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 物(短篇小说)
2018-09-11熊生庆
熊生庆
一
从扎佐到黑石至少要走三个钟头,再从黑石转到箐马,算下来,怎么也得四五个小时吧?
用不了,我们走快点,七点钟出发,顶多十一点就到了。
说得轻松,你以为那么好走?
我又不是没去过。
那你说晚上回来不?
要来啊,当然要来,赶一段夜路不得事嘛!
几点钟来?
我不晓得。
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跟你去了。
……
我是无意中听到小骨头和老烟枪这段话的,早知道会发生后面的事情,我宁愿不听,就算听到了,我也要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可是,有什么办法,本来就听到了,而且,我还像只哈巴狗一样,摇着尾巴加入了他们。
小骨头和我都管老烟枪叫四叔,他家真是太黑了,原本我是来借蜡烛,我妈让我借的,又停电了,扎佐总是停电。听到他们的话,我就把借蜡烛的事给忘了。更何况,他家也没有蜡烛,要是有的话怎么不点上呢?
老烟枪说,混球,你别给老子添乱,你妈知道了不把你打死。我不敢接话,我晓得老烟枪脾气,这个老杂种,讨嫌得很。但我是真的想去啊,于是,我只好用一种乞怜的眼神看着小骨头,我的意思是,希望他能帮我说说话,毕竟,计划是他造的,加上他们的话被我听到,如果不带上我,难道不怕我走漏风声?黑黢黢的火塘边,小骨头看不到我乞怜的眼神,但是我相信他一定感受到了,否则他就不会应承下我心底里的请求。
老烟枪勉强答应下来,但他给我提出了三个要求。第一,不准对任何人说这件事,除了我们仨,就算是对猫猫狗狗花花草草也不能说。第二,必须自己准备三十块钱。第三,在路上必须听我的话,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老烟枪说,以上三条,只要敢违反其中任何一条,就要打断我的腿。第一二条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第三条,我有些疑虑,难道你叫我杀人放火我也做?老烟枪拍了我一巴掌:净给老子胡扯!难道你让我吃屎我也吃?他很不耐烦,但还是压住性子对我说:我不会让你吃屎的。
二
扎佐这个鬼地方,我最恨的人就是老烟枪,与其说最恨,不如说最怕。同时,我最佩服、最敬重的也是老烟枪,因为他做的很多事情,在我们扎佐没有第二个人敢做,能做。比如说,去年那个阴雨绵绵的清明节,当人们终于远远看见我爹是被卡在半山梁子,大家都没辙了,有人甚至提议说,反正这么多天,人肯定死掉了,不如就让他卡在那儿,和天上的鸟雀、地上的虫子做伴得了。听到这话,我妈立马瘫软在地。
我们都相信爹肯定死了,找了这么多天才找到,他卡在那半山里,上不去,下不来,就算没受伤,饿也饿死了。但是,扎佐人的规矩,人死了就要入土为安,哪有不下葬的道理?这个时候,就是老烟枪,他二话不说,从家里找来绳子系腰上,握着弯刀,开路梭下崖去,硬是把老爹的尸体给吊了上来。
再比如说……算了,还是不说了,反正,老烟枪这个人,听他这绰号就知道,烟瘾大得不得了,他话不多,但是精得很,鬼得很。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老爹的死,我真没那么伤心,只是送他上山那天,眼看就要下葬,老妈哭得那么伤心,我才掉下了几滴眼泪。
后来我想,可能是他打我打得太多的缘故吧,他死了,我反而不受压迫了,不过,从那以后,我始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觉得有什么东西一下被割断了。倒是老烟枪下崖时,我心都吊到嗓子眼了。
爹是砍柴不慎跌下去的,他死后,不管什么事,只要是老烟枪叫我做的,老妈毫不含糊。就像这次,我只是随便编了个理由,说老烟枪要带我出趟门,老妈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还干干脆脆地给了那三十块钱。
我们一大早就出发了,那会儿,扎佐还卧在湿漉漉的雾中没有苏醒。
老烟枪吩咐,要攒着力气好好走路,要把弯刀藏紧,系紧裤腰带不给掉出来,路上碰着人也不能乱看,实在遇到熟人了,能说的说,不能说的不说……
我和小骨头不想听他唠叨,我们很激动,我比小骨头还要激动。在这之前,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黑石,而这次我们去的是箐马,也就是说,这是我出门最远的一趟了。
我和小骨头不停地说话,一开始我们谈论扎佐的房子,比哪家的最大最阔气,比来比去,我们一致认为,还是莜莜家的最好,尽管她家那栋老木房外表看起来灰扑扑的,但家里的陈设就讲究多了,是啊,谁让莜莜他爸是长海子的公办老师呢!
然后我们谈到了小骨头家的房子,小骨头说,将来他一定要盖一间整个扎佐最大、最气派的房子,让他奶奶好好享福。我相信他是真想盖,但对他是否真能盖成表示怀疑。随即,小骨头就以一副成年人的口吻严肃地批评了我,他说,我们现在是一条战线上的同志,要互相信任,最重要的是要相信他的能力。
听到小骨头的这番话,老烟枪嘿嘿地笑起来,露出一口长年烟熏而肮脏不堪的大黄牙,那顶羊绒毡帽软踏踏地笼住他本来就毛发稀少的脑袋,不分春夏,我估计老烟枪从来就没洗过这帽子,因此看起来就像一坨黑黢黢的牛屎壳。老烟枪说,小骨头,那我们这次去箐马整到钱你打算干什么?小骨头得意地回答:我早就想好了,我要买十只母鸡,买几袋苞谷,把这十只母鸡养起来,一天就能下十个鸡蛋,十天下一百个,一个月就能下三百个,一年下来,除去母鸡不下蛋的时间,少说我也有三千个鸡蛋,我把这三千个鸡蛋买了,一个鸡蛋五毛钱,三千个就能卖一千五百块钱。我再用这些钱买两头母猪,一堆粮食,母猪生猪仔,猪仔养大了又卖掉,到一定的时候,我就买母牛,越来越多的母牛会生出牛仔……末了,小骨头不忘自信满满地说,你们就等着吧,要不了几年,我就会成为扎佐最有钱的人,那时候,看谁还敢欺负我。
我觉得小骨头说的很有道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在心底里暗暗把自己骂了一通,我觉得自己真是很笨很蠢。不知道为什么,老烟枪却笑得更得意了,他没有否定小骨头的想法,不过笑声中好像有一些不屑。
老烟枪又转过来问我,混球,你呢?我们去箐马整到钱你准备用来干嘛?
这个问题可把我难住了,我一边挠头一边苦苦思索,想了半天,我只好如实交代:四叔,我,我,我没想好,我不晓得拿这些钱来干嘛,我只是想和你们去箐马,我不想待在扎佐。
四叔好像有点失望,不过也只是一刹那的事,随即他就把头别过去不再搭理我们。
我和小骨头又开始谈论沿途的花草、树木,和林子里偶尔飞过的鸟儿,那些鸟儿,大清早就叽叽喳喳唱着,小骨头说他就喜欢这种叽喳叫不停的鸟,不像老棒槌,整日里闷着不说话。老棒槌是他爷爷,他从来没叫过老棒槌一声爷爷。我也喜欢这样的鸟儿,赶在太阳还未升起之前就出来啦!不仅这些唱不停的鸟,路边那些花,那些草,那些树,野毛栗、红松、岩哨子、红杜鹃、山茶花、小酸花、过路黄,甚至马耳朵、狗尾草、羊尾草、白茅、白蒿、青蒿,只要是长势旺盛的我都喜欢,在这个清晨,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顺眼。
我们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翻过了癞石梁子,扎佐被我们狠狠地甩在屁股后面啦!
过了癞石梁子,就是很长的一段缓坡,路旁有一条小沟,水很少,所以几乎听不到水声。我们一直往下,要走到沟底,才又重新翻下一座山。下山容易,这会儿,我们已经梭到沟底啦!小骨头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薄雾一般的,我伸手一摸,头上也净是水汽,不知觉间发丝都湿润了。
老烟枪捡了沟边一块光滑的石头坐下,我这才注意到他从出门到现在竟都没抽烟,正猜想是不是忘了带烟杆,他就从腰间把那家伙掏了出来,乌黑油亮,像一把小匕首。
老烟枪填上一锅烟,小骨头知趣地凑过去给他点火,不想点燃后他却不准我们说话了。
“两个小狗日的,太吵了,莫耽搁我咂烟!”老烟枪骂道。
由于老烟枪不准我们再说话,就只好闷闷走着,太阳出来了,老烟枪命令我们要在太阳没辣之前到达黑石。这段路不好走,小骨头偶尔冒出一两句听不清内容的话,都被老烟枪鼓起眼睛狠狠地镇了下去,这时候,小骨头就只能像一只漏了气的气球那样,软绵绵地望着我。我把脸移开了。
三
谁也没想到,就在我们准备钻进黑石一家临街的羊肉粉馆时,竟撞见姑父。姑父家在黑石,这我们都知道,但他家不在黑石街上啊,谁料竟给撞上了。要躲是来不及啦,姑父看到老烟枪,表现得很激动,据说,当初就是老烟枪做的媒,姑父才娶到了姑妈。
姑父不由分说拉着老烟枪就要走,说无论如何要去他家坐坐,他有很长时间没见着老烟枪了,他说既然来了,就要去他家好好吃上顿酒,还自作主张许诺要把他家的老母鸡抓来炖汤。听到要炖母鸡,我胃里一阵嚅动,早上吃的两个红薯早就消化完了。回头一看,姑父竟只顾拉着老烟枪,我和小骨头直勾勾立在后头,真是尴尬。还是小骨头机灵,迅速争上去隔开他们,连连说还有事儿,不能去姑父家了。老烟枪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支吾着说真的有事儿。
好说歹说,姑父终于不再坚持,和我们一道走进粉馆,请我们吃了大碗的粉条,还给老烟枪加了半斤苞谷烧,老烟枪不仅爱那口叶子烟,还好酒,有酒喝,老烟枪表现得很高兴,细致地抿进嘴里,很享受的样子。小骨头赶忙抓来一只杯子递去,老烟枪小心翼翼地往杯里匀了些;我也想喝点儿,但不敢说出来,只好埋头吃着。快吃完时,姑父问起我们去箐马的事,我心头一紧,生怕老烟枪说漏了嘴,过后,老烟枪也说,那会儿他也生怕小骨头和我给说漏了。
▲ 新巴黄土寨写生(国画) 70×70cm /王永忠
姑父家早些年就种了好一片杜仲,那会儿杜仲皮比现在还值钱,靠着那片杜仲,他们家吃穿不愁,还小有结余。我甚至想,当年父亲是不是因为这,才听了老烟枪的话,放心地把姑妈嫁过去了呢!
父亲还在时我去过姑父家好几次,那一年,刚好逢上他们家剐树皮,杜仲皮子厚,不能全剐,从离地半尺始,往上约一米多,把树皮剥开来,得均匀留着一半接上树根,否则树就得死。剐树皮是个技术活,不懂行的人剐过之后树必死,更别提来年还可从剩下的一面继续收割。
那是秋天,树皮剐下后,晒被子一般铺在林子里,那些被剐过的树,白嫩嫩的树干裸露出来,表层的水分迅速被日光吸干。天气好的话,几天下来树皮子就可晾干扎捆卖了,若不凑巧遇上阴雨天,那就费力得多,得把树皮背回家,生火烤干。烤干的树皮不中看,黑乎乎的,因此,也就卖不到太阳底下晾干的价钱,据说每斤要少四五毛呢,所幸,这些天天气很好,想到这里,我松了口气。那几年,杜仲皮晒干后总能卖到三四块钱一斤,现在据说有所下跌,只卖到两块左右了。两块也很不错啦——我这样告诉自己。
因为吃了羊肉粉,老烟枪又喝了酒,所以从黑石到箐马这段路我们走得极快。两炷香的功夫,我们就抵达林场,而要去的地方叫马龙屯,进入林场后,还得再走二三十分钟才能到屯下,爬上马龙屯半山腰,又得费好一阵功夫,这个过程远比我预想的要艰难。老烟枪闷闷地不说话,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不想,我们迷路了。
进入林场后,天色迅速黯淡,林中的小路被野草覆满,得小心翼翼地把杂草拨开方可下脚,还要时时留心草丛,这一带老蛇很多,一不小心就会上那畜生的当。老烟枪早有防备,掏出他的烟杆,拧开烟锅盖子,各自抠出一坨烟屎敷在我们的脚踝处,他说老蛇怕烟屎,只要闻到烟屎味儿,必然不敢靠近。
果然,这一路我们都没有碰到老蛇。
好不容易来到一处林间空地,小骨头和老烟枪却争执起来,小骨头认为应该往左,老烟枪认为一定是往右。小骨头说,一个月前我才来过,相信我不会错。老烟枪说,你来过我没来过?老子第一次来马龙屯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儿呢!随后,老烟枪又给我们细致地讲了一番林中的地形,他说他熟练得很,相信他准没错。最后,小骨头动摇了,也觉得老烟枪说的有道理。
我们就是这样迷路的!
老烟枪在前面带路,林子越来越深,我把弯刀握在手里,将杂草劈开,根本就看不到路,这本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越走越觉得不对,还是小骨头先发了话:四叔,我们真的走错了!老烟枪不作声,还在闷着头往前走,我开始喘气,羊肉粉的效用这会儿已在慢慢减弱。
小骨头有些按捺不住了:四叔,如果你非要往前走,你一个人去吧,我说不是这条路,你就是不听。这话把老烟枪激怒了,他转过身来,用弯刀指着小骨头,把我吓一跳:老子说没错就没错,这条路只是很久没人走了,所以有点难走,当初又不是老子想来的,现在晓得难走了?小骨头一下哑了,我心里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不过”,老烟枪语气缓和下来,“这条路既然这么难走,那我们还是回去走你说的路吧!”小骨头也很无奈,我们调头,来路丝毫看不出人走过的痕迹。折腾了一圈,至少耗掉了两个钟头,然而,不管怎么走,我们就是找不回那片林间空地了。有浓密的树荫遮挡,太阳照不到我们,只有一束束光线从叶子缝隙间漏下来,像一条条淡黄的绸带。时间不知不觉间已滑过晌午,林子里越来越热,我们像三头野兽到处乱撞,汗水早已浸湿了衣服,黏哒哒的很难受,身体还不时被锋利的茅草刮伤,一道道小口子,渗出少许鲜血,汗水淌上去,又痒又辣!
热,真的好热,是那种湿气很重的沤热。
四
扎佐往东约一百公里是长海子,那是另一个小镇,莜莜的爸爸就是在那个镇上的小学教书。虽然不是很远,但扎佐去过长海子的人并不多,去过的人回来后,总能带回些新鲜玩意儿,充电的小手电筒,电子表,影碟机等,莜莜家的新电视机就是在长海子买的,是村里最早的一台彩电,看起很舒服。
以前,小骨头和我最喜欢去莜莜家看电视,她家还没有彩电的时候,我们仨很铁,自从她家有了彩电,她就变了,变得高高在上的样子。因为这,我就不是很乐意去她家,尽管我很喜欢看彩电。要知道,那可比我们家的黑白电视好看多了,里面的人活生生的,跟真的一样,而黑白电视里的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假的。一段时间之后我再去莜莜家,她很直接地警告我,叫我以后不要再去她家看电视,小骨头可以去,我不能去。我知道一定是小骨头在背后说我坏话了,这个狗日的。为这事,我不理小骨头好长时间,不过后来就慢慢淡忘了。
扎佐人去得最多的是黑石,因为黑石要比长海子近,而且也能买到油盐酱醋、衣服鞋袜,莜莜她爸说过,十个黑石也比不上长海子,我觉得长海子真好。
黑石在扎佐往西约三十公里处,也是一个小市集,每个星期四,附近的人们会涌向这里,带来家里种的苞谷、洋芋、红薯、豆类、菜蔬,或者猪羊鸡狗,卖掉之后买回油盐、鞋袜、农具,每到周四,这里就格外热闹,行人摩肩接踵,一个个匆匆忙忙。当然,黄昏时分,你会看到街边的小摊旁,三五成群地扎堆吃着汤锅、喝烧酒。这些人多是中年偏上的农人,附近的,来赶集,有的人一个月难得上一次街,忙完手里的活路,好不容易来一次,对他们来说这不亚于一个盛大的节日,因此就要开开荤。
所谓的汤锅,就是大铁锅炖着的羊肉、猪肉、狗肉,偶尔有牛肉,但极少见,牛是用来耕地的,除了回族,人们是不会故意杀死一头牛的,除非牛自己病死、摔死。羊汤锅最贵,一般人也就吃狗肉、猪肉,三块钱一碗,肉不多,汤管够,那些人舀来烧酒,就着汤锅,迅速活络开来,吃得咋咋呼呼,满头热汗。日头西沉,路边的草丛里有人随意躺下,甚至还打着呼噜,不用说,那是给吃醉的。
在我的印象中,老爹生前就这么吃醉过好多次,有些时候是遇到同村的人赶场回来,给扶回家了,有时候是睡到自然醒,揉揉眼,就着月色,大步流星地踩着露珠回到村庄。有一次我曾经问过老爹,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吃汤锅,还吃得那么醉?他说,平日里大家吃饭,这是为了填饱肚子,为了活下去,抽烟喝酒,是为了找到活下去的办法和乐子,至于吃汤锅喝烧酒嘛,他说,那是最美好的时刻。我当时不懂,但我觉得那是老爸说过的最有水平的话。后来我才知道,这话根本不是他自己说的,扎佐所有中年以上的男人都会说,都懂得。
箐马在黑石西南边,从箐马到黑石的距离比从扎佐到箐马的距离要近,而且路要相对平缓。不过,箐马可是个人烟稀少的地方,这是一个林场,据说曾经有守林人驻扎看守,后来不知怎么守林人全搬走了。林场可不管有没有守林人,树们自顾自生长着,原本就是黑压压绿莹莹望不到头的一大片,年复一年,也就长得更凶了。而小骨头之所以唆使我们来箐马,是因为他来过,小骨头的师父杨鼓眼是扎佐有名的风水先生,哪家老人去世,修建新房,择日办酒,都是他一手操办。只要是经他操办的,事无巨细,都顺利得很。黑石扎佐长海子方圆几百里,没有人不知道杨鼓眼,就像没有人不知道箐马林场,没有人不知道马龙屯的传说。
杨鼓眼和小骨头爷爷老棒槌是至交,老棒槌好说歹说,加上杨鼓眼心疼他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就收下了这个徒弟。哪知道小骨头生来就对风水不感兴趣,师父教的东西是左耳进,右耳出,不过他喜欢跟着师父到处跑,因而去过很多地方。就在一个月前,杨鼓眼来箐马看地,把小骨头给带了来,小骨头这才发现了箐马林场马龙屯半山腰上的秘密,于是有了我们这次行动。
怎么就迷路了呢!他终于承认我们真的迷了路。
老烟枪先是小声地嘀咕,音量逐渐加大,嘴里火枪一般射出一串串骂人的脏话。我实在走不动了,小骨头也越来越不行,他的裤子都被刺蓬刮破了。
日头逐渐向西偏移,我们已不知在这没有边际的林子里钻了多久。
我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向四叔,四叔根本不予理会,我只好厚着头皮说,四叔,我实在走不动了,我的脚都要断了!小骨头也瓮声瓮气地请求道,四叔,休息一会儿吧,再走下去我就要死了。老烟枪回过身,用一种带着愤怒,又满含无奈的的语气说道,那就休息一下吧,走不出去,才是真的要死了!
我们仨并排坐在一根快要腐烂的枯枝上,说是枯枝,其实足有老烟枪大腿那么粗。
我心里莫名其妙地闪出一个念头,我们会不会死在这林子里?如果死在这里,肯定比当年老爹还惨,这么远,这么偏的地方,尸体腐烂了都没人知道。这么一想,巨大的恐惧感瞬间将我困住,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离自己这么近,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是当初老爹去世时都没有体会过的。
这会儿,我真想大哭一场,要把心里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哭出来,眼泪真的就忍不住掉下来了,我强忍着没出声。一边默默流泪,我一边想,如果我死了,老妈会怎么办?她该有多着急?她会不会像爹死的时候那样,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她会不会想不开寻短见?这个家,就剩下我和老妈了啊!
回过神来,我看了小骨头一眼,他的鞋子都裂口了,露出一只大脚趾,泥糊糊的,我赶紧看了看脚上的鞋子,竟然也破了一个小口,没有小骨头那么糟糕,但已经漏风了!我后悔跟着他俩出门了,早知道会这样,那个夜晚,趴在老烟枪家窗台上,老烟枪和小骨头的话我宁愿不听,就算听到了,我也要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装作完全没有那会事。可是,有什么办法,本来就听到了,而且,我还像只哈巴狗一样,摇着尾巴加入了他们,这是最让我难以接受的地方。
老烟枪默默地咂烟,小骨头不耐烦地嘀咕了句,也不怕渴死,还抽!一直赶路,我都忘记了口渴这件事,真是想不明白,口渴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能忘?
一想到口渴,我就止不住了,太想喝水了,我们都需要水啊,我觉得现在我能喝干一条沟。
老烟枪突然啪啪连拍两下脑门,两个小狗日嘞,你们刚才说啥子?你们说啥子?
我已经顾不上他为何激动,坐下就不想起来。
小骨头没好气地说,老烟枪,我要渴死了,我想喝水!
老烟枪丝毫没有注意到小骨头对他称呼的变化,而是哈哈大笑起来,有了,有了,我找到路了。
老烟枪竟然找到路了?我俩一下子立起来,在哪里,在哪里?
老烟枪使劲揉着太阳穴,那顶毡帽已经被汗水渗湿,不管怎么热,他就是不摘下来。他激动地说,混球,你们两个狗日的真不错啊,我们互相对视一眼,完全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老烟枪说,你们想啊,咱们现在不是想喝水吗,水往低处流,咱们就往矮处走,越是矮的地方,越容易找到水。你们说是不是?我和小骨头使劲点头。找到水之后,既然水往低处流,你们说,箐马林场哪个地方最高?我俩不约而同地说:马龙屯。
我明白了,老烟枪的意思是,找到水之后,再顺着河沟往上走,这样准能找到马龙屯。
哦哦,恍惚中我似乎看见一株快要枯死的禾苗,迎来了一次毫无征兆的降水,雨水浇灌着禾苗,浇灌着禾苗生长的土地,浇灌着整个丛林。我们顺着缓坡下移,没过多久,热得发烫的脸庞迎来了那阵过去很多年后我都还常常想起的凉风。对着凉风吹来的方向,没多远我们就听见了哗哗的流水声,声音不大,但那么清晰,是的,我们找到水源了,小骨头纵身一跃,整个儿跳到了水潭里。这水真凉快啊,真清澈啊,真甜美啊!
饱饱喝了一顿,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啦!
休息足了,透过茂密的枝叶,隐隐可见太阳已逐渐抹上一层蛋黄色。
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是,还要不要继续往马龙屯走。
小骨头说无论如何不想再去了,他宁愿不挣那点钱,他说,就算我们走到马龙屯,肯定天已经快黑,今天晚上吃什么,怎么出去?这是个问题。我极力赞同小骨头的想法,也表示无论怎样不想再走了,我甚至拍着胸脯说:老烟枪,再往马龙屯走,我们没有吃的,没有睡的,就算不饿死,晚上被山上的野兽咬死也是有可能的,我不想死在这里,我想回家,我再也不跟你们出来了。
小骨头又狠狠地批评了我:混球,你说不去马龙屯是对的,但是,你现在要搞清楚,老烟枪是我们俩的敌人,我和你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你要相信我,要维护我,我们要一同战胜敌人。
我知道,他这些话是在莜莜家电视里学来的,想起早上他说的类似的话,我没好气地骂道,小骨头,狗日的就是你最精,早上你说我们仨都是一条战线上的,这会儿就只有我和你了,是不是继续走下去我也会变成你的敌人啊?
老烟枪好像根本没听见我们的话,或者说,他故意装作没听见。他一改往日的暴戾,重新填上一锅叶子烟,像好朋友一样坐在我们身边,说道:你们不要怕,不要担心,既然我们都来了,那就要走下去,不达到目的绝不罢休!如果现在就回去了,那今天岂不是白白遭罪了?岂不是白白受苦了?你看,你们的鞋子都破了,难道你们就舍得这么放弃?一块肉都吃到嘴边了,你们舍得放脱?所以,我们要去,一定要爬上马龙屯,找到我们要的东西。
小骨头很不高兴:老烟枪,你说走也行,那我们晚上吃什么?现在这么晚了,爬上马龙屯,我们今晚就出不去了,就会饿死在这里,难道你想饿死在这里吗?还是趁我们饿得没有了力气,把我们的肉割下来烤吃了?
老烟枪拾起弯刀忽一下砍到小骨头旁边的一株青冈树上,小骨头被吓傻眼了,我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唬住,我以为他要砍死小骨头。
弯刀吃进树里,老烟枪并不慌着拔出来,而是拍着胸脯保证:只要你们两个听我的,我负责找到吃的,保证饿不死,如果找不到吃的,就把我的肉割下来给你们两个吃,我说到做到!说完,他故意指了指那株青冈树,如果你们想跑,这棵树就是你们的下场。
我们又上路了。
小骨头和我,我觉得我们俩没出息,没本事,没胆量,我觉得他刚刚说的话是对的,我们是一条战线上的,老烟枪是我们的敌人。偷听他们谈话,拼着想加入他们时,我觉得我是一条哈巴狗,现在,多了一条,总共有两条哈巴狗了。
五
小骨头的爷爷老棒槌曾经给我们讲过这么一个故事。
那个时候,别说你们,就连你们的爸爸妈妈都还没有出生。那年天大旱,处处闹饥荒,饿死的人不计其数。那天中午,扎佐突然来了一个背麻布口袋的丑八怪,这个丑八怪到底有多丑,我形容不出来,我只能告诉你们,他的左眼像是被枪子儿打瞎了,鼻子不知道得了什么病,溃烂化脓,最后整个鼻子都烂掉了,光秃秃跟脸一样平,两个鼻子眼儿直勾勾对着你。
我和小骨头连连发出嘘声,一是为了表示老棒槌所说的这个人真的很丑,二是表达我们想继续听这个故事。
他说,那个人来到扎佐之后,挨家挨户要饭,他说他从枫木岭来,枫木岭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的人全部饿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他到处逃荒,于是就来到了扎佐。
▲ 竹坪村之一(国画) 70×70cm /王永忠
那年扎佐也饿死了人,五月上,天气越来越热,丝毫没有降雨的意思,地里的庄稼全部干死了。扎佐人当然没有哪家愿意给他饭吃,不说自家没有,就是有点粮食,旱灾那么严重,也要留下来保命啊!
丑八怪要饭唱的是一种扎佐人从来没有听过的莲花落,内容听不清楚,调子也和扎佐的大不一样,但是丑八怪的声音很好听,就像鸟叫一样。不是一种鸟叫,而是很多种,他能唱出很多种不同的声腔,有时候甚至能同时发出好几种声音。不过,毕竟是要饭,因此那莲花落就唱得格外的凄惨,格外的伤心。
一首唱罢,他又唱一首,村里心软的老人们甚至被他哀婉凄楚的莲花落唱哭了,甚至想把家里仅剩不多的一点点粮食匀出一些分给他。不过,他们擦干眼泪之后,又迅速理智下来,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收起了自己廉价的同情心。
直到把扎佐每一户人家都转了个遍,丑八怪绝望了!
当人们都以为他已经离开时,村东的细珠婆忽然哭天抢地地嚎了起来:抢人啦,土匪来啦,救命啦……大伙儿拎上锄头弯刀赶紧朝细珠婆家赶去,没见着土匪,细珠婆坐在她院里哭。原来是丑八怪把细珠婆火上的稀饭端走了,那是小半锅野菜和苞谷面熬成的稀饭,细珠婆说那是管吃两顿的。
人们很生气,料想丑八怪应该没走远,就沿癞石梁子追了上去,果然,丑八怪没走远,人们抓住他的时候,那锅稀饭已经吃完了,锅还在。人们把丑八怪狠狠打了一顿,然后把他赶进了癞石梁子左侧的苗人山,他的麻布口袋里装的是两件破衣服和一根牛筋,看没什么用,就还给他了。
一年多以后,有人在癞石梁子干活,再次撞见了丑八怪。他没有死,还穿着一身鸟毛编织的衣服,头发胡子特别脏,特别长,就是个野人。他告诉那些遇见他的人,他会唱一种歌,只要歌声响起,很多鸟就会闻声而来,他用牛筋套上石头,弹出去把鸟打下来,就这样,他在苗人山活了下来,不仅活下来,还开垦了一小片荒地,种起粮食了。
分别时他还教会了那些遇见他的人唱那支歌,那支歌扎佐每代都有人会唱。
听了那个故事,我一直好奇那到底是一支怎样歌,竟能把天上的鸟儿诓来?只是,老棒槌也说不清楚,也不知道扎佐到底还有谁会唱那支歌。
老烟枪坚持要走,且满怀信心不会饿着我们,我就在想,会不会现在扎佐会唱那支歌的人就是他呢?想到这里,我更加怀疑了,一年四季从来不见老烟枪摘下他那顶毡帽,会不会就是因为里面藏着一根牛筋?
不一会儿,事实就证明了我的荒唐和异想天开。老烟枪根本不会唱什么神秘的歌,更不会打鸟,这让我感到很失望。他敢那么有把握地保证我们不会被饿死的原因是,他在我们喝水的河沟里发现了石蚌。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分不清石蚌和癞蛤蟆,因此我从来不敢一个人去河沟里捉,小骨头就不一样了,狗日的是个精怪,好像什么都懂。更何况现在还有老烟枪在。
六
是的,我们爬到马龙屯半山腰时,天已经快黑了。
要不是迷了路,这会儿我们应该在回家的路上了吧?这样想着,我不禁有些伤感。
不过,既然来了,就安心下来吧!我只好这样告诉自己。
杜仲树根本没有小骨头说的那么多,趁着天黑前混沌的光景,我们找着了三棵,都不是很大,只碗口那么粗。老烟枪抽出弯刀,在其中一棵杜仲腰间剖开一块树皮,由于马龙屯地势高,树皮很薄。老烟枪有些失望,我恨恨地想,小骨头这个狗日的,明显是夸大事实了。老烟枪叹了一口气说,不要难过。
我们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明天早上!
上了山后,小骨头表现得很乖,知趣地拾来干柴,老烟枪选了一块偏岩下,拢起火堆,把干柴引着了。山风阵阵,火苗子呼拉拉蹿响,入夜后,寒意渐渐从脚底爬上来,繁星布满天穹,而月亮还未升起。老烟枪端坐岩底,眼神投向遥远的星空,消失于无尽的黑暗。
石蚌是老烟枪烤的,一共十一只,烤得很细致,很鲜,很脆,但因为没有盐,吃起来十分寡淡。我勉强吃了三只后再也吃不下了。
老烟枪没有吃,他说他不饿。
丛林里时时传来唰唰的响声,小骨头和我同时往老烟枪身边靠过去。我们都不说话,老烟枪歇下烟锅,把我们搂在怀里。他问我们想不想睡觉,想睡的话就这么睡,他没有睡意,为我们添柴,并告诉我们大可放心,不会有野兽敢来侵扰我们,还解释说,一是燃起火堆,野兽不敢靠近,二是他那把弯刀十二分地锋利,可是见过血的。
我知道,老烟枪所说的见血,不过是曾经砍死了一只狗而已。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受到了难得得安心。
累了一天,我早就很困了。小骨头却说他没有睡意,为了证明他真的不困,他还站起来围着火塘转了一圈,顺便折断好几根本来已经足够短的柴棒,还对着脚下的丛林大吼了一通。他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很快又消失了,被辽阔而逼仄的夜色吞食。这样一来,我原本浓浓的困意也被他赶走了。有那么一会儿,没有风,只有火堆里的火苗轻微翕动,我们就只听见这翕动的火苗和彼此的呼吸声。
老烟枪明知故问,你们都不睡啊?
小骨头自从上了屯之后就变了个样儿,准确地说,是往日里的狐狸尾巴被藏起来了,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他表现得乖,仿佛他从来就是一个很让人省心的乖孩子。
沉默了半晌,他说,四叔,你给我们说点什么吧!
说什么都好,只是别闭着嘴巴。我补充道。
然后,四叔又给我们说起了马龙屯的传说,尽管我们都已经听过无数遍。
很久以前,马龙屯还不叫马龙屯,箐马也不像现在这样,是一片茂密的丛林。那时候,屯上有一座小观,里面住着一个老道士和一个小道士。小道士是吞下马家男娃,男娃出生那晚,他母亲做了一个梦,梦中,一匹独角双翅白马来到她跟前,伏下身,不住地舔舐她的肚皮。母亲惊出一身冷汗,醒来后,就诞下了男娃。因有此一梦,故得名马白。
马白长到七岁,那天,屯上的老道士游山玩水回来,路过他家门口,见了马白后,大惊。遂找到孩子父母,说此子非同凡俗,骨子里充盈灵气,要把他带上山去修炼,否则将给这家人带来灾祸。马白父母当然不愿意,连连拒绝。不想这时,在门口玩泥巴的马白走门来,突然一声断喝:月升于谷,虎哮于林,龙腾于渊,尔等何故阻拦?
父母被这突如其来的断喝给镇住了,此前没人教过他,也不曾识文断字,不想竟来了这么一手?!于是就将马白交予道士,带上山去了。
马白是上山去了,但夫妻俩还是没能逃过噩运,就在马白上山不久,家中失火,夫妻双双毙命。马白得知消息,也不哭闹,只在屯口不吃不喝诵经三日。三日后,又照常修行去了。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马白就长到了十二岁。
这时,老道士的师父——长弓真人忽从福泉仙山赶来,说是受了灵谕,来引二人闭关修炼。
按长弓真人的指点,老道士和小道士开始闭关,要修满七七四十九天,这期间只能喝屯后玄井中掘出的凉水,长弓真人日日给他们送去。
老道士受不了饥饿,偷偷准备了干粮,日日啜食。小道士马白则恪守真人的教诲,日日苦修。四十九日后,两人出得关来,在玄井旁沐浴,这时,只见风云变幻,一匹独角双翅白马从天而降,伏在小道士膝下,小道士骑上白马,驾雾而去!
长弓真人大吼三声:轰……轰……轰……也化作一团白光,尾随白马神兽去了!
老道士眼见此景,思及闭关期间偷食物的干粮,追悔莫及,连呼痛……痛……痛……
他思来想去,觉得实在不该违背师父的嘱咐偷工减料,以致错失良机,耽误了正果。于是,黄昏时分,他穿戴整洁后一把火烧了道观,从屯上纵身跃下,坠入深渊。
那以后,屯上渐长出一尊白石,竟是神兽模样。后人便给此山起名马龙屯。
这个夜晚,四叔嘴里的马龙屯传说给我焕然一新的感受,就像是一个从未听过的陌生故事,在这漫漫山间滋长。
小骨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呜呜地哭起来。他一边哭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只陈旧的罗盘。
我们被小骨头骗了。
哭够了,小骨头垂着头说出了真相。你们就别抱希望明天能找到更多的杜仲树了,这儿就只有那几棵杜仲树,树皮剐下来晒干,最多也就二十来斤,费尽力气背出去,根本值不了几个钱,不然我和师父来的时候早把它剐走了。
我很愤怒,也沮丧:那你白天还说整到钱你要买十只母鸡,买一堆粮食?
是啊,那是我的打算,我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你爷爷家不是就有很多鸡吗?老烟枪说。
是啊。那些鸡是奶奶养的,不是我的。
那你还说你过不了几年就会成为扎佐最有钱的人?我无不嘲讽地说道,我甚至想跳起来给他一窝脚,将他从崖上踢下去。
老烟枪用一声长长的叹息制止了我。
小骨头骗了我们。他说屯腰上长着成片的杜仲,每棵都皮球那么粗,他说我们仨来剐了这些树皮,晒干再来背出去,每个人可以赚不少钱。早前黑石扎佐一带就有规定,箐马林场的树木任何人不得随便砍伐,否则将受到严惩,剥树皮自然也是不被允许的,所以老烟枪才嘱咐得那么细致,生怕我们走漏风声。
不想……
一个月前,小骨头和杨鼓眼来看地,那之前,师父从来不让他碰罗盘,那天,可能是走得累了,师父就把包交给了小骨头,包里装的就是这个罗盘和几本毛边纸誊抄的经文、一把法刀,一块桃木令牌,还有几枚铜钱。小骨头从来没仔细把玩过罗盘,高兴坏了,走的时候,不知怎么,包带走了,却落下了罗盘。
小骨头说:其实那天回到半路的时候我就知道罗盘落下了,但是我不想回来,我想着,回去之后就说不知道是掉在哪儿,把师父蒙过去。不想师父觉得是被我藏起来了,还说找不到罗盘就不认我这个徒弟。
“我不想让爷爷伤心!”小骨头又抽泣起来。那火光映在他泪水涟涟的眼睛里,像是重新点起一团流动的火焰。
七
第二天,我还在睡梦中,老烟枪就兴奋地喊起来,他说他找到了好东西——
是两株天麻。
回到黑石,老烟枪把天麻卖给了一个布依族老人。
老人说他找天麻很久了,始终没有找到。于是就在在黑石侯着,好几个星期了,“终于让我候着啦!”老人眼眶湿湿的。他的儿子病了,需天麻入药。老人捧着天麻,不停地摩挲,“这宝贝金贵,金贵啊!”
老烟枪让我和小骨头去馆子里吃粉,他出去转了一圈。
回来时,老烟枪手里拎着个袋子,里面装的是两双新鞋和一匹红布。
鞋子是给我和小骨头的。
几天后,我在老妈的床头发现了一件崭新的红衣服,那衣服料子细腻,做得无比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