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慎《说文解字》阙疑研究
2018-09-10许春颖
【摘 要】 许慎在《说文解字》自序中写道:“其于所不知,盖阙如也”,书中多处标注“阙”字,自成体例。现存《说文解字》中的阙疑问题前人没有深入研究,文章从传世文献及出土古文字材料出发,对《说文解字》阙疑问题做了详细讨论。
【关 键 词】《说文解字》;许慎;阙疑
【作者单位】许春颖,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中图分类号】H0-09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18.13.022
阙疑作为中国学术史上的重要治学方法,为历代文人所传承。王国维曾总结为“阙疑之说,出于孔子,盖为一切学问言。独于小学,则许叔重一用之,苟勖辈再用之,杨南仲三用之。近时吴中丞又用之。今日小学家,如罗叔言参事考甲骨文字,别撰《殷墟文字待问编》一卷,亦用此法”[1]。
东汉时诸生竞逐说字解经,“盖非其不知而不问,人用己私,是非无正,巧说邪辞,使天下学者疑”[2],故许慎著《说文解字》以“解谬误,晓学者,达神恉”,著述过程“其于所不知,盖阙如也”。据统计,《说文解字》徐铉本中共有44个“阙”字,徐锴本中共有53个“阙”字。现存《说文解字》阙疑现象主要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本阙,即许慎在著《说文解字》过程中标注的阙疑;另一种是后人补阙,即《说文解字》在传抄过程中产生的讹误。为解释这些阙疑,后代学者先后进行了不同的尝试。
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关于“阙”字条的注解中明确标记“凡言阙者,或谓形、或谓音、或谓义”,他遵循字形、读音和字义“三位一体”相结合的总原则处理每一个阙字,计52个[3]。王筠在《说文释例》第十一卷“阙”例的分析中则偏重字形和字义的结合,将“阙”字分成三类:一则字形失传也,一则字形较著而不可解者也,一则叠文与本文无异者也,计50个[4]。叶德辉在《说文解字阙疑释例》中则对阙疑问题进行了更为细致的探讨。他认为《说文解字》中注“阙”的字条分为三种情况:一种为历来传本阙者,一种为传写脱误阙者,一种为区其类曰形阙、曰义阙、曰形声并阙、曰形声义并阙、读若阙,计47个,其子子勋增补5个,共计52个[5]。
文章将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利用出土古文字材料,探究许慎阙疑的思想来源,从文字学的角度对《说文解字》“阙疑”字条加以分析归类,进一步深入探讨《说文解字》中的阙疑问题。
一、许慎的阙疑思想
“阙疑”,语出孔子《论语·为政》,“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6],即在治学的过程中贯彻无征不信的原则,采取审慎的态度。治学者对难确信、不可靠的意見和材料,存而不论,暂付阙如;对看似靠得住的部分,也须“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种严谨的治学态度为历代学者所继承,比如,汉代刘向、刘歆校书遵循宁缺勿滥的原则;《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标注“古书义奥,文句与后世多殊,阙疑犹愈于妄改也”,“不改旧文,即是善本”等。
许慎自幼就博学经籍,有“五经无双许叔重”之称。他所处的时代正是今文经学派和古文经学派激烈斗争的时期。受汉代迷信谶纬思想影响,今文经学派多微言大义,古文经学派则注重文字训诂。许慎认为,今文经学派仅凭隶书笔画臆测文字的起源和结构,牵强附会,是巧说邪辞,误人子弟,贻害后人。为了驳斥今文经学派,许慎经过近二十年的呕心沥血,终于在汉和帝永元十二年编撰出我国第一部分析字形、考究字源的《说文解字》。
对《说文解字》的编撰,许慎的态度是极为审慎的,他对每一个字的说解都要求言必有据,如有不知,则“博问通人”“考之于逵”,再有不知,则“悬而阙之,以俟来者”。用许慎自己的话说就是,“言必遵修旧文而不穿凿”,“信而有征,稽撰其说”,“于所不知,盖阙如也”。这种严谨的编撰态度是在长期的治学经历中形成的。
对《说文解字》而言,阙疑现象的存在或许还有两个更为直接的原因。一是许慎有感于孔子之言“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在许慎看来,今文经学派之所以信口雌黄,就是缺少“信而有征,不知盖阙”的治学态度,以至于“人用己私,是非无正,巧说邪辞,使天下学者疑”。许慎编撰《说文解字》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批判鄙夫俗儒的巧说邪辞,捍卫古文经学的地位。著名历史学家范文澜先生在《中国通史》中说,“这部巨著集西周以来文字之大成,也集古文经训诂之大成,对不懂文字形义、依据隶书穿凿附会的今文经学来说,是一个严厉的驳斥。《说文解字》的编写,正显示古文经学有坚实的基础,有力量驳斥今文经学”[7]。二是许慎从孔子“本立而道生”的思想出发,创造性地找到了正经的通途,认为“盖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对文字的解说不是“小学”,而是关涉五经正义的大事,更要言必有据,多闻阙疑。
二、《说文解字》本阙
1.形阙
在汉字发展演变的过程中,形体变化往往较为显著,甚至会在某一发展阶段发生剧烈的变化(比如,汉字的隶变)。许慎主要以篆文作为研究汉字的基础,虽然小篆仍然属于古文字的范畴,但是与早期文字相比,其形体差异也较为明显。这些形体的差异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许慎对汉字字形的分析,从而造成部分汉字字形难以进行合理化解释的现象,即产生阙疑。具体说来,阙疑主要分为字形变化造成的部分构件不可分析和整体字形不可分析两种情况。
(1)字形变化造成的部分构件不可分析
旁:《说文·丄部》中,“,溥也。从二,阙,方声。步光切,古文。,亦古文。,籀文。”旁字甲骨文字形作<拾5.10(甲)><林1.17.15(甲) >,西周晚期的字形作<理又每簋(金)西周晚期>,春秋早期的字形作<者減钟(金)春秋早期>,此时,由于字形的讹变,旁字上部的“凡”形化成了二(上)字与形,字形无法解释,故阙疑。
单:《说文·吅部》中,“,大也。从吅、,吅亦声。阙。”甲骨文作,或繁化作,本像一种狩猎工具飞石索,后来上面断开,下面衍一横,演变成小篆字形,其上部与相似,但下半部分难以识读分析,故推之,许慎原意应是本注下半部分为阙疑。
此外,、、等字皆属于该例。
(2)整体字形不可分析
芇:《说文·部》中,“,相当也。阙。读若宀。”朱骏声在《说文通训定声》中说,“此字不从羊角之,疑从廿”,乖伯簋有,正是此字。芇字上部应从廿表音,下从巾表意。在小篆中,由于字形的改变,廿的两竖与巾中间一竖连一起,而与相似,因此,许慎误以为从,从而无法解释字形,所以阙疑。又或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所说,“此谓阙其形也,从则知之矣,取?角相当,从冂则不可知也”,也可认为此阙疑标注的是“冂”,不可解释,故阙疑。
叚:《说文·又部》中,“,借也。阙。古雅切,古文叚。,谭长说:叚如此。”目前,发现最早的字形作<盠尊(金)西周中期>,后经<师?簋(金)西周晚期><曾伯陭壶(金)春秋早期>等,叚字本为从石声,为两手相付之形,以表借之义,由于字形的改变,难以用小篆推测本义,故阙疑。
此外,、、?等字皆属于该例。
2.义阙
义阙主要是小篆字体呈现的字形含义难以与现实词义产生联系,不明字的本义而标注的阙疑。
叜:《说文·又部》中,“,老也。从又,从灾。阙。,籀文从寸。,叜或从人”。甲骨文中作<前4.28.7(甲) ><甲788(甲) >,像手持火把在屋内搜索的样子,而“叜”字的释义为老,许慎不明其字义转换而为阙疑。
某:《说文·木部》中,“,酸果也。从木,从甘。阙。,古文某从口”。其西周金文作<禽簋(金)西周早期>,从木从甘,是会意字,表示树上结出的可口果实。战国文字则多从口从木,与《说文解字》中的古文字体相似,如<包2.12(楚) >。而秦系文字则保留了从甘从木的形体,如<睡.为49(秦) >,即如段注所说:“此阙谓义训酸而形从甘,不得其解也。”
戠:《说文解字》中,“憩,阙。从戈,从音”。甲骨文作<燕644(甲) >,后经<京津4301(甲)>的演化,到西周中期字形演化为与小篆类似的字形<趩觯(金)西周中期>。此字本义从言从戈,而在文献中常常被借作“职”,许慎的说解以说明字的本义,以“达神恉”为目的,所以,此处可能因不明其本义,而注阙疑。
此外,字也属于该例。
3.形义皆阙
字形字义均无可考究,而注阙疑。
:《说文·肉部》中,“,或曰兽名,象形。阙”。其甲骨文字形为一般被认为是象形字,是骡的原形,其在金文中一般作为偏旁使用,如嬴(伯卫父盉)字。许慎应该看到了该字的古文字字形,判断其为象形字,但具体不能判断是什么兽类,故留阙。
耹:《说文·耳部》中,“,《国语》曰:回禄信於耹遂。阙”。此字只有引文,形义并阙。
:《说文·亞部》中,“,阙”。《睡虎地秦简·书乙种》简217有“冬三月,甲乙死者,必兵死,其南之”,作。简203有“春三月……丙丁死者,其东有喜,正西恶之”。整理者指出即恶字。《汗简》39页恶写作,《古文四声韵》第82页恶写作,均与《说文解字》的小篆字体一样,因此,恶可能是的异体字。
此外,奿字也属于该例。
4.特殊形体造成的阙疑
部分字例形义兼备而阙疑,大概包括两种特殊情况,字形反向(即与某种字字形相反的字)和同形组合(即形体叠加产生的新字)。
(1)字形反向
古文字往往正反无别,左右皆可写,且该系列字形义皆备,许慎标记阙字以标记该字是否为异体单独成字。具体字例列举如下。
:《说文·爪部》中,“,亦丮也。从反爪。阙”。
:《说文·丮部》中,“,拖持也。从反丮。阙”。
:《说文·邑部》中,“,从反邑。字从此。阙”。
:《说文·卩部》中,“,卪也。阙”。
(2)同形组合
由某一字自身形体叠加而组合成单列字条,但是这些字往往是不能单独成字的。具体字例列举如下。
:《说文·东部》中,“,二东。曹从此”。
豩:《说文·豕部》中,“,二豕也。豳从此。阙”。
:《说文·卪部》中,“,二卪也。巺从此。阙”。
:《说文·卪部》中,“,二入也。兩从此。阙”。
斦:《说文·斤部》中,“,二斤也。从二斤。阙”。
:《说文·部》中,“,草木盛也。从二。阙”。
兟:《说文·先部》中,“,进也。从二先。赞从此。阙”。
沝:《说文·水部》中,“,二水也。阙。凡沝之属皆从沝”。
灥:《说文·泉部》中,“,三泉也。阙。凡灥之属皆从灥”。
屾:《说文·山部》中,“,二山也。凡屾之属,皆从屾。阙”。
:《說文·鱼部》中,“,二鱼也。凡之属皆从。阙”。
弜:《说文·弓部》中,“,彊也。从二弓。凡弜之属皆从弜。阙”。
畕:《说文·田部》中,“,比田也。从二田。凡畕之属皆从畕。阙”。
5.阙疑部件构形造成的阙疑
字例会以字形构件的形式在另外一个字例中担当部件职责,然而这部分字本身的阙疑问题尚未得到解决,因此,以此构型的新字例也在阙疑的范围之内。
?:《说文·?部》中,“,再也。从冂,阙。《易》曰:参天?地。凡?之属皆从?”。按例,?字应从冂从,此处“阙”字标明“”字存疑,二阙可互证。以下诸例同理。
?、:《说文·卯部》中,“,事之制也。从卪、。凡卯之属皆从卯。阙”。
?、:《说文·卩部》中,“,二卪也。巺从此。阙”。
、:《说文·邑部》中,“,鄰道也。从邑,从。凡之属皆从。阙”。
豩、豳(邠):《说文·邑部》中,“,美阳亭即豳也。民俗以夜市有豳山,从山,从豩。阙”。
斦、質:《说文·贝部》中,“,以物相赘。从贝,从斦。阙”。
三、后人补阙
1.衍文
王筠在《说文释例》中提到“校者见其残阙而加之邪,恐皆衍文也”,即无所缺而记“阙”字的情况。
:《说文·兔部》中,“,疾也。从三兔。阙”。张舜徽在《说文解字约注》“”条下指出,《说文解字》所收录的猋(“,犬走貌,从三犬”)、鱻(“,新鱼精也,从三鱼,不变鱼”)、羴(“,羊臭也。从三羊。凡羴之属皆从羴”)等字并没有注音或者其他增补。因此,此处的“阙”字可能是后人所加,是为衍文。
此外,邍、、、等字皆为此例。
2.捝佚
部分闕字是因为许慎原文丢失或字形模糊而标记,如张舜徽在《说文解字约注》中谈道:“今本说解,盖有夺脱,非许书之旧也。”
啙:《说文·此部》中,“,窳也。阙”。此处阙文可能是由于许慎原著在传抄的过程中损失,后人注“阙”字以提示原作内容丢失。对此,段玉裁有较为精到的分析,“又凡云阙者,或阙其义,或阙其音,或阙其形。既释为窳,则义非阙也,其音则如淳音紫,其形则从此从吅,此亦声,皆非盖阙无可言者。许以訾入言部,以呰入口部,惟啙不入吅部入此部许必审知其说。今本盖许说亡,后浅人补之也。《释诂》曰:‘兹斯咨呰已,此也。疑呰本作啙,训此。故许类诸此止也,而入此部欤。”此外,字从此例。
:《说文·廌部》中,“,解廌属。从廌、声。阙。”此字形音义俱全,此阙字应该为后人添加。王筠在《说文释例》中提道:“小徐说解无阙字,此有者,盖校者以、孝二体难定,因加之也。”这个说法应为正解。
3.本无其字
《说文解字》作为一部至今仍有重要学术意义的字书,在流传、传承过程中,原本许书中本无其字的字例一度被增补,此例可如清代叶德辉所言“援引他书以补之”“据两本参校以补之”“据同意字以补之”“据同类字以补正”“相类字以补之”。
:《说文·氐部》中,“,阙。”张舜徽在《说文解字约注》中提道:“此篆盖汉末始行于世,而魏之《广韵》《声类》并录存之。许君原本殆无其字,故《玉篇》字下但引《声类》,不引《说文》也。今二徐本有此篆,疑魏晋以下人所补。”[8]
、:《说文·酉部》中, “,阙”, “,阙”。段注:“依《玉篇》、《广韵》,上字下当云:,味薄也,从酉,渐声。下字下当云:也,从酉,任声。二篆叠韵。而今本但注阙字,疑许书本无此二篆。”
此外,、諡等字从此例。
四、结语
许慎编写《说文解字》的态度是认真谨慎的,对不能解释的字不强作解释,保留阙疑。这些“阙”字除了后人改动,还受到了时代和材料局限的影响,其中有部分字仍然无法得出确切的结论。我们现在根据古文献及古文字材料,从形阙、义阙、形义皆阙、特殊形体造成的阙疑和阙疑部件构形造成的阙疑5种情况出发对“本阙”作了考察;从衍文、捝佚和本无其字3种情况对后人“补阙”作了分析,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这些阙疑及其背后的成因。我们相信,随着出土材料的不断增加和古文字研究的推动,《说文解字》阙疑问题的研究会更加深入,在许慎阙疑思想和精神的引导和激励下,我们的科学研究道路也会更加求实和严谨。
|参考文献|
[1]王国维.观堂集林·附别集卷四[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许慎著,徐铉校订,愚若注音.注音版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2015.
[3]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4]王筠.说文释例[M].北京:中华书局,1987.
[5]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M].北京:中华书局,1982.
[6]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9.
[7]范文澜.中国通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
[8]张舜徽.说文解字约注[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