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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线”外史(散文)

2018-09-11

夜郎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罗平物探胜利

简 默

1982

黔南。沙包堡。

一条铁路粗暴地拦腰斩断了沙包堡,每天来来往往的火车愤怒地碾过它的身体,这个小镇在钢铁的动词中震荡与颠簸,喧嚣与骚动,像永远做不完的噩梦。

站在铁路头顶的山坡上,目光像钓钩甩过铁路,穿过公路,落到对面那一溜儿上门板的店铺中间。那儿是镇上我最爱去的地方。每年的春节,多数是在荔波的外婆家过的,一大家人围坐在烧得通红的炭盆边,烤火取暖,架起铁笼子烤糍粑吃。光滑细腻的糯米糍粑被切成了片,摆在笼子上,迅速膨胀了,热气蒸腾,捏了蘸着白糖吃,黏黏稠稠的可以扯很长,像冒着热气的白布。我扭捏着挪到大人面前,不论哪一辈的,一律不用磕头,说上几句千篇一律的拜年吉祥话,就能换得几张压岁钱,有一角两角的,最大不过五角的,却都是崭新而挺括的新钱,提前从银行换来的。钱攥在手心里,像墙上一页页的日子,我盘算着怎样花掉它们。盼到了返回镇上,年还没收尾,我到那些卸了门板纳客的店铺,买小人书,穿花袄的电光炮,点着了能喷出降落伞的烟花,还有那种拉扯后绽出毛茬儿能做风筝的绵纸。店铺旁有一条水泥路,沿着这路与正在壮籽的水稻擦肩走过,前方拉起围墙深藏其中的就是东方机床厂了。

当初建这厂子,是怕仗打起来,觉得躲进了深山沟里安全。我这样说,你可能就明白了。没错,它正是那时退避三线火热建设的产物。由于做了长期备战的打算,它被建设得更像个社会,医院、幼儿园、学校、浴池等公共空间应有尽有,就差烧人的火葬场与审人的法庭了。来自天南海北的人揣着梦想燃着热血聚到了一起,各种乡音在碰撞与融合,他们在这儿娶妻嫁人,生儿育女,有了我们这些机床厂的子弟。

现在让我收回钓钩似的目光。我像一个站在岸边的渔夫,在目光逶迤落到厂房林立的厂区后,猛地提起目光,它钩着那些东西,弯曲欲坠,似乎不堪重负了,终于笨拙地在头顶划过一道弧线,摔到了子弟学校的操场上。

子弟学校离铁路不远,往下走一面缓坡就是铁路了,分住东西两区的父母们每天捋着学校身边上下班。学校怕孩子们偷空溜出校园跑上了铁路,四周圈起了高高的围墙,仅留了东西两处门进出,但却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将厕所建在了围墙外面,课间孩子们蜂拥着去上厕所,胆大的趁机下了缓坡,站在对岸望着铁路,凑巧还会有一列火车轰隆隆地呼啸驶过。胜利、我和几个孩子,那时爱玩一种危险的游戏,将长长的铁钉竖着放在锃亮得可以照出人影的铁轨上,等下课了去拿,铁钉已经被轧成了一柄“剑”,摊开的身体该扁的扁,该尖的尖,攥在手里散着未熄灭的体温,但这危险游戏很快被大人们知道了,学校派出老师课间轮流守在路上防止我们下到缓坡。

我说到了胜利。他有些憨大胆,偷了家里的铁钉放到铁轨上去轧,就是他带的头。他父亲是职工食堂的管理员,生得肥头大耳,管着一群猪和一帮掌勺的、打菜的、卖票的。我们都猜大概是胜利他父亲经常偷了食堂的肉带回家给他吃,他也长得肥头大耳的,个子比我高了足有两头,嘴角似乎永远抹着亮汪汪的油,但他的智力似乎也让猪油蒙上了,学习老是不开窍。暑假的一个中午,到处静悄悄的,太阳像盆烧得正旺的炭火悬在天空。我们机床厂的宿舍建得有些奇怪,从厂区到宿舍那条最宽最长的上坡大道两侧开始,一路像羊拉屎似的沥沥啦啦,分散而杂乱,不像现在的小区整齐划一得如一个个火柴盒,而是像我们玩的那种挑火柴棍的游戏,攥了一把火柴随手那么一撒,火柴们头枕到了脚,胳膊搭上了腿,缠绵着纠缠不清。我们的宿舍在乡村边缘,沿着一条仅容两人并排走的下坡路往下走,是一块块糍粑似的水田,再往前走就是木屋和草房混居的村庄了。路口处有一株榆树,身上的伤口常常流出了清而亮的血,今天却像折扇收拢起了影子。我说这些无非是介绍那个中午发生那件事情的场景与氛围。

那天我们演戏玩,需要一个人来演游击队长,但必须被绑到榆树上,因此这次大家都不踊跃,只有胜利演惯了坏人,听说要演好人,而且是游击队长,连忙争抢着要演。我们找来了麻绳,将胜利反剪双手捆住了,又在他身上缠了几道,这些都是刚儿干的,他干这活得心应手,打的绳扣要费老大劲才能解开。审讯开始是温和的,大家轮番问着游击队藏哪儿了,胜利演得真投入,他梗着脖子怒视着我们,倔强得一声不吭,还不停地冲我们呸呸地吐口水,他个子高,力气大,攒了口水吐向我们,准确地射中了我们的脸、胳膊和身上。戏进入了高潮,暴力随着升级了,我们摘了树枝开始抽胜利,他赤着脚,穿着裤头与背心,树枝扫过身上起了红印儿,最初他咬牙不出声,但树枝似乎真的掺杂了强烈的阶级感情,越来越仇恨,越密集,越使劲,他身上的红印儿越来越多,像重叠的蚯蚓,有些还丝丝缕缕地渗出了血,他终于支撑不住了,叫出了声,却没有低头哀求我们。如果这时他求求我们,甘心当一回叛徒,我们一定会万分鄙夷地饶了他,给他解开绳子的,但他的藐视和倔强激怒了我们,他的受虐和我们的虐待疯狂而残酷地默契到了一起,孩子心灵深处潜伏的好胜与好斗像猛兽被激活了,我们决定继续绑着他,歇歇再审他,非得让他开口求饶不可。

▲ 石板村口(国画) 69×67cm /王永忠

这时从斜对过剪刀口形的台阶上,罗平挽着他的女朋友像一张纸飘了出来。罗平瘦瘦高高的,像一竿被风刮得摇摇晃晃的竹子,他披散着有点儿黄的长发,尖嘴核桃腮,满口被烟熏得又黄又黑的牙齿。现在他穿着花格子衬衫,大开口的喇叭裤,又长又大的裤口几乎盖住了大红拖鞋。他的女朋友比他矮了一头,长相一般,穿着与他几乎一样,花衬衫,喇叭裤,眉眼都描过了,环着熊猫似的黑眼圈,嘴唇搽得红红的,像毛桃屁股尖上的那一点点红。罗平长我们五六岁,听说快十八了,没读完初中就因为打架被开除回家了,整天跟一帮烂仔混到一起,喝酒,抽烟,打架,找女朋友,家里奈何他不得,只好由着他东游西逛,惹是生非,又不得不时刻准备着像擦屁股一样替他收拾残局。此刻他口叼烟卷,手提收录机,那长方形的银白色匣子里逃出了软绵绵甜腻腻的歌儿,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邓丽君唱的。他睃了我们一圈,眼珠子转了转,盯住了胜利,似乎有了兴趣,只见他从屁股口袋里摸出了一块泡泡糖,剥开放到嘴里嚼了嚼,吐出黏在了胜利的脚面上。开始我们不明白他的用意,但很快就清楚了,许多被太阳晒昏了的蚂蚁闻到了甜味儿,脑子一振地互相通知着,赶场似的奔了那糖去,纷纷爬上了胜利的脚面。这回胜利忍不住了,他浑身筛糠似的抖索着,口里杀猪似的嗷嗷叫唤着“放开我,我不玩了”,变调的声腔里夹杂着哭音,在安静的中午格外刺耳和瘆人,撞在四周楼房上又被弹了回来,我甚至看到黄黄的液体冒着热气儿浸湿了他的裤头,顺着大腿根淌了下来。越来越多的蚂蚁得了信儿似的聚拢了,排成了一条黑线向胜利身上划去,仿佛是从墨斗里缓缓放出的墨线,而胜利正在发育的身体成了等待解剖的木料。他更加凄厉而无力地叫唤,罗平乐得哈哈大笑,大概觉得胜利叫唤得闹心,他捡起了地上遗落的几团已经干瘪得发白的马屎蛋塞入了胜利口中,胜利含混不清地叫不出了,憋得满脸通红,眼泪哗哗地往下淌。罗平觉得满足了,歪了歪头,他的女朋友探过去在他的核桃腮上亲了一口,极响亮的像甩了一记鞭子,他的脸上立刻绽放了两瓣红红的唇印,像上下对应的橘瓣,他拧大了收录机,盖过了胜利的哭泣,趿拉着拖鞋挽了女朋友扬长走了。

幸亏门上钉着军烈属红牌子的金财奶奶中午睡不着觉,出来溜达看到了这情景,哄散了吓得呆傻的我们,踮起小脚风风火火地去喊胜利的父母,边走边嘟囔“作孽呀,作孽呀。”

胜利被背回家后上吐下泻,乱抽搐,说胡话,发起了高烧,大夫说是受了惊吓,一连挂了十几天吊瓶才好,人已瘦了一圈。

胜利的事情因绑他而引起,因此带头绑他的那几个人都受到了家里的惩罚,我被罚跪了搓板,王俊被他父亲罚跪在沙砾里,头上还顶着盆清水,他挺直了身子一动不动,盆里的水平静如镜;刚儿受罚最重,他被剥光了衣裳,用鞭子抽打了一通,然后撵到雨中去淋雨,他像一个张牙舞爪跳大神的,很多人包括男的女的都看到了他光着屁股在雨里跳来跳去的样子,这让他觉得难为情,很长时间都低着头走路,见了女生就脸红。我们不敢惹罗平,都不约而同地将帐算到了胜利头上,如果他早点开口求饶,我们或许会放了他,游戏到此结束了,罗平再来也没关系了,但这个逞强好胜、自作自受的憨大个呀!

我们发誓不再带胜利玩,那时孩子们能做的就是像工农兵一样联合起来,彻底孤立谁。但仅仅过了几天,胜利又跟我们走到了一起,起因是他跑到我面前说“我爸昨晚打我妈了,打得可狠了,我妈都哭了!”他跟王俊、刚儿他们说了同样的话。我们都很好奇,胜利的母亲长得人高马大的,身上的肉抖来抖去,跟他父亲像兄妹俩,我们暗地里背着胜利叫她弥勒佛。我们都很关心他俩打架谁能打过谁,在我们那儿大人们不大打架,更不用说是男人和女人。

胜利不惜出卖了他的父母,约我们晚上去他家看,他是想以此来跟我们修好。他家在一楼住,朝路一面有窗子,那间房子恰好是他父母睡觉的地方。按照胜利的安排,我们提前猫腰蹲在了窗子下,天越来越黑,蚊子稠密地嗡嗡叫嚣轰炸着我们,我们真后悔听了胜利的话来看打架,眼皮越来越沉,打着瞌睡迷糊着了。突然,有放肆而响亮、短促而热烈的叫喊压抑不住地惊醒了我们,是胜利母亲,那声音从她胸腔里如潮水滚滚涌出,伴以清晰的哭泣,由于窗子关上了,又拉上了窗帘,我们看不到他父亲打他母亲的凶狠样子,也听不到他父亲动手的声音,只听到了他母亲的叫喊,“哎呀哎呀”的越来越高,但那叫喊里似乎听不出恐惧与胆怯。

第二天我们迎着了胜利母亲,她正挎了篮子去铁路两侧赶场买老乡嵌在稻草把里的土鸡蛋。她边走边哼着歌儿,快乐得每一坨肉都在跳舞,仿佛昨天挨揍的不是她。我们面对面盯着她的脸,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腿脚,没发现挨揍的痕迹。她被我们看糊涂了,大大咧咧地冲我们摆摆手说“小兔崽子们,有什么好看的,都给我滚到一边玩去。”说心里话,她是个不错的人,脾气也好,但自从胜利被绑那件事情后,我们却有些怕她。

夏天家里热呆不住,露天电影善解人意地多起来了,人们纷纷走出了家门。那天演的是一出戏——《卷席筒》。早早地两根电线杆间就扯起了巨大而镶着黑边的幕布,幕布两面预先占了不少小板凳,像一个个的棋子。开演了,空中楼阁似的放映房亮起了昏黄的灯,射出的光投到幕布上,开始咿咿呀呀地唱了,甩着袖儿拧着腰儿地转圈。我们不爱看这种古装戏,就约着尾随在罗平和他的女朋友后面,看他们去干什么。罗平又换了新女朋友,在这上面他像一个手段老练的钓徒,老是准确无误地钓得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个女的比那个受看,走起路来如风中杨柳,仿佛带动得地面都摇摆了。他们旁若无人地挽着胳膊,擦过人群边缘,穿过楼房朝防空洞走去。那洞平时有木板钉成的两扇门拦着,拧上了铁丝,一般没有人进去。现在却被罗平弄开了,两扇门半敞着,他搀着女朋友径直进去了。他可真会玩儿,洞里尽管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冬暖夏凉,即使在这酷热的夏夜,一进去浑身的汗立刻溃退了,从头凉快到了脚。我们摸黑扶墙前行,墙沿和顶上偶尔滴下水珠儿,落到了积水的坑里,吧嗒吧嗒,像小和尚敲着木鱼,在黑暗里传得很远。王俊不小心踢着了什么,咣啷咣啷地向前滚着,像是瓶子。我们不敢出声,怕被罗平发现,屏着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试探着一步一步地挪向前,双手奓着像抱着根柱子,就在这时不远处陡然升起了女人的呼喊,是胜利母亲的那种呼喊,但比她更响亮、更放肆、更大胆,这是因为在黑而静的防空洞里,那呼喊仿佛从地下长了出来,悠悠地回荡撞响着墙壁,久久不绝。我们只看到黑暗光线笼罩下,两个白白的身影在搏斗,在起伏,在喘气,却谁也不敢上前,看看就走了。返回途中,刚儿踩中了一颗“地雷”——一泡不知谁拉的屎,沾了他满鞋满脚。我们灵机一动,每一个人都褪下裤子,一人又埋下了一颗“地雷”,等待着罗平和他的女朋友。我们想象着他们像刚儿一样踩中了,“地雷”一颗接一颗地爆炸了,炸得他们满身都是,臭不可闻。胜利最得意也最兴奋,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他大概想到了罗平往他嘴里塞马屎蛋的屈辱。

我们走出了好远,但那呼喊仍像一条带钩子的绳子,钩住了我们,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我们拽回他们身边。

1982年,我12岁,在东方机床厂子弟学校读小学五年级。

在这一年的一个冬夜,刚满十八岁的罗平撬开了我们音乐老师的窗子,像只发情的猫一样钻了进去,企图强奸她,被她用力推开后大声呼救。罗平被闻声赶来的人群当场扭住,赶上了严打的浩大声势,后以强奸未遂判了刑。

不久,那个音乐老师就离开了我们,调往上海了。

她是一个上海知青,漂亮得让男人想入非非,圆圆的脸蛋白嫩得像奶油,说话柔声细语很好听,拉得一手好手风琴。

我承认我曾经像对待母亲一样暗恋过她。

1983

至今我都没弄明白,物探队究竟是干啥的,但我们机床厂的孩子都别出心裁颠倒黑白地叫它探物队(贪污队),好像那儿出产贪污犯似的。

物探队是拾着山势建的,它迈开一步不能登天,却可以登山。这让它君临小镇,踩在机床厂的头顶,自觉有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物探队的人瞧不起机床厂的人,物探队的孩子也不愿跟我们玩,这是因为机床厂山东人多,而他们是看不起山东人的,尽管他们中多数也是像浮萍一样被风吹雨打四处漂泊的异乡人。我记忆里仅有的几次惨烈的打仗经历,不是跟乡下的孩子,就是和物探队的孩子。我们打仗从不亲密交手,尽量避免身体接触,三五一群地远远地站着,互掷石块。石块同时如飞蝗脱手跳出,呼啸着射向对方,有些幸运地在半路相撞了,粉末飞扬如天女散花,有些不幸准确地击中了头、胳膊和身体,见了血,鼓起了包,一片鬼哭狼嚎。罗平是我们的孩子王,他打仗大胆勇猛,带领我们冲锋陷阵,被石块击中了既不哭也不后退,满脸鲜血地勇往直前,一次次地将对方孩子吓得抱头鼠窜。他一手抄一块砖头,迎着石块向前奔跑,两条又细又长的腿支持着身体快速摆动,像受了惊吓的鸵鸟。这形象让我们一下子想到了某些影片中的人,他们率先跃出战壕,一手持枪前指,一手振臂一呼说“同志们,冲啊”。如果不是胜利那件事暴露了他的残酷与冷漠,他会一直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但自从他跟物探队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像牛皮糖一样黏上了后,他就不带我们玩了,我们也就群龙无首了。

▲ 翁树河(国画) 70×70cm /王永忠

我猜测物探队干的是野外工作,比如勘探找矿一类,只有从事这类工作,长期奔波跋涉在荒郊野岭,与荒凉和寂寞打交道,重回人多的地方,才会珍惜热闹,懂得享乐的意义。

我这样说,是因为在物探队巴掌大的范围内,有一个棋牌娱乐室,一个灯光篮球场,一个露天电影院。它们都是热闹的地方,是聚集人气昼夜享乐的场所,像那个露天电影院,干脆就设在了唯一的主干道上,那道连接起了机床厂宿舍的起点与终点,每逢放电影了,黑压压的人或坐或站或蹲在路上,堵住了道路,来往的人只好从两侧上坡或下坡绕行,孤独地夜行在热闹和精彩的边缘。物探队跟机床厂像死对头一样摽上了,就连放电影也是这样,我们不放他们放,我们放他们也放,有时两边同时放一部片子,忙得跑片子的像跑肚子似的来回奔波着送片子。

我必须坦白我到现在都没学会下象棋。在那个棋牌娱乐室里,电灯昏黄,人声鼎沸,许多人在下棋、打牌和围观。在一张棋桌前,我和伙伴像搭积木似的玩着棋子,一个如今已记不清模样的女人走了过来,说要跟我下棋,可我当时连棋子上那些刻出的繁体字都认不全,更别说下棋了。我跌跌撞撞地胡乱走着,像个没依没靠四处摸索的盲人,那女人气势咄咄逼人,举棋利索,落盘有声,引得一屋的人都朝这儿看。她横冲直撞,一会儿便陷落了我的大后方,她抚掌大喊“将军”后得意地笑了。我窘红了脸,如坠五里雾中,弄不明白是我歪打正着地下对了棋还是如我一样是个棋盲的女人在虚张声势地唬我。以至于现在我第一次描述出那一幕,历经了二十余年,迷雾仍然重重笼罩,所有的面孔都在模糊和湮没。我猜测那半路杀出的女人不是个高手就是精神病人。

我之所以后来与物探队联系密切,是因为表妹一家。表妹一词,那时单纯得很,不像现在,表弟成了官面上流行的称呼,表妹则直指某些情欲含糊的意义。表妹一家是不久前从异地迁到物探队的,那时她是个黄毛丫头儿,黄黄的头发扎成了两个刷把子,人抠,嘴巴厉害,吃不得亏。我们两家住得近了,走动也频繁起来了,有了点好吃的,常常差了我和表妹送来送去。跑得多了,机床厂的孩子,我的那些伙伴们弄清了我和表妹的关系,隔着老远看见她来,就一哄孤立了我,聚到一旁鼓起腮帮叫着我的名字,说“你媳妇来了”。我打小是个内向的孩子,此刻更是羞红了脸,表妹却扔了手里的东西,冲上前在领头的孩子脸上狠狠地抓了一下,他脸上霎时绽放了一条灿烂的指印,他们纷纷作鸟兽散,不甘心地跑远了继续喊,气得表妹抹了把眼泪,掉头回家了,自此就极少来我们家了。许多年后,我初恋的女朋友翻看我的影集,我指着表妹跟她说起往事,她笑言“看样子以后我得首先跟她搞好关系了。”

但暑假开学不久,我就和表妹坐在了一间教室里,成了她的初中同学。我转学到了物探队子弟学校。

我说过物探队有一个灯光篮球场。那球场在学校的面前,面积不大,仅有两个球架,头顶上方悬吊着一行行灯泡,像垂挂的累累果实。我们放学后到天黑了都有人打球,亮起灯光打的时候却很少,大概都没让我赶上。经常打球的有老谢,这是他的本行,他是我们的体育老师。他原先是机床厂的电工,学校缺体育老师,就将他借了过来。他矮胖的身材,像武大郎,也像潘长江。关于他的传说很多,比如他打起老婆来跟打球同样凶,他是将老婆当作了一只篮球,随意而狠命地拍打和投掷。最神奇的莫过于传他会轻功,他日积月累地穿着一双电工鞋,里面灌满了铁砂,不停地往上蹿,像禾苗一样拔高自己,个子没见长,轻功却这样练成了,轻轻一跳就让我们难望其项背,但我从未亲眼看到他施展过。黄君,我们的女英语老师,我们偷偷地叫她“皇军”。她与众不同地戴着副宽边眼镜(那时候戴宽边眼镜的女人和懂英语的女人一样稀有),粗眉大眼,引人注目的是满脸布着鲜艳欲滴的红疙瘩,密如繁星,红似杨梅,我那时还不知文雅地称其粉刺或青春痘,只会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喊骚疙瘩,我理解是因为人骚脸上才出落了这玩意儿。她的打球伙伴很多,像老谢,还有许多年轻小伙子,据说其中一个是她的高中同学,正借助篮球攻势凌厉地追求她,我们那时希望她跟谁好都行,就是别跟老谢好,因为老谢有老婆且打起老婆来跟打球同样凶。

我那时审美意识觉醒得早,身体知觉却像新大陆迟迟没有醒来,这让我的看和想少了行动的支持,多了某些纯洁的成分,这在今天听来有些滑稽甚至不可思议,有人肯定会怀疑你不是不会冲动就是“主芯”出了问题,但这的确是我当时的真实状态。我们班上有几个少数民族女孩,她们是苗族、水族、布依族,有的母亲是汉人,但父亲都是少数民族,汉人的血与苗人的血在源头上流到了一起,在奔腾洄游的过程中,走上了一条寻根之路,最终选择了寨子、大山与月光,也不可篡改地决定了自己的文化和风俗。她们面目黧黑,身材矮小,我怀疑是大山和又湿又重的柴草压的,穿着与我们毫无二致,平素不爱说话,也听不到她们唱歌,仿佛还有些压抑。她们不是我心目中的美神,但蓝月月是。蓝月月同我一样,也是从机床厂子弟学校转去的。她是我的同桌,细眉小眼,但我就是喜欢她微凹的大脸盘,像半边脸的月亮,修剪得恰到好处的刘海,像疏密有致的栅栏围住了她光滑照人的额角,她身上发散着淡淡的清香,像夜风中远远送来的栀子香,那是一种“友谊”牌的香油油,但她嗓子不好,老是捧着片纸张口吐痰,好像由于吃药身上弥漫着有些腥苦的气息,这一切都让她苍白得有些病态,文静得有些动人,而这正是我迷恋的。我有时觉得,男女之间就像螺丝和螺母,彼此曲折起伏的内心纹路吻合了,严丝合缝了,生活就会润滑自如,爱情也会游刃有余。尽管那时我不懂得爱情,但我偏执地相信自己是一颗螺丝,蓝月月正是隐身于万千同类中的那一颗螺母。

我记得有一次她端正了身体,捧着书在那儿读,我却心乱如麻,啥也看不进去。她离我如此近,教室东墙的窗子敞着,晨风破窗涌入如入无人之境,送来了淡淡的清香,混杂着露水、青草和牵牛花的气息,我听到了她均匀而柔和的心跳,徜徉在她婉转好听的读书声里,我甚至捕捉到了她有些腥苦的气息,是从胸腔里如游丝般一缕缕地飘出的,像甘草片,我猜想她又吃药了。我关切地侧头盯着她,像是从她脸上能够读出课文来,足足有一堂课。她读累了,休息了,猛然觉得脸上像被啥东西黏上了,湿润而热烈,推也推不掉,甩也甩不脱,当然不是刚出锅的年糕,是我的目光。她受不了了,扭头看着痴迷的我,有些嗔怒地问:“你老是看我干什么?”声音不大,仍然穿透了四周嘈杂的读书声,唤醒了我的目光,我看到她苍白的脸上腾起了红晕,刘海围起的栅栏半掩半开,当时也没多想,就脱口反问:“你没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好像不是我一堂课在盯着她看,而是她主动而持久地看我,这或许正是我内心深处所渴望的,但她不会,她是一个矜持而害羞的女孩。现在回想,我的反问有些巧妙,似乎含着某些禅机,也有无赖撒泼的意味,这不能不说是那个年龄的狡诈和机智。她脸上更红了,像探出半边脸的红月亮,很快垂下头去一言不发,仿佛真的是她主动看了我,被我当场逮住了,而她也因此犯了一桩难为情的错误,电铃声毫不设防地响起了,下课了。

像其他男生女生一样,我和蓝月月的桌子间也有一条“三八线”。那线是我用铅笔刀一遍遍地划出的,刷着红漆的桌面上纵深着这么一条线,白茬茬的很醒目,仿佛万顷红色波涛中裂开了一道白色缝隙。不怕你笑话,划这条线时,我有意往蓝月月那边侵占了一点,这是我的一个小小的阴谋。蓝月月学习很投入,双臂交叠,正襟危坐,但被我侵占了那么一点,感觉很别扭,常常不自觉地就越过了“线”。这正是我盼望的,我不像别的男生那样用胳膊肘去拐她,挤她,将她赶过“线”去,而是学着她的样子双臂交叠地坐直了,这样我和她的胳膊肘就碰到了一起,尽管仅是鸡蛋大一块,但足以叫我兴奋得心花怒放了。到了夏天,我们都穿着短袖衣裳,大半只胳膊裸露在了外面,蓝月月的胳膊很白很细,像那种最纯洁的山茶花,上面的绒毛如蜜蜂的触须。她还是双臂交叠地正襟危坐,我也双臂交叠地凑了上去,两只胳膊神奇地黏到了一起,这次是她主动的,但却是不自觉的。心怀鬼胎的我猝然像被电流击中了,一种既幸福又紧张的感觉迅即从胳膊肘传遍了周身,我脑子一片空白,汗水刷地淌了下来,与她肌肤接触的鸡蛋大一块地方出汗最多,潮乎乎的。我偷眼看了看,她听得十分专注,眼睛一眨不眨,丝毫没觉察到什么,我却眩晕似的迷迷糊糊,心就要跳出来了,直到老师猛然将我唤起,我呆若木鸡地不知所措,又在四下如花瓣开放的哄笑中坐下。

但我万万没想到她受了欺负,看露天电影时还会帮我占位子,从这点可以看出她是一个不计前嫌和懂得遗忘的女孩。她家在东区的机床厂宿舍,旁边就是电影放映房,我记不清那晚放的是啥电影,我跑到时刚刚开始放,银幕上枪声大作,炮声隆隆,煞是热闹,银幕下两面都坐满了人,还有不少在边上站着的,鸦雀无声。我在边上站着,立刻后面有人喊“挡住了”,正当我站着不是蹲也不是时,蓝月月在黑暗中从前排弓起腰来,朝我招招手,我惊喜地弓着腰挪过去,坐在了她身旁的空凳子上。她递给我一个纸包,一句话没说,打开了是煮螺蛳,接着她又递来了啥,亮晶晶的,是一根大头针,还是没说话。我心领神会地一边用大头针挑螺蛳肉吃,一边抬头看电影,她却随着情节的深入叹息,轻笑,甚至摸出手绢擦了擦眼圈儿。那晚真是幸福,以至于此刻我还记忆犹新,忘不了那香喷喷的螺蛳,精彩的影片都退隐作了背景和氛围,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挨边儿坐着,像那两张板凳,各自内心都上演着怎样的情节与曲折?更让我好奇并疑惑的是,一贯矜持而害羞的她怎么那晚变得大方而主动了,怎么单单就空了一张板凳,又雪中送炭地递过了一包螺蛳,这些对我不能不说是百思难得其解的谜。

但没等我问明白,她家出事了,是她的父亲。那个男人我见过,高高的个子,有些瘦,长着一张长长的马脸,满脸水草似的络腮胡,沉默少语。据说当过兵,枪法好,经常挎了一杆土铳串寨子,进深山去打猎,有时一去一连几天。看电影的那晚他也出去打猎了,这次去的是苗家寨子,后来听人说那天他没放一枪一弹,却对一个苗家妹起了歹心,企图奸污她,她大声叫喊,被寨子里的人发现了,男人们乱刀砍死了他,割下了他尿尿的玩意儿,他的尸体被拉了很远,放到了铁轨上,那玩意儿则被挂到了寨子里最高的那棵树的尖尖上,猫头鹰凄厉地围着它叫了三圈,就蹲到一旁打瞌睡了。

出了这种事,机床厂和物探队的人像寻到了兴奋点,平静的生活被这粒石子击起了涟漪,人们口耳流传着各种版本,说啥的都有。

蓝月月第二天仍然来上课了。她的眼睛哭肿了,红得像那种可以染指甲的凤仙花,哀伤如浓雾笼罩着她,我想到了火车,一列列火车裹挟黑夜迎面冲来,像潮水席卷走了蓝月月的父亲的肉体与灵魂,沿途带到了许多知名和不知名的地方,如一次长长的下葬安魂仪式,却带不走蓝月月火车般如影随形、风驰电掣的哀伤,也许火车将成为她一生噩梦的入口与出口。

第三天她不再来了。

第四天也没来。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她。

几乎同时,黄,我们的英语老师的肚子仿佛在一夜之间隆起了,像一口翻扣的锅。这在当时十分保守的沙包堡镇,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个公开的秘密将人们的视线和注意力从蓝月月的父亲身上转移了过来,明枪冷箭一次次投射向黄。但她仍然毫不在乎地打球,脸上的骚疙瘩又红又亮,仿佛熟透的桃子,就要一枚枚地落下来了,等待她的不知是一马平川还是坑洼凹陷。

没有人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但我们都盼着不是老谢,因为他有老婆且打起老婆来跟打球同样凶。

而黄曾经是一个多么活泼和单纯的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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