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婚祭
2018-09-10文/寒郁
文 /寒 郁
1
婚纱照拍到下午的时候男人们早都累了,婚纱们却都还兴致很高,各自在镜头跟前顾盼生辉。趁她们拍个人写真,几个同时在摄影基地做道具的男人暂时晾在一边,然后不知谁热情了点,借助一支烟,这些“油头粉面”的新郎便攀谈起来。一边聊天一边还要赞叹摆拍的新娘。从妻子们压制的嗔怒里,郑一介似乎能看出他们未来家庭风暴的端倪,然而当时,他们只是疲倦地微笑着,一脸幸福的模样。
郑一介拢拢额前的发丝,又点上一支,在烟雾里,看向那个即将成为自己法定妻子的女人。这个女人高挑美丽,化了盛妆,更显光彩明亮。郑一介抚摩一下自己即将提前撤军的发际,再低头看看因为办公室久坐而率先凸起的肚腹,他胜出了。这么美好的女人,到最后碾落成尘,委身于他的户口本。想想自己的家庭,想想仍在老家打光棍的兄弟,他告诉自己,郑一介,你要满足,要感恩。
摄影师招手让他过来,完成最后一个拍摄主题。郑一介赶快碾灭烟蒂,小跑过来,那郑重的神态,仿佛赶赴战场。按照要求,他环抱着新娘,嘴唇贴在对方额头。他明显感觉到林碧微蹙紧眉头,却也只能忍受他呼出的烟臭。而他右手揽着她的腰,左手和她交扣,碰到她腹部的时候,郑一介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似被烫住了。那洁白如雪的婚纱下,是她流产后刚恢复的肚子。
肚子里流掉的是别人的孩子。
都过去了,他知道。所以郑一介又在心里狠狠地默念一遍,他妈的,都过去了。他相信,这会是一个美好的开始。他咧开嘴唇,挽着林碧微,配合摄影师的调度,笑的弧度恰到好处。
2
整个婚礼还算顺利,或者说林碧微心如死灰,任其摆布。她整个人像是大火灼烧后的花圃,眸子是迟滞的,人是木的,笑容也是机械性的,但她配合着,礼貌而周到,供给大量的假笑。整场下来,郑一介攒了一肚子气,又含着一种委屈,他甚至替林碧微觉得累,当然,他也累。
在拜天地的时候,都是鞠一躬了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母亲当堂而坐,头巾包住三尺白雪,抿一下鬓发,气度威严慈祥,搀着临时从病床上架出来中风的父亲,替他打理好胸前佩戴的礼花。父亲因为极度开心,歪斜的嘴扭曲地笑着,不住地流口水……鞠了躬,母亲起身,将红布包着的改口费和一只玉镯子递过来,凝声言道:“闺女,我们家底薄,委屈你了……”
林碧微忽而跪下,挪步向前,双手接住,捧在胸前,喊一声:“妈。”郑一介旋身而跪,自始至终憋着的一泡眼泪轰然落下,抬眼处见母亲笑着揩眼角,她在欣慰。夫妻对拜,郑一介执着林碧微的手,紧紧攥着,他说:“谢谢你。”那一刻,所有的怨怒都烟消云散,他对自己发下誓,这个女人,他要对她好,一辈子。
回到海城,郑一介对婚礼的坚持近乎偏执,从酒店规格到司仪到朋友邀请,他都要最好的,颇有点把钱不当回事的样子。他这个心态,看似如贫户人家整日里节衣缩食就为了节庆上露回脸,而其实,林碧微知道,他带着赌气。他也要给她好的,他也能给她好的。他以为他能。林碧微看着他订酒店发请帖谈费用,有一种辛酸的感动,更多的却是无动于衷的冰冷。
当他终于敲定海边的格兰云天大酒店讨论订金时,林碧微终于抢过他的手机,截断说:“不好意思,我们不用了。”然后挂断了给他,坐回沙发里,望着他,“别这么折腾了,好吗?”
“一辈子就这一回,得隆重点,不想那么寒酸。”
他们都在用恳求的眼神望着对方,而这恳求,也带着一分较量。
“家里已经办过了,在这里,很多人根本没熟到那个份上,这么大张旗鼓,有必要吗?”
“我觉得有必要的。”郑一介翻开手机查询其他酒店,避开她的眼睛。
“你看,妈妈已经把最贵重的给我了,我很知足,不用再办了。”她摇摇腕上的手镯。
手镯光泽黯淡,和她的皮肤其实不相称的,她能不嫌弃,郑一介觉得欣慰。他喉结浮沉了一下,还是说:“小微,这一次,依着我,行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林碧微知道他的性格,他要认死理了。
他只想扳回一局。
可是她怎么却落了泪。“你心底还是不能释怀,对吗?”她说,“是,我是跟他睡了,怀了他的孩子……我以为在医院那半月你已经原谅了,”她苦涩地笑,“看来你要一辈子记恨于心了。”
“不说这个。”郑一介蓦地坐下,又站起,攥紧拳头,又舒开,“我既然娶你,说明那都过去了,我就想风风光光地让别人看到我娶了你,不行吗?”
“你这是要让我风风光光吗?”林碧微噙住一股泪,“你这是大事张扬,让别人都明白我林碧微瞎了眼,不识好歹,你对我好,我他妈不知道珍惜,被别的男人玩腻了,玩大肚子了,不要了,你不计前嫌,收垃圾似的,又收留了我。”她终是哭出,“你不就是这么个意思吗!”
“那是你这么想的,林碧微,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心思丰盛。”
“呵。”她甚至想吼出,“你别就抓住我那点错处不放,我不觉得那是错,再说你以为我不嫁给你,就找不到更好的吗?”到底没说。她瘫在沙发靠背上,“我没猜错的话,你身上还有不到二十万块钱,加上我这三十万,我们去选房,付个首付。”她说,“我累了,一介,我们好好过日子,行吗?”
3
婚礼还是办了。林碧微看清他性格里让她恐惧的执拗。这是冰面下的一道裂隙,她想,有一天,它还会发作的。林碧微困倦已极。只是在婚礼当天,她收到一个快递,没有署名,也没地址,打开,空荡荡的,只一张卡。她知道是他。插到附近银行ATM机上,她猜了两次密码就输对了,密码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里面有十万。她知道他尽力了,被一个女人管着,还给了这些钱,她想,算他还有良心,没白陪他一年。她分批转到自己账上,到最后的一万,她转掉9479元,把卡抽出,再插进去,最后输入一次密码,让那数字在屏幕上亮着,然后走了。
很俗套,也很坚定,她以此表明,她和他,那是爱情,而非蓄意破坏他的家庭。从此,相忘于江湖,再不联系。
一年前,郑一介正攒钱试图为她买套房子。那时候,她厌恶了这平庸的日子急于找个出口,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流产也会那么痛……不过一年的时间,却恍如隔世。林碧微像个老人躺在昏沉里回顾已逝去的岁月,没有什么难过,也没有什么对错,就是经历了,过去了,就这么一个钝钝的感觉。如果每个人都是苦海里泅渡的鱼,她不过是探出头,恰好被他许天源垂钓上钩,跟着上岸透了口气,环游了一圈,撒了个欢,现在重又扎回了水下。可是她还记得那岸上的空气,她想,我这回要不靠别人,自己也要得到那种气息。那种气息就是经济宽裕的人,在这城市里,近乎自由的畅快游弋。
林碧微辞了职,虽然这份做了三年多的大公司行政文职小组领导,她做得顺风顺水,月薪近万元,还有季度奖和年终绩效,完全够养着她以往那份文艺范儿的生活,美食、民宿、插花、灵修、讲座、旅游……诸如此类都市中级白领在朋友圈堆砌逼格的事物,她都驾轻就熟。事实上,也就是这些东西,让她在许天源那里卖上了价钱,她冷笑,不多。睡了一年,还要精神上能共振,前后加起来,也不到二十万。自己就值这么点钱?
她后来也从不曾恨过许天源的欺骗,没有向她坦白他只不过是一高端小白脸,背靠着妻子的成功而求得一份光鲜。林碧微不曾恨过,包括他妻子为了拆散他们而使的卑鄙手段。甚至,她终究要感谢他,至少把她领上岸,让她撇开以前那种看似精致实则四处漏风的文艺范儿,看到这个世界的残酷和繁华。这世界,还有另外一种辽阔的生活,还有更为阔大的人生。等着她去抵达,她想。
辞职当晚,林碧微下厨做了一桌晚餐,还醒了红酒。郑一介下班回来,盯着餐桌看了片刻,他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然后他眼角有点潮,走过来,给她一个拥抱。她想,他肯定又意会错了,她已很久没这样给他做饭了,以为她回归贤妻良母的正道上了。他抱得这样用力,恍惚中,似乎陪他烟火常情地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郑一介想趁热打铁加深这种好,可林碧微轻轻推开,她说:“别闹,快吃饭。”她的声音带有出奇的安抚效力,郑一介乖乖地被她牵引,坐在布置好的餐桌前,看她将红酒杯注满,“吃饭前,给你说个事。不管怎样,你都不要生气哦。”
郑一介从梦幻里醒来,看看她淡敷脂粉的脸,摸不透吉凶,他只好老实地说:“算了,还是吃完再说吧。”无论吉凶,至少他还可以怀着好心情吃完这顿饭。
这才是让林碧微会心疼的地方,他知道掌控不了她,那份时而在她跟前流露出的卑微,促成了和她登记到一个户口本上,虽然那卑微也可能是伪装的。
一餐无话。
“说吧。”他擦擦嘴,含了口红酒,顺势漱漱嘴,然后下咽。
微微恶心。
诸如吃饭挑菜,吧唧嘴,磨牙,他身上这些不时沉渣泛起的农村烙印,林碧微总是隐隐生恨。
“一、我辞职了,休养一段,然后换个工作;二、休养这段我去看房,近期要把房定了。”她说。
“你向来什么决定对我都是通知一声,大国对小国照会似的。”他是自嘲着嘟囔着说的,后面半句“你和我商量过吗,是不是从没把我当回事”咽下了。
“这么好的工作你说辞就辞了,再上哪儿找去?”他的责问里带着一点愠意。是的,在这城市里组建了家庭,就要类似于强强联合,你这边忽而撂了挑子,存款少了一份,开支却多了一个。太不负责了。
“又不用你帮我找。”他没有能力帮她找。她也不需要谁帮,她有能力。林碧微也是笑着说的,郑一介嗫嚅了两下,却生生噎住了。
“好吧,你看着办。”
“你的钱,股票里的,存折里的,都要提出,这几天给我,我要合计下,看什么档次和户型的房子。”
“租着不也挺好的,”他说,“这么租着,住得不爽了,随时都可以换房子不是?”
“那你租着,”她说,“哪怕只够买个单间的,我也要买,写我自己名字。”
“不能缓缓?”
“不能。去年要是听我的,本来可以买一百多平的,现在七十平都够呛,你还想怎么缓?”林碧微将手机划开,给他看,“我的,这些,三十一万。我妈妈会支援一些。她给的,要打欠条,那是她养老的钱。你的,都提出来,有多少?”
“十来万。”
“十一还是十九?”林碧微对他吞吞吐吐的神色不满,“没打算让你出大头,你连坦诚也做不到吗?”
郑一介做不到。他说他要一半给智障的哥哥做结婚钱,给瘫痪的父亲做看病钱?他说不出口。他仅有十七万,那是十七串希望,十七个用处,串在他肋骨上、心坎上、命脉上。他人穷志短,骨瘦体寒,哑口无言。
“我妈妈退休工资一个月不到三千,刨去衣食住行吃药打针,昨天她说愿意赞助咱们六万,你算算,她一个人要攒多少年?”林碧微别过头去,声音低下来,“你以为她有钱吗,她是心疼闺女,心疼的不单是我,还有她自己。她一个数学老师,含辛茹苦拉扯我长大,这么多年,我们孤儿寡母在小县城里受了多少委屈……她只是不愿我再像她那么苦。”
“别说了,小微,”他应该说出“我的都给你”,可他想想三十五了还打光棍的哥哥、卧床的父亲和头发花白的母亲,到底还只是说,“不够的我去借,你放心好了。”
她放心个屁。
林碧微叹口气,收拾碗筷,在厨房弄出一片响动。到底意难平。她用力攥着抹布,她是在恨她自己,为什么在现阶段只配这个男的?还有没有能力掌控自己的命运,做一个有底气优雅的女人?
在这一连串的逼问中,伴随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她首先想到的参照却是周立。是的,那个在舒缓之间就将她灰头土脸斩杀于地的女人。前情人的夫人。她生生恨着却又渴望成为的那种女人。
4
台风天气来临,电网线路故障频发,作为技术人员,领导要他赶往临近省份的客户单位去现场调试软件。部门里已婚男人没谁愿意去,吃苦受累不说,那一点补助也够不成诱惑。郑一介却主动请缨,毫无疑问地作为技术组长率军出征。说起来他的两个兵也够寒碜,一个是打算办完事顺趟回老家的,一个是实习生。郑一介看到名单,心里骂了句,在楼道抽烟和部门领导交接事宜,适逢张工路过,问他有无意见。他连连点头,说没没,明儿一早就出发。张工是总经理,技术出身,有着老牌理工男不屑人际逶迤的清简脾气,在公司强调只要是做技术的,不称职务只喊某工。张工拍拍他肩膀,“好好干。”走了一步,又回头,说,“多带带小何……”能被张工拍下肩膀,郑一介不至于受宠若惊,但确实挺高兴,张工走后,肩膀还觉得热灼灼的,很受用,对这次出差也没了抵触之情。旁边的部门领导从没有过主动抽出一支烟敬他,嘿嘿一笑,很莫测的样子。后来他才知道,张工旁逸斜出的热情,是为了那个实习生。
到了邻省服务客户那里,是一个县新设的工业园,园区空旷偏远,处于初建阶段。刚一到站,就被客户劈头盖脸叼了一顿,抱怨公司软件质量各种不行,净耽误事,还想不想合作了?郑一介挺着一张疲惫的脸接受训斥和唾沫星子,心里窝着火把对方直系亲属问候个遍,脸上却保持着笑意:“好的,好的,我们这就着手解决。”终于谄笑着把大爷哄下来,人家临走撂砖头似的甩下一句话:“明儿上班前还不行,你们就看着办吧!”
几个人面面相觑。“还愣着干吗?走吧,干活吧。”没等他说完,何东就嘟囔起来:“操,牛逼什么呀,不就是一打杂的么。”不知是说刚才那位大爷还是另有所指,郑一介被噎在那儿。其实一路上对这位小主早就够腻歪的了,他全程戴着耳机玩手游,买票安检行李设备这些全不关心,但有张工事先交代,也不好说什么,可现在三个人,还有王工呢,总不能让你一个去休息吧。“这样吧,小何王哥你俩先回预订的酒店,我先去打前站,你俩后边来替我。”王斌还假意道:“要不我也先去机房看看?”“真要去?那好。”王斌反去解他背包,龇牙笑笑:“还是我先把东西放酒店里,再去找你。”
郑一介骂一句,妈的,公司这帮孙子,真是,搞团建喝酒的时候当着领导都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众志成城的样子,真用到了,谁也不想出力,也怪自己级别太低,命令不动这些狗日的。他想,现在他要是小组组长,看他王斌还敢放个闲屁?
怀着一腔闷气,饭也顾不上吃,郑一介直奔机房,调试园区变电站综合自动化系统软件,一个人从下午干到晚上,找出了软件中的漏洞,进行了重新修复安装。要有人在机房操作,另有人去现场看下调试后的情况,却左右不见那两位露面。电话打过去,旁敲侧击了解到,一个在和赶来的老婆孩子吃团圆饭,真当成旅游了;另一位小爷呢,据说是溜达去了。“去哪儿?”“那谁知道。”“你问一句能死啊?”郑一介快要气炸了。“问了,人没搭理啊。小年轻嘛,说不定在这地儿还有约好的女孩呢,嘿,郑工你是这次的头儿,你去问呗。”“先别啰嗦,我就问你,今天调试不完怎么办?”“那就明天调呗。我们张工既然能拿下园区这单,肯定大领导之间有关系的,不要听下午那个装叉的小马仔吓你,放心,合作得好着呢。我们大老远坐一路的车,还不让休息会啊?再说,我又不急于向公司表现什么。”最后这就说得阴损了,你和家人团团圆圆不说,他妈的,合着老子喝凉水啃面包在这挠头调试是在急于邀功啊,嘴这么损,怪道四十冒头的人了在公司还只是个写代码的,不亏,郑一介真想把键盘甩他脸上。“得得,你和嫂子好好聚吧,晚上您老保重身体。”
挂了电话,郑一介也想撂挑子回酒店,大爷的,不干了,显得他多想表现似的。可话说回来,他认领这次谁也不愿来的出差,不就是想在领导跟前露个脸嘛,年底考评好了,别说部门组长,能升个副的也好啊,每月加一千多块钱呢,买啥吃不香。盘算一圈,说到底,自个儿贱,面包也没得啃了,却还得干。一边跑现场一边调试,忽视肚子的抗议,弄到晚上十一点多,才算基本排查完事。拖着步子,走出园区,等车的工夫,刚要给林碧微打个电话扯点咸淡,忽而进来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接通了,就是:“你是何东的朋友?”“朋友?嗯,算是吧,同事。怎么了?”“来一趟吧。”派出所的。
这都是些什么事,他想。在平息肚子不停咕噜噜的叛乱和去不明所以的派出所之间纠结了两分钟,最后还是决定去找何东。到了地方,一问,才知道这货约炮给进来了。他在酒店不好好待着,约“附近的人”,聊骚了一位,大学生,包宿,讲好了价钱,挺贵。另开了房间,来了人,打量下,确实还真诚信经营,身材长相都挺对得起这价位,收了钱,急忙剥开。在落实阶段,女的却鲤鱼打挺起来,一翻包说套忘带了,要“下去买去”,他指指酒店里的,女孩说她“那方面敏感”,有固定的牌子,别的“用不惯”。被他一把薅住头发,兜头扇了一脸,耍谁呢,这一下去肯定有去无回,跟我玩儿仙人跳呢?就要奋力蛮干。然后就有人叩门。“查房查房!”三个人,一个小团伙,他被坑了。这漂亮风情的女孩是诱饵,能看不能吃的,拿了钱找借口溜掉,还要奔赴下一场呢,溜不掉就手机悄悄发个信号,立即有人上来解围。本来认栽也就算了,可他还不忿,就打作一团。到底年轻,经常健身,骁勇善战,从酒店一直打到街面,终至被吃瓜群众报了警,才天下太平,人家一哄而散,只剩下他形单影只,被带进局里。头破血流还没认清局面,不服软,还在质问为什么不抓他们,类似“你们包庇”“是一伙的吧”这样的话都能说出来,再挨一顿,真不亏。
这形势,郑一介不敢多说,看一眼灰头土脸的何东,转身走了。去附近银行取钱,取了三千,想想,咬咬牙,又加了两千,装在兜里,沉甸甸的,走回去的每一步都扯得肋下生疼。这是他的钱,一张一张挣来的,郑一介真想骂一句,却点头哈腰地缴了罚款,好话说尽,额外塞了些钱,才没让他拘留这一夜。
和他一起出来,何东走在前面,没一点领情的意思,还说:“弄这么磨叽,刚才我还以为你转头走了呢,操。”
这个狗日的,和张工是什么关系他不知道,也懒得猜度,只依稀感觉家境优渥。他妈的,你约炮打架不拿钱当回事,爱死不死,老子挣点钱养家糊口惹不起你,可你牵涉上老子干什么?他丢给何东一百块钱,撇开他,走到路对面,一肚子饥饿和愤怒,加上心疼钱,冷热交替,腹胀如鼓,头晕目眩。扶住电线杆,给林碧微发微信,“睡了吗,小微?一天了,你也没问问我在做什么……”两相交织,心内一酸,几乎落泪。
还好还好,回去两个月后,郑一介升任软件开发二组组长。
加一千五工资。
他对当天晚上的事未对人吐露一字,但偷拍一张签字领何东的照片。
何东,这个吊儿郎当的实习生,是总经理张工唯一姐姐的孩子。
5
再次坐在街角那家隐蔽的咖啡屋里,林碧微真切地感受到什么是物是人非。准确来说,是她“非”,周立还是那么惯常的沉着和美。看着她进来,林碧微有一阵恍惚,她是在作死吗?她问自己,你,一个前小白领,瞎猫撞上了死老鼠,打着爱的名义,撬了人家名义上的丈夫,还被这女的不动声色地找人在大庭广众下当面羞辱撕扯,现在,却又约她出来,和她对坐,不是作死是什么?
林碧微在赌。
她觉得她能赢。
她知道此刻周立看着她,就像看一件痰盂,带着骨子里的嫌弃和隐藏成优雅的敌意,甚而还带一点好奇——这小骚货竟还敢约她出来,并且脸不红心不跳——她的赴约,倒是要看看,现在的年轻女孩,到底能不要脸到何种程度似的。
“一年了,”她说,“离上次见您。”林碧微摸摸左眉,悠然一笑。眉骨那里是上次在广场被周立的雇佣军打破的,伤好了之后,有一道细小的痕迹。她率先坦诚给周立看她留下的成绩,是周立未料到的。“我就想当面给您说声对不起。”
周立的眼神里全然不屑,眼睛都没抬。“年轻人,最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她说。
“对,我确实忘了,过去的,早都忘了。怪自己不自量力。”
“想明白就好。”周立说,“还有事吗?”
“我结婚了。”
“那要祝福你。”
林碧微迎着她的眼睛,笑了,“对女人来说,婚姻是不是就好像一道强加的人生程序?戴了这个紧箍,自己甘心也罢,忍着疼也罢,都只能护着它,不让别人碰,是吧,姐?”
“到我这个年纪,可能就没你这么多想法,安生过日子就行。”周立强调一遍,“没别的事吗?”
林碧微拢起鬓发,清清喉咙,“您在海城市区和下面镇街的人流集散处共有三十二家连锁风味小吃店,每个店面一天的流水大概在三四千元,您采取的是客人选好单品后来收银台付钱打小票,然后拿着小票去每个档口领取吃食。”她停顿下来。
周立瞄她一眼,意思是这有什么好说的,有屁快放,别夹着掩着。
“周总,您想过没有,万一收银小妹和店里随意一个档口的小厨师串通起来,把用过的小票再次拿到前台,顾客点的金额正好和已用过的小票面额等值,若是客人多时,完全可以打下马虎眼,直接把钱收下,不经电脑打单,再次把小票循环,毕竟小票上都是差不多的时间段,即便您晚上财务盘点,也找不出差错。”
周立是略微沉思了一下的,“我的店员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您肯定在心想,真不愧是做过小三的狐狸精,心里这么阴暗,对吗?”林碧微笑,“收银都是小女孩,档口的也都是年龄相当的男孩,您能保证他们不谈恋爱?”她说,“我上学的时候在快餐店里打过工,知道里面的猫腻。不管怎么说,您这样是有漏洞的,我也是说万一,是吧?”
“即便串通,又能有几个钱呢。”周立放心地啜口茶。
“那确实,和您那么多产业相比,整个连锁店也占不了多大比重,可那毕竟是您的钱。”她说,“我注意到,过了顾客高潮期,店长不在的时候,店里人员服务热情可就没那么高涨了。我倒是有个小小的想法,不知您想不想听呢?”
“说吧。”
“每个店面一天的流水大概也就三四千,不如这样,您固定个额度,比如四千元,然后多出来的部分,每个档口可以根据营业额获得相应分成,比如多营业了一千,您收回八百,那二百作为奖励,相信店员会很热情的。当然,至于具体分成比例,您有专门的财务,可再斟酌。您觉得怎么样呢?”
周立慢慢喝了两口茶,带着怀疑和警惕的颜色,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呢?”
“我辞职了,在找工作。”林碧微说,“希望刚才能是面试,如果能通过,我愿意成为您的员工。”
这回轮到周立恍神了,甚至要笑出来。这笑里既有对她身份的鄙夷,可的确也有对她灵犀敏锐的赏识。
“您大约不敢要我吧?”
顺着说下去,敢与不敢,都是她已预设的伏击。周立看着她:“小林,我低估了你。”
“如果不是这种关系,您是不是会直接让我接管连锁店这块业务的助理?”林碧微自鸣得意,这得意透明而欣喜,她愿意刺激另外一个也聪明的女人。
“那我就斗胆再说一句,您可以瞧不起我,没关系,但是我能来找您,说明我现在和您一样,骨子里都已不怎么相信男人了。以后,我只信自己凭本事挣来的。”
“你总是要有点什么目的?”
“也可以说有吧,”林碧微把玩着杯子,一字一字地说,“我想成为您。成为您这样的女人。”
“那我可能装不下你这野心,”周立揶揄道,“天地很大,你可以去别的地方。”
林碧微索性撕破,不成就拉倒吧,她想。“别总是用这种审慎的眼神看我,许天源对您来说是婚姻完整的装饰,对我来说,也早已成路过的电线杆子。姐,现在,我明说了吧,您的敌人已经不是我,您应该有所察觉。您看这里,是他的手机号码给发来的信息,‘睡了吗?’还有一句,‘最近在做什么’,都很简短。我觉得或许不是他发的,可能是他身边的某个女人,比如他在洗澡时、打盹时,偷着用他的手机循着号码发的,试探她此时是否是他的专宠,试探他是否还有别的女性。”
林碧微说完,有一丝愧意,他都成了她背叛投诚的砝码,想想真是好笑,“您刚开了一家婚纱摄影山庄,想必很缺得力的人打理。不急,周总,您再考虑考虑。”
6
拿到加薪第一个月工资的周末,郑一介买了新款的白金项链,请人修好了租房卧室自带的嗡嗡响的老空调,花瓶里插上一束盛开的栀子花,外卖叫了四个菜,一碗香、酸菜鱼、白灼虾、藕饼,都是林碧微喜欢的。他发信息给她:“亲爱的,回来吧,今晚吃鱼……”他少有地在末尾用了省略号,无限想象似的。吃鱼是他们夫妻晚上活动的私密信号。也确实,两人这一段好久没有吃了。
掰着指头,郑一介算着再过两个月就是林碧微的生日了,二十七了,是得让她过得像样点,从认识到恋爱再到结婚,中间相守、背叛、复合,不到两年却觉得半生都陷入在里面,想想郑一介就忍不住深深地一声感慨。真不容易。
靠在沙发上等林碧微回来,郑一介睡着了。在依稀的睡梦中,他又梦见初见她时,她栀子花一样初绽的笑脸。在明丽的阳光下,她笑得那样好看,那样清晰,连她脖颈处细细的茸毛都看得清,似乎伸出手就能触摸到她的快乐……郑一介笑了,在梦里对自己说,要赶快挣钱啊,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要个孩子,最好是个女儿,和林碧微一样漂亮,当然,脾气呢,就不要随妈妈啦。
他迷糊醒来,是外卖送饭来,林碧微还没回,并且电话也不通。郑一介再等了半刻钟,不由得语气加重:“不是说去剪下头发吗,这么久?”如果说刚才兴头里外布置,像是一个气球储满期待,这会儿,气球慢慢瘪了下来,他现在,对她的耐心散得很快。
林碧微终于赏他一条信息:遇上个朋友,喝茶呢,一会就回。
什么朋友?
林碧微没理会。
我发现最近你朋友挺多啊,经常出门就能碰上一个,这概率要是换算成捡钱,你可不得捡他个万紫千红的。
林碧微没理会。
这大半天了,男的女的啊?叙旧呢吧?
……
好似一朝蛇咬,她出过一次轨,就带着原罪似的,一旦有约会,他就忍不住暗自忖度,想象丰满,嘴贱手贱,如同此刻,怀着嫉恨和猜疑,逮着对话框一个劲地激怒对方。果然,林碧微大喝一声,操你大爷,你有完没完?
一时世界太平。
他的猜疑有了她的愤怒作为回应,达到一种平衡。他不发了,她也不回了。等吧。郑一介抽一支烟,倒上酒,先把菜的边沿吃掉,等等不来,逐渐扩大吞食边沿,直至消去一盘。再一会儿,索性放开饕餮,一阵挑挑拣拣,杯盘狼藉,肚腹塞进一堆拥堵。
此时云雷来自天边,低沉肃然,像是一个愤怒的巨人被掐住了脖子,由近及远,急雨便哗然铺下。雨的阵势有江湖快意,下完即停,凉意满身,好歹将刚才烦闷的情绪冲去不少。这时林碧微回来,郑一介的情绪重新水涨船高,让她吃了饭,殷勤地用湿毛巾蘸着花露水把凉席擦了一遍,睡在床上,竟也竹簟生凉。
冲完凉的妻子一身新浴后水意淋淋的清香,发丝缭乱,郑一介感到一种痒,讨好地帮她打理头发,嘿嘿一笑,挨过去。林碧微打开他轻车熟路的手指:“去!累了,睡觉!”大约还余怒未消。
但郑一介认死理,一定要越过之间的裂隙,也是为了证明自己。近乎巴结地拉扯了两回,甚至说:“小微,我错了,以后再也不胡闹。”林碧微觉得再不放他进来就有些残忍了,可还借机立威:“你不闻闻我身上有没有其他男人的气味?我刚才可是在约会。”
“错了,别说啦。”郑一介适时奉上项链,并分享了升职加薪的美事,再拉扯一回,该扯掉的也都扯下了。
“先说好了,我很累,是约了做银行贷款的朋友,谈房贷利率的事,”林碧微褪下内衣,“来吧,不过今儿要再像以前虚晃几枪就缴械投降,以后老娘就彻底闭关锁国了。”两件事说在一起,就很有压力了。郑一介站起来,做了一下深呼吸括括胸肌,夸张而郑重的样子让林碧微笑了出来,他也笑了。
正渐入佳境,手机一阵暴动,把两人从思绪里拉回。郑一介腰弓在林碧微身上仍是耕耘状,手机在响,他抬起脸迷惑地看看,是他的手机。他不知道是继续下去还是去看看手机。
说实在的,他怕是那个万恶的部门经理打来的,心说不尿他,但毕竟在人家手下管着,马虎不得。林碧微看出他的心思:“接吧,愣着干什么?哟,升职了,业务还真忙起来了。”话里的揶揄让他有些不爽。
郑一介下来去拿手机,一个陌生号码,会是谁?带着疑惑的神情接通,“喂”了一声,却久久不见对方回应。就在他疑惑是否打错了要挂掉的时候,对方忽然迟疑地传来一声水分臃肿的叹息。
只这一声,郑一介便听出了是谁。
他有些不可置信,当着林碧微的面,他又不能问出:“是你吗,沈虹?”——当然是她不会错的。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能一下子就听出她。他想不出时隔多年,沈虹怎么会给他打电话。“怎么了,有什么事吗?”对方不说话了。郑一介看看床上袒露的林碧微,又循着手机“看看”久违的声音,很想更明确地问一句什么的,但只是说出:“怎么不说话?那,我挂了啊。”对方“嘟”的一下,还真挂了。很诡谲。
“谁啊?”林碧微问他。他回到刚才的岗位上,林碧微裸露的肚子已被吹凉,“以前的一个同事,神神叨叨的。”郑一介贴上来,“管它呢。”又接着动作。
可是还没几分钟,刚把断掉的节奏找回来,电话又叮铃铃地响了。他原不想理会,可铃声响得密集,连续三声,应该是几条几乎同时收到的信息。郑一介讪讪地笑笑,太不合时宜了,但又忍不住想下去看看,快五年没和她联系了,她到底会有什么事呢?
林碧微对着他已经旁逸斜出的神情说道:“去去去,净你的事儿!”好不容易聚拢来的一点好心情,全让他给败坏掉了。
郑一介翻开手机,是三条连发的一样的短信:“睡了没?想和你说说话。”
他不知道怎样回,走出卧室,打过去,没人应。大半夜的,她怎么会突然想起给我打电话,不会出了什么事吧?郑一介着急,额头上都起了细密的汗粒。又打了一通,还是不接,紧接着却来了一条短信:“方便的话周末来滨湖花园,可以吗?”
可以吗?可以吗?好像记忆里小巧瘦削的沈虹就柔弱地站在他面前,求助似的望着他。隔了这么好几年,郑一介的心依然清晰地为之怅惘地跳动了一下。
周末,去不去呢?
他不敢停留太久,回一个字:“嗯。”把手机关了。
上得床来,林碧微被彻底吹凉,像一片月光,郑一介挨近想再暖回来,窸窸窣窣地爬到林碧微身上。林碧微不耐烦地说:“睡吧睡吧。”郑一介瘦长的身子弓在那儿,像一只虾米,林碧微一脚将他从身上蹬开:“别烦我!”
郑一介败下阵来,叹一口气,贴着林碧微冰凉的脊背把自己放平,翻腾了许久,迷糊地睡去,睡得很浅。中间被热醒了一次,起来喝水,看见林碧微背过来的右手指端,在无规律地轻微痉挛般抖动。郑一介的心,疼,疼得很柔韧。他拿起妻子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感受着那轻微的颤抖,一下,一下,轻轻揪扯着他的心……他想,她肯定是做求职简历查询房源之类的,在电脑键盘上打字太多了。
7
这一段感情,郑一介未曾向任何人说过,即便和林碧微拍拖,问到他之前有过恋爱吗,也被他以“我这样优秀的就等着和你匹配呢,哪会被那些歪瓜裂枣骗走啊”之类的油滑腔调赖掉,林碧微也能想到,男子如他,能力一般,出身贫寒,性格闷骚,挣钱有限,没女孩看上也属正常。她自己不也是把他当成备胎拉锯了一两年,因为自己冒险翻车,做不成小三流了产,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才愿委身于他的吗?
所以,和沈虹的情史,如丢进深井里的石子,郑一介以黑暗和沉默封缄。每每夜深人静偶尔起一点波澜,也会觉得难堪,那段迅疾的情感,让他觉得不体面,拿不出手,也就不再去想。
不体面的原因,一是沈虹学历低;二是她长得不怎么好看,微黑,瘦,髋骨壁立。那时年轻,贪床上那点事,每次做爱下来,她两边骨头总顶得他腰疼。沈虹还有点芭蕾演员那样的外八字,是她小时候家里孩子多,照看不过来,丢在地上任由她乱爬,硬生生崴跩着落下的。这么说他似乎带着嫌弃,却也发自内心地疼惜,后来他才想明白,沈虹和他是一样的,来自同样的出身、同样的境遇、同一个气息,他的嫌弃,既是对她,也是深深地对自己。所以他对林碧微的迷恋,带着潜意识里和沈虹的对立。林碧微成长于县城,虽然家庭在城市里也很穷,但怎么着,都是天然的城市气质,另外,肤白、貌美、亭亭玉立、名校毕业、知性、优雅、得体,都是和沈虹反着的,也都是对他致命诱惑的。
可那时就是这样一个丑小鸭一样的女孩,还是她先把他甩开,弃暗投明,跟了一个采购员。郑一介这一生都觉得羞于提及,虽然不用过很久,命运已向他摊开所有的剧情,再回头去看,从底子里,沈虹也许才是和他最相配的。
现在,他猜不出来,隔了五六年,那个给他最初爱和痛的女孩,找他何干?午休的时候,趴在办公桌上,郑一介想了很久,沈虹的眉眼已模糊,记得她下巴处有粒痣,这颗痣像是雾气里的信号灯,围绕着它,才能大致拼凑她的脸。可气味是顽固的,想起她,记忆里会浮起杜鹃花的香气,在逼仄的办公区,隔了几年,仍暗香一缕。
……
“喂,你可小心点啊,别再往下去了,下面可是山崖。”
“嗯。谢谢你啊。”
“嗨,你在看什么呢?”
“噢。看它啊,走过的时候,刚好开了。”
“我看看。”
“好看吗?
“嗯。真好看呢,红火火的。”
“可惜他们都不看,花白开啦。”他们就知道呼啦啦地上山,顾不上看。
“你在看啊,我也看。没白开。”他说。
那时郑一介大专毕业,初来厂区不久,在行政部负责组织员工文娱活动。是工厂里组织的优秀员工春游,去的是观音山,厂子里男生少,郑一介在后面拎着大家的零食和水,负重走着走着就落后了。看见她在路边攀着一根枝条往护栏下看,他就本能地喊她一声:“嘿,要小心点啊……”
郑一介其实最不会说话的,笨嘴一个,特别是当着女孩子。但那天却那么开口自然,就像这杜鹃到了春天就要开,他见了她就要久别重逢似的打一声招呼,“嗨。”那时候他们都还青春得很,平日里拴在流水线上是疲惫的螺丝钉,一下子在这春光明媚的大自然中释放了出来,眼睛都是蓝汪汪的。
他问她是哪个部门的,她说了,他也说,她再说。杜鹃花在春天的额头上打响了殷红的第一枪,山花们正在欢天喜地地起义,驮着春风,很快就是花的海洋……暖暖的山风拂过沈虹的眼睛,郑一介似乎看见她眼睛里清澈的纹路。他问她,“还看吗?”工友们可都走远了。她的眼睛还停泊在一簇簇的红花上面,“要不要我下去摘一些来?”郑一介自告奋勇地说。
她摇摇头,捋紧被风诱拐出去的发丝。“我们走吧,下山的时候还看得见的。”她喊他,喊了两声他才反应过来,“还说我,你咋也不走了呢?”
他舍不得走。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得走了,但是他却张开手指组成一个框形,对着她和花“咔嚓”了一下,“太好看啦,要是有个相机就好了!”
那时候他们连手机都没有,但那有什么关系呢,这个画面郑一介刻在脑海里了。他一想起她,顺带着也想起了杜鹃花,分不清是花香还是她香……
然后,顺理成章,他们就开始交往了。可园区那么大,他们不在一个区间,两人也只有在下班的路上偶尔惊鸿一瞥地见上一面。下了班,一起到工厂园区里狭小的操场上散散步,最多的时候,还是坐在那一排粗大的棕榈树下。在叉车装卸货物的聒噪声中,在单脚的路灯白光投射下,在下了班挤挤挨挨的统一POLO工衫发泄的叫喊中,他们,坐在相对僻静的地方,只是看着彼此的脸,眼睛里倒映着彼此的心跳,即便什么话也不说,也很开心了,一天上班的辛苦都不见了,浑身都轻盈起来、透明起来,不惹一点尘埃。
他们都是小地方来的勤苦孩子,知道在这城市里无枝可依,打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那时候在工厂的内刊上,经常有打工仔自学成才的报道。他们所在的工厂还算正规,园区领导也鼓励员工多看书阅读少打架惹事。所以,在一起除了交流彼此的眼神,更多的是互相为对方打气,空闲的时候,利用园区的小图书馆看书、学习。他们都鼓励自己,一辈子不能只耗死在枯燥的流水线上,得自学点有用的东西,至少考个文凭啥的,将来好有更多选择。他们隐隐觉得,有好学历了,找到好工作,才能更坚实地在一块儿。沈虹自学商业管理,他学的是计算机编程,他其实是想学摄影的,可惜买一台相机不是他能想的事儿。
有时候,沈虹下班早,洗漱完了,如果郑一介还没下班,她就跑到工厂门口的夜市小摊上,为郑一介买一份三块钱的炒米粉。在那时,三块钱一份的炒米粉里面有零星的鸡蛋和碎肉,其他工友大都买那种两块钱一份的素米粉,除了米粉,只有几根青菜。沈虹守在篮球场边的草坪上,等到郑一介下班了,把米粉塞给郑一介,然后看着他吃。郑一介吃一口,抬眼看看沈虹,样子傻傻的,给沈虹也夹了一筷子,沈虹说:“我不饿,你吃。”郑一介憨憨地说:“我听见你肚子响呢。”沈虹就笑了,拿拳头在郑一介身上擂几下,一边仰起脑袋,张开嘴巴,去迎接郑一介夹到她眼前的一大筷子米粉……郑一介觉得幸福来得太快了,有点不真实,掐掐自己的胳膊,疼,疼得是那么明媚和快乐。
过了一段时间,沈虹由品管报表员成功转岗到了销售部做文员,着实让许多人都刮目相看了一番。当然,沈虹是优秀的,但在这等级森严的厂子里,还是让人觉得有点惊异。郑一介想得简单,他的沈虹,肯定是最优秀的啦,要不然怎么会在那么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呢?
郑一介确实想得简单了点。
直到那个眉梢焦红的女孩找到他,他才意识到有一段时间没见到沈虹了。他成了部门的得力干将,园区内外昏天暗地地忙。沈虹刚转了岗,肯定也很忙,他想。他还沉浸在两人都正朝着自己的梦想而努力的兴奋里,他相信他们会越来越好的,他们朦胧的爱情也会开花结果的。可那天一切都粉碎了。眉梢焦红的女孩问他:“你就是沈虹的朋友吗?”他点头:“嗯,是啊。什么事?”女孩说:“走,我带你看一个好玩的事。”郑一介不明所以,就跟着她去了。
女孩带他到了园区南门的休闲餐厅,选了靠窗的座位坐下。“喝点什么?”她说。她望着窗外,好像在等着什么好戏上演一样。从这儿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路上过来的行人。
郑一介不知道她要做什么,问她是谁,她只是笑笑,笑得掩不住落寞,只没头没脑地说一句:“咱俩的境遇差不多,等会你看着吧。”
过不一会儿,她在对面喝着汽水,说:“你猜这个点儿他们一起出去,会去干什么?”她用吸管隔着玻璃指了指这时候楼下路过的一对男女。男的很帅气,女的打扮一新。
郑一介探起身,也去看……过了好多年,回想起那一幕,那种巨大的震惊,心脏砰的一下,掉下来能在地上砸出个坑,一切好像静止了,脑子里一片空白。隔得不远,路上走过来的女孩是沈虹,被身旁的男的虚虚地揽着,亲热地交谈,甚至都能看到沈虹说话时眼睛里明亮的神采。
对面眉梢焦红的女孩还在那里配解着画外音:那个男的是她们销售部最有业绩的采购员,那个女的是销售部最伶俐婉转的文员。“你猜,这个点儿他们出去,会去干什么?”
后来郑一介想着自己当时肯定张大着嘴巴,只会咽着气,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对面的女孩忽然神经质地哈哈大笑了起来:“你说他们会干什么?开房!——我告诉你,开房去了!——这不是第一次了,你不会现在才知道吧?”
郑一介转身道:“你胡说!”撇下她,噔噔噔跑下楼来,去追沈虹。出了门口,沈虹和那男的已经打上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郑一介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办公位上的,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几天是怎样过的,只知道他被部门主任骂了好几次,因为他心不在焉。他的脑子里只回想着眉梢焦红女孩的两句话:那个男的是她们销售部最有业绩的采购员,那个女的是销售部最伶俐婉转的文员……他有前途,她有笑脸,而自己呢,还只是在部门里无望地打转。
那一句爱,他埋藏在心里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已经不用再说了。他又偷偷见了几次沈虹和那个业务主管的亲热场景,不用再问她了,她已经有更好的人选了。最近一段她都没来找他,是再好不过的说明了,没有必要自取其辱地追着问她,他那么年轻,那么自负和倔强,还要脸呢。对比着业务主管的光鲜和成功,他陷入自我哀怜情绪里,满腔的自卑和敏感,又因为自怜而衍生出无边的愤怒。他喝了很多酒,火在心里烧,一拳打在曾一起亲密倚靠过的棕榈树上,哭了,并且在心中决绝地掀翻了所有的退路……你们好吧,沈虹,算我自作多情!
然后,他躲着沈虹,然后,他拿到了自考本科文凭,离开厂区去了另外的软件公司。再到后来,他们就各行其道了。
这些年,他并没刻意打听,但心底藏着一个人的话,所有关于她的消息总是不请自来。沈虹和那个采购员开了个小公司,他们依托着原来的客户资源做得风生水起,沈虹买了大房子,沈虹变漂亮了……他们在一个城市,却早已等级悬殊,没有了交集。
只是那一年他二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她辗转了多人将一个包裹送到他手里。他打开,是一台相机,相机盖子下面有一张纸片,短短地写了一段:
你不是梦想着有一台相机,要拍出世上最好看的图片吗?那么,现在,请拍下去吧,把你经过的最好的风景都拍下来,将来,我要看呢……
旧事如云,划过青春的天空,了然无痕。坐在公交车上,想起沈虹总是那种温柔羞怯的样子,和他并肩走路时缭绕过来的香气,依然新鲜如初,那月光一样微笑的味道,那干净长发里植物一样的气息,那青春的味道……都让郑一介忘不掉。郑一介的嘴角兀自跑出来一朵细小的微笑,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打开手机,又看了看前几天沈虹发给他的短信,隔了多年的时光,想象中,他的脚步再一次朝她开放。却不知道一声“嗨”之后,那转过来的脸庞,还是不是当年野杜鹃花一般的模样……
8
隔了一个月,林碧微如愿以偿,去了周立在滨海小镇上新建的“玲珑城堡”山庄做经营助理。这是一处婚纱主题摄影基地,投入不菲,国内外的标志性建筑微缩布阵,各种景观簇拥,都为了作新婚佳偶的背景。
她根据景点设置了几个价位不同的摄影主题,制定了不同的套餐:复古的,有黄金马车接道,龙冠凤冕的花轿;洋气的,有加长林肯进门接入,宝马雕车香满路……所有的套餐都是华丽的,尊贵的,烧钱的,请君入瓮的。
林碧微显出了她的才干。她是真的热爱这份工作,带着偏执的激情,有时候连续住在山庄一周,看各种片子,翻阅中外的婚纱杂志,和设计师一起设定新的景观图纸,连美术监督的活儿也兼任了,天天去现场看施工效果,还自写文案为山庄做宣传……好像她所有积聚的能量都在为了找一个平台释放,这个平台原来是男人,现在是工作。
白天在山庄忙活,晚上,几乎献祭在各种酒场。为了宣传要和电视台的领导喝,做专题片要和导演策划喝,应付检查要和地方部门喝,和大公司联谊也要喝……周立见识了她的酒量后,曾拍着她肩头说:“没看出来,不错。”以后逢酒场就带着她。林碧微知道,她把她当一肉体酒器用,用起来心狠手辣,毫不心疼,她这边喝得要死了,周立也未曾替她分挡一下。有时林碧微天旋地转之际,余光扫过,还见周立冷冷看她,那种眼神在她解读出来,是一条狗在拼命摇尾巴表忠心,而主人定定看着,未置可否。但林碧微不恨,相反,觉得快意,她也有狠劲,喝得更凶猛。
酒桌上,那些有了点物质和身份积攒的中年男人,大腹便便,谢顶,面目可憎,缠手串,穿唐装,喝了点酒,点支烟,开始大谈性和女人,性能力全转移到舌头上似的,忆及年轻时的各种勇猛,附带着他年轻的时候什么都是好的,针对社会现象不时来一句“现在的年轻人啊,啧啧”之类的口头禅……饭局上只要和他们对坐十分钟,林碧微就压不住想往那油腻喧嚷的脸上泼硫酸的念头。
见惯了这些男人,她更觉得有这样一份工作真好。比起之前夹在写字间做个小白领,自以为担负起多大的事儿,拿着半死不活的工资,实际上不过一颗可有可无的企业螺丝,而现在,她可以施展自己的能力,付出辛劳,祭出心血,月经不调,脸色暗黄,但是,却足金足两地换回红崭崭的钞票,到了月底,在想象中那一张张红色的硬纸,如机关枪发射似的,集中抵至工资卡上,有种天雨粟的丰收感,颗粒归仓,仓廪丰满。钱让人脚底平展,腰板硬朗,气足神完……望着酒桌巡视一圈,满上酒杯,逞能似的,等着邀赏似的,再次敬酒一番。老男人们摇摇欲坠,她却越战越酣,最后,将笑脸擎到周立跟前:“谢谢姐,我不会辜负你的。”一口干了,最后表一把忠心,带点挑衅,也实在感恩。心说,你是主子,局是你攒的,你有人脉,我认,可我也没白吃你的,没我撒开这么喝,事儿能这么顺畅地完成吗?我是喝多了,可我年轻,醉了,大不了他妈的吐一回,明天照样生龙活虎,替你做事。醉醺醺中,林碧微觉得如置身金色田野,风调雨顺,绿草红花,放眼望去,恍惚中,她的锦绣山河就此铺展开来。
要到很久之后,才知道那不过是种错觉。
林碧微不到半年,就在山庄成了一号人物,回报是丰厚的,有了独立的办公室、专享的咖啡机、领导层才能享用的健身房……当半年业绩超过去年全年的额度时,周立在山庄中层以上会议上,明确表示了对她谨慎的欣赏,“大家要多以林碧微为榜样,为山庄创造价值,也是为自己的人生创造价值。”林碧微和她对视一眼,感慨万千,这个女人,为了男人,曾在大庭广众下剥去她的衣服,又在利益面前,将她纳入同一阵线,虽然她是指挥,她是走卒。林碧微太快慰,以至于宣布给她放假一周的决定都没听清楚。
休假这周,她只有回到出租屋。像是突然在前线冲锋的指挥退到后方从事家务,林碧微感到一份失落和虚无,那众将听令冲锋陷阵的存在感一下子跌散,打开门,兜头是出租屋熟悉的凌乱,臭袜子、脏衣服、隔夜的泡面、积灰的地板,无不将她拉回这都市最庸常的底层空间。在洗衣机的轰鸣中她深切体会到古人说的“如匪浣衣”是什么意思,就是这样脏兮兮黏糊糊却撇不掉的污浊感。林碧微收拾好屋子,完成任务似的点一支烟,就着烟气,心说,就这么一周,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她还是那个干练的女高管,翻开给人看的还将是扑克牌风光体面的那一面,这庸常的一面,自己消化就好。
郑一介下班回来,自是很兴奋,兴奋里也夹杂着些许生疏,他说:“回来啦?”他说:“以为你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家呢?”他说:“这半年你总共回来三次,我倒像个寡妇似的,在家熬着,守株待兔,可你这只兔子不来。”
林碧微受不了他巨蟹座的啰嗦,看着他翻飞的嘴唇,有些厌恶,顶回一句:“我不是为了这个家?你觉着一个女人在外面是好混的?”
“可别跟我邀这个功。原来的公司做得不是挺舒服?现在的工作不是你梦寐以求的?都是你自己拿的主意,哪容我置喙?”
“我不也就是能靠自己拿主意?”
堵得郑一介嗫嚅连连,皱眉翻白眼。“直说我没本事不就得了。”他揭开啤酒,喝了一口,呛住了,“知道你还是看不上我,不过没事,反正老子也习惯了。”说着顿顿啤酒罐,很愤然了。
林碧微懒得和他计较,是那种自己前面有广阔平台的从容感,就好比一个主角,不过暂时下台歇个场,待会还要上繁华舞台呢,和一个跑龙套的小演员有什么可置气的呢?这样一想,她于是宽怀,在他面前抖落衣服,去洗澡,洗完,躺在床上,循例让他要。
在做爱的中途,没有小别胜新婚的期待,循规蹈矩的,他的旧套路里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但她还是抱住他的身体,随同演出,像是两人都在履行必不可少的义务。郑一介比平常更加卖力,在她看来,像什么呢,大约像溺水的人,逮住了一根稻草,因为没有把握,就只好拼命用力抓住。
她变得越来越优秀,她能感到他的恐慌。越用力,他越没底气。他眼看又将掌控不住她,只好一次次使出全力。如此翻滚了一番,郑一介下来去冲凉,林碧微勾着头,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欠身从床头垃圾篓里捞出褪下的避孕套,她笑了,这个傻子,以为这点小把戏就可以将她拴牢?笑的同时,又忍不住一阵恨意。真是可耻,他一心要将她拉回这深不见底的婚姻大彀里,卑鄙。
避孕套是被他预先扎破的。
对于生育,提起这个概念,林碧微便恐惧和排斥。一想到要为那团哭哭啼啼喜怒无常的小生命付出无尽的责任和耐心,她就觉得百爪挠心的焦虑,虽然,遇到同事可爱的孩子,她也会真心地逗弄亲吻,可那毕竟是旁观,若论及亲身参与,便敬谢不敏,提不起热情。就如在看台上观赏运动员比赛,兴致盎然,却不会傻到亲自下场去参赛。
以前在公司,她亲眼见过那些要独身要丁克的女性,在不小心怀孕后确实整个人都变了,就像被人下了蛊,怀孕过程中,身体会自行改变想法似的,激发出本能的母性。这更让她觉得恐惧,深深感到造物主的不怀好意。
她也仔细想过这事,毕竟到了这个年纪。生育在过去可能是生产和投资行为,但现在已纯粹沦为一种高级情感消费,除了情感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回报,且要大量持续不断地投入金钱和精力,极大地挤占人生的其他空间。总之,孩子就是一种高档奢侈易碎须精保养的消费品。她可不想让一个无辜的生命在这社会去感受孤立无援的无助和无奈,而作为父母却无能为力。她想,这是我对孩子的尊重,也是我对自己的尊重。
说到底,她是自私的,至少目前是。
林碧微不动声色,下楼倒垃圾的时候,顺便拐弯去药店买了事后紧急避孕药,出门就咽下了。
他也不想想,现在要孩子,可是时机?林碧微想和他谈谈这个问题,又觉得没有必要,再折回药店,买了一大瓶避孕药,就这么暗地里和他智斗到底。想想他此时冲着凉,想象中阴谋发出的种子已悄悄地生根发芽,也许还在自以为得意的吧,却不知早已被围追堵截,片甲不留。
没有多久,郑一介便发现了那棕色的药瓶,也许她是故意让他看见的。他高高举起,想质问,想摔碎,却只是窝囊地叹口气。林碧微再回家来,他连她身体也懒得再碰。
9
滨湖花园在湿地公园附近一处幽静的地方。然而,在郑一介看来,有点太幽静了,倒像是一处冷宫。
鸟语花香。按信息上的地址,他摸索到门前,欲将尘封于心的门铃按响。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了。进了屋子,客厅很大,孤独而空旷,像是一间枯萎的花房。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一个女人,在散乱的头发后面,吹了一个灰色的、飘摇的烟圈,她伸出指头戳了一下,烟圈便一缕缕散开了,在散开的烟雾后面,露出她的脸,她说:“你来啦……”
沈虹站在那里,人变胖了,显出保养很好的富态,牙齿咬着嘴唇,眼睛里透着阴郁的神情。头发也没有了光泽。
他曾恨恨地设想过许多种和她重逢的场景,总归是他终于混得好了,前呼后拥,鲜衣怒马,而沈虹却落魄了,一脸家庭主妇的菜色,最好是还被那个业务主管抛弃了,他在人群中和她相逢,狠狠瞪她一眼,然后飘然离去,留给她一个骄傲的背影,让她为当初的选择后悔去。但到了三十岁后,他知道这个想法多么幼稚可笑,他不可能如想象中那样成功,并且他也不舍得她真的落魄。
此刻,隔了多年,再见到她的脸,脸上写满疲倦,她没他想象的那样幸福和快乐。郑一介的心忽然很疼地动了一下,原来,在他心里,最温柔的那一部分,还是属于她……第一次牵手,第一次亲吻,都是和她。来自身体老实的反应,他没有办法。
他们坐了下来,桌子中间的绿色绒布如同一汪水,得很小心,才不会让内心的涟漪弄乱了水面。她啜饮着咖啡,他攥着一杯清水。初次见面,都被时光沉淀得疏远而内敛,没有热烈,不能深谈,斟酌了一番,还是一句俗套的问好:“你过得好吗?”
“没你好。”郑一介自嘲地笑了笑,“打工呗,还不就那样,你也知道。”
郑一介觉出一种身份的悬殊,沈虹并没有表现优越感什么的,但郑一介觉得此情此景再不适合谈那些过去的事了,所以他带着防御性一般,率先快捷地说:“你找我,什么事呢?”
她看着他,垂下眼睛,又抬起来,问他:“还喜欢摄影吗?”
郑一介手指叩着沙发,忍住想要抽一支烟的欲望:“现在我成了一个IT狗,天天写不完的代码,摄影那种烧钱的爱好,你说,还属于我吗?”这有点控诉的意味,好像隐藏着责怪她沈虹当初没有选择他一样。很不好。所以找补上一句:“谈不上还喜欢什么,现在,你知道,我最喜欢的只可能是,钱。”他笑了,以为自嘲得很好笑。
沈虹也笑了笑。“噢。我以为你还喜欢呢,你应该喜欢下去的。”她说,“我也不懂你们玩摄影的最喜欢用什么款型,胡乱买了一款,给你,就当见面礼物好了。”她从沙发跟前把一个礼品袋给他。郑一介瞄了一眼,瞳孔放大,Canon最新推出的单反套机,错不了,买得很业余,但货真价实的好机器,市场价两万多呢。他的手指和眼睛见到好机器本能地悸动了一下。她也真舍得。噢,也许对她来说,不过是随便一件小礼物罢了。郑一介心绪复杂:“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真的。”他看着她,“我怕给你弄坏了,赔不起。”
其实他今天说的解嘲的话都不好笑,反而带着一股酸气。
沈虹错错嘴唇,是个应和着笑的意思,“没那么便宜你的,求你办的事儿和相机有关,事儿办好了,相机就当是报酬。好了吧,可以收下了吗?”
“那要是办不好呢?”他泼一盆冷水,“你知道,我笨手笨脚的。”
沈虹不理他这茬,“这么说,你是答应办了?”
他摊开手,不置可否的样子。
沈虹忽而长发掩住了脸,幽幽地说:“办好办不好,我也就有你可以指望一下。”沈虹叹了口气。他还没问出是什么事呢,沈虹好像刚才开了个头,接下来就说得很顺畅了,举手投足里隐隐露出商场打拼遗留的干练迹象,说起来让郑一介去做的事情,也好像在下达指标一样,她说:“我要你拍到周海光和野女人亲密的画面,我要给他一个警告,不要过河拆桥,别忘了当初公司是我和他一起打拼下来的。”
“他背叛你了?”郑一介在沙发上把身体舒展开,点了一支烟,“不过,好像有钱人都这样,包个三儿四儿的,也不算个事儿。”
她露出破绽,他终于可以平视她一眼。沈虹的眉毛立起,大概很厌恶他这类似于幸灾乐祸的神气。她说:“你还恨我呢!”沈虹嘴唇嗫嚅着,也只是叹了一声,“过了这么些年,你还恨我……”
“没有。”郑一介说,“没有的事,过去的早过去了。”他吐出一串烟雾,但听起来却不免刻薄之嫌,“何况你选择的是对的,跟着我,你也知道,也许一辈子都在这城市低端辗转,跟着他,这才几年,就天上地下了。你是对的。”
有一搭没一搭地又说了一会儿,寂寥便浮现出来了,横亘在两人之间,不知道再怎么深入下去。这富丽堂皇的屋子里似乎每一件摆设都虎视眈眈的,压迫着他,郑一介有点烦躁,起身去卫生间。他俯在洗手池边,反复用冷水拍打着脸,在问自己,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旧情复燃?报复林碧微?还是要来亲自检验一下自己在旧人心中的分量?底下的戏该往何处演?
都没有答案,心中烦乱不堪。
郑一介抽身的这片刻,空荡荡的屋子带着一种冰冷的质地,向沈虹压来,她大口地呼吸,如同被抛到沙漠里的鱼。郑一介刚才喝过的水杯还是温热的,她捧在手里,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哆嗦着,她凑上嘴唇喝了一口,几乎呛出了一股子眼泪。
嘈杂的小操场,喧闹的机械声,闪烁的霓虹灯,在这纷纷扰扰后面,渐渐浮现出他憨傻的脸。于是,那些吵嚷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安静的沙滩,她盯着他看,他也是,他们俩的眼睛里都是明媚的蓝。在这心灵相通的温暖和安静里,他灼灼的眼睛上生成凛冽的星星。他的眼神,如同星辰,将她照耀……这样的梦,她做过许多次。自从确诊为抑郁症之后,她梦的次数就更多了。
这些年,她也不知自己过得是幸福还是不幸,要说有的她都有了,但心的某个地方,却一直觉得很空。这几年,公司单子接得顺畅了点,有了点儿钱,但婚姻算是完了,整天和周海光得陇望蜀好色成性的生殖器斗智斗勇,太累了,太他妈糟心了。她也有过放纵的念头,可她放不开,而且醉酒狂欢低级的享乐过后,更大的空虚席卷而来,反而让寂寞变本加厉。她有过离婚的想法,可一想到这些年为事业为家庭的付出随着离婚就都打了水漂,她不甘心。她只有央求郑一介偷拍周海光拈花惹草的照片,发给他,给他一个警告。至于有没有效果,那就另说了。
当初和周海光交往不到一个月,沈虹就知道他的好色和他处处逢源的女人缘,可是郑一介已经躲着她,在被周海光想方设法攻占了身体之后,她只有努力去爱上他。有一段时间,她甚至觉得周海光是非常值得爱的,看吧,他英俊潇洒,业务能力突出,有野心,有手段,在厂子的时候就利用客户资源私下里接单弄钱,发展到后来自己另起炉灶单干。他确实是有能力的,而这,也是沈虹爱上他并对他的风流一再容忍的原因。
沈虹看着窗外,一只蝴蝶从花圃里飞出来,大约是想飞到屋子里来,在玻璃上撞了一下,就落下去了……沈虹想,要是郑一介那时候也撞一下,并且把那层玻璃撞破了,会怎么样呢?
可阴错阳差,到底还是误会了。
等到他辞职去了另外的厂子,她已经没法跟他解释。那个眉梢焦红的女孩是周海光的前女友,为了将沈虹从周海光身边除掉,才去找郑一介的。可惜郑一介并没有像那女孩想的那样,看到沈虹和周海光在一起关系暧昧就怒不可遏,将沈虹或者连同周海光也教训一顿,让他收了心,还回到眉梢焦红的女孩身边。而那时候,沈虹一心扑在工作上,跟随周海光学着跑单,去酒店喝酒陪客户联欢,想赶快挣钱,先给郑一介买一台相机,满足他的心愿,让他把他们俩最灿烂的笑容都记录下来。她不知道,周海光张着笑脸,收网似的,一点一点将她诱骗入怀。而她还在想着跑来单子,月底拿到提成,就可以给郑一介一个惊喜了……她要是这么解释,郑一介会信吗?
她不知道。
即便是和周海光确定了关系之后,她也是给过他机会的。在她终于攒够钱,第一次送他那台相机的时候,她在纸条的正面写了一句话,然而,反面也写了一句话的。只不过是反面的那名话一下子看不到罢了。她是用白矾蘸着水写的:傻瓜,你知道你是世界上最笨最自卑又自负的傻瓜吗?来找我吧……
她写得再明白不过了。
白矾是女孩子染指甲用的,她出来打工的时候从老家带来一块。当种在宿舍阳台破饭盒里的指甲花盛开,摘下来,掺上白矾,捣碎,敷在指甲上,第二天就是一片鲜艳的殷红,红得像是女孩子的梦。她知道白矾还可以写隐秘的字,写下来,看上去什么也没有,只有遇水才会显形。这多像相思,看不见摸不着,可一遇见他,心就跳乱了……写的时候她还想,他会为她哭吗?他这么绝情,因为不明就里看见她和周海光一起出行就不理她了,她会为他哭吗?……反正她是哭过的。
后来,他没来找过她。眼泪落在纸条上就能看到她隐藏的心跳的。看来,背面的字,他是没看到了。
他不哭,应该是真的对她没感情吧。沈虹想,那我还哭个什么?
……
郑一介终于从洗手间出来,他还是没胆,他想得很明白,手里的这台相机,他会卖了,就当是借她的钱,他要为林碧微选好的房子多出点钱,而他,会为她去跟踪周海光的,随便用个手机就可以拍到,那样龌龊的事,用不着这么好的相机。见也见了,他觉得,应该回去了。“你嘱咐的事儿,我恐怕做不好。先不答应了啊。”
沈虹把相机依旧塞给他:“不急,你再想想也好。”
郑一介摁灭烟蒂,欠起身。沈虹仍旧坐得很稳,盯着他,徐徐地说:“这么着急走吗?”
他就又坐下来,不由自主地挠挠头,样子依然很傻,沈虹笑了,很轻,她想起那些夏天的傍晚时,急匆匆扒掉一碗饭,然后回宿舍换上廉价而漂亮的连衣裙,去见他,和他一起走在厂区林荫道上,或是热闹的夜市里,贫穷却开心,连晚风都是温柔的。
沈虹站起来,近似于在逼视他了,她说:“不一起吃个饭?”
郑一介终于抬起眼,看着她的脸。沈虹脸上的妆容很精致,还画了眼线,他忽然很想流泪,那时候,她虽然没那么漂亮,可清纯天然,最美的是那双眼睛,开心了,就笑,说起话来,两排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像是一圈小草花,围护着中央那汪清澈的湖泊。现在,湖泊浑浊了,都要画眼线了。
她也老了。
郑一介很想起身抱抱她,就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亲人。他那么长久地凝望着她,看着看着就恍惚了,在沈虹眼睛里,仿佛又重叠出林碧微的脸……他想起家里的林碧微,出租屋,炎热和局促,争吵着也捆绑着,那才是属于他的生活。他到底没有伸出臂膊,但在想象中,他已经把她轻轻抱住了。
她突然脱口说出:“如果你事业上有什么企图,我可以给你帮助。”说出这句话,沈虹感到一阵悲怆,她婚姻破碎,六神无主,却比他混得体面。她有钱,这是她最后一块砝码,如果他服软,愿意给她安慰,她可以拉他一把。
郑一介笑了,清楚看见两者之间的身份悬殊,他很想说:“你是在可怜我吗?”太残忍,他说不出,也没有底气说出。他拿起相机,和往事达成和解的样子,临走前,忽而没头没脑地说:“你还那么喜欢吃鱼吗?”
10
周立气不忿时,也会对着假想敌破口詈骂,“老头还没死呢,他们就开始这样搞,他妈的。”但老头已快死了,人在美国垂死医治,大势已去,就如一棵大树,原先枝枝叶叶密不透风,遮一方阴凉,现在叶落枝枯,阳光猛烈依旧,树荫却漏洞百出,罩不住她了。最近有人举报周立名下的多家公司经营不规范、财务不健全,有偷漏税嫌疑。至于税务稽查是否会立案调查,全在周立的运筹。
所以周立将陈春民介绍给林碧微的时候,个中情景她便心知肚明。陈是税务稽查局下属科室主任。
周立又要勒索她了。
作为一枚外围棋子,林碧微清楚知道自己在周立心目中的位置,虽然帮她管理好山庄创造了利益,可她是利用的、防范的、榨取的,而非亲密的、信任的,她是周立遇事祭出的一面旗,用于挡乱箭,并且还是首当其冲,因为最亲近的嫡系她可能都舍不得牺牲。林碧微近乎幸灾乐祸地看着周立的恼怒,让她再次去陪酒的当天,她从没有过地推说:“我肚子疼,身上来了,没办法。”她说得很无辜。
周立知道她在伸张委屈,在这个节骨眼上,强调她的重要性。“听说你最近在选房?我介绍你个朋友,他有内部价,且可以用公司公积金还贷。另外,年底你的绩效是A加。”周立问她,“好了点吗,还疼吗?”
林碧微笑了:“疼。没事,我有止疼药。”她还真掏出“必理痛”胶囊,取过矿泉水送服了两颗。“走吧,立姐,我听你的。”她想此刻她一定是豁出去了的急于立功的神色,可周立不急,似还有话要说。酝酿了一会儿,她才说:“除了喝酒之外,你能搞定陈春民吗?”
林碧微是愣了一下的,她不是不懂,可这也来得太屈辱了,“周总你什么意思?”
周立眼神硬硬的,枪管一样,盯住她,那意思你还在这跟我装什么呢,又不是没跟男人睡过。她对她知根知底,林碧微能感到那种嫌恶,好像她在男人跟前张过一次腿,就烙下一辈子的印,永世不得翻身。她现在是有点后悔来周立公司了,睡了她男人,她有把柄在,说什么都不合时宜。
“我没那本事。”
“可还必须是你。”
“为什么?”
因为你年轻风韵,因为你是棋子,因为丢掉你也不会扯动公司核心层,因为你有欲望,因为你要晋升……因为你别无选择。所有的原因双方都心照不宣,引而不发。
可周立到底语气柔和了一下:“上次吃饭他好像对你印象不错。”
“印象不错我就得投怀送抱吗?”
“你再想想,别冲动。”像是料定她会顺从,周立都懒得啰嗦下去。这才是让林碧微绝望的,看似是在对话,身份的不对等,连肉带骨头都在对方手里,其实还是命令。
“周总未免把我看得太贱了。”
周立临走,看看她,像看死刑犯,临上场前总要给她一顿饱饭,再恩准她一次豁免权,留给她一句话:“下个月起,王翰文调往家政公司,你接他的位子。”王是山庄副总。
这最后一根稻草,将林碧微彻底压倒。
她去了。
前两次也都是寻常的吃饭喝酒,外加陈春民的虚与委蛇,最多是紧要关头,拉一拉她的手,也在情理之中。这个被二胎憋了几个月的中年男,情有可原。如果不谈到税务稽查上的话,林碧微几乎要对他产生好感了,可一旦说到正事,他便打太极,绕来绕去,并不松口饶过她们公司,并且打着官腔说:“今年是风暴年,到处都在严查,我们也不能例外吧,你们这么大家族企业,相信你们周总也是规矩人,走一下程序而已,怕什么?”要是不怕还和你一个油腻中层喝个鸡毛的酒啊。
林碧微可以想象这种人在单位的处境,到这四十多岁脱发年龄,背景不深,晋升大概无望,但也独担一个小部门,恰好有人从中作梗,出钱让他难为周立的公司,成事不足,败她一下还是可能的。难办就在这里,这样的主儿,打定主意要寻衅,不能大意,也不能硬碰硬。
吃到第三次饭的时候,林碧微腻烦了,焦躁了,也决定拼这最后一把。一开始也不劝陈,自斟自饮,喝到六七分,坐在那儿,脸上很冷清,落英缤纷的样子,忽然流了泪,但哭得默不作声,蛾眉半敛,俯下身,露出纤细的脖颈。过了半支烟工夫,等她抬起脸,陈春民才发现伊人哭得不行了,蹙着眉默默落泪,眼圈儿泛红,鼻尖也红扑扑的,长睫毛被泪水打得润湿,水淋淋的,水草似的。她的忧伤,有种青春逼人的流动性,在薄薄的灯光下,分外动人。
这幅场景,让陈春民想起一个词,“梨花带雨”。梨花一枝带春雨。雨打梨花深闭门。胭脂泪洒梨花雨。陈春民揪心了,心乱了,手也乱了,“怎么了,妹子?这不刚还好好聊天呢,有什么难处,跟陈哥说,嗯?”
林碧微就势附在陈的肩膀上:“还不是你,最坏了,总是冷冰冰的。周总说了,再伺候不好你,下个月我就可以滚蛋了。”她还扑打了他几下,“我心里煎熬,忍不住伤心……”
又喝了一会酒,这次是陈提出来了,试探的,也是肯定的:“要不,你上去歇会儿,我再送你走?”
林碧微是真想哭一场,在这城市里打拼,真他妈的难,能指望谁呢,谁也靠不住。那是一种交织着悲怆和自怜的情绪,一直到被他拉着上了电梯,她都难以摆脱那份恶心感,对自己,对周立,对这个世界,也对身边这个酒气扑鼻的中年男人。
进了房,没再啰嗦,迫不及待地揉搓了她一番,被林碧微推开,让他去冲凉。她则褪去衣裳,仰面而躺,叉开腿,闭上眼睛,在社会的砧板上,满目荒凉,任人鱼肉。
然而陈春民刚扑到床上,外面走道里一阵喧嚷,大约是一群服务生试图阻拦一位冒失的闯入者,然后,门便被擂响了,然后,门终于开了,然后,他站在门旁,心中的仇恨拍打着胸膛,前胸后背一阵阵鼓胀、起伏,像是一颗小石头,在经受惊涛骇浪。而他身上的银行卡里,还揣着卖掉沈虹送予的相机加上原有的存款,给林碧微做首付买房的十九万元,那是他能给出的所有努力。
林碧微到后来自己做了公司钓到了金龟婿也经历了背叛,才能体会周立的毒辣。一个女人,纵然她有足够的包容,把和她男人上过床的狐狸精招到公司来,为她卖命,但总有一个闪念,忍不住毒气发作,要毁了对方。林碧微一转念,便想到是谁把这个私家会所的地址适时透露给郑一介的。这下好了,如设了个局,林碧微彻底毁了,周立出了气,陈也再不敢叫嚣查账。她心说,周立,算你狠,老娘也不欠你的了。
在郑一介推开光溜溜的陈税务并一拳打在她脸上之前,林碧微凝视着他的脸,感到的不是抱歉,而是石头落地的松快感:也好也好,郑一介,我们原就不合适,因为歉疚和感动,错以为靠了岸,仓皇结合,过得也不快乐,现在好了,你终于有理由抛弃我。她忽而想起,再过十来天,两人结婚就一周年了,日子过得这么快,倒是让人措手不及。林碧微没觉得有什么对不起他的,相信他也不愿意听她的道歉之类,但还是真心想对他说一句:“谢谢你,一介,在最困难的时候照顾我,在平凡的日子里咬牙努力。能认识你,很温暖,也很感动,只是我们可能不适合做夫妻,但是,在某些时刻,你的小微,真的也爱过你。”可她尚未来得及说出,便被命运击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