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原自重文章
2018-09-10李元洛
李元洛
三
中国人过去向来看重友情,历史上不仅流传诸如高山流水、金石之盟的友谊佳话,而且对朋友也有许多虽各不相同但却弥足珍贵的美称。有如春兰与秋菊,冬梅与夏荷,命名有异,然而各有自己的色泽与芬芳。例如,将春秋佳日登山临水的称为“逸友”,将奇文共欣赏的称为“雅友”,将相互砥砺的称为“良友”,将直言规谏的称为“诤友”,将品德端正、耿直刚烈的称为“畏友”,将济困扶危、拯溺救难的称为“义友”,将情深谊长、生死以之的称为“死友”,如此等等。与此相反者,则嘲之为“酒肉朋友”“狐朋狗友”,而对出卖朋友者,则更贬之为“卖友”。纳兰性德于爱情至纯至痴,于友情也至深至厚。对他的友人而言,他是哪一种类型的朋友呢?可以说,他是集众多正面类型的友人特点与品质于一身,是极为罕见而难得的高贵之友。如果有缘和他同时,而且更有缘和他为友,那真是人生的幸运。难怪他逝世之后,有那么多人出自肺腑而非官样文章地以诗文哀悼他了。
纳兰性德可谓富贵双全,乃典型的“贵二代”。纳兰家族隶属满洲正黄旗,清兵入关时,正黄旗由皇帝直接指挥,声势地位在八旗之上。其父明珠任康熙朝内务府总管,相当于中央办公厅主任,又历任兵部、吏部尚书,相当于国防部与组织部部长,又任英武殿大学士,累加太子太师。清朝不设宰相,这一职务相当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兼皇太子的家庭教师。而其母乃努尔哈赤之子阿济格的“五格格”,也即努尔哈赤的亲孙女,其曾祖姑母孟古为努尔哈赤之后、皇太极之母,后封孝慈高皇后。由此可见纳兰性德是成色十足的根正苗红,天潢贵胄。因贵而富,古今皆然。他家之富有,大约与曹雪芹《红楼梦》中形容贾府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不相伯仲。然而,纳兰性德本人呢?他绝不像如今的那些口碑甚恶的纨绔子弟和富家少爷,他乃十八岁举人,二十二岁殿试进士,康熙驾前出警入跸诗文应对的三等侍卫而一等侍卫,相当于国家最高领导人的贴身保镖和随身文秘,官位五品而正三品。尤为难得的是,他被誉为“清初学人第一”“清代第一才士”。论创作,其《侧帽词》《饮水词》天下闻名;论学术,其著作之丰见之于流传至今卷帙浩繁的《通志堂集》。从以上粗线条的描述来看,纳兰性德头上的光环可谓炫人眼目,如果换作当时的他人或某些今人,早已是恶俗不堪、酒地花天、目空一切、飞扬跋扈、不知为谁而雄的那一流丑角了。纳兰性德是根本不同于浊流的清流,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从他所结交的朋友这一重要侧面也可窥见,这也正是他值得今日的我们欣赏和追忆之处。
纳兰性德所倾心结交并声气相通的友人,并非满族的权贵人物及其子弟,而多是汉族文人。这些文人有如下几个共同特点:一般年龄都较他为长;都非热衷名利钻营官场的人物;许多人命途多舛,沉沦下僚;均是颇具才华的饱学之士。知弟子者莫若师,纳兰性德的老师,顾炎武之侄徐乾学在《纳兰君墓志铭》中说:“君所交游,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若无锡严绳孙、顾贞观、秦松龄、宜兴陈维崧、慈溪姜宸英尤所契厚。”清代初期与前期,满族统治者对汉族实行的主要是高压政策,对汉族知识分子管控尤严,兼之以拉拢收买之怀柔策略,而许多汉族知识分子为生存计也纷纷投靠新朝,如当时流行的一首讽刺诗所云:“圣朝特旨试贤良,一队夷齐下首阳。家里安排新雀帽,腹中打点旧文章。当年深自惭周粟,今日翻思吃国粮。非是一朝忽改节,西山薇蕨已精光。”纳兰性德身为新朝最高权贵之子,康熙核心并贴心的近侍,他卻不倨不傲,以与生俱来的谦和良善,以及对汉文化特别是汉文化中的诗文化的孺慕,礼贤下士,以无关功利之诚心挚意交接求教和关怀帮助落魄的汉族文人,这是何等超凡脱俗的襟怀与高华清远的品格。已经绝尘而去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啊,今日所谓的“高富帅”之流岂可望见他的背影?
友人之一,姜宸英。姜字西溟,浙江慈溪人。与朱彝尊、严绳孙并称“江南三布衣”,史学独擅,古文出色,长于诗词,其遒劲而俊逸的书法与笪重光、汪士鉴、何焯并称“康熙四家”。此人才华卓异,迥出群伦,但性格却狷介奇崛而负气自高。他生于明崇祯元年(1628),较纳兰性德年长整整二十七岁,在徐乾学公邸认识未及弱冠之年的纳兰性德,双方一见如故,自此缔结忘年之交十有余年。姜宸英有云:“我蹶而穷,百忧萃止,是时归兄,馆我萧寺。”对于这样一位穷愁潦倒、处于社会底层的士子,纳兰不仅延至其宅第下榻,复安排长住之地,而且多方周济襄助,极力想让他进入人所趋鹜的公务员队伍。明珠有一言听计从的心腹宠仆名曰安三,相当于今日要员的贴身随从或跟班,姜宸英对其却从不假以颜色,小人安三故怀恨在心,纳兰性德对姜说:“某以父子之亲亦不能为力者,盖有人焉。然先生少假颜色,则立谐。”这本是肺腑之言、贴心之语,但这位姜先生不仅不领情,反而大发雷霆,拍桌摔杯,和纳兰性德断绝关系。换作旁人,早就视为不知好歹、不识抬举了,但纳兰性德却不以为忤,反而“百计请罪先生,始终执礼”,这位火爆辛辣的老姜也不得不为之感动。他在后来所作《纳兰性德墓表》中曾说:“虽以余之狂,终日叫号慢侮于其侧”,而“不以予怪,盖知予之失志不偶而嫉时愤俗特甚也,然时亦以规予,予辄愧之”。纳兰性德写给姜宸英的词有多首,如他因人举荐应博学鸿儒科而未果,纳兰性德即作《金缕曲·慰西溟》,其中有“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须知道,福因才折”之语。他离京回乡守丧,纳兰性德先后写了两首惜别兼慰安的长调《潇湘雨·送西溟归慈溪》《金缕曲·姜西溟言别,赋此赠之》给他,其中有“廿载江南犹落拓,叹一人、知己终难觅”“谁复留君住?叹人生、几番离合,便成迟暮”之句。不仅以词,而且以诗,在纳兰性德的诗集中,有一首以诗代柬的《柬西溟》,就是在姜宸英南归之后所寄:
廿载疏狂世未容,重来依旧寺门钟。
晓衾何处还家梦?惟有凉飚起古松。
杜甫当年怀念李白,在《不见》一诗的开篇就曾说:“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多才的姜宸英因沉沦不遇而更加恃才傲物,招致很多人的羡慕嫉妒恨,但世所不容纳兰性德容,不仅能容,而且理解甚至谅解他的“疏狂”而视为兄长,待若上宾。姜宸英曾说纳兰以前曾接待他而“馆之萧寺”,纳兰此诗中说“归来依旧寺门钟”,就是希望他日姜宸英重返北京,他依然会热烈欢迎一如往昔。
姜宸英服丧期满后重返北京,依旧是纳兰性德的座上嘉宾。纳兰性德病发逝世前七日,也即康熙二十四年(1685)五月二十三日,在家中的渌水亭邀约一些好友同赋庭中的“夜合花”,五律《夜合花》就是其绝笔之作。同赏同赋的好友除顾贞观、梁佩兰、吴天章之外,还有姜宸英。他在所写的祭文中曾特笔记载:“夜合之花,分咏同裁。诗墨未干,花犹烂开。七日之间,玉折兰摧!”姜宸英以前曾作《宿燕郊,送容若奉使西域》、《题容若出塞图》(二首)、《容若从驾还,值其三十初度,席上书赠》(六首)等诗,纳兰英年遽逝,茫无先兆,他当然更是毫无思想准备。抚今追昔,伤如之何!他曾赋五律《哭亡友容若侍卫》(四首),开篇即是:
去去终难问,人间有逝波。
未酬前日诺,已失醉中歌。
万事一朝尽,千秋遗恨多。
平生知己意,惟有泪悬河!
不仅泪奔,而且“悬河”,作者的痛彻心扉,发之为诗,自是情真意切,绝非一般矫情之作,当然更远非时下某些人物的追悼会上或奉命而作或虚美应景的悼词与诗文可比了。
友人之二,严绳孙。纳兰性德与姜宸英之交,是同情他的怀才不遇,理解他的狂放不羁。姜宸英直到纳兰性德去世多年,才以七十高龄中进士,殿试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但两年后任副主考官时因科举案牵连而蒙冤下狱。倔强刚烈的他服药自尽前曾作自挽之联:
这回算吃亏受罪,只因入了孔氏牢门,坐冷板凳,作老猢狲,只说是限期未满,竟挨到头童齿豁,两袖俱空,书呆子何足算也?
此去却喜地欢天,必须假得孟婆村道,赏剑树花,观刀山瀑,方可称眼界别开,和这些酒鬼诗魔,一堂常聚,南面王以加之耳。
自嘲自讽,嬉笑怒骂,是一种极为另类的绝命之辞,纳兰性德如果生年在他之后,当会吞声一哭,不知又会写出什么动人的哀挽诗词。而严绳孙呢?他则是另一种类型的朋友,纳兰和他的交谊,与姜宸英同而有异。
严绳孙,字荪友,江苏无锡人,与朱彝尊、姜宸英同为“江南三布衣”。其祖父严一鹏在明朝任刑部侍郎,相当于今日中央级的副部长,其父严绍宗系贡生,明亡之后隐居不仕。严绳孙作为明朝遗少,优游林泉,拒不参与新朝的科举考试。直到康熙十八年(1679)五十六岁之时,因朝命被迫前往京城参加博学鸿儒科殿试,到京后数度称疾而吏部不允。“御试”的级别远比今日之“高考”为高,按规定应作赋、序、诗各一,而他却只写了一首《省耕诗》即应付了事。这等答卷本来铁定名落孙山,但康熙此时为笼络汉族文人,居然让其入选并授翰林院检讨,不久又升任右春坊右中允,并兼翰林院编修。严绳孙较纳兰性德年长三十二岁,在出仕之前即与之相识,纳兰性德当时还只是年方弱冠的文学小青年,而他则是已年迈耳顺的文坛与学界的老前辈了。纳兰性德请这位落拓无依的老布衣住到家中,待为上宾,严绳孙曾作《移寓成容若进士斋中作》一诗:“两年风雨客金台,宛转浮生浊酒杯。画角晓听浑已惯,玉河秋别却重来。朱门月色寻常好,青镜霜华日夜催。但得新知倾盖意,不辞双屐卧苍苔。”可见主人竭诚相待,客人也宾至如归,他们虽非结交多年的旧友,却是倾盖如故的新知。
纳兰性德与严绳孙年龄、身份和地位如此悬殊,但彼此却情深义重,主要在于他们有很多共同语言。如果说,纳兰性德对姜宸英是憐才并理解他的狂放,那么,严绳孙的清远淡泊、向往田园,则使无心奔竞于官场并厌恶爵禄荣华的纳兰性德引为知音。康熙二十一年(1682),严绳孙作《西苑侍直》,纳兰也赋《西苑杂咏和荪友韵》七绝二十首,其中除侍臣必须的歌舞升平之外,更有志不在此的真情流露:“讲帷迟日记花砖,下直归来一惘然。有梦不离香案侧,侍臣那得日高眠!”严绳孙有《灵岩璺继大师》诗云:“兴亡满眼今何夕,去住无心我未僧。”纳兰性德也有颇不合时宜的“心灰尽,有发未全僧”(《忆江南·宿双林禅院有感》)之语。严绳孙在纳兰逝世后所撰的《哀词》中,说他与纳兰性德“论文之暇,闲与天下事,无所隐讳”,并记述他告病辞官回乡前去向纳兰性德辞别,“坐无余人,相与叙平生之聚散,究人事之始终,语有所及,怆然伤怀”。可见他们是可以推心置腹的忘年密友,可惜的是,他们密谈的内容,我们今日只可想象而不可得而知之了。
严绳孙退隐后回到无锡,云水生涯于洋溪之畔,藕荡桥边。纳兰性德不胜怀念,也十分向往,他作有《临江仙·寄严荪友》:“别后闲情何所寄?初莺早雁相思。如今憔悴忆当时。飘零心事,残月落花知。 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却到梁溪。匆匆刚欲话分携。香消梦冷,窗白一声鸡。”这就是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对友人的系念之情形诸梦寐。他复作有《浣溪沙·寄严荪友》:“藕荡桥边埋钓筒,苎萝西去五湖东。笔床茶灶太从容。 况有短墙银杏雨,更兼高阁玉兰风。画眉闲了画芙蓉。”纳兰性德所有的好友都是江南人,他随扈江南时,兴高采烈地作有《江南杂诗》绝句四首,又作有《忆江南》词十首,其中一首写的正是无锡:“江南好,真个至梁溪。一幅云林高士画,数行泉石故人题。还似梦游非?”前后对读,不仅可见他对友人的眷念之情、相见之喜,也可见位居庙堂之高的他对江湖之远的神往之意。其实,他的有关诗作较之于词也毫不逊色,如《别荪友口占》:
半生余恨楚山孤,今日送君君去吴。
君去明年今夜月,清光犹照故人无?
这首诗,应是严绳孙初次从京返乡时纳兰性德的惜别之作,从中可以听到唐人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平明送客楚山孤,寒雨连江夜入吴),以及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的遗响,但情感之深沉,构思之婉曲,格调的俊逸,却完全是纳兰性德的面目与创造。下引这首《送荪友》,应是严绳孙辞职回乡而后会难期之作,感情依旧真挚浓烈,然而却不免凄苦神伤:
人生何如不相识,君老江南我燕北。
何如相逢不相合,更无别恨横胸臆。
留君不住我心苦,横门骊歌泪如雨。
君行四月草萋萋,柳花桃花半委泥。
江流浩淼江月堕,此时君亦应思我。
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无成已如此。
平生纵有英雄血,无由一溅荆江水。
荆江日落阵云低,横戈跃马今何时?
忽忆去年风月夜,与君展卷论王霸。
君今偃仰九龙间,吾欲从兹事耕稼。
芙蓉湖上芙蓉花,秋风未落如朝霞。
君如载酒须尽醉,醉来不复思天涯!
纳兰性德《木兰花》词的起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已成为今日众口传诵的写情名句。其实,此诗开篇的“人生何如不相识”“何如相逢不相合”的婉转深沉,绝不让其词专美于前。以纳兰性德之既富且贵,一般俗人完全会自骄自喜自倨自傲,但纳兰性德却志不在此,他偏偏要说:“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无成已如此。”真是一语成谶。严绳孙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四月南归,仅仅一个月之后的五月三十日,纳兰即告弃世。严绳孙在江南忽闻噩耗,他怎能不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他怎能不有如当年苏轼之痛悼秦观般老泪纵横呢?
朋友之三,顾贞观。顾贞观字华峰,号梁汾,江苏无锡人,生于1637年,长纳兰性德十八岁。在纳兰性德还只有十二岁的黄发垂髫之年,他就是顺天府乡试第二名举人,后来任国史馆典籍;在纳兰性德尚远未以词名世之前,他早已和阳羡派掌门人陈维崧、浙西派领军者朱彝尊并称“词家三绝”。在纳兰性德刚入国子监读书时,顾贞观已弃官回乡,自称“第一飘零词客”。有缘千里来相会,康熙十五年(1676),顾贞观作馆于明珠相府,即现代所云之“家教”,其时他已届不惑之年,而纳兰则是年方弱冠的新科进士。他们不仅一见如故,而且情谊快速发展为超越忘年交的生死之交。顾贞观后来曾说:“岁丙辰,容若年二十二,乃一见即恨识余之晚。阅数日,题此阕为余题照。”他所说的“此阕”,就是我不能不援引于下的《金缕曲·赠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这种不计门第、无关功利、远离世俗、蔑视各种流言蜚语冷嘲热讽的赤诚相许的友情,当然令饱历沧桑熟谙炎凉世态的顾贞观五内如沸,他立即以原韵相和,而纳兰又回之以《再赠梁汾·用秋水轩旧韵》。我们今日要问的是,为什么他们相见恨晚?为什么见面后数日即以词为盟缔结今生甚至来生的生死之交?为什么在纳兰的朋友群中,与顾贞观的友情最为深厚而且唱和最多呢?
我以为,除了纳兰性德本人清华俊洁的气质人品与卓尔不群的超出本阶级乃至社会世俗的价值观念之外,就在于顾贞观和纳兰性德的其他朋友一样,都是怀瑾握瑜的当世才子,纳兰性德和他们惺惺相惜;都是怀才不遇命运坎坷的才子,纳兰性德对他们相惜且相怜;都是合则留不合则去,向往江湖归隐田园的有自由思想与独立精神的才子,纳兰性德对他们相惜相怜而且相重相亲。至于顾贞观呢,除了以上种种,他还有古道热肠,还有为患难的朋友两肋插刀的侠义之心。这,就不能不引起具有相同感情频率的纳兰性德更为强烈的心弦共振了。
纳兰性德与顾贞观谱就的是一曲真纯华美的“友谊交响曲”,而且这一交响曲的开篇就直抵高潮,而且始终没有退潮,它表现了顾贞观的侠肝义胆,纳兰性德的义薄云天,以及他们的心灵相通、肝胆互照。籍贯江苏吴江字汉槎的吴兆骞,少有神童之誉,年长后与陈维崧、彭师度一起被誉为“江左三凤凰”,系清初名诗人。顺治十四年(1657)乡试中举,但因蒙冤随即被牵入科场之案,以莫须有的罪名流放到极寒之地东北的宁古塔,与披甲人為奴,其妻次年亦自愿随夫流放。时至康熙十五年(1676),吴兆骞流落苦役于边荒绝域已近二十载。这一年,纳兰性德初识顾贞观,顾出示他以前所作的《悲歌赠吴季子》之诗,以及作于“京师千佛寺冰雪中”的“以词代书”的给吴兆骞的两首《金缕曲》词,并希望纳兰予以援手。纳兰性德读后感动得泣下数行,并作《金缕曲·简梁汾》以表明心迹,词的尾句是:“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他后来为吴兆骞写的《祭文》中也曾说:“自我昔年,邂逅梁溪。子有死友,非此而谁。金缕一章,声与泣随。我誓返子,实由此词。”当代平反诸多冤假错案尚且阻力重重,费时旷日,何况是绝对人治而非法治的古代社会!何况是先朝顺治皇帝钦定已成定谳的要案而非当下发生的一般案件!何况案件还涉及满族与汉族、统治与被统治的错综复杂的背景与关系!何况俗云“人情似纸张张薄”!吴兆骞流放时纳兰性德年仅五岁,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与交集,吴兆骞只是他的朋友的朋友?然而,纳兰性德义无反顾,许以五年为期,经过多方努力,吴兆骞终于得以生还回京。纳兰以上宾之礼延请他及其弟吴兆宜做家庭教师,吴兆骞因多年身心折磨而体弱多病,两年后即告弃世,纳兰还“为之纪丧,恤存孤稚”,不仅惠及生前,而且泽及身后,这真是他的另一位友人梁佩兰在《祭文》中所说的“黄金如土,惟义是赴;见才必怜,见贤必慕”啊!吴兆骞当年回京之日,朋友们为他举行盛大的欢迎宴会,当然又是纳兰性德私人出资而非公款消费,众人纷纷赋诗以贺,纳兰性德也挥毫而作《喜吴汉槎归自关外,次座主徐先生韵》:
才人今喜入榆关,回首秋笳冰雪间。
玄菟漫闻多白雁,黄尘空自老朱颜。
星沉渤海无人见,枫落吴江有梦还。
不信归来真半百,虎头每语泪潺湲!
东晋名画家顾恺之,字长康,小字虎头,此处之“虎头”代指与之同姓的顾贞观。诗前之“喜”与诗后之“泪”前后呼应,悲欣交集,有满怀欣喜之情,由衷怜才之意,却没有丝毫自夸之态,半点居功之想。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古今不少人假诗人之名以行,但究竟有多少人具有赤子之心?又有几多人具有纳兰性德这种真诗人的赤子之心呢?
顾贞观后来回忆,纳兰性德曾执其儿子之手对他说:“此长兄之犹子!”又执顾贞观之手对其儿子说:“此孺子之伯父!”如兄如弟,如江如海,如弟如兄,如松如柏,顾贞观不禁感叹纳兰:“其敬我也,不啻如兄,其爱我也,不啻如弟。”康熙二十年(1681),纳兰二十七岁时,顾贞观因母丧南归守制三年,纳兰不仅写了五古《送梁汾》,还作了《木兰花慢·立秋夜雨送梁汾南行》《鹧鸪天·送梁汾南返,时方为题小像》等词,隔年又作《金缕曲·寄梁汾》以抒怀想之情,其中有“别来我亦伤孤寄,更那堪、冰霜摧折,壮怀都废。天远难穷劳望眼,欲上高楼还已”之句。他在暮春时见红梅花发,也想到远在江南的友人,也许是受到南北朝陆凯《赠范晔》的“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的启示吧,纳兰性德作有七绝《暮春见红梅作简梁汾》:
杏花庭院月如弓,又见江梅一瓣红。
亦是东皇深着色,教他终始领春风。
借梅寄意,以梅比梁,殷殷之情,尽在不言之中。梁汾当然也熟知陆凯之诗,他自然会理解纳兰性德此诗的文化背景和其中所寄托的高山流水之意。当时有飞短流长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诽谤梁汾之交好纳兰性德是依傍豪门,即今日所说之傍大官傍大腕傍大款,而纳兰性德则深知并敬慕梁汾的清高人品、云水襟怀。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曾记载一则故事,竺法深为简文帝座上客,丹阳的县官刘谈问他:“你是出家人,为何频繁出入高门大宅?”竺法深答道:“你眼里是高门大宅,我眼里如同百姓蓬户。”纳兰性德化用“卿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的故典,在朱紫门庭的家居渌水亭畔,为顾贞观建起了几间茅屋,并赋《寄梁汾并葺茅屋以招之》:
三年此离别,作客滞何方?
随意一樽酒,殷勤看夕陽。
世容谁皎洁,天特任疏狂。
聚首羡麋鹿,为君构草堂。
纳兰性德欣赏的是顾贞观的人品“皎洁”而行事“疏狂”,他借用苏东坡《前赤壁赋》中“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之意,希望顾贞观早日北上相聚。诗犹不足,继之以词,在《满江红·茅屋新成却赋》的上阕,纳兰如此写道:“问我何心,却构此三楹茅屋?可学得海鸥无事,闲飞闲宿。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误东风,迟日杏花天,红牙曲。”由此可见,他构筑茅屋并赋诗词,既是对顾贞观的深度理解与高度赞美,也是对那些心怀鬼胎的诽谤者的回答。纳兰性德在给他以前的国子监同学友人张纯修的信中,请他将嘱其镌刻的“樵莲”二字改为“草堂”,并叮咛“至嘱,至嘱”,并说几椽茅屋正在建中。顾贞观在纳兰性德逝世后看到这封信,说自己不禁悲从中来,“为之三叹”。他先时读到纳兰性德上述的诗与词,感受又当如何呢?他守丧三年后应纳兰性德之邀回到京师,入住草堂不久,还曾在渌水亭边与纳兰性德等人一起分咏夜合花,不料七天后即人天永隔。顾贞观以前在与纳兰性德每次谈及吴兆骞之困厄都是热泪“潺湲”,可见他是何等性情中人,现在本来友谊地久天长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是情何以堪!他在为纳兰性德写的《祭文》中说自己:“且擗且号且疑且愕,日晻晻而遽沉,天苍苍而忽暮,肠惨惨而欲裂,目昏昏而如瞀。”我们今日读来,仍如同倾听一阕百折千回、肝肠寸断、令人感怀无已的《悲怆奏鸣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