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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的大师

2018-09-10/江

作品 2018年12期
关键词:主席

文 /江 冬

这天从午睡醒来开始,你就感到全身都有些疲软,尤其是大脑,无论面对什么,都发出一股仿佛出自本能的斥力,或者只想迅速地跳过去、滑过去,所以你点开了几次工作文档,又扫了几遍昨夜的体育新闻,甚至还看了几部电影的开头,却始终没有让大脑恢复应有的活力。也许是因为午睡效果不佳,始终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说是午睡,其实不过是在办公桌上趴了三四十分钟。到两点钟的时候,同办公室的女孩准时进来了——她家就在附近,每天中午都会回去。整个下午,坐在对面的女孩都在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也不知是在聊天还是工作。对此你早已习惯,但大脑还是在不断地抗议和波动,以至于太阳穴都开始隐隐作痛。其间你多次想推开窗户,但同办公室的女孩必然会表达不满,即使不通过语言,也会通过冰冷的表情或一些粗暴的动作。于是你多次去了卫生间,钻进靠外墙的那个隔间,把窗户推开,让冷冽的空气涌进来。每次在那里面,你都想着要抽一根烟,但手上并没有烟,你并没有抽烟的习惯,也懒得跑到外面去买。

下班时间一到,女孩就匆匆离去。这时候你倒不急着出门,才五点半,起码还要一个来小时才到你吃饭的时间,而你这天又不想自己做饭。你先是关掉了空调,然后将平推的窗页推到尽头,站在那里好长一段时间。这是一栋居民楼里的九楼,挨着围墙,对面是一家新建的养老院,有三栋贴着褐色瓷砖的十几层大楼。养老院里的绿化不错,路边栽有桂树、樟树、杜英、枳壳等常绿树木,还有一座小山和一个小湖。在有阳光的日子,那儿鲜艳得仿佛一个童话里的乐园。中午的时候,你经常跑到那里面去,会碰到一些走路时也甩臂扭腰的老人,还有一些是被女看护搀扶着,或者是坐在轮椅上。这时候,天色已有些昏暗,养老院那边已陆续有窗口亮起了灯光。路面上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只有几辆小车从地库里出来,再徐徐驶往大门那边。

“哈,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一个声音从你身后传来。

“没什么事,就在这里透透气。”

“那你和我去参加个聚会吧,都是些搞文学的人。你不也写点小说吗?”

你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只感到一缕干冽的空气在口腔里回荡。但还什么也没说,对方已挟着你的胳膊,兴冲冲地朝门外跨去。

一路他都亲热地倚着你,仿佛生怕你逃跑一般。不过你已经下定决心,去一趟也没关系,只是看一看,什么也不说,也不抱任何的期望。他则是满怀期望的样子,一路都在讲这次会有哪些人在场,以及他们有哪些作品,还捎带些相关的逸闻趣事。

聚会点就在离你们办公处一公里左右的地方,走了十几分钟就到了。是一座写字楼下的门店,挂着“精彩食光”的红字招牌。“彩”和“光”两个字都靠上一点,仿佛是特意跳起来,以引人注目;“食”字则被画上了一个蓝圈,有如错别字修改的提示符号。此时夜幕初临,每一个字都通体光亮,似乎都在比赛着谁更能从招牌上凸显出来。

这时你又迟疑起来,想着是不是应该立刻掉头回去。

但还来不及深思,他已将你朝门口推去。当你穿过门口时,不由自主地把头往下垂了两三厘米。门内灯光浓稠,却并不明亮,来自于众多白色的小射灯和悬挂在一些餐桌上方的黄色圆筒状吊灯。灯光里的人和事物因此都显得有些模糊,仿佛都处于轻微的晃动状态。当你置身其中时,身体便也仿佛失重,手脚无法正常地摆动。还有一进门就朝你涌来的嘈杂人语以及一股夹杂着复杂气味的空调热流,都让你一时难以适应。你尽可能地贴着他,穿过拥有十几张餐桌以及数十颗脑袋的大厅,来到一条贴着淡黄色壁纸的过道。过道两侧都是包间,门都关闭着,上面的金色名牌上有“平沙落雁”“渔村夕照”“江天暮雪”之类的名字。一直走到尽头,右侧那间“洞庭秋月”,就是你们的目的地。门半开着,有笑声传出来。他先敲了几下门,然后推门进去。里面的声音停止了,五个或者是六个人的目光朝你们扫射过来。你早已藏在他身后。他和其中一个人挥手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坐在靠近门口的下首位置,你便跟着坐在旁边。短暂中断的谈话继续进行,正在说话的是一个体型微胖的四十来岁男人,几缕软塌塌的头发从两侧支援着稍显空旷的顶部,两只肥厚的手掌在胸前打着手势,脸上笑容堆砌,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条小缝。但那条小缝里依然光芒闪烁,尤其是他脸朝斜对面一位三十五六岁女士的时候。她是桌边唯一的女性,个子瘦高,戴一副黑色塑料小框眼镜,橘黄色羊绒风衣以及灰色毛线围巾依然裹在身上。每隔一小会儿,她就用细长的手指挡一下嘴唇,笑不露齿。

主位依然空着,桌上虽已摆着花生米、海带丝、萝卜皮、卤牛肉四小碟凉菜,却谁也没有动筷,估计是最重要的那个人还没有来。这个包间有三十来个平方,黑色的木地板光洁如洗,除了进门右侧是米色硅藻泥墙面(上面以水墨风画着一片湖湾、一座小木屋、几株嶙峋的小树,还有一轮浮在黑白云海之中大得惊人的圆月),其他三面仿佛刚刚贴上的淡黄色壁纸,不见一丝皱痕和污迹,每一面上都悬挂着一幅竖形题诗匾,一幅草体,一幅小篆,一幅行书——对一般人而言,只有行书上的字才基本可辨,是宋代赵蕃的《洞庭秋月》:“平湖万里宽,秋月一天白。隐隐岳阳楼,有人自横笛。”临街的那面墙上有两个窗户,这时窗帘拉开,玻璃却都紧闭,上面映照着房间里的景象,使得房间更显空阔。正中间的暗红色圆桌,以及周围十几张同样色系的木椅,都给人一种轻易无法移动的沉重、结实的印象。圆桌正上方是一盏透着黄色光亮的圆形大吊灯,灯的圆形面上也是一幅有山水、树木的水墨画。

等待的人迟迟没来,但没人不满或焦虑,这多半得归功于那个微胖的男人。他一直在讲自己做记者采访时遇到的各种“奇葩”。房间里每隔一小会儿就爆发一次笑声,可见他的讲述之精彩。讲到每一个让他不爽的人,他都会酣畅淋漓地骂一声“狗日的”,而这往往会掀起一阵欢笑的高潮。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微胖男喊出“狗日的”的次数就明显增加了,而且这时候还会特意朝斜对面的女士看上一眼。

你也一直在笑,想着那人的生活阅历真是丰富,与之相比,自己简直就如同生活在真空之中。越到后来,你越有一种身如尘埃般的缥缈感,努力想要降落到踏实的地面,却一直不能如愿。你回忆着自己三十年的人生,如此的简单、平淡,岂止是毫无重量,而且几乎是透明的,谁都可以一眼就看穿。他们都看出这一点了吧?你几次惶恐地想。尽管并没有人留意过你,但这似乎更证实了你的猜想——他们只需一眼就把你看透了,发现你是根本不值得留意的。

就连他也几乎完全忽视了你。他从一坐下起,就一直试图亲近身旁的那个人。那人的年纪难以判断,可以说成是三十至四十之间的任何一个数字,个子不高,却显得比较壮实,脸色黧黑,额头宽阔,头发短而浓密,全都笔直竖立。那人把棕色皮衣外套搭在身后的椅背上,敞着高领黑色毛衣,手臂交叉在胸前。他刚一进来时,就是和那人打的招呼,那人的回应是微微点了下头。他不时朝那人看上一眼,偶尔还凑过头去说点什么,那人则始终不曾回视一眼,只是点点头或说一两个简短的句子。他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凑过头去,仿佛是抱着某种希望,或者是生怕对方因自己中断亲近而生出怀疑——他是对我心怀不满了吗?

因为缺少关注,加之始终处于欢快的氛围之中,你有些紧绷的神经以及身体都开始慢慢松弛。还有一个原因可能就是,房间里唯一开着的那盏圆形吊灯离桌面有一米半左右,洒下的淡黄色稀薄光亮不少还为暗色桌椅以及黑沉沉的地板所吸收,所以每个人的身影其实并不明朗,你作为一个陌生人,尤其容易为人所忽视。这正是你所期望的。你特意保持着这种隐蔽性,什么也不说,笑起来时也不大声,除了盯着说话者,看谁都只是匆匆一眼,一旦感觉有目光滑过来,便连忙将头扭向别处。

他的做法几乎正好相反。他对每一个人都投去试探性的目光,一旦获得回应,便立刻微笑和点头。他还承担了给每个人倒水的任务——他时刻留心着每人面前的水杯,当有水杯空了时,就立刻提着水壶去续水,顺带给别的杯子也都添满。此外,他还在努力寻找插话机会,比如微胖男说到一个留长发的男人背影婀娜、正面狰狞,很像周星驰电影里那个“谁”,微胖男还在思索的时候,他立刻喊出一声“如花”。这一声几乎达到了“狗日的”一般的效果,好几道赞许的目光投来,使得他兴奋了好一阵。

坐在微胖男旁边的一个瘦小老头——估计已有六十来岁,两鬓斑白,是房间里年纪最大的一位,建议微胖男把他讲的那些故事都写成小说。一位二十出头的帅气小伙马上呼应——他一直是笑得最热烈的一个,有时还边笑边站起来双手拍打桌面。这时他旁边那位女士就会关切地注视着他,仿佛生怕他会因这种过度的放纵而发生某种危险。

微胖男立刻否决了这一提议。他忽视了离他更近的老头,而是朝着那个小伙说:故事是故事,小说是小说。有的故事很精彩,但并不适合拿来做小说,这是因为小说是一个复杂的体系,而精彩的故事则会让小说显得简单化。我以前好几次想要把一些好故事写成小说,但每一次都失败了。这些如果你现在不懂,那么以后你慢慢就会明白的——微胖男做出一个双手上抬的手势,仿佛是告诉对面的年轻小伙,他的境界还有待提升。

你不自觉地点了下头,对于微胖男的钦佩又增长了几分。同时你也在心底给自己打气:对于写作而言,生活简单并不是问题,关键在于感知的敏锐度,对于敏锐度高的人来说,再平常的事件他也会感到惊心动魄……直到这时候,你才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并开始比较大胆地去打量每一个人。在你看来,在座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少了点真正的敏锐,也就是说,他们都很难算得上是真正的写作者。一种油然而生的自信,使你觉得自己已凌驾于他们之上。对于微胖男的讲述,你也顿时兴趣大减,并且越来越意识到了某种“低级趣味”——在这样一个夜晚,或者说在所有的夜晚,这世界上有多少人会在饭桌边侃侃而谈啊,说着几乎相同的内容,采用几乎相同的方式。恐怕只有那些实在不知如何打发时间的人,才会长时间兴致勃勃地奉陪到底。你开始频繁地走神,不知微胖男究竟在说些什么,也不知身边的人为何一次又一次地大笑。为了不引人注意,你也只得在每次的笑声中摆出微笑的样子,却还是感到笑容一次比一次僵滞,只希望时间快些过去,甚至想着能不能找个理由马上离去。此时,你所习惯的那种生活——一个人吃过晚饭,再散会儿步,接着便将自己关闭在那间只有十来个平方的租房里,或看书,或写作,感到疲惫的时候,就看部电影——此时,这种习惯的生活形成一股强大的引力,将你的意志一个劲地拉扯过去。你不得不集中全部的精力,才能抑制住不从椅子上腾空而起。

当房门终于被推开,房间里响起一片惊呼声时,你几乎感到一种获得解脱的释然。“张主席来啦!”房间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你便也跟着站起来,同时扫了一眼自己旁边的那个人。从进门的那一刻起,你就一直在刻意地忽视他,因为他在你们进门的那一刻,仅仅是把头往这边偏了一下,就又瞬间摆放了回去,仿佛是完全不屑于把目光投射在你们身上。而在微胖男所引发的一次次欢笑中,他尽管也在笑,却更像是一种嘲笑,嘴角微微咧开,弯出一个弧度。他还不时抓着手机,手指在上面一阵快速地滑动。他看上去四十出头,无论穿戴还是修饰,都几乎无可挑剔,皮肤白皙而带点红润,所戴的钛合细腿银边眼镜,给人一种已融入肌肤之中的错觉。这时候他站在桌边,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眼睛里仿佛长出了两把长钩,将从门口走进来的张主席牢牢抓住。

张主席五十五岁左右,个子瘦高,脸长而嘴薄,戴一副茶色眼镜,穿一件没有系扣的棕色呢绒休闲夹克,搭一条垂到腰部的黑白方格羊毛围巾。看他的面容,仿佛带点倦意,进门后的每一个动作却都简洁有力,先是迅速扫视全场,然后微抬右手和所有人打个招呼,接着就大步朝主位那边走去。路过那帅气小伙时,略一停顿,点了下头,对方同时喊了一声“张叔叔”。那个瘦小老头迅速将主位的椅子拖出,张主席却并没有坐上去,而是回头朝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一个人说:刘主任,这个位子还是得你来坐啊。被称为刘主任的人年纪和张主席差不多,身材矮胖,一张国字脸,鼻子及嘴角两侧的肌肉都明显下垂,呈现出两个“八”字。刘主任一听张主席的建议,马上摇晃着双手说“使不得”,随即伸出右手做出“请”的手势。张主席没有再谦让,挺身坐了下去,随后取下围巾搭在身后。其他人也都坐了下来,刘主任则坐在了张主席和那个瘦小老头之间。看来人都到齐了,桌边却还有好几个空位。

谈话声又断断续续地响起。好几个人都先后朝张主席说点什么,张主席则一一微笑着回应。没有和张主席说话的人,则都侧身和旁边的人交谈,只是声音都很低,发出的笑声也很适度。其间刘主任按铃叫服务员拿菜单进来。服务员进来后,他吩咐她把菜单递给张主席,又吩咐把几张空椅子都挪到墙边去。张主席在菜单上勾了几下,便推给刘主任。刘主任把菜点完,再问张主席喝点什么酒,张主席又问大家,最后还是张主席说只喝点红酒算了。刘主任把菜单递给服务员,大声吩咐她快点上菜。

没有人和你们说话。他的脑袋左摇右晃,视线的起点或终点,却几乎都在张主席身上,只是出于礼貌或胆怯,视线都只是在张主席身上一滑而过。他的动作和表情都已有些僵硬,仿佛时刻都在准备迎接张主席的垂视,哪怕张主席的目光只是微微扫向他所在的方位,他的身体也会一阵紧张地抖动。他的状态是你始料未及的,原本正是因为他所表现出来的坚定与自信,你才安心地随之而来,以为不管怎样,都可以把他作为遮蔽自己的屏障。但现在,你意识到了这一屏障的遥远与虚幻,自己随时都可能如一个赤身裸体的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于是心底的不安开始频频涌动,每一个动作和眼神都愈发地小心翼翼,同时只希望自己如同隐身人一样被所有人所忽视。

但越希望避免的事情,往往越容易发生。刘主任突然以关切的语气询问今天是不是来了新朋友,同时将目光准确地投向了你们,其他人的目光便也都汇聚而来。你顿时面红耳赤。终于,还是他以磕磕绊绊的声音表明,你们都是文学爱好者,就在附近一家图书公司上班,知道有几位一直仰慕的老师在这里,就冒昧地过来了。听着他虚弱而恭敬的表白,刘主任连连微笑着点头,随即便心满意足地收回了目光。尽管对他的表现略感失望,但你还是觉得,也许只有这样,才是对自己最完美的掩护。

红酒送进来了,先倒在一个大玻璃瓶里醒酒。短发男说他滴酒不沾,微胖男则说他必须要戒酒——肾有点问题。白脸男立刻就问是不是肾虚,随即自顾自地笑起来,其他人则稀稀拉拉地响应。微胖男的回答却是:不肾虚的男人还算得上是男人吗?这句话配合上他洋洋得意的神色,立刻引发了全场哄笑,那位女士的笑声异常突起,引得微胖男又一次注目。

第一道菜端来了,刘主任便吩咐服务员马上倒酒。酒杯分配到每个人手上后,刘主任率先端起酒杯,表示他感谢在座的每一个人对他新书《诗和远方》的支持,而他尤其要感谢的是张主席,张主席不仅在百忙之中读了他的书稿,还写了一篇非常精彩的序言。他特别喜欢那篇序言的标题——当然内容也非常好——“永恒的梦想,引领我们上升”,因为他的人生就是因为有梦想才一步步走来的。而最让他感到自豪的是,他从小就有一个文学梦,而且始终都没有放弃。最后,他举杯站起来,建议大家首先敬他最为仰慕的张主席。其他人便也纷纷站起来,举起了酒杯或茶杯。张主席将酒杯伸向刘主任说:我们还是首先祝贺一下刘主任吧。一阵清脆的碰杯声后,刘主任仰脖将酒干完,张主席则只是小抿了一口。其他人或干或抿,有的说敬张主席,有的说祝贺刘主任。

菜源源不断地端上来,最引人注目的倒不是菜品,而是那些盛菜的餐具,碗碟一律都是珐琅彩的,红黄蓝绿,很是耀眼,而所有的火锅,用的都是青铜鼎。那鼎黄中泛青,四脚支在桌上,中间是半封闭式的,里面放着炭火,一侧敞开,另一侧开着上下两排条形小口,上面便是一口圆锅。好几个人都声称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餐具,一边端详,一边赞叹。

在连敬了张主席几次酒后,刘主任便从那个瘦小老头开始,逐一地敬下去,对每个人都表达了感谢,有给他写过书评的,也有给他在报刊上发表、推荐的。轮到他和你,刘主任同样表示感谢,并声称以后要多多联系、多多交流。一圈之后,刘主任满脸红润,却依然举止沉稳,不见丝毫醉意。

其他人也在频频敬酒,都是从张主席开始。那个瘦小老头和帅气小伙,最后也都敬了一下他和你。他对每个人都说“久仰”,并说要向对方学习。他早已蠢蠢欲动,视线一次次投向张主席。他终于瞅准机会,端着酒杯站起来朝张主席说“张主席,我敬您”,不知是声音细小,还是相隔过于遥远,张主席似乎并没有听到,而是抓起筷子,伸向了面前的一盘爆炒肚丝。他的酒杯定格在空中,仿佛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他于是又喊了一声,声音稍大了一些,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张主席也终于抬起头来,目光却仿佛被茶色眼镜所过滤,显得缥缈甚至虚无。然而一片微笑迅速在他脸上散开,同时他放下筷子,举了下酒杯,说了声“请坐”后,稍微抿了一口酒。他并没有坐下,而是将酒一口喝干,连说了两声“谢谢”,才谨慎地坐下去。他接下又敬了旁边的短发男,两人都没有站起来,你只听到他一个劲地在说“谢谢”。

你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不敬酒,而眼前的每一次敬酒,尤其是酒杯朝向你的时候,都使你感到不得不撤退一步。而每退一步,都将使你显得越来越远离人群,并且无疑也将使你显得愈发醒目。但如果往前迈一步呢?只要迈了一步,就又不得不迈出第二步、第三步,直至深入人群之中,而这无疑也是醒目。于是你感到自己越来越有如枝头一片孤零零的树叶,只希望被一阵强劲的风瞬间刮走。然而眼前惠风和煦,仿佛春天才刚刚开始。是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你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已丧失了往前迈步的机会。你只能一步步地后退到底,而后退的好处就是,在经历过一段时间的醒目后,你将显得愈发地渺小,以至于完全为人所忽视。你终于感受到了这一点,心中油然生出获得自由一般的安然,不再探究每一个人的动作表情,有时还长久地凝视着墙壁上的水墨画或诗匾。

饭桌上一直延续着各种话题。微胖男又讲了些他去外省时的“奇遇”,比如有次去某个旅游景区,在一家酒吧里看到几个男人和一个貌似高素质的美女喝酒。几个男人明显想把美女灌醉,然后图谋不轨,没想到美女特别能喝,不断点红酒,喝到最后,几个男的全都趴下,美女却飘然离去。后来那几个男人去结账的时候,发现每瓶红酒都标价几千块。微胖男最后狠狠地奚落了一番“那帮傻逼”。那个瘦小老头显然好酒,不仅频频地往自己酒杯里添酒,而且兴致勃勃地说着有关酒的话题,比如哪次在哪里喝到过什么好酒,还有他自己家里有什么藏酒,其中就有一瓶二○○几年的茅台,现在的价值已经是好几万。白脸男说了些他和某些名人或高官的交往,让人感觉他和那些人全都亲如兄弟。年轻小伙则说了他曾经对于游戏的痴迷,有次连续玩了两天三夜,结果第二天照常去学校上课,谁也没有发觉他的异常。他还说现在已经不行了,毕竟是年纪大了——尽管有人对此颇有微词,他却并没有停顿——现在连熬一夜都不行了,身体早就被掏空啦——他显然很满意这一俏皮的表述,就此停下话头,期待着大家的反应。不过只有他身旁的女士掩嘴发出细碎的“咯咯”声。

你早已放下筷子,酒杯也早已闲置,但桌上还在零零星星地敬酒,他也在其中。你不时看一下手机上的时间,时间缓慢得令你吃惊。有时也打开微信看一下朋友圈,这时你才意识到自己圈里朋友的稀少,几乎看不到什么新发的信息。不过你宁愿一直保持这种稀少和宁静,你深信过多的“朋友”和热闹,只会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加无聊和空虚,眼下就是一个例子。当然你和眼前的这些人还根本算不上是朋友,可即使是那些真正的朋友,你又能和他们坐在一起闲聊多长时间?想说的内容总是有限,一旦说完,不光是自己,恐怕其他人也都会在心里思忖着什么时候可以离开。那么眼前的这些人也都在想着离开吗?从他们的表情上根本看不到丝毫的迹象。你特别打量了一番张主席,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只见他脸上一团和气,坐姿也显得慵懒和随意,仿佛是身处一个再舒适不过的环境。也许是他们早已习惯这样的聚会,你只能这么去想,同时又扫了一眼他,几乎想立刻将他扯过来询问:难道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

碗碟里的菜肴已经冷却,无论肉菜还是素菜,都躺在凝固的菜油里,有如尸体一般僵硬。火锅里倒是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和热气,但也几乎再无人动筷。玻璃瓶里的红酒只剩下一寸左右,不知从何时起,那瓶子就一直不离瘦小老头左右。你满心期待着那老头快点把酒喝完,那样就等于是发出了可以散场的讯息。还有一个明显的信号就是,大家的话题开始显得稀疏,桌边也开始显得有些沉寂。一切都在向结束大踏步地迈进。你开始在椅子上频繁转动,既是出于本能的焦躁,也是想努力制造一种即将离开的氛围——对于别人有没有关注你,或者你的举动是否会让人嫌恶,你已经毫不在意,此时你已经深信,只要一离开这个房间,你将再也不会和他们重聚,而他们,也会轻而易举地将你忘记。你已经开始想象,自己正推动着沉重的时针快步向前,然而时针还是走得太慢,让你恨不得召来一辆火车,然后拉着它飞驰而去。

在一阵突然而至的沉默里,你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以为所有的话题都已穷尽,只须再忍耐那么一小会儿,就会迎来一个圆满的结局。然而就如同你在过往的人生中所经历的,一次次的期待总是落空,这一次也不过是让你更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弱小与无知——弱小者往往无知,无知者又往往弱小,在这一顽固的恶性循环里,你三十年的人生就是一种无休无止的坠落。时至今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你都显得乏善可陈——没有体面的工作,没有看得见的前程,就连女人也几乎总是对你绕道而行——在你这个年纪,女人一般早已成为“标配”,因而你不得不一次次承受来自家庭的责问以及任何知情者多疑的眼神,而且在这一点上,你无法使用你所擅长的撤退,所有的撤退都只会让事态显得更加的严重和可疑。

你缺少先见之明的乃是,归根结底,这是一场属于刘主任的盛宴——主角都尚未登场,又怎么会轻易结束?当刘主任仿佛是临时想起般地“哦”了一声,然后交叉着手指说他最近写了几篇新作,想趁这个机会请各位专家和老师批评、指正的时候,你感觉自己就如同钻入了一个早已布置好的陷阱,身边的所有人,包括他,都是同谋的猎手,目的就在于让你无法逃逸。

发出请求的刘主任显得有些矜持甚至羞涩,让人觉得眼前不过是一位下了课还依然追着老师请教问题的小学生。这时候,又有哪位老师会忍心拒绝呢?何况他那谦恭的神态,也足以让任何一位老师感受到自身的权威,进而满足自己那如饥似渴的虚荣。于是作为回报,老师们都尽可能地展示了自己的欣喜与热情,纷纷表示刘主任过于客气,他们都迫切想看到他的新作,“学习学习”。刘主任便立刻从搁在身后的黑色公文皮包里抓出一沓打印稿,一边说着“请指教”,一边发给每人一份。

你左手压着那一小沓用订书针订好的簇新打印纸,右手将右下角一个个地掀起,一共有七页。页面的洁净与手指上的柔滑,都使你感觉自己是在面对一个个正值妙龄的女子。是什么样的文字,才有资格光明正大地趴在她们身上呢?只扫视了几眼,你就恨不得将它们通通都扫到垃圾堆里去。为了证明这并非完全出于自己的偏见,你又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一共三篇散文,《石榴花开》《哭泣的河流》《这个冬天没有雪》,每一篇里都只见从上个世纪一路走来的陈词滥调,所以结果就是,你恨不得连自己的眼睛也一同丢到垃圾堆里去。

桌边频繁地响起掀开纸页的声音,有些人已经在粗略地重看。此时的刘主任,也越来越缩小了自己的身躯,仿佛是在尽可能形象地扮演他想象中的那名小学生,而他的脑袋则频频转动,有如一台高度灵敏的仪器,在不断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画面或声息。迟迟没有人发言,但已有越来越多的目光扫向张主席。张主席一直在埋头翻阅,有时还用细长的手指在纸面上敲点,每次敲点之后,就是一次总结性的点头,或许是确认,或许是赞赏。

没人发表意见,张主席也一直没有抬头,在一阵越来越具有紧迫感的沉默里,你尽可能地不动声色,却还是抑制不住嘴角的微笑。你在等待着那些将你围困的猎人阵脚大乱,然后就可以趁乱突围,即使这依然无法实现,但你至少可以尽情享受一番类似报复一般的快感。

当张主席小声地“嗯”了一声,并在椅子上挺了挺身子时,众人的目光便都投向他,你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只见他先抬头朝虚无的半空扫了一眼,然后那薄薄的嘴唇就利索地翕动起来,发出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晰而又沉稳,仿佛每一个音节都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从容、坚定、高效。

“我觉得,这几篇文章写得还是不错的……”

他说起自己喜欢那几篇文章中的哪些地方,还有他为什么喜欢,并且说刘主任延续了他以往的写作风格,这也是刘主任作品中最可贵的一个地方,那就是对于笔下事物的热爱与熟悉——一个写作者,首先要热爱他所描述的对象,因为热爱,所以才会亲近,因为亲近,自然就会熟悉……当然,如果要以更高的标准来要求的话,就是刘主任可以把自己的视野放得更广阔一些,可以在书写眼前事物的同时,融入一些历史性的、哲学性的甚至是科学性的思考,这样文章的空间才会打得更开,而且也能显得更加的厚重和深刻……

不是他连最基本的语言都还没有过关吗?你竭力克制着想要发声的冲动,嘴角的笑意早已冷却,身体也仿佛冻僵一般一动不动。

张主席最后也还是说到了语言,但他只是拈出了里面几个“不大准确”的词语。

“比如说‘那些花骨朵还没有开花的时候,一个个就像一些小西红柿一样’,”张主席盯着面前的纸页,手指点着上面一个地方,旁边的刘主任把头探了过去,“这个句子中的‘开花’就不够准确,应该说是‘绽开’,因为花骨朵本身也是花,所以就不能说还没有‘开花’。”

“还有另外一个地方。”张主席翻着纸页,然后手指点住,“‘那洁白的月光洒下来,导致河面上泛起了粼粼波光’,这句中的‘导致’就用得不妥,因为‘导致’后面连接的应该是一种不好的结果,比如说吃得太多导致肥胖,因为粗心导致错误百出……”

张主席之后,那位女士接着发言。她先是说非常认同张主席的观点,然后也指出了她喜欢文章的哪些地方……最后,她表示想要在他们的杂志上刊发那篇《这个冬天没有雪》,不知刘主任有没有打算把它给别的地方……

女士说完之后,那个瘦小的老头又接着说起来。

你没有再盯着他们,也不再关心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都只是出神地看着面前一个青铜鼎中已快成灰烬的炭火。

后来,当你回想起自己的那一阵走神时,眼前便浮现出一幅白雪弥漫的画面。好大的一场雪,屋顶、道路、田野、树梢,甚至是小河上面,都是白皑皑的一片。穿着高筒靴的脚踩在道路上,小腿就陷进去了一半。那是你只有在小时候才见到过的一场雪。你看到走在那茫茫雪地上的,正是小时候的自己。你戴着一顶“雷锋帽”,手上是毛线手套,还提着一个小火箱。火箱四四方方,洋铁皮的,外面包着木板。那火箱里面埋藏着几块半燃的木炭,为了不让它们过早燃尽,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柴灰。在每个下雪而又得上学的日子,你都会提着这么一个小火箱,这样坐在冷飕飕的教室里的时候,你就可以把换了布鞋的脚踏上去。没有它是不行的。而每到下午临近放学的时候,你就会用树枝将木炭挖出来,让它们尽情地燃烧,自己也享受它们最后的也是最为炽热的温暖。

你的大脑已完全屏蔽了周边的那些声音,因为那些童年的记忆是如此鲜明,使你仿佛身处遥远的从前,看到了在雪地上艰难前行的自己。那时候的你,眼睛如此明亮,边走边还试图发现麻雀的踪影,因为每到雪天,便会有成群饥饿难耐的麻雀四处飞来飞去。

“平湖万里宽,秋月一天白。”当你以朗诵一般的声调将诗句大声念出来时,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持续的寂静终于引起了你的惊诧,然后便意识到了这一状况的根源所在。在此之前,你正盯着对面墙壁上两个窗户之间的那块诗匾,并且在心底反反复复地念诵。自己怎么会突然发出声音来了呢?或许是早已忘记身处何方,又或许是早已怀着要说点什么的冲动,又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原因,你来不及细想,也觉得没有必要去细想。眼下,全场的人都带着诧异、恼怒甚至是鄙夷的神情注视着你,让你感到自己再无退路。

“大家觉得这首诗写得怎么样呢?平湖万里宽,秋月一天白。隐隐岳阳楼,有人自横笛。”不出所料地没人回应,你便宽容地笑笑,又自顾自地说:“这样的诗很没劲的,你看它写的那些东西,还有它采用的那些手法,在前人的诗词里一抓一大把。平湖万里宽,很平庸的一句,用了个拙劣的夸张手法,主要是空洞无神,比起《岳阳楼记》里的那句‘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差得太远。接下来的‘秋月一天白’,一看就是模仿‘秋水共长天一色’。下面两句‘隐隐岳阳楼,有人自横笛’,也是模仿‘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这一类的,想要营造什么意境,又非要在一个宁静的环境里弄出点声音来,真是假得可以。”

“难道岳阳楼里就不会有人吹笛子?这完全可能是一种真实的描述,你怎么就说它很假呢?”旁边的白脸男扫了你一眼,然后微笑着环视全场,仿佛已提前宣告胜利。

“这就得看对于真实该怎么定义了。”你几乎是立刻回应,“不管是什么事情,一旦被写入文学作品之中,它首先要遵循的,就是一种艺术上的真实。有些事情在现实里是真实的,在作品里却显得虚假,有些现实里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作品里却显得真实。”

“我当然会举例。”看到白脸男将要开口,你挥了下右手,“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导致现实里的真实缺少艺术上的真实,原因有很多种,最普遍的一种就是缺少细节,比如我们经常会看到一些小孩子写的流水账作文,或者说是日记,说他今天去了哪里哪里,看到了一些什么什么,完全是粗线条的,就算写的是真实事件,又有什么可信度呢?另外一种原因就是缺少必然性。每一篇文学作品,当你写下第一个句子之后,接下来该写什么,就需要遵循一种内在的逻辑,也就是说后面的每一个句子,甚至是每一个词语,都得给人一种‘必然如此’的感觉。但很多作品由于作者缺乏严谨的思维以及准确表达的能力,就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是胡言乱语,更不用说有些本身就是虚构的作品,作者为了表达某个想法或者讲完某个故事,就一个劲地拼凑,完全缺少一种逻辑和情理上的必然性。相反,当我们看卡夫卡的《变形记》时,第一个句子是主人公变成一只甲虫醒来,这虽然在现实里是不可能的,但卡夫卡遵循了‘必然如此’的原则,于是一点一点地让人变成一只甲虫成为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那么我还可以说一下第三个原因,就是缺少独创性的问题。比如赵蕃的这首《洞庭秋月》,我为什么会觉得它缺少真实感?就是因为它的每一个句子都带有模仿或借鉴前人的痕迹,那么我就完全有理由怀疑,他所描述的一切甚至情感都来自于书本,他不过是照抄别人的见闻和感受。当然这么说对赵蕃是不大公平的,因为他也可能的确是写了真实的事件和情感,但文学作品的残酷就在于,你一旦写出了作品,它就不再属于你个人,而是属于一个文学的体系,每一篇作品都得放在这个体系里面来衡量。”

你说出“体系”这个词时,便一直盯着微胖男。对方朝你展露了一个微笑,随即又紧绷了脸。你的讲述还在继续。

“真正的独创性是极为少见,也是异常艰难的,所以很多有志于创新的人,因为不屑于去模仿和‘借用’——不过这并不等于他们没有去‘学习’,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显得相当笨拙,似乎明明有许多的方式可以让作品显得更加漂亮和强大,他们却并没有采用。不懂的人以为他们是不会,而懂得的人就知道,他们甚至是在有意地回避。从世俗的角度来说,他们都不是聪明人,因为他们一直在做着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而且绝大多数的人都只能终生默默无闻。当然,这样的人只是少数,大多数的人都在走一条截然相反的聪明的道路。只要一个人足够聪明,在这条道路上就不难获得或大或小的名声。如果要举例的话,中国当下就有好几个例子,这些人作品上的模仿痕迹是显而易见的,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独创性微乎其微。不过我更想说的一个例子是马尔克斯。我不知道国外的人对他是怎么看,但在中国,只要是稍微懂点文学的人,人人都必称马尔克斯。那么马尔克斯究竟伟大在哪里呢?我可以很肯定地说,马尔克斯的独创性是严重缺乏的,他不过是一个善于模仿、化用以及组装的聪明分子——对,聪明分子。那么他‘学习’了哪些人的呢?我当然可以说出好几个作家的名字,也可以指出他究竟‘学习’了他们什么,但我知道这只会让我显得卖弄,而我并不想让大家觉得我是出于卖弄才在这里说这些的。”

你等待着众人的反应,然而并没有什么反应。没有人把视线投向你,张主席甚至还闭上了眼睛,正叉着双手靠在椅背上,仿佛因为疲倦而需要休憩。是时候结束了吧?你有过那么一闪念,却还是抑制不住一股想要表达的强烈冲动——你终于也成了话题的主宰者,成了他人时间的扫荡者,你怀着复仇一般的欲望,同时也意识到一直被压抑在心底的根深蒂固的虚荣。

“独创性可以体现在很多方面。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用了‘境界’这个词来说明那些最优秀的作品。那么‘境界’是什么呢?在我看来,他说的‘境界’其实就是独创性。比如他说‘红杏枝头春意闹’,因为一个‘闹’字而境界全出,这其实就是一种语言上的独创性。因为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想到用一个‘闹’字来形容春天的那种蓬勃生气。同样地,他说‘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有境界,体现的是一种作者视野上的独创性。‘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一句里面,作者独特的视野体现得就更为明显了,因为只有‘独上高楼’,才能‘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说的就是一种情感上的独特。‘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一种思想领悟上的独特。总的来说,所谓的独创性,就体现在语言、视野、情感、思想、情怀等各个方面,当然有的独创性会是一个综合体,比如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就既有视野上的独特,也有情怀上的独特。”

其实还有一种很重要的独创性,那就是形式上的创新。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博尔赫斯……

“独创性最依赖的就是想象力……”

已有越来越多的人在椅子上转动,还发出了各种各样的声响,或挪动椅子,或故意咳嗽,或与旁边的人交谈,你却依然滔滔不绝地说着。你已分明意识到自己正在卖弄,可因此而生出的快感,使你有如腾云驾雾一般无视自己,更无视他人。

“生活经历简单的人也是可以写出伟大作品的,福楼拜和卡夫卡就不用说了,就说莎士比亚,他完全不可能经历过他笔下人物的那些生活,他的写作却几乎穷尽了生活的所有可能性……”

“写作者当然要尽可能地成为思想家,但他们比拼的绝不可能是思想,因为如果只以思想性来衡量一个作家,那么这世界上最优秀的作家就都只能是哲学家……”

桌边响起了嬉笑声,还有一些“真是精彩啊”“今天真是大有收获啊”之类的言辞,而且还有人已经站了起来,似乎随时准备离开。你早已激动得全身颤抖,头脑里无数的语言正成群结队地涌来,使你疲于招架和表达。口腔里早已干涩,舌头则仿佛膨胀了数倍,使得你每一次发声都变得含糊而滞重,并且还有了轻微的痛感。但它仍在抑制不住地弹跳,仿佛一头垂死挣扎的小兽。

……

当有人将手掌压在你的肩膀上时,你依然在费力地说着:

“只有孤独,才能成就真正的大师……”

“大师,今天就到这里了吧。你住在哪里?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你扭过头去,看到了微胖男那张油腻的笑脸。你再扫视全场,发现房间里就只剩下你们两个人了。

“不用了,我就住在附近……我走回去就可以。”你感到脸颊早已僵硬,却还是努力回报了一个微笑。

“那好,你早点回去,早点休息。”

微胖男的手掌离开你的肩膀后,你便立刻瘫软在了椅子上。

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你却依然觉得正身处众目睽睽之中,而且自己早已是赤身裸体。在刚刚过去的那一段时间里,是你自己一件一件地把衣服脱下来的,而且每脱一件,你都要细致地指出它们的来历、上面的气味,还有每一个破洞。你们看到了吗,看到了吗?你挥舞着它们,几乎要伸到每个人的眼皮底下去。他们当然是看到了,看得那么彻底。他们全都在哈哈大笑,这恐怕够他们笑上好长一阵子了。你眼里布满了水雾,但这也无法遮蔽眼前那一张张扭曲而又狰狞的笑脸。

两个女服务员进来收拾桌面。她们仿佛怀着怒火,使碗碟不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并且还不时地扫一眼你,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讥诮。她们恐怕已在门外等候多时,心急如焚地想着何时可以结束这一天的工作,然后坐上也许是最晚的那一趟公交,回到那个可以让自己自由嬉笑怒骂的家中。可是因为你,她们不得不一再地延长自己的等待和焦虑。现在你被独自遗弃在了这里,终于让她们也感受到了复仇般的痛快。也许当她们走出这个房间,或者是回到家里后,她们还将更加肆无忌惮地嘲笑甚至痛骂你,正如之前这个房间里的那些人一样。毫无疑问,在这个夜晚,你给很多人带来了不快,所以理所当然,你此时感受到的这种羞耻,也只能自己默默承受。

你匆忙起身,逃跑一般快步走出房间,穿过灯光昏暗、早已收拾整洁的大厅。推开玻璃大门的瞬间,一股冷风席卷而来。门口一个穿黑衣服的人让你一阵心悸,以为是某个在等候你出来的人。但他无疑是个陌生人,头也不回地从你身边走了过去。道路两边停满了车辆,不时有小车“嗤”地滑过,那声音尖锐而突兀,使你几乎想要呕吐。头顶橘黄色的路灯打在路边光秃秃的银杏树上,投下一团团网格状的阴影。你仿佛是要摆脱它们的围困而快速行进。对面不断有人从阴影里涌现,因为他们全都模糊不清,所以你总觉得每个人都发觉了你的异样,并且满怀好奇地打量着你。你想要怒斥他们的无礼,却每次都只是将头扭向一旁,同时还加快了速度。

看到路边闪现出那熟悉的大门,门边的传达室里一团漆黑,你便毫不犹豫地从拦车的升降杆边插了过去。迎面是一个边上栽有树木的小广场,左右各有一条黑漆漆的沥青路。你选择了走右边那条。路边每隔二三十米,才有一盏白色圆形路灯,大部分的路面都沉没在黑暗里。来到那几栋灯火明亮的大楼边时,路面才显得清晰起来,为了不引人注意,你逐渐放缓了脚步。有一个穿着粉色上衣的矮胖中年女人朝你迎面走来,但她目不斜视,而且行色匆匆,仿佛根本就没有看到你。

你一直走到尽头,那儿耸立着一座小山。有一条青砖小路通到山上去,路边也有几盏散发着微弱白光的路灯。你站在那里听了听动静,确定那上面并没有声响后,便快速朝山上跨去。拐了两个弯,最后登上一段有木条栏杆的台阶,就来到了小山顶上。那儿是一条带状的山脊,两端各有一个木制凉亭,中间稍微凹下去,是一条没有盖顶的长廊,顶上和两侧都缠绕着爬山虎。你穿过凉亭,下了几级台阶,来到了长廊里面。爬山虎算得上茂盛,你在一个几乎完全没有光亮的地方坐下。身下的木板清凉,冷冽的风也不断从一根根木柱间穿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四周所有在黑暗里呈墨绿色的爬山虎叶都在急遽地抖动。

这里你曾来过多次,而在夜里前来,却还是第一次。白天的时候,你看到过几个老人在凉亭里打扑克,还有一个老头不时站在长廊里朝山下唱歌,你记得的有《喀秋莎》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不过在这样的夜晚,你确信谁都不会再到山上来。从你所在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栋大楼里亮着白色或橘黄色的灯光,它上方那灰蓝的天空因为灯光的映照,显得有点苍白,又透着点暗红。

没过多久,你就感觉到了身上的寒意,虽然紧闭着嘴巴,但冷风还是通过呼吸渗入体内,让你感觉肺部仿佛插满了尖锐的小冰凌。你想到了租房里温馨的灯光、浑浊的空气,还有足够暖和的床被。平时的这个时候,你早已洗过一个热水澡,然后趴在被窝里,胸下垫着枕头,手上翻着书本。你知道若是真的如此,你并不会觉得这有多么美好,因为你总是会因各种各样的状况而感到焦虑或者疲惫。你还不时会觉得,你只是出于无奈,才不得不延续这种单调的生活。然而此刻,当你仅仅只是想象一番那样的场景时,心中便已涌起一股充满爱怜的甜蜜。为了延续这种甜蜜,你又回忆起那些让你感到心醉神迷的夜晚,那些让你反复品咂的词句,那些让你仿佛身在云端的思绪,还有一个个仿佛已来到你身边的大师。

不知不觉,你感受到了内心的柔软与平静,而不久之前经历的一切,则仿佛通通沉陷到了心底,即使你依然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却仿佛是在面对一些再平常不过的淤泥或者沙石,而且也深知它们再也制造不了波澜。

于是,在那小山顶上黑魆魆的长廊里,你又参与了一次聚会。你邀来了那些或雍容和悦或愁眉苦脸的大师,将他们一个个安置在你旁边的木凳上。他们有的絮絮不止,有的沉默不语。你虽然偶尔也插上一两句,但更多的时候,你只是怀着谦卑和喜悦,仔细地打量他们,听着他们那洁净爽朗的声音一次次刺破寂静的夜空,飞向杳渺的宇宙深处。

一个来小时后,当你走出养老院大门,看到公司所在的那个小区的时候,你突然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转过头去,你看到一双瞪圆的眼睛。

“你今天可真是厉害啊。”

“哦,我把你给忘了。”

你直视着他的眼睛。

“今天真不该带你过去的。”

“是啊,今天谁都不痛快。”

“你不是很痛快的吗?”

你并没有回应,并且把头偏向了别处。

“你难道不觉得丢脸吗?”

你缩了下脖子,同时脚步往前移动。

“你不觉得冷吗?快点回去吧。”

又走了几步,回过头时,身后已没有那人的身影。你站在那里,扫视着四周因稀薄路灯照射而显得苍白的路面和建筑。正是在这时候,你回想起了在饭桌边的那一阵走神,眼前浮现出了一片白皑皑的雪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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