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女人
2018-09-10张云玲
张云玲
今年高原古城西宁的冬天格外冷,入冬以来,阳光藏在雾霭里像是得了白内障。站在十七楼的家里,望着被云层遮掩的太阳,恨不得上前把它撕开。连续两个多月,看样子这太阳再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今天是小年,午饭后我准备采购点儿年货,独自出了家门。天依然黑着脸,刺骨的西北风,刮得路上的塑料、纸片乱飞。昨夜下了雪,新铺的大理石路面积雪成冰,走几步就有人摔倒。我一走神,也差点儿摔个嘴啃泥。
往前走,忽听见一个年轻女人沙哑着嗓子在叫卖沙糖橘,听声音就知是“小山东”。这个“小山东”五年前我们就认识,刚认识那会她结婚不久,还是个新媳妇,现在已是一个孩子的妈。“小山东”中等身材,皮肤细腻白净,扎着高高的马尾,说一口地道的山东话,圆脸,圆眼睛,不笑不说话,一笑露出一对雪白的小虎牙,淳朴憨厚,坦白率真,我们大家惯常叫她“小山东”。
记得我曾经问起过她的嗓子,她说原来不这样,后来一次感冒没及时治就落下这毛病。论起做买卖她算是个“女游击队长”。没有固定摊位、固定生意,靠一辆架子车起家,生意却做得风生水起,两年不到架子车换成了现在的小四轮。一切都在变,但她那一身装束和她这个人还是五年前初见时的样子,依然是蓝大褂下面套着件绿棉袄,敞开的领口处露出白皙的脖颈,一张好看的圆脸,经高原的日晒风吹像个红苹果。那双乌黑闪亮的眼睛,依然是一副笑不够的俊模样。对了,她那双手,肉乎乎的,伸平,手背上有许多可爱的小酒窝,不卖菜的话,会比单位领导夫人的手还要软和,但现在被糟蹋得像老榆树皮。
由于她没有固定的摊位,车里也没有固定的货品,长长的一条青正街,春夏秋冬无论走到哪儿都能碰到她,她車里的瓜果蔬菜总是随时令而变,个大鲜活。一年四季一车黄、一车绿、一车红、一车白的,人还没到,老远的,你就能看到她车里显眼的货品。
作为一个工薪阶层,长年守着药罐子的家庭主妇的我,总是爱到她跟前买菜,一来因为她的菜要比固定摊位便宜货真,二来和她打交道省心,她每次称完秤不是去掉零头,就是再往你袋里送一个橘子、一撮香葱什么的。一次我买菜忘了给钱,走到半道突然想起,你听她说什么:不碍事的,那有啥,几斤青菜算是妹子俺送你的。
这以后我成了她的常客,许多主顾的想法和我一样,所以她的生意总是很好。有时她实在忙不过来,会喊一声对面角落里正在打牌或生意清淡的年轻男人过来帮忙,那男人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后来才知道那男人是她老公。阴差阳错,她老公一身穿着打扮倒像个城里人,与那个唱歌像说话的周杰伦有点像。见此有几个好心的老大妈开玩笑地戏谑:“你养老公是看的吧,看你把他惯成啥了!哪有你这样疼男人的,这样下去,时间久了早晚要出事。你……你不怕你老公跟人家跑了哇?”
她听了,低头咬一口生红薯说:“那不会,指定不会。”“怎么不会呢?现在什么事不能发生?这街上发生的事还少呀!你也不是不知道。对男人你可得多长个心眼,放着个男人可不是看的,让他挣钱养家才是,不能一天到晚……”“小山东”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若有所思低头又咬了一口生红薯说:“哎!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是没办法的事。人活得都不易,尤其是像我们这些出门挣钱的人,在外有个什么事都说不准。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现如今的人不知都咋了,钱、钱、钱,一天到晚只想着钱,卖个水果蔬菜短斤少两不说,还要想法往里使假,掺水、打蜡、漂白,也不怕麻烦,俺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多做两单生意。做人要讲个良心,挣昧良心的钱不会有好……走到哪儿,俺都只信一个理,人活在世上,靠双手吃饭,挣放心钱,不丢人……”
她这么一说,人们不由得啧啧称赞,现在,像这样的女人可真不多,能吃苦,有主见,还那么善良……
“沙糖橘,上好的沙糖橘。”天将黑,我买完做炸丸子用的青萝卜转身往家走,忽又听见“小山东”熟悉的叫卖声,顺着声音找寻,果见“小山东”在东边路口四轮车上一边吆喝,一边和一个老男人在嘀咕什么,看“小山东”打发那老男人不耐烦的态度,想是对方提出了什么非分的要求。
“小山东”老远见是我忙向我招手,我走到近前,她二话不说拽住我的袋子,往里连捧了几捧沙糖橘。我说这怎么好,她说大过年的,拿回去吃呗。我说过年的生意这么忙,天又这么冷,你忍心自己出来,也不让你老公出来帮忙,在家捂白脸,等着过年上供呢?她领了我的心意,见四周没人,悄声凑近我的耳朵:“大姐,俺老公俺是指望不上。”我说为啥呀?她说:“他前面刚做了左肾切除手术,医生说千万不能劳累,要不然……哎!自嫁了他,他的身体就没好过,老不让人省心,平时攒俩钱他还想着往他家里寄,老家里还有两个老人穷亲戚的要接济,这个家这些年都是俺一个人在撑着……”“啊!你一个女人做生意本来就不易,没想到家里还……你这么年轻,以后……”“大姐,俺想通了,人活着,没有十全十美的,俺现在很知足,自己挣钱自己花,心安……人活着,不就图个心安吗?当初在老家,是俺看上了他,一门心思从老家跟他出来打天下,现在在外面不混出个人模狗样咋有脸回去。大姐,俺们的钱已经攒得差不多了,准备在城里买楼房,看好了一套,等一过完年就准备交首付。”听到这话我不禁“啊”了一声。她说你别不信,这些年我们起早赶晚,还能挣不下买楼房的钱?当今这个好时代,人,只要肯吃苦,就有好日子过。相信我们乡下人也一定能过上和你们城里人一样的日子。等翻过年,我不但准备要买房,还要租个铺面,一些热心的老顾客都帮我参谋呢。
“妹子,你真不易啊!相信你的愿望一定能实现。”话说出口,我自己都长了精神。看她惊魂未定的样子,还有她那皴裂的双手,临走,趁她不备,我往她口袋里塞了50元钱。
天,不知啥时又飘起了雪花,路上结冰,走在路上有几次险些滑倒。每次要滑倒时,我总要回头张望,有熟人问我张望啥呢,我说没啥,其实只有我心里知道,我是在担心那个“小山东”,冰天雪地的,也不知她的沙糖橘卖完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