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

索样

阿姐是我的大姐，她就像一幅画悬挂在土黄色的墙面上，那里透着泥土和花草的清香、淡雅、自然，还有山石和河流的点缀和装扮。

她高个，单眼皮，瓜子脸，头发自来卷，皮肤异常白嫩。对于古铜色、双眼皮的其他兄弟姐妹来说很特别，可是对于她来说那是种缺陷，有很多次她想割双眼皮，阿妈就不同意，说自己的身高长相都是上一世修来的，阎罗王给了你什么就拿什么，想要变得更美，这一世就多做好事、善事。

阿姐出嫁之前我没有更多的记忆，那是上学之前的年纪，阿妈总是要忙很多事，外婆带着我到一百多公里外州府所在地的大姨家里按季节换着住，隔壁住着二姨，二姨生了三个男孩，想要我做她的小女儿，阿妈没舍得给，说孩子是自己身上的肉，割了就是伤。

等到我上学的年纪，学校在离村子几公里外的安冲乡，我搬到小姨家里住，跟着表姐表妹一起上学。很快，阿姐就嫁给了本乡的一个工匠，当时家里所有大人都持有反对意见，以对方年龄较大，条件差，欠了解，还有比他更好的追求者都作为理由，可是阿姐死活要跟着工匠，爱情有时候就像洪水猛兽，谁也拦不住。

阿妈把一部分首饰给阿姐做了嫁妆，一部分牛羊分给阿姐，放养在牧区的亲戚家，每年也给阿姐提供粮食。后来阿姐说，她那么快嫁人，也有另外一个原因，我在乡上上学，阿姐觉得她可以照顾我，那年她19岁。

阿姐把我接到家里，比小姨家离学校较远，要穿过一些小巷，小巷里的房子大同小异，用石头整齐垒砌的一层或两层结构，带着不大的院子。本地是以手工精巧为名，巷子里到处都能听到工匠们敲敲打打的声音，屋顶上总是飘着淡淡的烟，与天空隔着一层淡蓝色的想象。也会遇到经常睡眠的狗，黑色、土色、花色，不看家也不咬人，只是对夜里的风吹草动就会做出狂热的呼应，一条狗的叫声就能引起大众狗的狂叫，也会引起人们对黑夜的倾听与猜测。

出了小巷就会经过比较空旷的庙会或人们的聚集地，那里还伫立一座不大的嘛呢石，老人和狗经常在那儿转圈或晒太阳。傍晚应该也有一群小孩在那儿玩耍，但我没有什么记忆，自己应该从没参与过。住在小姨家里，吃完饭做完功课，聚集在奶奶（姨夫的娘）的房里，全家老少一起做晚课（念经），念诵很久，直到犯困才会让孩子们睡觉。搬到姐姐家，他们会让我把书读到天黑，不管读什么，只要读出声，读到犯困，最后借着油灯的亮光睡觉。小时候我常常都睡在声音里（念诵声或讲故事的声音）。

阿姐每年挖虫草有不少的收入，后来，阿姐从一所奄奄一息的旧房子搬到石头水泥砌成的新房子，离学校只隔着一个院子，也生了两个女儿。姐夫总是依着她的任何想法，姐夫总是敲敲打打，银子铜铁之类经他之手变成美丽的刀具、装饰品等等。

阿姐也会不厌其烦地每天招呼隔壁邻里的串门人，喝口热茶，吃口馍馍，说东聊西，生活就像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在自己落脚的地方总要留下些痕迹，即使随后被一阵风给吹散，即使搞不清旋转的真实意义。他们总会说刻意地追寻意义生活就会失去本来的意义。

阿姐抱着小女儿回娘家探亲，要经过“鬼山”，那里流传着许多关于鬼的传说，鬼对于人来说是一种无形的威胁，看不到，摸不着，附有无穷的想象和说辞，大多数人不曾看到也不曾感觉到，可是大多数人都会被它吓到自己。整座山，怪石林立，背对南面，阳光稀少，有种阴森的凉意。她本想在河边休息，却莫名地失去意识晕倒在河边。阿姐说，她是被风救醒的，风丝丝凉凉地吹在脸上她就醒了，刚会爬的小女儿在草地上咿咿呀呀地看着她。她说，万一她醒不来，风会不会把女儿送回家，就像风把山顶的经幡念诵给万物，又每天勤恳地迎接风口的众神。或者跟着自己又一次投胎，她觉得那样对女儿很不公平，她看着女儿时眼里会出现晶莹的泪光。当时没有通讯设备，家里人也不知道她们在回家的路上。

我小学毕业后，父母把家搬到州府所在地，阿姐也跟着搬来。姐夫不再只专注于做工匠，院子里渐渐听不到敲敲打打的声音，也闻不到黑柴燃烧的烟味，他开始倒卖牛羊皮、金银、珊瑚、玛瑙等等，渐渐融入家门之外的世界，也乐在其中，收入也越来越丰厚，生活如日中天。

我去省城上学，阿姐不能搬来住，每学期都会来看我，每次看到我都会边抱我边擦眼泪，我说阿姐，人家家长来没有一个流眼泪的，她说她忍不住，说完又笑，每次都会多住几日带着我逛吃。毕业那年，阿姐挺着大肚子来看我，我讶异她的决定，阿姐身体状况并不好，生完第二个女儿本来就不打算再生。阿姐告诉我，有个通灵的仙人告诉她，要怀上这一个孩子，他会是外婆的转世，当时外婆去世没有多久。

阿姐生下一个男孩，后来是阿妈把他养大成人，不管是不是外婆的转世，阿妈说他是跟我们有缘。阿姐最终决定做了双眼皮，虽然不是很自然，但也没有变丑。阿妈总觉得她这样做是违背了自然之道，对阎罗王制造的不满的一种直接对抗。阿妈说什么阿姐总是笑嘻嘻的，她总告诉我，老人的唠叨，最好的方法是要用左耳进右耳出。

后来姐夫迷上了打牌赌博，阿姐做起了小本生意，也出现了偶尔晕厥的现象。姐夫最终输掉了可以输的一切，什么都没有留下，抛下了阿姐和三个孩子，像着了魔一样继续欠债厮混在赌场里，直到很多年后独自一人落魄地去世。有人说他跳进了别人的陷阱里，有人说他是被自己的贪欲所攻陷。

阿姐除了三个孩子，突然什么都没了，仿佛被谁抽走了貌似属于她又不属于她的那些东西。阿姐独自一人去了离玉树州二百多公里外的治多县，在那里开了一家不大的商铺，阿妈继续帮她照看三个孩子。

有一年冬天去看她，海拔4000米以上的县城，冰天雪地，冷得就像一座冰库，每天围着炉子，想要贴近烧红的炉子，但炉子里怎么加牛粪和大煤都不会有烧红的现象，一撩起厚门帘，寒气会到处乱窜，进门的商客大都是牧人和当地人。我待足一个多月，也到了上班的时间回州上，就向阿姐建议跟着我离开县城，到州上重新再来。她没有同意，她已经有很多要好的邻里朋友，有种八面玲珑的感觉。她说，那里的商铺没有很多，竞争对手比较少，收入算较好。她又说再等些年，到时就可以给孩子们先买个房子。

不久，阿姐在州医院的病床上，时而的晕厥上升为剧烈的头疼，没过上几天，她就走了，她就那样简简单单地走了，她就那样洋洋洒洒地把年轻的生命和样貌永远地定格在那年。

那年父母的头发突然就白了。

那年三个正在成长的孩子仿佛失去了世界的中心。

那年在我的生命中切开了一条缝，不停地向内观望，有笼统的阳光，也有具体的黑暗。

有时候生命的悲戚在年轻的肉体里找不到救生衣，就像快被溺死的鱼，快被渴死的水；像秋风在季节里浅浅独行，让落叶独自腐化轮回；像一声雷鸣打烂了天的一角，乌云聚集而来。打破了生与死之间想象中的鸿沟，失去与拥有间没有那么多转折，它们就像一道光，一道闪电，迅速、果斷，来不及准备。

一直追问该拿什么来祭奠生命的重与轻。

后来我看到佛说：放下执念。

我有意去忽视那年她具体多少岁，她比我现在更年轻，也有意忽视那天到底是几号，请来的喇嘛们说，那天是个吉祥的日子。后来，她就像一幅完美的矿物颜料画，挂在这一路上，从不褪色，也从不用添加任何一笔。

她一直都爱美、追求美。她一直青春永驻，一直活在那片淡蓝色的记忆里，像一幅熟悉的画、一幅旧唐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