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浪漫与反讽(评论)

2018-09-10刘大先

安徽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大树小说母亲

刘大先

年轻的大学老师大树在一次读书会上认识了书店职员晓红,后者给他的印象是有一种“腐烂的香木味”,以至于他不禁要疑惑:“年纪轻轻的,咋会埋下那么多暮气?”问题恰恰出现在这里,当大树感觉到晓红的暮气时,却又不自觉地被她这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所吸引;而晓红也不免觉得大树有些故作伤感。相似的人能够凭着直觉的标记从人群中发现自己的同类。大树与晓红正是这样,他们在彼此身上发现了自己的影子。

这似乎是一个俗套爱情故事的开端,事实上情节也正是朝这个方向走去。这两个人都是“对现状不满意”的人,大树的不满来自于游戏情感的同事和无心学习的学生,让他的道德饱受摧残,进而在无法改变现状中对自己失望;晓红的不满更多来自于生计的窘迫,她那丧母贫苦的家庭和鸡肋般的工作。从本质上来说,他们的不满都源于对于想象中理想生活的失落:在大树那里是神圣的爱情,在晓红那里则是安逸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大树是浪漫主义的纯真者,晓红则是一个平凡的普通女人。当大树将自己的浪漫情怀投射到晓红身上的时候,自然会造成误会。

陈斌先以一种清冷的笔调讲述了《落枕》中这对男女的故事,我们最终发现他们构成了彼此的反讽。一般而言,浪漫总是与激情相联系,但是无论是大树还是晓红都显示出一种佛系的疏懒乃至颓废的格调——尽管不满,他们似乎也没有显示出改变现状的动力和实际的行为,只是在一种无力的牢骚中迟滞地生活着。这使得两人都显示出一种精神分裂的表征,就像文学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各类“多余人”“零余者”,大树沉浸在一种文本化的状态当中,乐于与晓红谈论不着边际的文学,并且时时将自己的生活与读过的小说相印证,而后者并不理解这一点;晓红的艰难生活也并没有将她打造为一个宜室宜家的女人,她反倒是一个连饭菜都不太会做的女人。这一切让他们俩都带有一种无用的矫情和可笑的天真。

在情节上与结构上,《落枕》显示出了多重反讽。开头的时候,大树就通过对一部小说的解读谈到了母爱的无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现实中的母爱似乎更多显示出世故与自私的一面:他的母亲出于功利的考虑反对他和晓红门户不对的恋爱,这让他对母亲充满厌烦之情,甚至假期不愿意在家里多待,而宁愿一个人回到学校住在宿舍里。那个轻浮的同事充满算计和欲望地玩弄不同女孩的感情,当他想在物质丰裕的“二婚女”那里谋求实利时,却遭到了失败。这可以说是较之于大树纯真的讽刺之外的功利的反讽。结构上的反讽在于,某天当热,晓红醉酒,大树出门买电风扇时,晓红在出租屋中被邻居男孩亲吻了,朦胧中还以为是被大树亲吻了。大树对此毫不知情,这让晓红九曲回肠般的内心交战变得滑稽。一直到大树因为救人被淹死,晓红一直蒙在鼓里,反倒宽慰悲恸欲绝的大树母亲,心中怀念当时的热吻。然而,这种怀念因为落脚点的失落,形成了一种令人悲怆的啼笑皆非。

小说在这里表现出一种宽容的悲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篇讲述游离在生活之外的普通人的故事。他们因为缺乏现实感,而误将从文学中习得的情感结构和价值观念当作现实来践行,实际上是在幻想中生活。这种心造的幻影无疑是脆弱的,因而其结果可想而知——现实的坚硬与犀利已经让这种虚弱的浪漫没有容身之所。这部分解释了“暮气”的来源,在日益分崩离析的社会中,他们都是不合时宜的过时的存在。但如果到此为止,小说不过重复了那些我们已经在无数作品中看到的失落感,因为不切实际的缘故,主人公必然要处处碰壁,而最终导致悲剧的诞生。但《落枕》将这一切变成了一幕滑稽剧,它的冷静之处在于让极其世故乃至势利的大树同事和母亲同样面临着失败和被嘲讽的境地。从骨子里来说,陈斌先有一种文人的温和底质,他的反讽是留有余地的:让大树母亲和晓红始终没有醒悟过来,而沉浸在错觉之中。

毫无疑问,在小说中当代社会是高度理性化和实利化的,那些来自于文本中的温情脉脉不过是人们的一厢情愿。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反讽的时代,其标志性的特质是既有价值观的失落,曾经的浪漫已经失效,但又并没有形成新的观念作为替代和支撑,因而人们多多少少会陷入到虚无和颓丧之中。这种虚无已经弥散为一种集体无意识,体现在时下各种文化文本之中。

但是有意味的是,当大树在谈到《喧哗与骚动》时说到福克纳引用莎士比亚那句经典的“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而晓红说“看过《红楼梦》,繁华也是痴人梦”的时候,他们都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地理解自己在说什么,毋宁说他们只是在重复一些言不及义的陈词滥调,这固然显示出他们的肤浅。换个角度来说,在这种故作深沉而实际上并没有深入骨髓的人云亦云中,人物并没有真正地经历绝望。也就是说,尽管人物的命运急转而下,在偶然性中无意义地遭遇死亡,却并不意味必然性地失败,因而也就没有完全走向虚无。

全然的虚无才是非常可怕的,当人们已经完全不再相信某些事物的时候,就会走向人格的崩塌。好在大树母亲和晓红都还相信着点什么,尽管她们的相信是盲目而错位的,却也足以让她们在无聊而庸俗的世界继续苟延残喘,拖泥带水地活下去。反讽并没有胜利,只是因为天真而造成了误解;而浪漫主义也许也没有失败,它只是死亡。至于浪漫死亡之后,是一地废墟,还是可以在廢墟上重建家园,那就要看她们是否有能力进入到实感的生活之中去了。我对此当然抱有怀疑态度,但也没有根本绝望,因为事实上历史从来也并没有清晰可见的路径可以直奔某个既定的目标,它总是在浑噩中勉力前行。

责任编辑 赵 萌

猜你喜欢

大树小说母亲
大树的日常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大树的梦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