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表哥葬礼上的感想

丁向春

大表哥被肾病折磨了五年之后，还是走了。

那天当护士拔除他身体上的各种管子时，我的心里禁不住一阵剧痛，此时此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我们亲爱的大表哥，真的离我们而去了，尽管亲人们怎样的呼天唤地，也终究无法唤醒他。

大表嫂说，他累了，就让他安心地睡吧，谁也不要哭，谁也不要吵，就让他安安静静地休息吧。

的确，大表哥患慢性肾功能衰竭，已经十几年了，在这漫长的治疗过程中，他自己忍受的身体上和心理上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三天后大表哥的葬礼上，亲戚朋友们都夸他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贤顺。的确在这六年的漫长时光里，大表哥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每星期都轮流陪伴着他去省医院做肾透析，无论是寒冬还是暑夏，从来都是风雨无阻。

有亲戚说，年轻人们都应该向他们学习，当然，我也被深深地感动了，看着侄子侄女悲切但坦然的面孔，我明白，虽然他们失去了父亲，但他们的心里没有留下遗憾，因为他们尽力了。

我突然想起了远在天国里的父母。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我的父母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走了，尤其是我的母亲，她走得太快、太突然，想起她，我的心里就会有深深的愧疚感。刹那间，我的眼眸里涌出一层迷蒙的泪花。

葬礼还没有正式开始，众亲友还在夸赞着大表哥的子女，大侄子不好意思了，他表情凝重地拿出了一个本子。正当大家不解时，大侄子说，这是他父亲这些年的治疗账单，请亲戚朋友们看看。

大侄子确实是个细心的人，他把大表哥这些年的医疗费用都记在本子上，一笔笔，一行行，从初诊到一次次的复诊，从省内的医院到省外的医院，从门诊到住院。尤其是这几年的肾透析费用，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一笔笔的治疗费用，看得我触目惊心，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有七十多万元。

没想到大表哥的这个病花了这么多的钱，这哪是一个工薪阶层的人家能够负担起的费用？何况大侄子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从龙羊峡水库下岗，在西宁一家企业打工，侄媳妇也是普普通通的企业工人，大表哥和大表嫂二十多年前就已经退休，他们一家人每月的工资加起来，大概也不过万吧。

我不由得询问，这么多的医疗费用，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其实，我问完这句话后就后悔了，因为大表哥有医保，这些费用多半是能够报销的。

大侄子说，他父亲这些年花的这些医疗费用有五十多万元是国家报销的，自己只花了十几万元，接着他仔细解释了肾透析这种特殊病在门诊就医和住院治疗时的相关政策。

听了他的话，众亲友都感同身受，谁家没有病人，谁家没有享受过国家的惠民政策？

于是，大家对国家的好政策感叹不已。说实话，近年来人们生病住院时确实没有了太大的负担，不像以前，一人生病全家受穷，一场大病，就会造就一个贫困家庭。

大侄子又郑重地拿出了大表哥的遗嘱。众亲友齐刷刷的目光投向他，想必大家都想知道大表哥在遗嘱里都说了些什么吧。

大表哥在遗嘱里这样写着：我是一个普通的企业工人，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退休，我每月的工资只有三千多元，以我们家的经济条件，根本没有能力治我的这个病。多亏有国家的医疗保险，多亏有党的好政策。我得病以来，以洗肾维持生命的每一天，都是国家给我的。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但是我清楚，我多活一天，都是国家花钱买来的。所以我要在这里感谢党，感谢国家的好政策。我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我的家人，对国家怀有一颗感恩的心。

大表哥的遗嘱简简单单，明明白白，听完后我不由自主地泪崩了，因为我又想起了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也就是大表哥的姑姑，早在二十多年前也患了慢性肾功能衰竭。当时医院给出的治疗方案有两个，一是换肾，二是肾透析。

换肾，在当时来看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别说昂贵的医疗费用，就是肾源，哪里能够找到？退一万步说，即使能够找到肾源，病危的母亲也未必能够等到。

于是，我和丈夫阿荣商量了一下，决定给母亲做肾透析治疗。当时的肾透析费用一次一千多元，当医生把治疗费用告诉我的时候，我确实愣住了。母亲就我一个孩子，我和阿荣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一千元。

看着母亲被疾病折磨得不成样子的面容，我咬咬牙说，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挽救母亲的生命。医生点点头说，依你母亲现在的情况，大概每个星期要做两次肾透析，以后病情加重的话，可能还会增加透析的次数，你们要有个心理准备。

闻言，一股凉气从我的头顶直达脚底，一个星期两次肾透析？我大概算了算，一个月的治疗费用差不多要一万元，这在当时，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当时我以为做一两次肾透析就能治好母亲的病，没想到这是一个长久而浩大的工程。我父母是牧民，没有工资，没有存款，更没有医疗报销。父亲因患膀胱癌去世不久，还没有还清借别人的钱。如今，母亲又得了这个病。如此昂贵的医疗费用，岂是我们这些工薪阶层的人能够承担得起的？

我绝望了，当时我们一家人居住的50平方米的房子，还是单位的分配房，我们全部的家当，就是日常用品。就算把我们家的锅全部砸了卖铁，也值不了几个钱。就是把我们的全部家当都卖了，也是杯水车薪，无法换回母亲哪怕几天的生命。

我问医生，洗一两次肾可否？我明知道这样没有用，但还是想减轻自己心理上对母亲的内疚感，至少多年以后想起来，心里也会有稍稍的安慰，最起码当时我尽心了。

可是医生说，洗肾就是血液透析，通过透析来把血液里的有害物质排出体外，以此来维持患者生命。操作的时候，要在病人的静脉血管里插上管子，病人会很痛苦。如果只洗一两次肾，非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加重病情，加速病人的死亡时间。

当时我没了主意，放弃治疗，于心不忍，不放弃治疗，实在没有经济能力。正在我不知所措之际，母亲提出要回家。她说，她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她这是大限将至，她要去见我的父亲。可是我从她的眼眸里分明看了她对生的渴望，我怎能忍心就这样放弃生我养我的母亲？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痛苦、无奈、绝望，至今想起依然心痛不已。

虽然我和医生的谈话母亲没有听到，但是，她能感觉到治她的病会花很多钱，她也知道，家里没有那个经济条件。她宁愿死去，也不愿让自己的女儿背上沉重的债务，所以她执意要回家。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们把母亲带回了家，一星期后，她老人家就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我在一种无法自拔里，久久彷徨着，心潮难平，无所依归……

以前经常在报纸、电视上看到我国政府对广大民众的庄严承诺——“2000年人人享有初級卫生保健”，可是我的母亲没有等到，如果她能赶上当下的好时光，那么她也许像大表哥那样多活五年，哪怕一年、几个月也是好的。这是我心中的痛和遗憾，而然，像我这种遗憾的儿女，何止千千万万？

现在真好，国家对因病致穷这个事情非常重视，医疗报销，大病补助，基本上消除了人们的后顾之忧。

看着躺在菊花丛中神情安详的大表哥，我的心释然了，大表哥走得安心、走的坦然，他的家人没有留下遗憾，这正是人活一辈子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