候,还能划得开入肚子。一瞬间,她好像回到了大学课堂。那个白胡子教授讲过新闻的“右手法则”。右手法则是物理学的概念,力矩是力与力臂的乘积,又称矢量积。而力矩的正方向,要用右手拇指顺着力臂的方向,食指顺着力的方向,那么力臂就是中指的方向。他说,新闻工作者就有这样一双右手,拇指错则食指错,食指错则中指错。

你怎么想到的?奚泓浵跟着朱云英往下走。

老太太告诉我的。朱云英转头。她什么都看得见。

深度报道得到了热捧,可劲头没过多久,一个重磅新闻把它覆盖了过去。郓城中学的一个女孩,出国留学,失踪了。这个新闻不仅震动了郓城,还震动了全国,乃至美国。美籍华人们游街抗议,希望政府重视,早日找到女孩。

郓城报社忙活起来了。既要招待省里来的记者,又要联系女孩的同学、家长、朋友。奚泓浵感觉自己充满了干劲。真实、客观、公正。她立志要做邹韬奋。

主任批了两名记者,直接去美国采访。剩下的随时待命,给全国人民一个交代。而奚泓浵,还是被派遣采访车祸、偷窃案、打架斗殴这些案件。都石沉大海。谁看呀。奚泓浵气不过,找他理论。主任微微一笑,葱油的没有霉干菜的好吃。奚泓澎觉得羞辱,羞辱中还有一丝同类犯的侥幸、得了赏的卑微。像是要打破什么,奚泓澎举起右手。又放下了。

主任给她择了一个靠窗的办公格间,继续负责科教文卫新闻。临走,他还朝她笑笑:大葱甜面酱的挺不错。以后记得开点窗。

奚泓浵找了10公斤的哑铃,举起来,贴着脸,啐一口,摔下地。果然,手腕垂直于胳膊肘的时候,力道最放松、最释然。这次的力矩,绝对大于力臂。突然,奚泓浵看见对面镜子里的自己。手一松,力矩归零。

一个巴掌拍不响。全国那么多巴掌呢,全拍到了奚泓浵的脸上。江苏来电了,说有人目击女孩上了一辆车;广州嚷嚷,说车主是一个白人;成都不甘寂寞,说查了白人的电脑,这人“谷歌”过犯罪手法;还是北京沉稳大气,来了一次总结——大家莫慌,还有希望。

奚泓浵坐着,看着新闻,心里各种滋味翻覆。她想当邹韬奋,可邹韬奋老人家不认她。当初她背井离乡,追逐梦想,活得这么累,就是想靠自己。这个失踪的女孩,她一个人去美国留学,也很累,很无助,很孤独吧。可是天上有太阳。太阳燃烧了50亿年,从来没有抱怨过。它要燃烧。人也要燃烧,变成红巨星、白矮星、死星。但至少发过光。

科教文卫就那点事。奚泓浵早早下班,没人注意。吃两个烧饼,葱油蒜末猪肉的,霉干菜扣肉的,大葱甜面酱的,就那味。饱了。奚泓浵在出租房里扎马步。嘿,哈,嘿,哈。刺拳,摆拳,勾拳,防守,虚晃佯攻,倒地。奚泓澎躺在地砖上。管他力矩力臂呢,直接打他个人仰马翻。

关震居然给她发来了徼信。说好久见不到她来了,健身千万不能松懈。

想想也是。奚泓澎把剩下的烧饼放进冰箱。再怎么怄气,也别和自己过不去。

日子再难过,也总是要过去的。奚泓浵举起哑铃,放下,举起杠铃,放下,举起梦想,放下。走再多路,行李也要放下。吃再多饭,筷子也要放下。

一个陌生电话打破了她的平静。是朱云英。都是朱云英。

新闻过了时效,依然有它的威力。那个撞死朱云强的司机找过来了,说不服从法律判决,不服从赔偿。眼见赔偿金还没到手,这边又砸了。全都是因为这篇报道。司机坚持说,全责在于朱云强,他没有刑事责任。朱云英可把奚泓澎全身上下骂了个遍。

奚泓浵对着镜子,扎了一个马尾。不够,加了一个夹子,夹住刘海。一张圆脸,一双细眼,嘴大吃四方,胸可平天下。客官您可别瞧哪,这婆娘,双腿一蹬,塞得过刘翔;双臂一举,差不了施瓦辛格。奚泓澎苦笑一声,抬起手腕,对它说:你撬得动我吗?你撬得动一头猪吗?你撬得动大汗淋漓、日复一日、上坡下坡的世人们吗?

邳村二埭的村人们吵翻了天。一群入围住他们。村书记在调停,朱云英手里握着那个粗壮的木板,追着肇事司机打:杀人偿命!杀人偿命!村民们自觉拦着她、拉着她。只有老太太,半躺在一个藤椅上,村民们自觉地围着她,怕她跌倒了。

朱云英看见了奚泓澎,撮尖了嘴,呸的一声,一口痰。随即又举起木板,追过去。

老太太就看着。突然,只听得一声低沉的“轰隆”,老太太居然坐了起来,佝偻的背也挺直了,手臂的弧线圆滑柔美。

老太太发话了!一个村民喊起来。

嗤嗤嗤。又是那个风干的包子褶。嗤嗤嗤。

朱云英停下了手:妈……

嗤嗤嗤。

妈!

嗤嗤嗤!

朱云英跺跺脚,扔了木板,来回踱了几圈,运运喉咙,往地面射出一口浓痰:好,听妈的。

朱家的要求也简单。朱云强的尸体还冷冻在太平间,朱家在等赔偿金交火化费。现在,只要把朱云强的遗体运回来,司机肯朝他下跪,磕个头,把朱云强体体面面地送走。朱家也认了。

朱云强被完整地送了回来,他头上的大洞,黑咕隆咚的,怕是能把什么吸进去。

司机扫了一眼村民们,疾步上前,二话不说跪了下来,大喝一声,一个响头,起身。奚泓浵觉得他头上也多了一个洞,黑咕隆咚的。其实,做记者这件事,就像那些骟猪的,割一块算一块,取一截算一截,后来那些猪哼唧哼唧了,和以前没啥两样,好比人,少了一个缺了一个一个样。只有奚泓浵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本质上不同了。

司机长舒一口气,给了抬尸工一个眼色。老太太眯起了皱巴巴的小眼睛,抬起一根食指。时间在此刻静止了。村民鸦雀无声,司机纹丝不动。朱云英走了过去,把木拐杖递给老太太,扶她站起来。

老太太一步步到了遗体前。遗体还在冒白气。有什么正在蒸发。

老太太伸出了手,抚摸着遗体冰冷的脸:儿啊,你永远活在这年纪了。可妈妈还要老,还要死。

四周静寂无声。奚泓澎左手紧攥着右手。老太太居然会说话。

话音未落,老太太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村里头走。老太太踢了一脚地上的木板,扔掉了木制拐杖:去!朱云英过来搀扶她,陪着她往深处去。那些所谓的力臂,已经和某个时代一起结束了。奚泓澎用左手把右手掐出了红印。深的,浅的,半圆的。她知道,恐怕这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看到她们了。当然,老太太还会活着,朱云英也还会活着。此刻到永眠,朱云英都是老太太的力臂,而朱云英的力臂在远方,在每个地方,无所不在,纷飞不尽,所向披靡。

留学女孩的报道热度不减。据美国FBI调查显示,女孩基本不可能活着了。在犯罪嫌疑人的家里,他们找到了剔骨刀、斧头、绳子、袋子等一系列疑似分尸的东西。但上面毫无痕迹。犯罪嫌疑人有权沉默,选择了不说。这似乎是终局,但引起了一大波轰动。中国人万众一心,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又能怎样呢?报道过“春雨教育”开张迎宾、实验小学举行模型大赛、“郓城好声音”半决赛揭晓后,奚泓浵躺在出租屋的木板床上。窗外月圆月缺,勾住了树梢,吐出了小麻雀。奚泓浵躺着。就躺着。宇宙如此之大,我们连灰尘都不如。为什么要活着呢?大抵选择活下去的人,都是由一个看不见的力臂支撑的。从此岸到彼岸。从此生到永恒。

奚泓浵习惯了朝九晚五,吃两个烧饼,去健身房。健身能调动你身体里不为人知的能量,它也能把你对这个世界的愤懑全都转移掉,消化掉,蒸发掉。奚泓澎的身体也有了变化,她渐渐学会了后蹲。“对齐膝部”“抬高胸部”“绷紧腹部”“髋部向前向上推”。髋部和膝部会有力臂:从关节轴到力作用线的距离。在这种杠铃姿势中,髋部力臂稍长于膝部力臂。为了克服重力,伸髋肌(臀肌)会比伸膝肌(股四头肌)做功稍多。躯干、膝部、髋部的稳定肌肉会用力明显,增加负重,使得奚泓浵的身体曲线愈加窈窕。

练得不错嘛。关震露出白白的牙。只是,你的拉伸动作不标準。

奚泓浵望着他,点头。

方便吗?关震说。去我车里,我帮你全身拉伸下。

一个人的郓城多寂寞。一个人的宇宙多寂寞。奚泓浵暗暗对自己惨笑一声,点头。

关震捏住了奚泓浵的脚,双手往上游走。车门锁上了,车里一股香水味。到了屁股,再往上点,到了胸部。也没什么好捏的。奚泓浵澎却推开了他的手:你知道吗?昨天我做了一个梦。关震心不在焉地嗯着,慢慢扒拉她的上衣、胸罩、裙子、内裤。

我梦到……奚泓浵喘着气,我上了一个男人的车,他上了我,然后把我杀了,分了,力臂归力臂,力矩归力矩,支点归支点,手起刀落,各就各位,我就在梦里想,力、力臂、支点分离了,力矩怎么算呢……奚泓浵觉得下身一阵刺痛,全身像被架了起来。一阵冷,一阵热。一阵喘息,一阵刺痛。这么紧要的关头,奚泓浵脑海里出现了另一个男人,他把一头奄奄一息、重达380斤的猪放在木板那头,撬到栏杆这边,挪到拖车上。夜风轻柔、闷热,野外响着蛐蛐声,狗尾巴草也垂下了头,飒飒的,簌簌的。村头早已没了炊烟,还有一点糖醋排骨的留香。天空没有遮掩,月亮照下来,就照下来。他就拖着一头猪,牵着一头猪,走啊走,走啊走……

不知过了多久,奚泓浵睁开蒙咙的眼。那个锐利的力臂,已经进入她的身体了。她正在走,走啊走,走得甚至有点感动自己了。有什么地方在渗血,不知是身体的哪个洞。也许是鼻孔,也许是耳朵,也许是天上圆圆的月。温热的、黏稠的。她深舒一口气。终于在24岁这年,她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猜你喜欢

力臂木板老太太
巧寻杠杆最小动力
麦 田
关于《杠杆》一节教学的几点改进
早上的期待
木板
不会上浮的木板
哪剪的
搭讪
READINGS
巧解杠杆平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