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月呜咽
2018-09-10肖建国
肖建国
那年秋天,我在湘西一个叫瓦拿的小山村住了几日。
“瓦拿”是方言,意思是贫穷的山坳。这村子也确实太穷了,至今还没有一条像样的土路连通外面的世界。我从小镇翻山越岭、涉水过河来到这里,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旧社会。
墙是土墙,瓦是灰瓦,斑驳的木门吱呀作响。室内简洁、干净。两把竹椅,一张方桌,还有朴拙厚实的木床。这就是老洼经营的“客栈”。
我到达时,太阳西斜。空空荡荡的院子里,除了树,就是风。老洼对我说,村里全是老骨头,年轻人都出去捞世界了,孩子们则在山下上学。老洼五十出头,腿有残疾,出不了远门。就紧跟形势,把村民废弃的房屋租过来,翻修一新,办起客栈。
有人笑他,这穷乡僻壤的,鬼都不来,会有人来吗?
老洼回应道,现在都进入渔网时代了,那么多的鱼挤在一个网里,荒凉的这里,说不定就是风水宝地。
老洼把一张张图片抛到网上。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野花,小桥流水人家,这里应有尽有。于是,就有人舟车劳顿来了。老洼算算,除去成本,每月能赚壶酒钱。
熟悉下环境,天色已暗,袅袅升起的炊烟让小山村活跃起来。隔壁一老叟佝偻着腰,敲着木盆,发出咚咚回响,呼唤着山坡上贪玩而晚归的牛羊。老叟一身黝黑,眉毛很淡,好像随时都有抹掉的可能。
他冲我笑笑,露出一张没牙的嘴,算是打了招呼。
整個傍晚,我看有六七位老人,他们行动迟缓,见到我,脸上都露出木然的笑。
夜里,我在半醒半梦间,隐隐约约听到一阵哭声。刚开始嘤嘤呜呜,嗓音嘶哑,持续低沉,像是用手掌捂着嘴巴,不敢让悲痛放肆开来。间或有些哽咽,噸噸几下过后,伤心的抽泣则更加凄切。最开始是一个人哭,紧接着是两个、三个……哭声有了力量,越显悲壮。我在这悲壮的力量中,由迷糊变为清醒。咬咬舌头,疼!我明白,这不是梦,而是真实的存在。
人一清醒,恐慌便袭遍全身。我轻轻侧转身,那哭声就像看着我似的,忽然由高变低,混合的悲伤又变成了单一的呜咽。如泣如诉,凄凄惨惨,听之在左,忽之在右,我浑身起满鸡皮疙瘩。
这半夜三更的,难道有鬼不成?
看看手机,临近子夜。伸手拉灯,电却停了。虽然老洼曾交待过,夜里会停电,但在这个鬼魅迷离时刻,任我内心如何坚定,也有些不寒而栗。
我摸索到床头的搪瓷缸子,索性坐起来。这时哭声稍弱,可依旧在房间里萦绕徘徊。透过窗子,我看到半轮秋月浮在云雾缥缈的西天。西天很低,紧扣在屋檐下。哭声就好像从那里传出,通过风、通过雾、通过山岚,丝丝缕缕传入耳膜,钻进脑海。那月牙也对我发出清冷的笑,隐约可见的凤眼中,忽地涌出大片雪白的泪。
我骇然。哭声也戛然而止。这一夜,无法入眠。
第二天,我问老洼,可曾听到哭声?
老洼瞪着鼓眼泡,憶怔片刻,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似的说,没!我再小心询问老叟,老叟夫妇异口同声回答,没——有——啊。
我在诧异中感觉到,要么他们都在说谎,要么我真的是出现了幻觉。
好在第二天夜里,哭声再次响起。刚开始依旧是嘤嘤呜呜,有些强忍住似的。慢慢地有哭声加入,悲伤的宣泄顺畅许多。我翻身起床,蹑手蹑脚走出小院。
白天,我已看好地形,非常自信哭声来自邻居老叟。踩着月影,循着哭声,我轻轻来到老人的泥墙外。果然不错,有七八位老人坐在院中,倚着老榆树,围成一个圈子,正在默默哭泣。有的哽咽,有的抽搭,有的独自抹泪。院里院外,没有言语,只有嘤嘤嗡嗡、咿咿唔唔的哭声。哭到惨处,吓得半边月亮赶紧堕入云层,天地为之一暗。
夜不凉,我却瑟瑟发抖。老人们哭过一阵子后,你拉我一把,我拽你一下,互相搀扶站起身来,然后各自蹒跚着回家。我揉揉双眼,静静心神,突然感悟自己冒昧地出现在这里,确实很不厚道。
第三天夜里,我期待哭声再次响起,可惜没了。
第四天依旧没有。
第五天,我要返回小镇,老洼来送我。走了很长一段土路,老洼才开口说话。他说得很缓慢:好多年了,都已成了习惯。人越老,越是想念外出的子女。特别是到了晚上,更觉孤零零的无所依靠。刚开始,只有老叟因思儿哭泣。没想到这一哭,就好像在朦胧的泪水中见到儿子一样,思念之情顿时有所缓解。其他老人听到后,纷纷仿效。经多年验证,老人们在三更之月思念亲人,则子女感应更加灵验,都会及时打回电话。于是乎,这就成了老人们想见子女的一种习惯。
我听完,默不作声,突然问:这两天,小山村的电话多吗?
老洼一脸苦相,极诚恳回答:没有。
不过,老洼旋即补充道,我说的这些话啊,你别当真,只当是一场梦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