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悼余光中,兼忆蔡思果
2018-09-10王洞
王洞
余光中先生于2017年12月14日辞世,我是两天后,看了老同学杨庆仪的电邮, 才知道的。光中先生与先夫夏志清是很要好的文友,因之我和余夫人范我存及其长女珊珊都很熟, 虽知余先生一年来身体很弱,噩耗传来,还是很难过。我不仅失去了一位好友,余先生的家人失去了亲人,中国更失去了一位大文豪。像余先生这样学贯中西,精通绘画、音乐的大诗人、大散文家、大翻译家, 可谓前无古人。
我读过傅孟丽女士所著《余光中传──茱萸的孩子》(台北天下远见出版公司1999年版), 从而得知余先生1928年9月9日,重阳节出生,是佩戴茱萸香袋,登高望远,把酒赋诗的好日子,天生注定将成为大诗人。余光中随父亲余超英籍贯,是福建永春人;按出生地,是南京人。因为母亲孙秀君是江苏常州人,在江南长大,自命“茱萸的孩子,南方诗人”。
1937年, 余先生跟随母亲从常州到上海,投奔父亲,哪知父亲早已随国民政府迁往武汉。没有父亲的消息,只好落脚上海法租界,插班小学四年级,开始学英文。两年后,余先生又随母从上海乘船到香港,经越南和中国昆明、贵阳,辗转来到重庆与父亲汇合, 在南京青年会中学住读。1947年高中毕业,考取了北大和金陵大学。因国共内战,国民政府节节败退,北京岌岌可危,余先生进了金陵大学。十九岁已经开始写诗、译诗,向校刊、报社投稿。1950年6月来到台北,考进台湾大学外文系, 插班三年级,受业于梁实秋先生, 经常向“《中央日报》”、《新生报》投稿,很受好评。1952年出版了《舟子的悲歌》。两年后, 与同好成立蓝星诗社, 对抗纪弦为首的现代诗社,反对 “移植西洋的现代诗到中国的土壤来”。
余先生反对硬生生地模仿西洋诗; 主张在以西洋诗的形式写新诗时,也可以融入古诗,写白话文时,也可以夹杂文言。他的诗和散文里有画有音乐,他从小就有绘画的天赋,因为逃难,看过崇山峻岭、蜿蜒江河、浩瀚大海,爱画地图。在美国爱荷华(Iowa)留学时,师从李铸晋(1920—2014)专攻艺术。余先生虽长住台湾、香港,但常来欧美讲学游历,他爱看梵高(Vincent van Gogh)的画,爱听披头士(The Beatles)的摇滚乐,也爱听鲍勃 ·迪伦(Bob Dylan)、琼 ·贝兹(Joan Baez)的民歌,把它们都融入他的诗里。他的诗不仅可吟, 有的还可以唱, 歌手杨弦就多次谱曲演唱余先生的诗歌。余先生写诗为文,不仅力图流畅,而且创新, 在《重上大度山》里, 有“星空,非常希腊”一句, 常被人断章取义,以讹传讹,变成了“天空非常希腊”,遭人嘲笑。
余先生左手写诗, 右手为文,还有第三只手翻译,他翻译过许多名著。在金陵大学一年级时,就尝试翻译拜伦、雪莱的诗,发表在校刊上。大学毕业,被派到国防部服役,为了排遣军中寂寞和对女友的思念,余先生着手翻译了《梵高传》。余先生很喜欢王尔德(Oscar Wilde)的妙语警句,于1983年翻译了王尔德三幕喜剧《不可儿戏》(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余先生翻译了不少名著,有些是英译中,有些是中译英,他的译作都能达到“信”“达”“雅”, 称其为翻译大家,当之无愧。
余先生是位有争议的文学家,因为他不顺应潮流,敢说真话。例如20世纪60年代,与以纪弦为首的现代诗社对抗, 反对“横的移植”。20世纪70年代,乡土文学盛行,左翼作家假借乡土文学推动普罗文学。余先生写了一篇三千字的短文——《狼来了》(见 《联合报》副刊1977年8月20日),揭穿乡土文学的假象,引起左派作家的攻击,并诬指余先生告密。其实余先生同夏志清一样,对乡土文学作家,如黄春明、 王祯和、七等生是很推崇的。我认为以余先生的地位,人格“告密”是不可能的,况且余先生人不在台湾。
1974年至1985年,这十一年中余先生应聘在香港中文大学担任中文系系主任,除了1980年去台北师范大学客座一年,都住在中文大学校舍里。中文大学依山面海,校舍在半山腰里,一眼望去,是挺拔峻峭的马鞍山,山下有火车,驶向罗湖,与深圳接界。诗人推窗望远,心系祖国同袍。有诗为证:
栏杆三面压人眉睫是青山/碧螺黛迆逦的边愁欲连环/叠嶂之后是重峦, 一层淡似一层/湘云之后是楚烟,山长水远/五千载与八万万, 全在那里面……
(《沙田山居》,《文学的沙田》, 台北洪范书店1981年版,第9—13页)
余先生另有一诗,述说对母亲及大陆的思念。题名《乡愁》。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的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白玉苦瓜》,台北大地出版社1974年版,第56—57页)
余先生身在香港,思念的是群山后的祖国,隔海的台湾,故国归不得,1985年应“国立中山大学”礼聘,主持文学院,定居高雄,留港期间写了一篇《沙田七友记》(《春来半岛》,香港香江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75—103页)。 所写七友:宋淇(笔名林以亮)、高克毅(喬治高)、 蔡濯堂(思果)、陈之藩、胡金铨、刘国松、黄维梁,我全认识。科学兼散文家陈之藩我在纽约见过一两次;大画家刘国松仅有一面之缘,刘太太黎模华是我二女中(现中山女中)低我一班的同学,与我同住新店碧潭,每日同车上学;其他五位都是志清的好友,特别是思果,我和志清1970年春,曾在他家小住两周,他2004年6月去世,志清要写文章纪念他, 因为事忙没有动笔,引为憾事。
话说1969年6月,我和志清预备结婚,布置“新房”, 所谓“新房”是“旧房新刷”。那时志清家住115街415号2楼,是哥大宿舍,离婚后, 前妻卡洛(Carole)搬去布朗区(Bronx),志清仍住原址。我俩正忙着搬动家具,乱得一团糟,坐无坐处,站无站地,思果突访, 客人主人都很窘。思果一定没想到夏志清这样穷,还不如他家像样。志清1970年春季休假,我们先去台湾省亲, 后到香港住了三个月。刘绍铭在香港中文大学招待所为我们订了一间房栖身,中间两周因早已出订,我们必须搬出,思果就请我们去他家住。
思果家住九龙,他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 最小的老五是男孩,有些驼背。他几个大的孩子都去美国留学,只有老五还是中学生,留在父母身边,我们住在他家很自在。思果1918年生在江苏镇江,初中读了一年,即因家贫辍学,到银行做练习生,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太太梅醴, 比他大四岁,思果求婚时,梅醴说:“我比你大, 你将来会变心。”思果说:“我对主发誓,永不负心。”思果果然做到了,他说他也喜欢美女,一想到他对梅醴的誓言,赶紧悬崖勒马。他抵制女性诱惑的妙法是太太不在身边,他不许女人单独进屋。有位女编辑,夜里去索稿,被思果轰出去。我告诉志清,志清没感到这位小姐行为不慎, 反说思果“古板”到近乎“迂腐”。
思果就是这样古板得可爱。他1990年来看我们,我陪他逛纽约,中午请他去俄罗斯茶室(Russian Tea Room) 吃午飯,再到川普大楼(Trump Tower) 看人造瀑布,在瀑布前喝咖啡,这是当年我对朋友最高格的招待。香港1997年回归祖国,思果举家来美与儿女同住。思果不耐寂寞,常回香港与文友相聚。晚年与妻子、五儿同住。把积蓄都给了儿子做资本, 用钱时反得向儿子伸手,过得很不自在。思果经常跑步爬山,锻炼没有使他长寿,八十六岁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与他的子女没有来往,也不知道他是怎样走的,有无病痛,心中总是一直在思念他。
在我的记忆里,见过余先生三次。第一次是20世纪70年代,余先生夫妇访美,我们在一个叫全家福的饭馆宴请余先生、范我存, 席间有何怀硕、董阳孜。事隔多年,吃了哪些菜,说了些什么话都不记得了。全家福是江浙饭馆,坐落在百老汇(Broadway)92街附近,地方很大,专办喜庆寿筵,也供小型聚会。我们和饭馆的李老板很熟,每次他都会送一杯马天尼(Martini)酒给志清。志清妙语如珠,一杯酒下肚,一定说了不少“浑话”。道貌岸然、寡言笑的余先生可能不以为然, 但不影响他们的友情。余先生长女珊珊,继承父亲衣钵,也跟李铸晋学习艺术史。学成来纽约就业,尊父命来拜访我们。
我们请客时也会邀珊珊来,可惜我们的年轻朋友不多。珊珊端庄貌美,不久就被年轻有为的栗为政(William Lee)追到, 于1990年在法拉盛(Flushing)结婚。余氏夫妇来主持婚礼,自然邀请我们参加,这时我同范我存已很熟了。我父母在20世纪80年代相继过世, 我回台北, 就会去看林海音、董阳孜、姚宜瑛、张桥桥(痖弦的太太),她们都是范我存的好朋友,范我存从高雄来,我们就常见面。珊珊的婚礼在教堂举行,婚礼过后,有宴席,当时算是很排场的了, 一般只有茶点招待。
我最后一次见余氏夫妇是在珊珊家,珊珊早从法拉盛搬到康州(Connecticut)的维斯顿(Weston)城, 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男孩, 八九岁,叫飞黄(英文名Sean);女孩, 四五岁,叫姝婷(英文名Audrey)。小女孩长得非常美丽。如今小男孩已经是二十三岁的博士生,小女孩即将大学毕业。岁月不饶人,我们做祖父母辈的人, 怎能不老?不死?我听到余先生过世,赶紧给珊珊打电话。为政说珊珊得知父亲病危,早已飞到父母身边。因为姝婷学校尚未放假,他和女儿圣诞节前夕才飞高雄。为政服务的公司在曼哈顿(Manhattan),拜计算机之赐, 他不天天进城上班,他行前不来纽约,我也无法请他带点礼物给宓宓(范我存昵称宓宓或咪咪)。很遗憾,余先生大去,我没有任何表示,对不住朋友。
12月29日是志清的忌日,也是余先生追思会的纪念日。刚才好友董阳孜打电话来说,余先生一过世,她就去看宓宓。余先生前些日子吃东西, 咽不下去,送医院就肺积水转成肺炎, 不到两个星期就撒手人间了。使我想到2009年志清患同样的病,都是因为人老了,控制开关食道、气管的那块小肌肉失灵,吃的东西进了气管掉到肺里, 肺就会积水,变成肺炎。余先生因为人太瘦, 不能在氧气筒上支持太久,想到人生至此, 怎不伤情呢?但转而一想, 余先生乃有福之人,迷离时,爱妻、爱女都围绕身边。虽然幼年时,历经战乱,担风险的是父母,不是他。成年到台湾,完成学业, 娶得心仪的表妹为妻, 四个女儿,端庄美丽,学有专长。余先生珠玉之词,将流芳百世,永存不朽,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后记:正巧好友张凤女士来电邮,一面贺节,一面邀稿。她要在北美作协网站做一个专集, 纪念余光中、纪刚、 喻丽清, 年底缴稿,明年三月发表。我平日不事写作,下笔不快, 写文章很吃力。以志清和余先生的友情,写篇文章悼念余先生,是义不容辞的事, 只好勉力为之, 草就此文,奉上我对余先生的崇敬与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