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心思(短篇小说)
2018-09-11魏尔锅
魏尔锅
正月十一,M大学的老同事宴请晚餐。
到了聚餐的酒楼才得知,老同事还请了苏通。苏通曾经是M大学中文系老师,学文,好文,教文。后来被金钱冲昏头脑,下海捞金,扑腾几年,差点没被淹死,结果还是走了老路,舞文弄墨,去报社应聘当了文字编辑。二十几年来,据说,苏通做梦也想弄个一官半职人前人后长个脸面,当然更希望天上掉馅饼一夜成为有钱人,可人到中年依然无钱无势,混得灰不溜秋、穷不拉几,略带几分孔乙己的酸味儿。尽管如此,我和他一直都保持往来,一年少说也有七八次坐在一起吃个饭、喝个酒什么的。前年我提到副厅领导岗位,很多过去淡漠的老朋友重又热乎起来,反而是苏通和我一起吃饭的次数日渐减少。
这些年苏通不再主动和老朋友联系,但有人邀约,他从之前的拒绝开始不拒绝。人总是在变,苏通这些年不再那么执拗,变得温顺多了。
今晚这顿饭对苏通来说也许并不算重要,重要的是席间我接到的那个电话。
电话是高大全打来的,他在电话中低沉着告诉我,说罗关西的老母亲走了,他打算后天开车去老家D县奔丧。其实,这个消息昨天我就接到了,并且已托回家过年的朋友代了礼,不打算人去了。之所以不打算人去,是觉得一个人专门跑去老家奔丧有点掉价,我毕竟是个厅级干部。现在高大全说他开车去,我当然就愿意坐他的车去一趟。反正礼也送了,人能到,大家都更有面子。于是,我答应和高大全一起去老家奔丧。本来我不打算把这消息告诉坐在我身边正与别人碰杯的苏通,但我还是鬼使神差地把这事告诉了苏通。苏通一点没有含糊地对我说,算了,我不去了,你去吧,我和罗关西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来往,再说也没有任何人告知我。末了,苏通又补了一句,反正他们是告知你,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二十多年前,我和苏通、罗关西、高大全都是M大学同事,又是D县老乡,十多年来,关系一直密切,走得很近。那时,苏通比我们有见识,有些事我们都听苏通的。高大全的老婆还是苏通参谋的,恋爱期间,苏通两肋插刀,出谋划策帮了大忙。总之,年轻时的时光,我们“四人帮”一年有三分之一时间都裹在一起,有什么事情都相互通报、相互出力。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先是我调到省里的大机关,然后是罗关西也离开大学进了省里的重要部门,只有高大全一直没动,从讲师到副教授、教授,一路过关斩将,不仅职称到了顶端,且还当了系主任,按行政级别也是正县级干部。罗关西到省里的部门后,开始没醒水,总是得不到提拔,四个人在一起时,罗关西总爱向苏通诉苦叫屈,苏通也不少教他官场“厚黑学”。后来进步很快,从科长到副处,前年还提了正处,而且是实权部门一把手。之后找他的人越来越多,求他的人越来越多,后来连我这个大机关里的副厅级干部也都有些不冷不热了,不过,请客吃饭总还是少不了把我拉在一起。这个,官场上的人都明白,我虽然没有实权,但毕竟是大机关里的副厅级领导,级别在那里摆着,有我在,饭桌上不说蓬荜生辉,介绍起来起码也是有面子的。只有苏通越混越不带劲,一直就是报社的普通编辑,因为挣钱少,前几年还被老婆扫地出门。苏通一气之下,破罐子破摔,干脆辞掉了那份吃不饱饿不死的文字活,自己整了个皮包公司,故名白手文化传播公司,意思是白手起家,可公司一直不见赚钱,人穷得叮当作响。
前年他孩子上学,又要读技能班,按离婚协议,孩子读书期间的费用他得管一半。苏通没有钱,被前妻逼得差点去跳楼了,无奈,就跟我借,我虽然钱不多,但这些年还是存了二三十万,但这笔钱被老婆掌控着,我拿不出来。苏通向我开口时,我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说,结果只好说,最近紧张,连两千块钱也挪不出来。其实,我内心也不愿意借钱给苏通,怕他还不起,赖账。钱没借给他,从此,苏通和我的联系也就少了。后来听说,他也向罗关西开了尊口,据说,罗关西劈头盖脑对他就是一顿数落,完了,才说帮苏通借两千块钱,叫他次日去拿。可第二天苏通并没有去拿钱,也没和罗关西联系。从那个时候起,他们两人就几乎断了交往。
这些都是朋友间发生变化的微妙细节,看起来,好像苏通很有骨气,其实是我们疏远了他,关键时候都不愿意帮他,这是事实。谁叫他那么穷呢,钱借出去,哪个不担心肉包子打狗!罗关西自从当了处长,请客吃饭从来不叫苏通,不像以前,出门喝碗稀饭都要叫苏通。虽然我没有罗关西那么绝情,但也是在客人不重要时,或客人是普通人的时候偶尔叫一次苏通凑凑个热闹。有时,苏通也有自知之明,很委婉地拒绝了。
而苏通和高大全关系的疏远来自于有一次我们仨一起吃饭。那天,高大全说了几句苏通的不是,说他个性太强,对有些人和有些事该低头还得低头,该委曲求全就得委曲求全。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了苏通的痛处,苏通向高大全冒了一句:我没有你那么势利圆滑……结果让高大全差点下不来台。从此,他们差不多成了陌生人。只有我勉强还和苏通维持着朋友关系。
现在苏通断然说他不去老家为罗关西的母亲奔丧,我完全可以理解。
苏通虽然没说,可他肯定是这样想的,过去那么好的感情,我落魄了,你当官了,不但不拉我一把,而且连鼓励支持的话都他妈那么吝啬。好啊,老子也不求你,你当你的官,我做我的平民百姓,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就当老子们从没有过交集。不过在我把罗关西母亲去世的噩耗告诉他时,他说完不去的话,又倾了倾身子对我说,这老人家前几年身体都还硬朗嘛……接着苏通又自言自语说他明天也要回老家,去老家山村看看,去给父母烧张纸。他还问我,坐不坐他的车一起走?我说我坐高大全的车。
我不是不坐苏通的车,也不是嫌他的车破,主要是坐他的车不方便,到了县城,我还得自己打车去殡仪馆,多麻烦,坐高大全的车直接到殡仪馆多好。不过,说句心底话,坐他的车确实也有点不踏实,他的车确实也太差了。
苏通从报社辞职出来开公司,说是公司实际就是忽悠,公司就他一人,有业务自己做,没业务一个人饿肚子,也不用担心成本什么的。由于他的性格不适合做商人,公司开了一年多,一直没有赚钱,发展就更谈不上,他觉得成不了事,又调头到处化缘借了两三万块钱买了辆叫“云雀”的车跑“黑的”。
▲ 黔之秋(国画) 70×70cm /王永忠
不管怎么折腾,苏通骨子里始终是个文人德性,对什么东西热得快,冷也冷得快,他自己不觉得,实际上他根本就不适合做投资冒险之类的买卖。而开“黑的”特别需要心理素质好,一是要防运管和交警,其次还要小心乘客,一旦得罪乘客,乘客因为你是“黑的”就故意和你作对,如果吵起来或打起来,你也不敢报警,只得吃哑巴亏;要是被运管逮住,直接罚得你车都不想要,所以没有好的心理素质,简直就是找死。苏通的心理素质并不好,他的能耐就是什么都敢想敢做。然而,这“黑的”他胆战心惊还没玩半年,就偃旗息鼓,宣布停业。听说,促使苏通停止跑“黑的”的根本原因,是一天深夜,一女子打他的黑的到城中的一个深巷,苏通从没到过那巷子,当他意识到会有什么情况发生时已经晚了,车已经进入了巷子深处,没有光亮,巷子一片漆黑。女子还没下车,巷子两头便围上来六七个男子,苏通还没反应过来,辛辛苦苦跑一天“黑的”的票子被搂了个光,好在没伤他的命,让他把车开出了巷子。
无可奈何,苏通又只好回头打理他的皮包公司。
大家饭毕分手时,苏通对我轻轻说了一句,他说,明天临走前还是联系一下。还说,方便的话,晚上在老家的县城约一下周县长见个面宵个夜什么的。周县长是我的高中同学,和我关系一直不错,两年前在一次饭桌上,我介绍苏通认识了周县长,那时,周县长还是常务副县长。苏通和我说过几次,要我跟周县长打个招呼,支持点钱,让他以公司的名义组织些活动为老家的人文地理和社会发展做些宣传。每次我都叫他自己去找周县长,说,这是做生意,要看双方需求和自愿。老实说,我确实不愿意为苏通开这个口,我兄弟姐妹都在老家做事,要开口,怎么也要留着为我的亲人们开。苏通说得近乎求我的程度时,我只好应付他说,到时再说吧。
第二天上午,苏通没和我联系,也不知道他去没去老家,我当然也不关心,我还怕他找麻烦呢,不联系最好不过了。而我也没坐高大全的车去老家,而改坐在北郊县当县长的林忠的车回老家。林忠之前在省直机关单位一个部门当科长,一步一步,转了三次岗后调到北郊县当了县长。之前,我,苏通、罗关西、林忠都有来往,苏通在报社当编辑的时候,记得林忠还找苏通在省报发论文评政工职称呢。没想到林忠仕途顺风顺水,官越当越大越有实权,而苏通的情况却似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后来,苏通跟林忠自然也很少来往。林忠当了县长一年多后,苏通才得知消息。当时,苏通给林忠发了个短信,一是表示祝贺,二是希望林忠有机会帮下他和公司,让他为他们那个县做下宣传活动。可是,发了两次短信,林忠根本就不回,打电话压根就不接。苏通很没面子,心里暗骂,都他妈王八蛋、势利眼,人一阔,脸就变。
苏通不知道林忠也要去老家奔丧,他只知道高大全要去,而且知道我是坐高大全的车去,他根本不知道我改变了主意。
我改变主意是聚会散场后回到家里的时候,林忠给我打来电话,问我知不知道罗关西的母亲去世了?我说知道,已经有两个人通知我了。林忠说他次日中午去,叫我跟他一起走,有师傅开车。我没犹豫,就一口答应了林忠。我当然愿意跟林忠一起去老家奔丧,毕竟林忠是县长,和高大全比,虽然都是县处级,但县长是地方长官,实权和面子比大学系主任要足得多。其次,林忠的儿子喊我干爹,虽然这个干爹有点牵强,但毕竟我成了林忠儿子的干爹。林忠六岁半的儿子到了上学的年龄,想进省城重点小学读书,但他户口不在这个片区。他就找到我吃饭喝酒,酒桌上喝高兴了,林忠就对我说他的心事,想把儿子的户口挂到我们家户口上来。虽然我也不喜欢麻烦,但是酒喝多了,说话就直爽,再说,他是县长,未来的造化没准比我还有前途。犹都没犹豫一下,就答应了林忠。林忠大约酒也喝到了位,一高兴又开口说了句老家比较俗的话,干脆让我儿子叫你干爹得了,这样就名正言顺了。他话一出口,参与聚会的老乡没有一个不红着脖子支持鼓掌。于是,我就当了林忠儿子的干爹,他儿子也就顺利上了省城重点小学。
苏通也曾让我给林忠说话,帮一下他,让林忠给个文化宣传方面的小活路做一做,赚点小钱维持生计。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想动这个心思,欠林忠人情,所以他问我的时候,我就叫他自己去找林忠。我还说,你又不是不认识林忠,大家都是老乡,曾经关系还不错,成不成有什么大不了的。实际上,我很明白,林忠是不可能帮他的,当今的人都很实际和功利,过去你苏通帮过林忠,但今天情况发生了转变,林忠是县长了,找他的人排着队,而且都是有来头的,不是来自权力就是来自金钱,你苏通要啥没啥,人家凭什么要帮你?
我想,苏通不联系就算了。我根本就不想他联系,是怕他联系,然而没想到的是,我们的车正行驶在去老家的途中时,苏通发来了短信。他在短信上告诉我,说是已经和老家的周县长联系上了,周县长还邀请他到一个山庄的农家屋吃饭,希望我能参加这个聚会。其实,苏通根本不知道,周县长事先就和我约好了,这顿饭既是请我也是请林忠县长。我们约定,一到县城先把饭吃了,再去殡仪馆吊奠罗关西的母亲。八成是周县长以为,之前我和苏通是说好的,所以才叫苏通去山庄吃饭。
苏通的目的我明白,他无非就是想通过我,让周县长对他的想法有所表态。接到苏通的短信,我没有回复。当我们的车快到老家时,我接到周县长打电话问我到哪里了,我说马上就到。我顾不了苏通找麻烦,一到县城,就和林忠直奔县城郊外的山庄——农家乐而去。
我们来到山庄,见周县长和苏通已经坐在了饭厅的包房里。
我和我的亲家林县长赶到山庄,周县长和苏通已经等了很久。我看到苏通和周县长在我们到来时谈笑风生,我们一到,他就没有了话语,他很规矩的坐在一旁听我们寒暄官场上那些鸡毛蒜皮之事。
两个县长和我聊着,一会又来了位副县长和财政局局长。又过一会,来了位体制内的老总,现在已经调到市里去负责一个国企,任总经理,级别为正处级总经理。这些人我都熟悉,喝过几次酒,他们对我都很尊敬,左一个厅长又一个厅长把我叫得晕乎乎的,虽然很受用,但也有些不自在。
很快一个大圆桌就坐满了人。服务员开始上菜,老板也进来问寒问暖,恭恭敬敬,不用说,这是买周县长的面子。菜上齐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觉得少了什么东西,可也没谁开口,心里却明镜似的:酒没上来。这个级别的人坐在一起,而且都是实权派人物,喝酒非茅台不喝。这时,有人开玩笑说,就这么吃了?话音刚落,端菜的小二及时捧来几个分酒器,小心翼翼放在桌子上。
大家都心照不宣明白分酒器里是酒,而且是茅台酒。自从全国开展反腐工作以来,众官员都不敢大张旗鼓喝酒,更不敢明目张胆喝茅台。喝茅台需要到达一定级别的才能公开喝,像县级及我这个厅级的官员,根本不能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喝,要喝也只能私下喝,悄悄喝。所谓的悄悄喝,就是把茅台酒交给服务员,让服务员在安全处把茅台倒入一般酒壶,或者矿泉水瓶子里,放到桌上,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你喝的什么酒,如果是矿泉水瓶,还以为是在喝水。实际上,这只不过是掩耳盗铃,谁不知道这小把戏,说白了就是捏着鼻子哄眼睛。然而,这却成了不少同行喝茅台的小游戏。
杯子是喝水的小茶杯。跟周县长一起来的一位局长站起来把每人的杯子里倒满酒。倒到苏通面前时,苏通说,他不能喝,开车来的。这山庄离县城有点远,打车不方便。大家都知道,如今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也成规矩,只要说要开车,即便是酒鬼也不会劝酒。虽然林县长、周县长都有驾驶员开车,但酒后要去殡仪馆的。苏通不熟悉情况,所以说要开车不能喝酒,大家也就没有劝。
苏通坐在一旁,闷头吃饭,看起来有些不自在。
周县长敬酒三杯(实际上是提议喝了三次,因为这个杯子太大,不可能干掉)后,大家就各自敬酒。都喝高了的时候,县里又来了一位局长,一看就知道和周县长很铁。这位局长一坐下,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先自罚三杯再说。这就是酒文化。大家即便都喝高了,但心里明镜似的,局长要一个个敬酒烧后火。局长迫于大家的异口同声,无奈只好先喝了满满一茶杯茅台,然后再行依次敬酒。这位局长我是第一次见,于是,周县长开口介绍,说这是从省城来的王厅长,王一瓜,我的老同学。局长端起酒杯走过来站在我面前恭敬地说:王厅长,我敬您,您随意,我干了!一仰脖子把杯里的酒倒进了喉咙。接着敬两个县长、总经理……到了苏通面前,局长捏着手里的杯子说,这位仁兄,初次见面,我敬你,请赏光!
周县长连忙补充说,这是苏编辑,文人!
周县长的话音刚落,苏通的脸一下子红了,比我们喝酒的人脸还红,他手足无措的不知该说什么好,支吾了半天蹦出了两字:喝吧。于是端起之前放在他面前的酒杯,把里面的酒一饮而尽。苏通在这桌人当中是没有任何行政官衔的人,所以局长也是最后一个和他喝酒。万万没想到,那一口酒喝下去,苏通自己说道,鞋都湿了,对不起,我就敬敬大家的酒吧。这时,大家都喝高了,十分兴奋,正愁喝酒工作推进缓慢,因此,苏通这一自告奋勇的行为受到了大家一致欢迎。
按大家敬酒的规矩,苏通应先敬我的酒,但是苏通打破了这个不是规则的规则。他端着酒杯先敬坐在他旁边的周县长。他和周县长在我们未到来时,就挨着坐在一起,后来开饭了也没换座位。苏通敬过周县长的酒,按顺时针方向敬过来,接着是一个驾驶员,他走到师傅面前,师傅说不好意思,他没喝酒。苏通说,那你喝水,我敬你,然后把杯里的酒喝了。顺着是林县长林忠,苏通端起酒杯站在林忠面前说,林县长,不好意思,我敬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说一声。苏通的话说得很不得体,他的话应该是林县长对他说,他本来是想人家帮助他一下,可他却把话说反了。林忠笑了一下,说,苏大编辑客气了,互敬互敬。苏通停顿了一下,看样子有什么话想说,但还是打住了。然后走过来敬我的酒,他说,我敬你吧。他把酒杯放低位置轻轻挨了下我的杯子,仰脸把酒干了下去,然后又凑近说了一句:有机会给我说说吧。这话,十分含糊其辞,别人听不懂,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话,大家嚷嚷着也根本没听见他说的什么。只有我心里明白。
苏通敬完一圈酒下来,即使还能喝,我感觉他的情绪也是有些醉了。然而,还好,一轮下来,他又安静地坐在那里默不作声。我们一群人,又相互喝了几杯后提出到此为止,该去殡仪馆了。没有谁问苏通怎么走,大家都有驾驶员,只有苏通是一个人。
走到山庄大门口时,苏通却走上前来自言自语说,我也要去的!
其实,根本没有人知道苏通去还是不去殡仪馆,只有我知道他之前是决定不去的。而真正要去殡仪馆的人,实际上是我和林忠,其他人一是不知道罗关西的母亲去世了,二是罗关西好像也没通知他们。我和林县长一说是来老家奔丧的,周县长也好,其他局长也好,都是面上的人,岂有不去凑个热闹之理,何况,罗关西如今位高权重,很多人想巴结攀附还巴结攀附不上呢。
大家各自上了自己的车,苏通走来走去,看了几辆车,都没有人让他坐上去。他喝了不少酒不可能开自己的车去殡仪馆,他只能把自己的车摆在山庄搭车而去。我见苏通有些尴尬,就叫他上了林忠的车。我不知道苏通为什么突然决定要去殡仪馆,要去吊奠罗关西的母亲,之前他对我说是坚决不去的;当然我也更不明白他在饭桌上为什么突然要敬酒,把自己喝得微醺。
在去县城殡仪馆的路上,我不可能问他,也不能问。我和林忠说着生活中无关痛痒的话,很快就到了殡仪馆。一下车,我们一群人就往殡仪馆的一个吊奠厅走,只有苏通往相反方向走,他说他去门口买个信封。我知道,既然来了,肯定要表示一点礼,这礼就是送钱,送钱不可能直接把票子放到罗关西手里,除非是上千,三五百块钱怎么好拿出手,所以一般来说都是把“人情”装在信封里,而白喜事又只能买殡仪馆特制的白喜事信封,所以苏通得去买个白喜事的信封来表示自己的“人情”,至于多少“人情”,我不得而知。
罗关西母亲的吊奠厅外黑压压的都是人,大家围着火塘,吵吵嚷嚷,热闹非凡,一会鞭炮齐鸣,一会锣鼓喧天,人们在如此闹哄哄的环境下大声说着话。罗关西的几位亲戚见我们到来,立即招呼我们围坐在一个火塘边,因为我们的来头,这几位也是机关干部的人忙不迭给我们端来茶,递上烟,还有瓜子。
苏通几分钟后就走来和我们坐在一起了。罗关西的亲戚叫我们喝水,说罗关西还在里面给母亲行跪拜礼,等这场法式结束后就出来。林县长林忠说,这个时候不受点苦,以后就再没机会了。林忠和罗关西关系不错,平时走得近,喜欢开玩笑。他这话,就是表示他和罗关西的关系,意思是用不着管我们,叫罗关西把母亲管好就行。虽然天气不错,但毕竟冬天刚刚过去,春寒料峭,天还是有些冷的。我们去的一行人挨着坐在火塘边,看上去很静穆,其实心早就离开了这鬼地方。
大约二十分钟后,屋里的鼓钹之声终于停了。
头上裹着孝帕的罗关西走到外面,走近我们这个火塘。他走过来第一个拉着周县长的手说,真不好意思,本来不敢惊动县长大人的,没想到还是让县长大人知道了,真是不好意思,添了麻烦……然后又走过来拉着我的手,笑着说,厅长也来了,受累了受累了!赔罪赔罪!
苏通坐在角落里,夜色蒙蒙,灯光不明,罗关西估计没有看到他。最后,罗关西正要坐下来和大家说话,这时苏通起身走上去,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白色的信封递给罗关西,说,一点消息都没有,不是遇到领导们,根本就不知道情况。罗关西说,不好意思打扰大家,我谁都没有通知,都是其他人知道后,一个告诉一个的。罗关西的话听起来是给苏通面子,实际上,是他不想告诉苏通,既然苏通认为,他和罗关西已经很久不来往了,反之,也就是说,罗关西和苏通已很久不来往了。这是相互的,可中国人讲面子,既然你苏通来了,不管心里通不通,既然人来了,就是给我罗关西面子,你苏通讲面子,我罗关西不能不讲面子,大家假装客气,大家才有面子
……
夜越来越深,有人提议离开,于是大家就起身去吊奠厅给罗关西母亲烧香辞行。我们这一行人,周县长走在前面,我走在第二,林县长走在第三,副县长、局长挨着走在后面。苏通有些犹豫,我们都站起来往吊奠厅走的时候,他站起来想往黑处的地方挪,但最终还是跟在了我们几个人的后面。苏通历来是个钻牛角尖的人,他在省城,但凡去殡仪馆,大多不给死者磕头上香。他说,给死者磕头上香应以情感为基础,即使是尊辈,没有情感基础,甚至有的根本不认识,就冲着和死者的家属有点儿关系,就下跪上香,太不地道,也是对死者的不尊重。可苏通虽然讲得有道理,但人们根本不会像他那样行事。
这节骨眼上,估计苏通心里很矛盾。要说,他是认识罗关西母亲的,据说,很多年前,关于罗关西的婚姻问题还和罗关西母亲交流长谈过,劝过罗关西母亲,一辈不管二辈事,好好保养身体才是老年人的大事。
可这会儿,苏通可能遇到心结了,怎么办?结果苏通还是跟在了我们后面来到罗关西母亲棺樽前,他最后一个给罗关西母亲磕头烧香。我们很肃穆地一个挨着一个磕头上香,有点像八宝山的告别仪式。
我走出悼奠厅,回头看到苏通下跪时十分痛苦,虽然一双膝盖最终落在了垫子上。
大家结束这“礼仪”走出来,没送“人情”的,比如周县长及局长们就直接从皮夹里数了一匝钞票递给罗关西,然后徐徐走离殡仪馆,走到停车的地方。大家正在劝罗关西留步,这时,苏通突然斜在路坎边“噗”的一声吐了一地。一个局长见状,忙去招呼苏通,并说,你喝得不多啊,怎么现在醉了?
苏通咳了几下,吃力地说,茅台酒是慢慢发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