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帝国税收钱币化探析
2018-09-10崔国强
崔国强
[内容摘要] 西方社会的钱币化最早见于古希腊。至罗马帝国时期,钱币化伴随着罗马帝国的城镇化与农业商业化出现,但更多是为满足经济领域和军事活动的需求。作为经济钱币化的直接体现,税收是应对各类社会需求的支付媒介和保障。罗马帝国税收的钱币化水平是西方经济史领域的争议问题,本文拟对该议题进行详细论证,在此基础上尝试厘清税收钱币化对罗马帝国命运的影响。
[关键词] 罗马帝国;行省税收;钱币化;金融危机
[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1674-6201(2018)03-0101-07
自货币产生以来,经济体系便从纯粹的实体经济运行,逐步演变为实体经济和货币经济的交融运行,这个过程被经济学家们称为“货币化”。①考虑到古代社会的经济贸易水平与历史学研究中的惯例,似乎“钱币化”是更恰当的称谓。以希腊—罗马为代表的地中海西方钱币体系与以中国为代表的黄河、长江东方钱币体系是公认的世界钱币文化源头。早在公元前7世纪,②小亚地区的吕底亚即已开始铸造固定总量、标明价值的金银合金铸币,是为西方货币史贵金属铸币的发端;日后,罗马财税得以充分利用钱币相关功能,其渊源亦在于此。
钱币产生于历史之中,也从另一方面佐证历史。根据古希腊钱币的形制和当时经济活动的特点,可将其钱币化成因概括为两点:一是城邦有金属铸币的政治和精神需求,钱币是塑造民族精神和凝聚力的重要载体;二是希腊各城邦之间以及它们与外界的贸易活动需要标准币作为媒介,为贸易活动提供便利。然而,钱币是罗马发展成地中海世界统一的多民族帝国的最有效财政媒介,更是罗马帝国维系国家安全和实施统治的重要工具,③其作用无可替代。从钱币化动因方面讲,两者是存在区别的。
迄今所知,税收的钱币化最早见于托勒密时期埃及构建的古代税收体系雏形。托勒密一世发行统一钱币,逐渐扩大钱币税的征收范围,形成实物税与钱币税共存的税收形式。④罗马时期的行省税收制度与土地分类管理办法在很大程度上沿用了托勒密的惯例和办法。⑤1938年,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的谢尔曼·华莱士教授(S. L. Wallace)出版有关罗马帝国行省税收的第一部综合性专论,在编辑、整理和分析文本文献的基础上,首次将行省税收形式归为实物税与钱币税两类。⑥之后有关罗马帝国行省税收的研究更多关注的是税收术语的解读、Sven Günther, “Taxation in the GrecoRoman World: The Roman Principate,” Oxford Handbooks Online Scholarly Research Reviews, April 2016.区域性或阶段性的行省税收F. E. Udoh, To Caesar What Is Caesars, Plantation: Brown University Press, 2005.以及稅收与农业生产和贸易之间的关联。 如R. S. Bagnall, “Agricultural Productivity and Taxation in Late Roman Egypt,” Transactions of the 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iation, Vol.115,1985, p.292.;Peter van Minnen, “Agriculture and the TaxesandTrade Model in Roman Egypt,” Zeitschrift für Papyrologie und Epigraphik, Bd.133,2000, pp.205220.在有关罗马帝国行省税收形式的研究中,学界一度流行的观点是,及至元首统治时期,国家税收已完成从实物向钱币形式的转变。 引自Richard DuncanJones, Structure and Scale in the Roman Econom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0, p.187.古代埃及税赋体系的研究中,也有观点认为至罗马统治埃及时期,赋税才开始全面钱币化。 郭丹彤:《论古代埃及的税赋体系》,《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实际上,学界对罗马行省赋税体系的认识仍不充分,许多细节仍待进一步考证。毋庸置疑,适度的税收钱币化便于国库的管理,方便运输和贸易活动,有利于罗马帝国实施政治统治和开展军事活动。或许罗马帝国的统治者无论如何也不曾预见到,钱币化会成为覆灭帝国命运的最终推手。
一、罗马钱币化的动因
希腊钱币化的地区局限性使那里的钱币在本质上为城邦钱币,而真正意义上的国家钱币是罗马人造就的,因为钱币是罗马发展成地中海世界统一的多民族帝国的财政媒介,更是罗马帝国维系国家安全和实施统治的重要工具。
公元前400年的罚金以“亚斯”为单位计, 英文作“as”,见Lucilius, The Twelve Tables, trans. by E.H. Warmingt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London: Heinemann, 1967, p.8;3;4.由此可断,罗马人在十二铜表法时代便已拥有某种形式的钱币。青铜币与青铜棒首次出现在历史舞台的时间约为公元前4世纪末前3世纪初。 早期拉丁语文献中的青铜棒作“aes signatum”。至第二次布匿战争结束,罗马银币的数量稳步增长,钱币化趋势与钱币生产之间无疑存在必然关联。公元前214年,罗马推行钱币改革并创造出一套全新的钱币系统,德纳里乌斯取代坎帕尼亚钱币系统中的10德拉克马银币。公元前168年,第三次马其顿战争的收入使罗马人大发横财,他们获得巨额战争赔款、战利品和西班牙银矿收入; H. H. Scullard, A History of the Roman World, 753 to 146 B. C., New York: Routledge, 1980, p.356.西塞罗清晰地记述道,第三次马其顿战争胜利引入的巨额财富使罗马人免交直接税。西塞罗:《论义务》,王焕生译,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23页。毫无疑问,行省税收是罗马帝国财政收入的最主要来源。据弗兰克估算,公元前150年至前90年,行省税收与各类间接税收入约占罗马国库总收入的90%。 Frank Tenney, An Economic Survey of Ancient Rome, Vol.I, Rome and Italy of the Republic,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Press, 1933, p.141.海外征服带来的经济利益进一步巩固并加速了罗马的钱币化进程。从根本上讲,将新型银币纳为罗马的主要钱币形式是为满足国家新收支形势的需要——一方面为贡税、战争赔款及掠食行动带来的经济收入,另一方面是战争及帝国扩张活动(发放酬劳、建筑工事、扶持属邦等)造成的经济消耗。 M. Crawford, “Money and exchange in the Roman World,” JRS, Vol.60,1970,p.42.
军事需求是最早、最重要的钱币化动因。由于在支付军饷、修筑工事与维护基础设施领域的现金需求,罗马政府对铸币媒介的依赖性逐渐凸显,而且罗马军营内部也不断进行着钱币交易。有观点认为边疆行省的驻军加速了那些地区的钱币化进程,因为驻军能够真正促进城镇的发展;士兵与退伍老兵不仅需要在当地消费,而且进行不同于当地传统的商业活动,他们引入经济作物并在城镇集市进行交易,在先前极少使用钱币的地区传播现金交易的方式。 Walter Scheidel & Sitta von Reden, eds., The Ancient Economy,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2, p.268.不列颠行省发现大量罗马钱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当地钱币化程度可能相对较高;然而,对这类皇帝需要派驻大量军队的海外行省而言,与钱币相关联的最重要功能是向国库支付税款。为了维持国家的军费开支以及帝国的安全与稳定,需要大量银块造币用作士兵的军饷,行省税收则是帝国政府试图实现这种微妙的财政收支平衡的主要机制。 Christopher Howgego, “The Supply and Use of Money in the Roman World 200 B.C.300 A.D.,”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 Vol.82,1992, p.156.
城镇化是钱币化发展的又一动因。罗马治下的大小城镇中均居住着罗马化的社会精英;他们发掘利用各种社会公共资源,不断扩展贸易网与城镇网络。社会精英阶层在更加关注公共支出的同时,也在极力推动将剩余农产品转化为钱币形式的现金。 Sitta von Reden, Money in Ptolemaic Egyp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31.公元前1世纪开始出现商业化的畜牧养殖,在之后的两个世纪里不断增多。庄园主将部分土地以短租的形式赁给佃户,钱币形式的租金促进了大小农户间的现金交易。由于罗马发展的需要与意大利所处的内陆位置,地产经济在意大利与坎帕尼亚最为盛行。 P.A. Brunt, Remarks on the Imperial Fiscus, from Roman Imperial Theme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p.269.随着意大利本土农业模式与经济形式在帝国范围内的快速传播,地产经济一度发展至阿非利加、高卢与埃及等行省。这种经济形式成为贯穿此后罗马文明的重要元素,伴随着罗马文明从共和走向帝国。
罗马钱币化进程并非由简单的经济发展或钱币量累积触发的,但这些因素却可以反映社会经济的钱币化趋势与需求。驻军、老兵安置与薪酬发放,城镇化所带来的新型社会经济理念,农产品商业化以及庄园地产经济在帝国范围内的不断发展,借助多种社会因素的合力,罗马经济最终被推向钱币化, F. de Callatay, “Calculating Ancient Coin Production: What We May Hope,” Numismatic Chronicle, Vol.155,1995, p.293.帝国对钱币的需求势必导致财政税收在一定程度上的钱币化。
二、罗马帝国税收的钱币化水平
(一)实物税与钱币税
随着奥古斯都引入普查制度,行省税收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系统化趋势。当时帝国征收人头税,这使普查制度成为必然。现存证据主要集中在皇帝的行省,普查对象包括土地、财产及人口;除高卢外,其他行省的资料均极少涉及财产和人口普查。盡管当时人头税通过钱币形式征收,但并不能说明行省土地同样以钱币形式征税。然而,普查目标涉及土地与财产,这或许表明当时财产税是按比例征收的,而非定额税。在关于罗马税收体系的史料中,直接源于实践的是2世纪土地测量员希吉努斯(Hyginus) 拉丁著作家,生活于公元2世纪的西班牙行省,现有两部著作归于其名:《希吉努斯寓言集》(Fabulae)与《希吉努斯宇宙论》(Astronomica),有观点认为诸多内容是误归其名下的。尽管写作风格粗糙且有语言错误,但著作中有相当数量的神话故事与罗马土地测量记录,为后世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史料。的记录。他将土地分为免税地(ager immunis)与缴税地(ager vectigalis)并简述了评估土地税的方法:
有些行省支付所收获的部分粮食作为税赋,有的(行省)五分之一,有的七分之一,另有其他(行省)根据土地耕种面积缴纳钱币(代之)。不同(类别)的土地以定值作价,如在潘诺尼亚,土地类别包括:一等、二等可耕地、草地、一等、二等林地、果园与牧场。根据不同的土地类型与产量,以尤格(iugerum)为单位对土地征税。为避免(因)不诚实上报(导致的低估面积),土地面积计算需经仔细丈量。因为在弗里吉亚与整个亚细亚,经常出现类似潘诺尼亚发生的因土地面积问题而起的争端。Ghislaine Viré Stutgardiae, Hygini De astronomia, Lipsiae: Teubner, 1992, 205L.
尽管记录中并未标明所涉及的土地类型,但几乎囊括了帝国治下所有行省的税收,并未简单局限于罗马。根据希吉努斯的描述大体可推断,一些行省缴纳实物税,另外一些缴纳钱币。记录内容为奥古斯都统治结束很长时间之后的税收情况,但仍以实物税收为主,所记税率分别为20%与14%;有些行省拥有系统的税收管理办法:税收与耕种面积挂钩,而非作物收割量;税率则根据土地等级与类型而异。希吉努斯似乎也暗示潘诺尼亚征收钱币税,弗里吉亚则显然不同。
皇帝治下的埃及主要缴纳实物形式的税赋,每奥洛拉耕地缴纳一阿塔巴粮食,抑或根据耕地的质量调整税额;葡萄园与果园以钱币征税。 S. L. Wallace, Taxation in Roman Egypt,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38, p.56.罗马人在西西里征收什一粮食税,该项任务由专门的官员负责。根据西塞罗的记述,共和国后期西西里行省的税收形式为小麦。Cicero, Verrines, trans. by T. N. Mitchell, Warminster: Aris & Phillips, 1986,p.2;3;12. 或许是基于罗斯托夫采夫“公职人员领取薪金的城市以钱币形式付税”的观点, M. I. Rostovtzeff, Social and Economic History of the Roman Empir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7, p.208.有学者认为至元首统治时期,西西里的税收形式转变为钱币,布朗特(P.A. Brunt)对此提出合理的质疑。 P.A. Brunt, “Review Article: The Revenues of Rome,”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 Vol.71,1981, p.165.图拉真时期的铭文资料显示西西里行省征收粮食形式的赋税。Hermannus Dessau, Inscriptiones Latinae Selectae (ILS), Zürich: Weidmann, 1997, p.7135.据此判断,该时期的税收形式与政策未出现大的变化。斯特拉波称,在奥古斯都或提比略治下,西西里将所产全部水果运送至罗马。Strabo,Geography, trans. by Horace Leonard Jone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p.6;27.2世纪,在埃里乌斯·阿里斯提德所列向罗马供给粮食的行省清单中,埃及与阿非利加之间即是西西里。Aelius Aristides, Orations, trans. by Michael Trapp,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p.12. 撒丁岛也缴纳什一税,但由于那里的一个共同体公然反对恺撒,导致其税率增加至12.5%。JuliusCaesar, African War, trans. by A. G. Wa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5, p.98.自公元前2世纪成为罗马行省后,亚细亚缴纳什一税或相同比例的粮食。Appian, The Civil Wars, ed. L. Mendelssohn, Leipzig: Teubner, 1879, p.5;4;17. 昔兰尼在共和国后期缴纳罗盘草;本都一处名为萨诺鲁姆(Sannorum)的部族将蜂蜡作为贡税上缴;色雷斯行省各城在塞普提米乌斯·塞维鲁治下缴纳粮食税; 2世纪伊始,本都—卑斯尼亚的尼科米底亚缴纳什一税,即10%的实物税;Pliny, Natural History, trans. by W. H. S. Jone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1, p.21;77. 因条件所限,弗里希人进贡兽皮,这与缴纳粮食或钱币形式的赋税形成鲜明对比;巴瓦提人则以服兵役的形式代替缴税。Tacitus, Histories, trans. by Clifford H. Moore, John Jacks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1, p.5;25. 尽管政府需要钱币税收支撑军费,但一些相对富足的人口大省均缴纳大量的实物税,其中包括埃及、阿非利加、西西里与亚细亚。一部分税粮供给平民生计,另一部分服务军需。
鉴于粮食运输的实际困难、粮荒与粮食商业化等多重因素,罗马政府或许倾向于将实物税收转化为钱币税收。 西塞罗称行省总督可根据自己的意愿处置税粮,甚至赚取利润,见Cicero, Verrines, 2. 2. 217。如果这种可能性是真实的,则很容易理解罗马政府为何征收大量的实物税。然而,粮食主产区的钱币化程度显然不会太高,考虑到各地区粮食和钱币流通的灵活性差异,以及各地区商品粮折现能力的差异,通过征收实物税并在钱币化程度较高的地区将部分实物转化为钱币,罗马政府便可以克服因地区差异而造成的不利局面,此举确保在不加剧地区差异的情况下实现税收目的。尽管此处似乎无须探讨古代政府经济行为的理性化程度,但是税粮的数量过于庞大,除去平民消费的部分,其余所有税粮均流向军队显然不切实际。因此,部分实物税收转化为钱币税收的推论理应成立。
据西塞罗记述,公元前1世纪70年代,西班牙与阿非利加大部支付固定数额的钱币税,西西里则根据收成支付谷物税,钱币税的拉丁文作“certum stipendium”,见Cicero, Verrines, 2. 2. 12。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元首统治时期。在古代世界,西班牙以丰富的稀有金属资源闻名,那里很早便开始征收钱币形式的赋税。梅特鲁斯从斯特雷波称之为“有钱人”的凯尔特—伊比利亚人那里收得1400万HS的钱币税。HS为罗马货币单位“sesterce”的缩写形式,1塔兰特约等于23529HS,见Strabo, Geography, 3. 2. 8.恺撒亦证实梅特鲁斯在西班牙征收的赋税为钱币。在克劳狄皇帝治下,巴埃提卡缴纳谷物税,供给毛里塔尼亚的罗马军队。Strabo,Geography, 3. 4. 13.阿庇安记述叙利亚与西里西亚的赋税仅为通常所估计的1%。赋税以“phoros”一词表述,1%为“timema”;见Appian, Roman History, Vol. II. ed. & trans. by Brian McGing,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12, Syria 50.这一记述掩饰了庞培对犹太人征收的沉重人头税,目前无法确定1%的具体所指,但可能是钱币税。
6世纪,苏尔皮基乌斯·奎里努斯(p.Sulpicius Quirinus)对叙利亚和犹地亚进行普查,要求居民以钱币估价形式申报财产总额并作为征税依据。相比于实物形式的税赋,罗马的新型钱币课税或许更加繁重,这导致普查活动结束后10年,叙利亚与犹地亚行省迫于重负向罗马申请削减税赋。Tacitus, Annals, trans. by Clifford H. Moore, John Jacks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1, 2. 42. 罗马治下的麦塞纳(Messene)曾征收8奥伯尔的税,Walter Kolbe,Inscriptiones Graecae (IG), Inscriptiones Laconiae et Messeniae, Berlin: W. de Gruyter, 1966, V. 1, 1433. 但征收的具體时间和背景目前尚不清楚,可能是临时征收的特殊课税。
(二)混合税赋
毛里塔尼亚在卡拉卡拉治下缴纳粮食和钱币两种形式的赋税。鉴于一些行省无力缴纳足额赋税,卡拉卡拉决定做出让步。他在书信中提及的赋税缴纳方式为“粮食或钱币均可”,拉丁文作“annuas pensitationes sive in frumento seu in pecunia”,转引自Richard Duncan-Jones, Structure and Scale in the Roman Economy, p.191.这可能是指有些税赋如土地税以粮食形式缴纳,但其他税赋如买卖奴隶税则以钱币形式缴纳。此种灵活的缴税方式还见于密特里达提一些地区,它们后来相继归入罗马版图,包括切尔索内斯与辛迪斯(Sindice)周围地区,史料记载他们向罗马缴纳18万莫迪姆妮 “medimni”约等于6“modii”,罗马测量干物的干量。1“modii”相当于现代的2加仑。的粮食以及200塔兰特银币。Strabo,Geography, 7. 4. 6.埃及也可以钱币形式缴纳部分土地税。
据狄奥·卡西乌斯记载,恺撒于公元前46年在亚细亚征收钱币形式的赋税(eklogē chrēmatōn),遂取消包税制,用混合税制代替之前的税收方式。Dio Cassius, Roman History, trans. by Earnest Cary, Herbert B. Foster,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16, 42. 6. 3.普鲁塔克称恺撒减免亚细亚30%的赋税。Plutarch, Plutarchs Lives, trans. by Bernadotte Perri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19, 48.阿庇安的记述最为清晰,称起初罗马根据各行省的农耕收获,通过包税商收取一定比例的赋税。恺撒对应收赋税减免30%,将征税中心从农耕者转向城镇。Appian, The Civil Wars, 5. 4. 1719.尽管阿庇安先前曾任监察官,对税收方面的问题应该非常清楚,但他并未称恺撒将实物税收转换为钱币税收。阿庇安记述后恺撒时代税收的表述“从农耕者那里征收贡税”应该是指“实物税收”。关于狄奥·卡西乌斯究竟有没有提供从实物税到钱币税转变的证据,答案取决于“synteleia”一词的含义是否为“钱币支付”。 学界对此有质疑,参见David Magie, Roman Rule in Asia Minor,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50, p.126.在狄奥·卡西乌斯阐述捐献钱币的行为时,他采用了“synteleia chrēmatōn”的表述方法,Dio Cassius, Roman History, 47. 30. 7. 但“synteleia”亦出现在一些非钱币背景下。 如ILS 5077.如果是恺撒引入了钱币方式的赋税并将其常规化,狄奥·卡西乌斯似乎无需单独列出恺撒在亚细亚征收钱币税,可见在亚细亚征收钱币税的背景值得进一步探究。1世纪后期吕底亚纳克拉萨(Nakrasa)的一篇铭文显示,亚细亚在帝国治下支付钱币形式的直接税。该铭文是一篇遗嘱,内容为建立遗嘱者曾按收成对他的葡萄园缴纳钱币税。ILS 3179,引自Richard DuncanJones, “Taxation in Money and Taxation in Kind,” in Rich and DuncanJones, Structure and Scale in the Roman Empire,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0,p.198。以粮食为主要土地税的埃及也对葡萄园征收钱币税,所以这篇铭文不足以证明钱币税在亚细亚占据主导地位,因为小亚、卑斯尼亚与弗吉尼亚的其他地区一直缴纳实物税。尽管阿非利加大部在西塞罗时期缴纳固定额度的钱币税,且无论男女皆需缴纳人头税,但那里同样存在实物税收。布罗弗顿(T. R. S. Broughton)认为阿非利加缴纳实物税,理由是定额的钱币税完全可以通过实物方式支付。 T. R. S. Broughton, The Romanization of Africa Proconsularis, Baltimore: John Hopkins Press, 1929, p.65.
随着不列颠从元老院行省转变成为皇帝行省,罗马得自当地的收入直接进入皇帝私人的金库。罗马远征将所有土地与原住民的财产充公,使其沦为奴隶。不列颠人被迫以实物和钱币两种方式上交他们农业劳作的大部分收成。 Peter Guest, “The Early Monetary History of Roman Wales: Identity, Conquest and Acculturation on the Imperial Fringe,” Britannia, Vol.39,2008, p.56.当地的财富完全流入并充盈了罗马皇帝的私库,也用于支付不列颠行省政府和军队的开销。
罗马帝国的税收形式并未全然实现从实物向钱币的转变。尽管有迹象表明在奥古斯都时期,罗马有将计税基数系统化及扩大税收的趋势,但仍无法说明税收形式的彻底转变。元首统治时期,涉及实物付税的证据基本都是“公地”,而非个人所有权土地。 “ager publicus”,见G. Rickman, The Cornsupply of Ancient Rome,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0, p.84.毫无疑问,阿非利加耕种帝国公地者缴纳实物赋税,但同时期埃及私有土地耕种者缴纳实物赋税,仅税率不同。 R. S. Bagnall, “Agricultural Productivity and Taxation in Late Roman Egypt,” Transactions of the 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iation, Vol.115,1985, p.292.因此,从土地所有权性质界定并归类罗马土地税并无说服力。尽管可以找出几个以钱币形式缴税行省的案例,也可选出一些以实物形式缴税行省的例证,甚至存在两种缴税形式并存行省的证据,但无法证明罗马税收形式的统一性。
霍普金斯强调钱币经济和税收在罗马帝国的作用,认为在稀有金属资源极其匮乏的古代世界,行省税收不可能完全是钱币化的,对于大多数居民而言,纳税的确是一种生活,而钱币也是重要的支付媒介,但实物税收定然在很大程度上得以保留,或者说帝国存在将实物转化为钱币的机制和平台。 K. Hopkins, “Taxes and Trade in the Roman Empire (200 B.C.A.D. 400),”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 Vol.70,1980, p.70.在这种意义上,实物与钱币的混合税赋成为帝国时代的必然。
三、罗马帝国的钱币金融危机
在罗马共和国末期至帝国早期的大部分时间里,军事扩张、金属供应、经济发展与税收收入之间似乎都是相辅相成、协调发展的。至1世纪中叶,尤利亚—克劳狄王朝诸帝皆努力维系金、银币在重量与工艺上的统一。虽然在此期间的经济发展稳定,农业生产率大幅提高,贸易活动也有所发展, Peter van Minnen, “Agriculture and the TaxesandTrade Model in Roman Egypt,” JRS, Vol.81,1991, p.206.但罗马帝国不断开疆扩土、卫戍边地,军事领域,对钱币的需求量遂与日俱增,各行省税赋日益加重,税收的钱币化趋势愈发显著,罗马政府开始降低稀有金属钱币的重量与工艺,利用有限的金属资源扩充财力。此举在1世纪仅用于解燃眉之急,但2世纪中叶后却成为经常性做法。
215年,面值为2德纳里乌斯 拉丁文作“antoninianus”,等同于二德纳里乌斯。的钱币在重量上仅为1德纳里乌斯的1.5倍,由于它们迫使旧有较重的钱币无法继续流通,因此这种较轻的钱币很快被废止。238年,罗马政府再次启用面值为2德纳里乌斯的钱币,同时废止了原1德纳里乌斯钱币的流通,从而进一步降低新钱币的重量与工艺。大约在同一时期,越来越多的行省开始铸造地方钱币,表明流通数量不断增加的罗马钱币无法满足地方经济发展的需要,地方经济对小额钱币的需求与日俱增。 G. Starr, The Roman Empire (27 BC.AD. 476): A Study in Survival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2.各地税收钱币化水平的差异也进一步加剧了危机态势。由于缺乏统一的税收标准和形式,甚至对完税日期也没有具体界定,致使征税过程中出现官商勾结,造成肆无忌惮的勒索和中饱私囊,使国家和纳税人蒙受巨大损失,同时也引发了个人与各行业之间的税赋不均,这种不均衡导致无力缴税的农耕者和手工生产者背井离乡,逃亡外地,各地叛乱丛生,行省税收的来源严重不足。 王三义、雷怡:《公元三世纪罗马帝国赋税苛重之根源》,《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03年第1期。
国内不断发生战乱,高卢和帕米拉出现分立国家,北部和东部边界的日耳曼人、哥特人和波斯人持续入侵,社会生产停滞和军费激增使帝国内部出现通货膨胀,钱币系统遭到严重损坏;进而钱币短缺,劣质币充斥市场,钱币操纵行为增加,罗马帝国濒临瓦解,民众对罗马银币逐渐丧失信心。 R. Rémondon, La crise de lEmpire romain de MarcAurèle à Anastase,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64, p.58.在一段时期严重的通胀后,帝国统治者为建立相对稳定的货币体系,不得不将货币单位被确定为金本位制,戴里克先与君士坦丁治下又相继出台了一些改革措施,但许多人拒绝继续使用钱币,社会经济一度回到物物交换的状态。罗马政府试图通过增加税赋来弥补捉襟见肘的财政收入,以便维持帝国扩张的军费开支与相关救济活动,这反而引起民怨。同时,军队和贵族依然生活奢靡,大量金银外流。3世纪末,帝国开始实施严厉的惩罚性税赋和强制劳役,而高通胀和信任危机则进一步诱发了严重的金融危机,现存有关钱铺的资料在公元260年至330年间出现断代即是有力的证明; Christopher Howgego, “The Supply and Use of Money in the Roman World 200 B.C.300 A.D.,” JRS, Vol.82,1992, p.24.與钱商销声匿迹同时,以物易物盛行。此后的整个世纪罗马帝国都被危机所笼罩,自此帝国再未能恢复往昔的繁盛。可以说,钱币金融危机不仅是帝国危机的重要一面,也可视作帝国灭亡的引线之一。
结语
驻军、老兵安置与薪酬发放,城镇化所带来的新型政治与经济生活理念,农业商业化与庄园地产经济在帝国范围内的不断发展,在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罗马的财政税收最终钱币化,但罗马帝国行省税收的形式并未完全实现从实物向钱币的转变,各行省之间呈现出较大的差异,没有统一的标准,实物税收与钱币税收共存成为时代的必然趋势和选择。沉重的税负或税收过度钱币化是导致帝国内乱的根源吗?如勃朗特所述,关于与税收相关的叛乱,其原因并不总是局限于税率或钱币化本身:“……我们不知道税收作为一种被征服的标志而遭到多大的憎恨,也不清楚是否因为课税或勒索的不公正性和残酷性,但很少考虑税收在本质上是令人难以接受的。 P.A. Brunt, “Review Article: The Revenues of Rome,” p.165.根据约瑟夫的记述,6年加利利爆发犹太人叛乱,反叛者认为向罗马人纳税是“在上帝为他们的主之外,容忍凡人做他们的主人”。Josephus, The Jewish War, trans. by H. St. J. Thackera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27, 2. 118.税率不是问题,而“罗马税收”才是事实本身。笔者认为最终使罗马帝国走向灭亡的并非税收制度或税收的钱币化,而是经济发展水平、自然条件、税收制度、国家的财政需求、钱币供应量等综合因素造成的,即经济生产——财政收入——军事支出——钱币供应四者之间的循环网络,他们之间必须相互制约、相对均衡,一旦均衡被打破,势必爆发潜在的危机。当维系庞大帝国的财政需求超出经济和社会所能承受的范围时,罗马帝国自然无力维系原有的统治,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潮流,具有极大的不可逆性。
[责任编辑:冯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