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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深处

2018-09-10符浩勇

安徽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阿珍阿伟村长

符浩勇

静寂的春雨

快下班了,下晌就开始下的春雨还在潇潇地下着。我正犹豫下了班该怎样回去,没想到,阿伟打来电话说,让我去他那里一下。

我已是有些时候未见阿伟了,很想知道他的近况如何,就说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吗?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来一下就知道了。那个口气,仿佛他有什么话非见面就不能说或是不好说似的。

下班后,春雨仍在溟蒙地飘洒着,看来一时半刻不会停歇,我就借了一把雨伞,蹬上自行车,顶着雨幕,向着阿伟的宿舍蹬去。

阿伟是我的同窗好友,是在读中学时认识的。我和他原都是乡下的农村崽,迄今番薯屁还拉不完。

当年,我和他来自不同的乡镇,高中时同上一个班,后来都考上了大中专院校,分配在县城机关工作。就考学这事,阿伟曾不止一次对人说得感激我,如不是我,他或许这辈子就得待在乡下扛锄头挑畚箕。这话是他对别人说而别人传给我的,我知道,他指的是发生在一九八三年的那件事。那会儿高考还在推行预考制度,参加高考的人要从毕业班人员中挑选,挑选的办法当然是要考试,这叫预考。那年恰逢上教育体制改革,县中学开设高三班,我和他都是当年预考的补习生,但在县城镇中学读到高二班,就可应考。在这样的竞争下,他在预考中落榜了,他本无心再守寒窗,决定躲到乡下去。整整一个暑假,我在县城未见过他一面。临近九月入学了,我风尘仆仆独自跑了十多里崎岖的山路,软磨硬泡,才勉强拉他出来补习。

就补习那一年说,我同他就像是磁石同铁块一样粘合上了,在校园角落那一间昏暗的宿舍里,我和他同睡一张落架床。原本说好了各自睡上下铺,可大寒天,我和他又会睡到一张床上,两条半旧不新的棉被垫在一起,总是你让我,我让你的。那时,补习班食堂的伙食可差劲了,煮得发黄的菜没见一丁点油星,常常被大家戏称为“猪食”,偶尔难得加餐一次,也只是三角钱一块可看透背面的肥肉。但我和他开膳的饭菜票凑放在一起,根本不分你的我的。我就是那个时候学会吃肥肉的,要不是会吃肥肉,也不至于今天这般膘壮。

后来,我和他都考上了,虽然不同院校,彼此隔着一条琼州海峡,但书信来往不断。我记得他在信中说过,不少次他在百无聊赖中收到我的信后,慵倦的精神就陡然振作起来,而我也颇有同感。好在假期我和他又能聚到一块搓麻将、打牌九,虽然那当儿囊中羞涩,口袋里也没几枚钱,但还是动真格的,甩一元登庄两元的玩,不管谁赢谁输,图的就是乐。不时,夜里我还同他海阔天空地侃聊。毕业后分配工作,我在城南,他则在城北,整整隔着两公里路,我们还是形影不离。

路上,雨不知疲倦地下着,我记起了已有些许时日不去阿伟那里了。说起来也就因为他有了对象阿珍,是他在一次舞会上认识的,一个高挑苗条,打眼虽不是漂亮但却秀气耐看的姑娘。早听说阿珍谈对象好几个,不知是人家嫌她还是她嫌人家,反正,阿伟没有嫌她。开始我还是常蹬自行车去城北阿伟那里,却常常逢上阿珍。有一回,我主动邀他俩上街看投影录像,那时街上流行放什么三级片,场场爆满。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投影厅,阿伟和阿珍扎进一个黑暗的包厢,而我却单独被晾在一边,于是我陡然感到自己俨然成了一个“电灯泡”。之后,我就不常去了。此间,我常常想到阿伟,心里还有一阵浓重的失落,有时还恨起阿珍。而今,阿伟又来电话了,还说让我上他宿舍就知道,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这家伙,有时候很鬼。

在潇潇春雨中,我顶着伞,轻捷地蹬着车,又竭力不让衣服被雨水淋湿。小街两旁的树枝节丫上,经过近些时日春雨的浇灌,又开始冒出新芽,有的还抽出了新绿,许多事物在经过冬天严峻的洗礼,总是在春雨的滋润里复苏,焕发出新的生命……

到达阿伟宿舍的门口,我的眼眸一亮。房间摆设如果用不上“堂皇”这个词语的话,那么说“华丽”又该是言所未及。不知他何时买了雅致的弯角柜,油漆闪射出晶亮的光泽,还添上了一部乐声彩电,一台镭射音响,一套仿古太师椅,漾着古色古香的气息,连地板也是瓷砖贴的,只差没铺着地毯了。我知道,这是他和阿珍准备结婚的新房,心里不由萌动出一种近乎妒忌的羡慕。

我有意识地磨蹭一下脚底的烂泥,抹了抹前额刘海上淌着的雨珠,或许是受了凉雨的侵袭,连连打了几个喷嚏,放好车,收好雨伞,进屋去。

阿伟已泡上浓浓的绿茶,等候着我的光临。我环顾四周,却未见阿珍的影子,又不好问,或许她就在里间睡着呢。

我坐定后,接过绿茶,重重地呷了一口,就急问什么事。

阿伟先是诡秘地一笑,说也没什么,后又说了,他同阿珍利用五天休假,作一周环岛游,不放心别人看门,就让我守户,守户的主要任务在晚上,让我每夜来这里睡。

心想,这馊主意一定是阿珍想出的,阿伟可不是这号人,但他们还能相信我,我就答应了,并承诺道,他回来时保证屋里的东西原样不动。尔后还问了阿伟的近况,包括他几时结婚。天黑了,雨开始停下来,我才告辞出来。临回前,不忘郑重地接下阿伟宿舍门锁的一把黄铜色钥匙。

阿伟同阿珍走了四天,春雨下了四天。

这四天,每天晚上七时,我就到阿伟那里去。每晚我都是睡在阿伟的仿古太师椅上过夜的。每天雨后的夜,还伴着袭人的寒意,但我没上床去睡,况且床上没有被子,一张豪华被褥锁在一个大立柜里。可是,他回来的那天早上,我卻死死地躺在他们的席梦思床上烂睡不醒。

阿伟摇醒我时,我发现阿伟满脸困惑,像盯着一个陌路人,阿珍的脸色有点发阴,原先洁白的面孔仿佛浮出了黑斑。门外,雨已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但地上还是濡湿的。

我意识到要快点离开,可一掏衣袋,糟了,门锁的钥匙不翼而飞。我还是较清醒地记起来了,昨夜,很晚了,我乡下的一个远门亲戚寻问上门来,我和他也是很久没见面了,当我在海那边读书时,家父手头拮据,我寄信回去催钱时,父亲总是去找他,他总是匀借一些钱给我的父亲。前些日,母亲得病一场却瞒着我,后来得知也是他在钱的问题上帮了一个大忙,我心里一度感激他。他找上门来,我当然很高兴,总想以什么方式感谢他,于是便请他喝了酒。然而,我一向不胜酒力,但恩人面前装君子还是懂得的,一连喝了几杯,不想身子飘了起来。送走亲戚时,门外,雨下得很紧,风又很大,我就让他穿走我的大衣,钥匙一定还在大衣的口袋里,亲戚走后,我或许才醉醺醺躺到床上去的。

我连連向阿伟阿珍解释,听阿伟说,他和阿珍昨夜十一点多已回县城了,阿珍却缠着在县宾馆过一夜,故而今早才回来。我听了,歉意更深,就要出门去找回钥匙,说不定,亲戚还在县城。阿珍没有多说什么,操起扫帚就清扫房子,我看得出她显然不高兴了。我出门时,阿伟又忽地记起什么,说:“钥匙,你还是别找了,阿珍还有一把呢。”

我出了门,就蹬车沿街注视着过往的行人,希望能看到我的那位远房亲戚。昨夜,他仿佛还说过,今天要在街上买点什么才回乡下去,但究竟买什么,我始终没有记起来。

我沿街寻着,一直寻到车站,也未寻见亲戚的影子。我一急,还是执意走了三十多公里的山路,回乡下去,寻到亲戚家,说明缘由,也怕人家认为我是索还大衣而来的呢。

我揣着陪伴我度过四天的钥匙,匆匆赶回县城时,已是下晌四时多。天又下起雨来,好些日子,春雨总是上晌停,下晌又下。我顾不上旅途的疲惫,冒着雨,又上阿伟那里去了。

走近阿伟的宿舍,他不在,门关上了。

我伸手进口袋掏钥匙,可一瞧,门上已换上一只崭新的双保险暗锁,陡然,我心里空白一片,转身蹬着自行车,驰进溟蒙的雨雾中……

夏日的底牌

骄阳七月,阿昌进城那天,老奎的二女儿春侬也随即不见踪影了。

起初,老奎并不在意,只当是春侬上她姐夫那儿去了。自从让她辍学后,她有事无事总爱往县城她姐夫开的鸡饭店去,偶尔帮下手。可是三天过去,阿昌未回乡,她姐夫却捎来口信,说她姐要出一趟远门,让春侬有空就过去照应一下。老奎这才开始惊慌了,记得阿昌前些时候就念叨老家江西的事,早流露出回去的心思,该不会这会儿拐跑了春侬吧。前些年,就有木工匠来乡里帮婚娶人家打理嫁妆拐走过妹子的事,害得镇妇联和民政部门跑了远路也终没结果。

整整一个晌午,老奎走在龙门镇的墟街上,逢人便打听,是否有人见过春侬近日行踪,果然有个小摊贩有眉有眼地告诉他,前趟在去省城的班车上见到阿昌与春侬,还好亲热哩。他听罢心里就忐忑了,恍然踱步,回家去……

他恨阿昌的忘恩负义,竟然拐跑了二女儿,他悔不该当初给阿昌一条糊口的生路……

老奎最初见着阿昌是在县城女婿的鸡饭店里,大女婿的鸡饭店是很有口碑的。那会儿,阿昌同几个过海仔就在店里打工,每天管两顿吃,外加伍拾元,虽然略嫌寒贱些,可个个干得起劲卖力。稍后,有几个相继应聘走了,据说是阿昌个子矮,只好待在店里,表面上尽忠保主,毫无二心。

老奎原在公社(那时尚未称乡镇)当民政助理,过惯了“一大二公”的日子,三天二日有吃请,敦敦的个子长膘了,后来体制一变,他转到分管乡镇企业,然而厂家门店废败亏损,只是酿酒厂强撑着腰,苟延残喘,许多技术人员都往外流。他见着阿昌那会儿,正想着酿酒厂没个得力人照应,于是,他心中有数了。后又听说,阿昌是个大学生,但他没法相信一个大学生竟然放下拿国家固定工资的安稳日子,而从江西跋山涉水来海南打工谋生,莫非是建省了土地就能长金生银了?他虽不笑阿昌傻,却把他当成道地的外来工,戏称“过海仔”。于是,他将意思通过大女婿同阿昌说了。阿昌很爽朗,拎着一个旧挎包,两箱书刊就来到龙门镇。

阿昌窝居在小镇酿酒厂的保卫房里,每天都按照老奎说的去做,不管刮风下雨,每夜也总是尽心尽职,深更半夜还得起身去巡看仓库重地是否存在行盗事件。

老奎曾考核过阿昌操行,搞过两次突然袭击。果然,每当他走近仓库,阿昌就刷过手电筒亮白的光。最后那次,可能刚听见脚步声,阿昌刷过手电灯光时,还大吼一声:“干什么的,没应声,我开枪了。”其实,阿昌哪有枪呢,老奎听罢呵呵大笑。来了阿昌,当年酿酒厂没有失盗事件,销售增加两成,老奎不薄待阿昌,年终自然也有他的分红。

次年春日,阿昌忽然问起老奎:“听说,厂里酿酒的装瓶,要花许多钱从别县陶瓷厂买,有时候装瓶的成本比酒液本身还大!”

“是呀,可这关你屁事,只要你保管好仓库,那可是包装车间的事!”

“不!我不想再看管仓库了,我想……如果有条件,我想搞一下装瓶!”

“你有这技术?”老奎好惊讶,睁大眼睛。

“我祖上传瓷器活,在大学我学的就是陶瓷设计。”

“只是……只是哪有这么大的资本?”老奎听着虽喜,又马上皱眉了。

“那可以同县陶瓷厂联系,搞个技术联营承包,借它的窑烧,产品由酒厂包……”随即,阿昌说出陶瓷技术,十分有把握。

老奎信服阿昌,就请来镇长对饮。镇长是镇上的三朝元老,虽然上面还有书记,但许多显山显水的事,他却自有谋略。酒过三巡之后,老奎说出了瓷瓶技术联营承包一事。镇长醉红着眼,先是迟疑,后又听老奎说:“全仗镇长支持了,要是不嫌弃,我代小女认亲家,我家春侬也二十出头了。”镇长的儿子小时候顽皮,打群架,摔瘸了腿,婚事一直没个着落。此间听了老奎的话,大喜过头,当下拍板,说:“包在我身上……”事后,果真出头找县长跑经委,签下了合同,名义上是镇长签字,老奎却是经纪人,技术员当然是阿昌。

一年过去,装瓶联营承包出了效益,部分产品打入了港澳市场,按原合同算,阿昌可从利润中获利八万元。前些日子,厂部相继收了一批订单,怎奈烧窑功效不高,阿昌就又怨技术力量薄弱。这时候,二女儿春侬已辍学一年多,在厂当收发员,看着酒厂有发迹前景,就常常缠着阿昌嚷,要学瓷瓶设计,三天两夜往阿昌宿舍里钻,说不定她早对阿昌有意思……而今,阿昌竟真的拐跑了春侬?

老奎一连三夜没有睡好。

第五天,正在老奎蔫蔫打不起精神的时候,阿昌同春侬回来了。

老奎追问行踪。阿昌说:“我带春侬报考了瓷器设计函授,陪同她赴省城考试去了。”

老奎半信半疑,说:“哪有这个时候考试的?”阿昌解释成人高考本在五月,因为有关部门泄露了考题,就设在高考之期同考。春侬捧出一叠书刊,老奎不想在女儿面前失态,佯装打个呵欠走开了。

夜里,按說春侬回来,老奎该呼呼大睡,可是他迷糊了一阵,就是合不上眼,心里想着,阿昌果真是个人才,怎奈女儿已许配给镇长儿子,他记起镇长前些时候说过,这个月就上门下礼了。

他躺在床上,叹着气,搁上了心事。

日月飞梭,老奎来不及考虑处理好阿昌和春侬之事,镇长就托媒上门下礼了。

媒婆是小镇出了名的,拎着两条长过滤嘴的洋烟和三瓶老酒,喜滋滋地进了门,见着老奎,就脸上开花:“喜事临门,喜气盈门……”

老奎心里矛盾,又不好招架,嘴上却说:“多谢大婶,麻烦你传话,婚事待问过女儿再说。”

媒婆抿嘴一笑:“老奎呀,镇长有话,他家儿子年岁紧,他也急着抱孙子。”话音刚落,忽然春侬进来,原来,她在屋外晾衣服全把话听见了。

她向老奎说:“我不愿意,你不能毁了女儿……”转而冲向媒婆说:“你去回话,我已有了人,让镇长趁早死了这条心……”

不日,镇长找老奎来了,说道:“自从来了阿昌,酒厂人心浮动,说他干活不多,却净拿了八万元,工人们可是十年八载也挣不到。”

老奎明白镇长的话意,可还讷言:“这……可是他不在,酒厂就活不了……”

镇长打断老奎的话:“话不能这样说,你也不要为他袒护,酒厂的效益离不开镇政府的英明决策,我不去跑领导签合同,阿昌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能当饭吃,还记得前些年,阿昌不在厂里,我们不是照样吃香喝辣……”

老奎还说:“那……可装瓶花的成本有多高?……”他还想说下去,可看到镇长扭曲的脸孔,就打住了。

镇长不耐烦地挥挥手,似乎语重心长:“老奎呀,你我都是干部,又是党员,都要堵住金钱的诱惑,不能光盯着钱看,不能多发了几个奖金,就丧失了党性立场,你想一个大学生,不好好待在国家单位好好干,钻到我们酿酒厂来,光凭个装瓶设计,就一年能挣几万元,这同资本家有何区别。你不能因为女儿同阿昌的私情,就迷惑了,就认不清方向了,我同镇委几个碰过头,那个技术联营承包不见得就为集体……当然,你也好好劝他。”

老奎不敢正视镇长的目光,想着阿昌当初该不该拿几万元,但他总觉得这样让阿昌走人,多少对不住他,况且酒厂刚有起色……

按照镇长的面授机宜,老奎找到阿昌,先是美言寒暄一番,最后才抖出闷在心里多时的话,末了,说:“我也舍不得你,春侬长大了,我不能拗她的心,再个,镇长说,在镇上还未办好暂住证……你有这样的才情,不愁往哪里去混饭……只是以后,有空就回来看看,没空就写信回来……”说时,老奎仿佛生离死别涌上心头,悲哀起来。

阿昌大惑不解,他压根没有想到镇上这个时候让他走,他想不通,就找镇长去,老奎拉不住他。

阿昌径直找到镇长办公室,冲着镇长说:“镇长,我待在酒厂里可是订了合同的。”

“签了合同,又有何用?再说,那个合同没有作过公证,再说,你来酒厂一年,就拿走八万元,这就足够了吧,这恩你可别忘了。”镇长不急不忙,仿佛还在安慰他。

阿昌知道镇长歪理,不由火气一升,扬扬拳头说:“简直是岂有此理!”

镇长气急败坏,指着阿昌大骂:“你再不走,我让派出所撵人了。”

“不用你劳神了,我下晌就走。”

阿昌就这样走了,走时还是一只旧挎包,两箱书刊,只是他留下三万元,两万元作为酒厂技术改造用,一万元作为厂部特困职工补助。

阿昌走后,镇长又托媒婆向老奎提亲,春侬倔强地回绝了。酒厂同县陶瓷厂搞的联营承包也随即作废,酒厂只过了半年就停产了,大批工人下岗。

私下曾有人找过春侬说,让她去请阿昌回来,春侬说,阿昌来过一封信,说他在海岛东埠商城一家山兰黄酒厂供职,不会回来了。

失语的秋天

老黄没有想到,当初自己喜滋滋地来,而今竟是灰溜溜地走。

这是在海南岛中部四英岭下的一个小村落。

天才蒙蒙亮,他便起身打点行装,透过昨天被雨水冲刷过的玻璃窗户,他看着如青黛般的远山,依稀可见朦胧的雾笼罩着峰峦,隐约可辨椰树槟榔挺拔玉立的轮廓。近看小村人家,高矮错落的瓦房顶袅袅冒出早晨的炊烟,不时还传来三两声尖长的鸡啼声和不怎么精神的狗吠声。

收拾妥当,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悲哀地坐在一张破旧的靠背椅上,疲惫而苍白的脸孔掠过一缕悲哀,他感受到一阵难以言表的迷惘、屈辱和压抑……

两个月前,他作为小镇上营业所的农金员,被抽调蹲点扶贫。

不知是镇政府有意的计划还是无意的安排,当他得知自己被安顿在这个全镇最偏僻边远,贫穷近乎愚昧落后的小村落时,他反复衡量镇政府考核小村脱贫的几项指标,心里着实犹豫了一番,他曾怀疑自己是否能够胜任。

然而,当王副镇长陪着他来到小村落报到时,他的犹豫转瞬即去。他的目光盯住了村后傍溪的一片弃荒而又不可多得的红碱土地。早半年,他看到一家科技杂志刊载红碱土地培植西洋香菇获高产的新闻,当时他就去函联系购买了少许香菇孢子,意想谋求推广。

两只小木箱,一个挎包,他就喜滋滋地来到小村落住下了。

箱里装的是他三套半旧不新的衣服,以及培植西洋香菇的科技书,挎包里则是他联系采购的几公斤西洋香菇孢子。

小村落四十多户人家,大多姓李,零零星星散落在一块红土的周围。村风民情淳朴,抬头低目对他总是客客气气的。他反复对村后那片红碱土地巡视探测,决定沉下心来为小村办好这件事。他不会忘记(恐怕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发动大伙培植西洋香菇的那个夜晚。

低矮剥落的村部小屋,一张小桌上,点燃着暗红的煤油角灯,摇曳着昏暗斑驳的幽光。人声嚷嚷,挤着村中的父老兄弟姊妹,一时间,小屋里汗渍的狐臭味,灼辣的烟草味,妇女奶孩的尿臊味,搅混掺杂一团,空气异常呛人。

村长姓李,精瘦、硬朗,两只忽闪的蟹眼,有神而又灼人,看上去就是显山显水的人物。他睨着眼,干咳二声,便使吵嚷的村民静下来。他清了清喉咙,说:“老黄是镇上营业所的,从科技兴农着眼,有心让大家脱贫致富,大家欢迎!”小屋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掌声。

老黄掏出一盒時下正兴的“555”牌香烟,散给近前的人,咧嘴一笑说:“组织上让我来扶贫,但我没有多大能耐,我在小村转了一下,总觉我们村后那片红碱土地弃荒,太可惜了。”说时,他从一只衣袋里掏出一把香菇孢子,说:“这是我联系购得的几斤西洋香菇孢子,一月余一个种植周期,希望大家都种上,五元一斤,不过现在不收钱,等收获后再从菇菜款中扣……”

“那样金贵的西洋香菇,恐怕我们侍养不活。”有人顾虑说。

“种植技术,由我负责,种不活的不收钱,不过有个条件,菇菜收获了,一定卖给我,每公斤十元。”

“哟,每公斤十元。”屋里人吵嚷起来。

“老黄,真能那样,你算是为大伙办了件积德事!”

“如果能那样,我儿娶媳妇不愁钱了。”

“……我家明年可升梁盖房了。”

“只怕嘴说不算,等种出菇菜,你不收,一拍屁股走了,怎么办?”

……

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有热情有干劲有担心,他手一挥,议论声又渐次淡下去,说:“大家不要担心,种了菇菜,我哪有不收之理,告诉大家,菇菜收后还要经过加工、消毒……最后出口外销。为了慎重,我们还是订个合同吧。到时,我还怕你们不卖给我呢!”

“不卖给你卖给谁?我们不懂得消毒,如何脱手?”村长抢过话,笑开了怀,“你放心,有我在,菇菜一定能卖给你,不过履行手续,订下合同也好!”

于是,村后那一片弃耕的红碱土地开垦了。村民们为争占地皮,起了争执,村长按各家人丁分配尺寸,才避免事态扩大。

老黄从镇上营业所贷款四千元,亲自跑了一趟省城,买回了八百斤孢子。他跑东家、走西舍、去南院,订合同、核亩数、指导播种、点粪、浇水、遮阳、开光……一时间,他成了小村落难得的贵客。

月把一过,红碱土地里长出了齐刷刷白花花的香菇菜,映照在小村落一张张喜悦的脸上。

收获季节到了,他估算了一下全村的菇菜收成,又跑了趟县农行,慷慨陈词支持“菜篮子工程”的好处,贷款十万元用来收购菇菜。

他刚从县城回到小村,就兴致十足地踏进了村长的家门,村长种植香菇的面积最大。

他对村长说:“村长,你没白忙。你种香菇收成有四百公斤,拿四千元呀。”说着,他抓过村长已收回来的香菇菜,就要过称。

村长却疾步过来,抓住他的双手,眨了眨眼睛,说:“老黄,把这香菇每公斤十元卖给你,你转卖给别人每公斤多少元?”

“村长,不瞒你说,我同别人订了合同,每公斤卖十二元!”

“十二元?一公斤赚两元,全村约有万余公斤,你就赚了二万多元,好轻松呀。”村长打着哈哈说。

“没有这么多,村长也知道,我收了香菇,还要同别人联营过滤、消毒,除去贷款本息、过滤成本、运费……能有三五千就不错了。”

“老黄,不是我作难你,我同大伙说了,香菇菜我们自己联系自己卖,卖了后,孢子钱,我们给,待到你蹲点走时,我们再好好备一餐饯送你……”村长盯着他,像对着一个陌路人,摇摇头。

“村长,你怎能这样?我们是订了合同的呀!”

“订了合同有屁用,我问上头,订合同没有公证处签证,你上告,也没有人理。”村长嗓门提上来,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老黄知道拗不过村长,退了出来。

他跑东家,他走西舍,他去南院……

他没有想到,大伙辞辞诺诺,都是同样的回答。

转眼,小村落的香菇菜收获完了,村长派人外出联系,销路一直没有着落。

他急了,屡屡去村长家软磨硬劝,请他尽快将菇菜脱手,村长却爱理不理……

东家、西舍、南院都一样。

等到有一天,村长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找上门来,老黄跑去一看,愣住了:原先齐刷刷白花花的西洋香菇变质、长霉、褪色了,失去了消毒的效应,他顿感一阵悲哀。

一万余公斤的西洋香菇报废了,孢子的钱自然也收不上。他赔去了四千元贷款本息不算,没有想到,竟有人怨起他领着大伙蛮干了一番,毫无结果。

昨天,镇政府来人,找他谈话,语重心长地说,农民脱贫致富不能急于求成,更不能蛮干,一下子就想富起来……末了,传了口令,调整他到别个村庄去。

昨夜,他一晚没有睡好。他压根儿也没想到自己鼎力为大伙致富奔走,到头来落个蛮干无功的嫌疑,他有什么过错呢?一万公斤西洋香菇的报废是谁之过?他想,今天是从物质上去扶贫,明天该是从思想意识上去触及提醒了……

天,渐渐地亮了。他拎起了行李,还是那样的简单不过,两只小木箱,一个挎包,只是他整个人瘦削了一圈,他走出门去。

门外,拥站了一帮憨厚朴实的农民,呼地围了上来,嘘寒问暖。离别使粗心的人变得细腻,也让存怨的人们考虑起对方的得失来。有的说,欠下的孢子钱下辈子也要还,有的还偷偷地抹泪,他们仿佛欠了什么重债,负疚、惭愧、不安、悔恨……

他的心头一热,大步流星,离开了小村落……

回暖的腊月

进入腊月,四英岭下人家开始忙着张罗年关货物,秋妹却显得焦躁不安。

她常常到村头加乐溪沿岸徘徊,站在岸边可以远远眺望那条通往镇上的小路。路上常有赶墟集的在黄昏里归来,间或有手扶拖拉机驶过,车上常坐着提拎行李的身影,那是出远门打工的回家过年。

一连数日,她的心就随着这些匆匆的身影晃悠悠提上来,而后又空落落沉下去,她心里惦着的不是她出门打工的丈夫昌泽,而是在东海岸边读中师的宏伟,就像他还读初中时那样盼着他。她碎花衣涤卡裤穿戴光鲜秀亮,让人想起赶墟集或是走亲戚的新嫁娘。

她同宏伟一同读完小学,宏伟升中学了,她娘亲得了一种叫不出名的水肿病,就辍学了。可她仍惦记着宏伟,常常趁着赶墟集卖鸡蛋或给娘抓药,就在街上巡游,希望能见到宏伟,瞧瞧他在读中学有何变化。一回,碰上了,见宏伟脸瘦得颧骨很高,眼窝陷得又深,神情病恹恹的,她就好心疼:“你像瘦猴似的,学习是要紧,可身子更要命。”宏伟说:“可……爹给的伙食,不及城里同学一半。”于是,下一墟集,她就偷偷从拿来的鸡蛋挑出两个塞给宏伟,回家她对娘说,卖鸡蛋的价钱未见得好了。宏伟穿衣服懒得换洗,一个星期只换两次,每个星期三,她就赶墟集去,捎回宏伟换洗的衣服,在加乐溪边仔细地搓洗,揉破的口子又小心地补纳,星期日,宏伟回家的时候再送给他,还说,穿戴虽莫赶城里时尚,但也要讲个整洁。有一回,星期天,宏伟没有回村,她就对娘亲编了一个很勉强的理由,好在娘也不追问她,就赶墟集去,却是径直走进中学校园。宏伟见到她一点也不生分,对着围在他身边的几个城里漂亮的女同学说:“这是我妹子。”她心里就想,宏伟一定是认为自己当他妹子或是……不会丢面子哩。送别她时,宏伟还说:“不知怎的,每次一见你,我心上就多一把劲,总想非考上不可……”她回家,时时把这话窝在心里,思量不透它的全部含义,却又不好再问。

通往鎮上的土路又是尘土飞扬,出现了一辆小四轮车,却沿着溪边裸露的田野进了对面那个村庄。

宏伟考上中师的时候,他也是乘坐小四轮车走的,她未能去送他,可她的心却跟着他走了。她倚站在门边,听着村里凑钱燃放的鞭炮,心里想对他说些嘱咐叮咛的话,却未能照面。其时,她正坐月子,未能离开家门一步,她已成为村里昌泽的媳妇。昌泽是村里出了名的好吃懒做的角色。她恨昌泽,那是她为次日进城去偷村上的西瓜,被守夜的昌泽逮住,他一身牛力,性情好凶,她拗不过他……在宏伟临中考的那个学期,几乎没有回过家,她就常常徘徊在村头向着通往镇上的路打望,等不到他,她就赶墟集跑中学去,宏伟见到她,话也不多,仿佛有什么事忙着一样,见过就别。她就觉得无理由的嗓子干,冒冷汗,窝火烦,在街上见着卖酸梅的,也不足惜卖鸡蛋的钱,买了好大一把,啃了还想啃,等到每月该来事的日子消失了些许时日,她才慌了,转念她又想:宏伟考上学了,他还会想着同一个村妹子过吗?随着小腹隆起和小生命蠕动,她不能再瞒着娘了,也不敢赶墟集找宏伟说,人家正在赶考冲刺,不能去分他的心。她狠了狠心就认命了,起初娘还反对,但知道她已有孕就不再拦她,就这样她嫁给了昌泽,可她常常还在梦里见到宏伟,他就在一所高等学府里向她招手,拉着她走在城里宽敞的大街上……有时,她惊醒过来,还喃喃喊着他的名字。昌泽娶了她像是捡了便宜,整个人脾气都变了,没日的勤快,发狠的卖力,体贴着她顺着她,可就是唤不起她的一丁点好感,孩子满月后,昌泽想缠她的身子,她就是死不让。三个月前,昌泽索性跟人外出远门,打工去了。

黄昏降临的时候,秋妹终于看见通往小镇的路上再一次尘土飞扬,有一辆手扶拖拉机拐向了村里,她认定宏伟一定在车上,前不久她从宏伟妹子的嘴里打听到他回程的讯息。

拖拉机在村口刚停稳,她用手撩了一把额前的刘海,喜滋滋地迎上去,从车上跳下来的是昌泽,却不见宏伟的影子。

昌泽裹着一身破旧的衣服见着她,激情一下子漾露出来,喜出望外,丢下行李,奔上来拉她手。她好机械,来不及躲闪和挣开,陡然她又觉得失态,飞红了脸,更显得俊俏。她转身捡着行李,昌泽兴头很足与同行的打招呼,对她说起他去打工赚钱之事。说是城里有人开馆赌鱼虾蛤蟹,帮工的恼了老板,一连故意开出蟹六回,路边捡破烂的倒垃圾的补鞋的都赌到了钱,这些人中就有他。她却一句话也没说,静静地踏着昌泽的脚步回家。

回到家,有婶娘来邀她,她才记得大队演琼戏,这是四英岭下人家逢年的风俗,灶神爷生日,必然请戏班来唱大戏,为迎一年春计驱歹赶邪,各家各户都要有人去看,沾沾喜神福气。

昌泽说,他赶路身子乏,让她去看,他在家里带孩子。

她匆匆梳洗过,身子觉得好清爽,换上昌泽买回来的时尚衣服,就赶大队戏场去。

戏场边好热闹,台上尚未开演,台下却是黑压压一片,她来时没有带凳子,想找个地方待,就在戏台边巡游,或许还逢上娘家人,捡一个座位。

她巡戏台时,忽然背后有人扯了一把,她转头,心一喜,是宏伟。他头发留得很长,比中学时还长,几乎披肩了,鼻梁上架着眼镜,反光闪亮,更见书生气,虽然身上裹着大衣,但整个人还是显得挺拔秀立。

她心一抖,宏伟拉着她,她身不由己跟着他走。

走到一间小屋后面,黑得见不着人脸,干枯的草有齐腰高,宏伟拉着她手不放,他的手汗津津的好热,她倒感觉自己的手好凉。

她问:“人那么多,你还敢拉我……”

“都看戏了,没人注意!”

“我听妹子说,你常常去打听我的消息,还说,有好几天,你总去村头等,我就知道你等的不是昌泽,是我。我刚回家,就听说你看戏来,你在戏台转时,我一直在你身后。”

“你胆大了,读中学,你连拉我的手都不敢?”

“这有什么呢?在师范里,女的都很狂,跳舞都是女的挑男的,我还怕什么?”

“这可不是你的师范哩?”

宏伟将她拉近身边,趁势抱住她,火辣辣的嘴唇伸过来,她拼力扭过:“这……好脏呀!”

“外国人已习已为常,现在国内的电影电视都这么演!”

“读中学时,你咋不这么说?”

“上中学时,只知道死读书,一心都想上大学。”

她像记起什么,说:“上中学时,你知道我想着你?”

“不知道,我也不相信会有谁想起一个穷学生!”

“那一次,你说见到我,你心上就多一把劲是什么意思?”

宏伟想了想,说:“一见到你,我就想,再不努力,就会像你一样,一辈子待在大山里没出息,所以心里就发狠,非考上不可。”

“那时,我心里有你,可不管你考上考不上。”

“呵,秋妹,你心肠好、善良,吃亏就在这,人一老实,就被欺负,昌泽就是这样捡了你的便宜,但你可以同他争,同样可以不嫁他,大不了就打掉胎儿,难道你就死心跟定昌泽了?”

她听着心里发凉,身子冷飕飕的,她听不进宏伟说的话,她闹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跟宏伟来,她挣不脱他紧紧的臂膀。忽然,她听到宏伟喘起粗气,一只汗津津的手水蛇一般已伸进她的衣后,正解开她乳罩的扣子。她挣扎:“不,宏伟,我有……昌泽!”她几乎哭出声来。

戏台边传过来开场戏的锣鼓声,宏伟一愣,她趁势挣开他,夺路而逃……

戏未演完,秋妹就回了家。

昌泽和孩子已躺下,她没有惊动他,悄悄脱鞋和衣上床,刚躺下,昌泽就咕哝一声:“戏好看吗?”随即,强势上了她的身子,扯她的裤子。

秋妹紧紧地搂住昌泽的腰,搂得他喘不过气,她还是头一回紧搂着他,搂着搂着,鼻子一阵酸,就泪流满面……

责任编辑 歆 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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