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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文艺》所载夏羊佚诗、佚文与遗札

2018-09-10王贺

北方论丛 2018年4期

[摘要]除了辑校并考释《西北文艺》所载夏羊佚诗、佚文与遗札,以为百年新诗史、文学史提供新的研究资料以外,还对现代文学文献散佚的原因加以解释,提出政治运动、斗争等四个方面的影响因素,至为重要;继之以确立这些面临失传危险的文献史料的价值,主要包括文集/全集之编纂、年谱之增补考订、文学史之重新建构以及供给其他领域研究材料数端。

[关键词]《西北文艺》;夏羊;佚诗;侠文;遗札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8)04-0087-09

“先从文献做起、从问题入手”是近年来关于中国现代诗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设想、理念。然而,毋庸讳言,“大量的现代诗学文献还处在尘封和湮没状态”[1],给我们的工作造成不小困难。因此,搜集、发掘并整理相关文献成为当务之急。但包括现代诗学文献(狭义即指诗论、批评,本文范围较此稍广)在内的现代文学文献,何以还处在“尘封和湮没状态”?其价值究竟何在?迄今似仍缺乏较深入、抽象的讨论。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中西方学者对古典文献的失传情况颇多论述。中国古典学术传统中的诸辑佚大家,对“佚”之形成原因多所究心,有清一代为盛,此皆常识,无须赘言,但西方的古典学、语文学研究者也不逞多让。如R.H.罗斯指出,拉丁语古典文献失传的主要原因,“一方面是人们的忽视,另一方面则是随着新的全本的出现,使原有抄本显得多余”[2](p.71)。不过,西方学者也许对中国文献的存亡情况并无概念。一般来说,文献的存亡流传,在中国往往似较欧西世界曲折、复杂得多。古典且不论,即以近现代而言,就有许多原因造成大量原本应该妥为保管、流传有序的文献资料的散佚与毁灭。

譬如,在1955年的批斗“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中,诗人夏羊(1922-2006,甘肃定西人)因被打为“胡风影响分子”,被迫将自己的许多手稿及已发表的作品剪报上交送审,此后,“组织”上只返还了极小一部分,绝大多数则成为无可奉告之物,从此散佚于天壤之间。据夏羊统计,这些散佚之作包括:诗集五种(《狼谷诗抄》《空茫集》《砂砾集》《麦笛》《活水》);长诗手稿二种(《朵朵与锁锁》《石田上的血痕与十眼水井》);短诗手稿多种(如《霸王水》《石玉娥改嫁》等);散文集一种(《郁雷》);剧本三种(《和睦婆媳》《买粮》《店家女》);日记二册。

又如,夏羊自订1949年后所作诗集之第三种《初秀集》曾投稿某出版社,后既未获出版,亦不知下落。用夏羊本人的话来说:“《初秀集》为余选之第三本诗集,收进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初期所写的抒情短诗约五六十首,寄我省出版社后,一年多未予审处,亦未退回,经十年动乱,人事沧桑,不知其下落,怜惜之至。唯已发表之大部分作品,尚可搜抄,尚可慰怀。”(《关于<初秀集>诗集的几句话》)

在其诸多已经亡佚的作品中,《狼谷诗抄》《空茫集》《砂砾集》《活水》四集,系1949年前所作诗歌之结集,尤为珍贵。“《狼谷诗抄》是抒情诗和叙事诗的底稿。《空茫集》纯为抒情诗的底稿,大部分为1947、1948、1949三年的作品,部分未得发表。《砂砾集》纯为1943至1948年之间的短抒情诗的结集。”“《活水》(诗集)1948年列人‘西北文丛待梓,因时尚骤变,终未印行,原稿失佚。”(《1982年元旦志记》)所幸这四集中有部分作品此前早已发表于报刊,故此尚可搜讨、整理出版;然而未得发表者,至此或即亡佚。

2018年春节假中,翻检旧时读书笔记,偶见昔年抄录之《西北文艺》所载夏羊佚诗、佚文、遗札,似正是诗人所谓“尚可搜抄,尚可慰怀”之什。但遗憾的是,这些作品并未能在其生前“搜抄”得到、聊以“慰怀”,从而便成文献;而自作者身故至今,倏忽已阅十余岁,其间,遗著虽然不断出版,但此一组文献素未见有整理发表,显有重新公布的必要,故此进行辑校、考释,或可供研究新诗及现代文学、历史者参考,亦有便于夏羊选集、全集之编纂及《夏羊年谱长编》之订正。此外,探究这一组文献以何散佚、文献史料价值何在等问题,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帮助我们对现代文学文献整理、研究的认识,更形深入,因此,文末也简要地分析了相关问题。但这一切,让我们首先从《西北文艺》这本杂志说起。

一、“同名异书”的《西北文艺》

关于《西北文艺》杂志,目前见诸记载者有四种。就其创刊时间来看,自20世纪三四十年代以来,一直延续到20世纪50年代;就其创刊地而言,包括陕西、山西、甘肃、新疆等地。其实尚不止此数。这一现象,借用中国古典学、文献学的术语,乃是新文学书刊领域的“同名异书”之例,因此,有必要予以考述、辨析。以下即按诸种创刊之时间先后,分说其编辑出版及其他情况。

第一种,1938年6月23日创刊于陕西西安,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西安分会(简称“西安文协”)编辑委员会编辑,西安和记印书馆印刷,主编黄星,系半月刊。1939年1月停刊,共出五期。

第二种,1941年7月5日创刊于山西兴县,6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晋西分会(简称“晋西文协”)主办。卢梦任主编。撰稿人主要有林枫、亚马、卢梦、李欣、莫耶、穆欣等。第1卷为月刊,第2卷起改出季刊。1942年6月出至第2卷第2期休刊。

第三种,1945年1月创刊于新疆迪化(今乌鲁木齐),西北文藝社出版,新疆日报社印刷,子光商店发行。吕器主编。系月刊。目见有四期,即1945年创刊号至1945年第4期。撰稿人有谢冰莹、罗家伦及当地文人。终刊情况不详。

第四种,1948年1月创刊于甘肃兰州,西北文化建设协会(简称“西北文协”)主办、印行。主编人郭廓,编辑委员方家达、宋炳林、朱古力、周东郊、金矢、李泊、韩卫之。目见仅有二期,即第1卷第1期(创刊号)与第1卷第2期(1948年3月出版)。终刊情况不详。

第五种,1950年10月5日创刊于西安,西北五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简称“西北文联”)主办。编辑者为群众文艺社(第1卷第4期变为西北文艺社),西北人民出版社出版,新华书店西北总分店发行。1953年1月号终刊,总共出刊28期,其中1952年5月、6月号为合刊。

上述五种同名刊物之中,第四种,即1948年1月创刊于兰州的《西北文艺》,夙未见有相关书目、目录并文学史、报刊史、出版史等学术论著述及,几未进入研究者的视野中,而本文拟整理、研究之夏羊诗文、手札即揭载于该刊。其他有关情况,本文第三节将还有论述,此处不赘。

此外,据笔者调查,名为《西北文艺》的副刊至少还有两种。较知名者有一种,即西安《国风日报》的《西北文艺》副刊,1938年5月28日创刊,1938年7月24日停刊。该刊为三日刊,每星期三、六出版,战地社编辑,实由丁玲领导的西北战地服务团(简称“西战团”)主办[3];第二种为1938年萧军主编之《甘肃民国日报·西北文艺》副刊。另有资料显示,《西北日报》曾出版“西北文艺专号”[4](p.69),惜未查见。

二、《西北文艺》所载夏羊佚诗、佚文与遗札

1948年1月,兰州出版的《西北文艺》创刊号(甘肃省图书馆馆藏),刊出夏羊诗歌《日出(外三章)》,署名“芭林”。四诗全文如下:

日出

爬到高矗的山巅,

站在靠近天空的峰上;

我把发热的胸膛,

裸露向早晨的太阳。

不安睡的人们,

起床得很早,

都伸長脖子呼吸,

这乳汁样甜的空气。

向阳的窗子都已打开,

阴黯的门扉还紧闭着;

他们咬着嘴唇诅咒,

黎明时播散哨音的白鸽。

犁锄在田野里发亮。[,]

河水在峡谷里洪响;

稠堡上一声号音,

人群齐把面孔朝向东方。

悒郁

怕山底肌肉僵死了,

长不起森林,

哺喂不大雏鹰。

怕河水停止了流动,

过渡的小木船,

晒裂破碎在沙滩。

怕一支外国造的箭,

从对面飞过来,

射倒沙漠底婴孩。

笑魔

当人家哭泣的时候,

你把笑的声音。[,]

投进眼泪注的河里;

如掷下一块岩石,

一样的沉重而粗暴。

挑货夫把扁担闪断了,你笑,

农人把汗水溜进嘴了,你笑;

拉纤者把绳子挣碎了,你笑;

乞丐滑倒摔破了白碗,你笑;

瞎子在墙上碰破了头,你笑。

你笑得这样奇怪而荒诞:

说子弹是要一秒不停的飞舞;

说人是要在烟火毒气里呼吸,

说中国最需要的工厂,

是制造引擎与犁耙的。

图景

相信:

玩弄子弹刀枪的人

将会死尽后代

永远绝种。

到那一天——

公正的人,

都担紧拳头,

不承认土地,

完全是豪富的。

你底水牛。[,]

我底大马,

驾在一个木扼里,

并着蹄子拉动铁犁,

泥土一翻松,

就有种子撒落;

就长出穗头;

就结成颗拉。

而且是,

有大眼睛的天气,

有火热的太阳;

有从人类进化以来,

第一次火烈烈的,

和平的大合唱。

三六、十、底、筱庄

以上四诗,除了令旧郁》以外,多以反对战争、阶级压迫,赞美和平,想象一个新的中国为主题,但在形式、技巧方面,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见之于语言、节奏、修辞、结构诸方面,只《日出》较出色。正如并非每一时代都要有伟大作家[5]一样,一位作家的作品也不可能篇篇见佳。饶是如此,揆诸于常情,其于一日之内撰成四诗,似较难想象,是故该诗末自注中的“三六、十、底”(即1947年10月底),应非《图景》或《日出》等四诗之作时,或系四诗改定时间。至于“筱庄”,显系作地,但此作地与夏羊此时常署之“槐庄”“枣园”“正气斋”,或散文《城角里(外一章)》末所署“缀蛛庐”不同,几无文学想象性质,而纯属写实之举。按,夏羊当时就读之国立西北师范学院有一男生宿舍,即为纪念西北师范学院之前身——北京师范大学的老校长陈宝泉(字筱庄)先生而取名为“筱庄斋”(北京师范大学则有“筱庄楼”)[6](pp.121-122)。夏羊作诗、改诗时,应就在“筱庄斋”居住,故署“筱庄”。

是年3月,该刊第1卷第2期(上海图书馆馆藏)出版,并刊出夏羊散文《城角里(外一章)》及书简二通,亦皆署名“芭林”,但有意思的是,《西北文艺》创刊号第27页“下期要目”预告第1卷第2期部分文章目录,在“芭林”名下却列了《谷里的人(诗)》,与实际刊出者迥然相异。以下即校录其文:

城角里

在这窄狭的城角里,仁着些穷家小户。

低矮倾针的土房子里,被那些覆盖着砖片的砌着兽头瓦的大厦,挤到这积郁着臭气的角落里。穷僻而可怜的偎倚在一起,显得那样孤苦和寒枪。

墙壁是用黑土筑起的,只有在那靠屋顶的地方,才有残缺的土坯弥补起来。较大点的屋子,就连锅灶安置在室内,而小一点的,就在屋檐下泥起一座只能搁下一口小铁锅的土灶。只要你一走进那扇窄破的小门,首先使你触摸到一片阴暗和汗垢的气味。六格的小木窗里,泼进那么可爱的一股阳光,就在阳光的照影里,可以看到一张破席子铺着半面土炕,和一张满布着小孩尿尿痕迹的烂毡被。

他们当天的生活,就在当天获取。虽然没有提着瓦罐子,挨门挨户的去讨要吃,但已经生活得最卑微了。

天一亮,大人们都裹紧襟子出门去找生活了,有的肩着扁担,去到车站上作挑运;有的哼着声音到街上去做小工;而有两只毛驴子的,便赶出城去,到乡间用较低的价钱买来劈柴和麦草,再到市集去赚钱卖;有一只小木盘子的,便盛满花生大豆之类的小食品,去吆喝叫卖了。

于是这肮脏的院落里,只剩下小孩老人和妇女了。他们便不约而同的挤在那墙根下,抱着膝盖晒太阳,缩手缩脚的颤抖着,直到热力烘得冻僵的肌肉有些温暖活动了才做活。于是那干瘪颊骨的长着一撮由[有]山羊胡子的老汉,一面的咳嗽着,一面毫无顾忌的揭开破烂的棉袄,用呆滞的目光看着垢汗堆积的破缝里,仔细的捉起虫子,脑壳幌[晃]摇着,嘴巴磨动着,叽叽咕咕的哼着调子,但没有人理会他。

那些黄脸的女人们哩?便检[捡]来一块破砖,一屁股坐下去,就大半天不动,梳在脑壳后的扁髻,像一把乱麻一样的蓬着。有的端来破竹篓的,便低着头检[捡]破布,红一片绿一片的贴在一起;那捏着线杆儿的,便撕着带有黄色的羊毛,搓着镶着铅锤的竹杆儿捻线。磨透了鞋尖的脚指甲露出来了,札[扎]紧的裤脚子细得像枝柴。她们互相谈论着家常话:

“我家里,这两个就没吃过一顿白面……”

“黄谷团子都一顿接不着一顿,还想啥面条儿呢?”

“前天娃的爸病了,没法子,吃了两天菜根子……”

愁苦的脸上,常蒙上一層灰色,永远希冀的说着:大瓦房的女主人,一顿饭吃七八个肉菜,绸呢的衣裳穿不旧就扔掉了,一出门二套骡子的轿车坐上,轧轧辚辚的逛游去了。

小孩子露着光净净的肚皮,撑开挤满疥疤的腿脚,晒热了之后,嘻笑一阵,便顽闹起来。几个团在一起,用一根从垃圾堆检[捡]来的细绳子,拴那垂着尾巴的脱了皮毛的小狗,拖到这里又扔到那里,但它总是没力气的鸣叫两声,乖乖的任他们摆布;要不然,他们便爬过那档在门前的灰堆,到粪坑旁边,看喜鹊在泥母猪的身上啄虫子,怪希奇的欢笑着扔石块,猪一惊动便嘶鸣着翻身子,鹊子就飞过土墙去了。他们仍然没趣的爬过来,掏出装在腰袋里的大铜钱,在地上画一道线,看谁的铜钱碰在石头上飞得较远,谁就算赢得着了,但他们忘记了早晨的一顿饭,是最后一把米做的了。

那些婆娘谈话完毕之后,喊他们都回来,在额头上用手指点着喊骂:

“活像你老剥皮爸,好吃懒做,穷到啥时候啦!”

这阵波辣的声音,驱使他们去作工了。一双冻红的小手捏起把,收拾起那晒在院子里的谷粒,装进麻袋里,跟着他妈妈到富户家的石碾去碾米了。几个较大的孩子,挨过几个巴掌之后,便悄悄地背着筐子,走出陋巷,到马路上去拾可煨炕的畜粪,或者到城外去扫枯草和拣可燃的野柴去了。破旧的小院里,顿时沉静下来,消逝了噪杂之声。只有那些老人,仍然垂着眼皮打盹,吸烟咳嗽,随着太阳的影子,从这个墙角转移到那面的墙角下躺下了。不然便走到街上去,遇着同样大年纪的几个老骨头,围在一起打斤酒来猜拳,直到昏天黑地才摇摇幌幌[晃晃]的拐回来。喝醉了啦;举着胳膊大声祖骂:

“小冤孽,受罪的乖娃子,死了没棺材的。”

一进土屋门里,小孩子都躲开了,女人们同样骂着:

“老不死的,活一天多累一天啦!没有福气的贱骨头。”

晚了,发黄的大月亮跨过城墙,冷光浸满这阴暗的角落。出去的男人都归来了。小毛驴驮着柴瘫软着腰,已经疲倦得垂下了头,却下柴綑就卧下去。婆娘们都已煮好了饭,呼喊着归来的男人。有的带来了杂粮袋,有的买来了发白的食盐;有的用洋铁桶子提来香味的菜油;疼爱他们底孩子的,便掏出一把小钞票,笑着接过去,但那空手回来的,气愤愤的骂着自己老婆和孩子:

“累害呵!要吃我的血,前世里没有行好事的孽鬼,如今吃尿都没人巴呵!”

连一碗冷米饭都不吃,便滚进被窝里睡了,女人鸣咽着,孩子们流泪了,梦里也有不安然的翻身和吃语。

为着一件小事,这一个屋里的男女和那一个屋里的男女便大嚷大闹,甚至扭在一起打架,鼻血被击出来了。用最卑微的言语咒骂着:

“你贼娘养的儿子,偷我们的筷子,好没见天日呵!”

“没有筷子吃饭,就让你妖妹子接汉子好了,嫖客的钱总容易挣吧,找人麻烦的不得好死。”

嚷骂和打架,都没有人理睬,直到他们自动的休止了。

为了做小偷,被鸣锣满街的是城角里住的人。

为了赌博,被逮捉囚禁的是城角里住的人。

而雇买顶替壮丁的,也是城角里住的人。

城角里的人,生活得虽然卑微,但他们不是荒淫和贪婪,而是善良以外的抢求生命的延续。

我从城角里来,我看到一幅生活的缩影。

驮雪的车

天,伸展着一片无边的灰色,雪正落着,跌滚的落着。广漠的高空滚着雪;平旷的山野滚着雪,那黑枯的森林被雪压坍了;那低矮的土屋被雪覆盖了,静悄的谷道上,鞭子的声音在雪花里膨胀的响着,几辆木车驮着雪滚来了。

被路石磨得残凹了的车轮子,吱吱哑哑的流转着,悲凉的滚过一匝又一匝。那榆木条镶成的车排,显得简陋而松懈,一个巨大的震动和摇荡,便发出破裂摧折的恶音来。车轮子略呈扁形,没有钉上铁瓦子,转动得那么样的迟钝和费力。显得车身上横竖叠压着的粮袋,是非常的沉重。一辆车上,套着两头瘦弱的老牛,磨光了毛的脊梁和屁股,都露着的骨头,它们冻凉的体温,已不能消溶那继续飞下来的雪花。有一层薄薄的冰悄,盖在背毛上闪光了。路面上早铺满了冰雪,牛蹄子踩在上面便滑跌,一跌交[跤]就双膝跪下,半天立不起,那有耐性而苦惯的良善牲畜,索性用膝盖跪着走,鼻孔里冒着白气,使劲的向倾斜的坡上爬,嘴角里流出的液沫,结成了小冰柱。

眼前横着一条河,已经看不清楚河的踪迹,因为雪和冰都是一样白亮,而且冰上也覆上一层雪的缘故。但从谷道的低落和迂回,就知道这是河床了。车沉重的滚上冰层,轧轧的细响着,驶车的摇着鞭子吆喝,突然呼隆地一声,冰层破裂了,轮子被陷下去,动也不动了。牛蹄子乱叩着,也拉不前去。多少车被阻留在河畔,大家只好却下一些粮袋,然后脱了鞋袜,卷起裤脚,攒进陷坑的水里去抬车。水那么冰冷,他们的腿脚被渗得麻木了。但还是用力抬着,几次的吭唷声,好容易把车轮抬出决裂的冰穴,最后又装起却下的粮袋,转上河坡去。

雪不停的落着,落满了车;覆着雪的车,冒风前进着。劳碌的驶车的农民,搓着贫血的手掌,裹紧毛线拧的腰带,屏住呼吸走着,向雪花蒙住的城进行着。

风,呼呼烈烈的吹着,车越来越发白了,经过了低谷和沟涧,经过了崎岖的河床和冰桥,转了几个冷落的关道,车终于进了空洞的城门。那窄狭的飞散着烟尘的街衢上,蒼黄着脸的人们,都以呆迟的目光,望着他们覆盖着雪的车和人走过去,到那衙署的大仓门口停歇了。

一辆接着一辆,像排队一样的粮车,拥挤在这个窄小的高门前面,当那两扇大木门如兽嘴般张开时,纳粮的人都跳下车子。拍落满身的雪片,用两手呵着冻肿的耳朵,口着麻木的脚掌说:

“冷呵;[!]这活杀人的天气……”

他们是月亮偏西的时候起身的,越走天越黑了,鸡叫的时分,雪花开始飘落,一直下到现在。他们都是种人家[家]土地的佃户,征粮的人,提着马棒满乡下窜,一年到冬要纳完所有的粮。除了麦子,别的杂粮一颗不要,年头多荒旱,种麦子专为纳赋的。但一年收仓的一把不敢自用的去完课,还是不够,只得向地主乞求暂借,这样一年比一年穷了,他们被账债压得更消瘦了。

现在他们又把自己的血汗换来的麦子,(其实已将另一些劳力预约给地主们了)向膨胀的大仓门里输进去,今天从遥远的乡村来,晚上又要跟着夜色去。

现在他们忙着背粮袋,那么诚实的转运着,佝偻的身子蹲下默默让沉重的粮袋压在肩背上,一彳一亍地走进去,又带着满脸灰尘走出来。看这些驯良的牲畜,已经疲倦得垂下眼皮,慢慢摆动着小脑袋,当那来往的人偶然逼近他们的时候,木然的眼睛便哀怜的瞪着,正像他们底主人一样的悲哀。满身是劳苦的创伤,那木轭夹住的脊梁骨上,被磨烂了小碗口大的一块伤口,血脓向两面流淌着,但已被冻结成块状了;屁股下勒着皮带的地方,已磨光了毛,露出的皮色是那么样的惨红,不住的颤抖着,痉孪着呵!

时间已过了晌午,雪花落得很稀疏,云层像是薄了一些,灰茫茫的显出太阳的淡影子。他们饥饿了,大家三三五五的聚在一起,抽下带来的麦草,就地燃烧起来,紧紧的围绕着烤火。从麻布口袋里取出些干粮,那含有粗糠皮的糜谷馍馍,是终年营养身体的好食品。这些年头,连吃粃[秕]谷子命运,都像烟样不可捉摸。

每年,他们总要在这大仓门口来几次。从他们的祖先一直到现在,都有一个可靠的经验,纳一斗麦子的粮,就得多拿一升内外的预备粮,专门是为喂那些扫地皮的仓老鼠的。自己量过的一斗本来是足够,但经过那些收粮人的手下一翻,便往往缺少许多,为了节省麻烦和看白眼,于是早先就把楷油的数目加在以内,这样还能讨得人家的欢喜。

牲畜已经吃完了放在嘴前的一堆谷草,那两扇大黑门也闭合起来。雪花又稠密的飞着,一阵乱噪的黑鸦,很低的掠过仓屋顶,落向城外去了。他们蜷伏在车排上,把蔴布袋压在身上,鞭子一挥就放下,那善良的老牛,便慢慢的移动蹄子,沿着街道折转出城门去了。

山野迷茫在雪雾里,风依旧卷着地上的雪滚着,覆雪的车,回到覆雪的村庄去了,天黑下来。

三七、一、初、缀蛛庐

这两篇散文,较前此辑录、校勘之诗歌,水平更高,但其文末所署时地,应同前文,系改定二文之时地(缀蛛庐为其在家乡居住时所取斋号);另,《驮雪的车》一题中的“驮”字,原文为,不词,属“驮”之误植,依例不宜径改,唯以该字及其所在之文题,本文须多次提及,故改作“驮”字。

当期《西北文艺》“文艺书简”栏目,尚载有夏羊书简二通,是为该栏目第三篇文章。据信末所记,夏羊此二信均作于1948年1月下旬,然而,该刊出于排版美观方面的考虑,将后一信排于前,前一信排在后。今依其写作时间先后,整理如下:

廓兄:

我已于上月返家,临行前匆匆未曾告别,甚慊[歉]。兄主编之《西北文艺》,报载业已问世,闻悉后,甚为愉快。此期可否编入弟之拙作,如有,我很想到这西北看唯一巨型的文艺刊物,请兄烦寄一份,苦[若]无赠阅者,请于稿费内扣除,此为至盼,望兄办到。一个刊物,既然产生了,这是西北文坛的光荣,也是你的光荣,更是你劳心劳力的结晶,望它永远进步下去。此祝撰安!

弟芭林上,一、二十三

廓兄:

前奉一函,嘱你给我寄一份《西北文艺》,不知收到了没有,现在依旧渴望着。

近来很少写东西,由于《西北文艺》的出版,又使我有了勇气,愿把自己的血汗渗进去,几篇散文,就是由兴奋而写成的,盼斧正,并乞赐教。以后多多动笔,乞你鼓励。此祝撰安!

弟芭林上,一、二九

其中的收信人“廓兄”即郭廓(芝泉),笔名泉林,《西北文艺》杂志主编,此前亦曾兼任《和平日报兰州版·艺风》副刊编辑,长期在兰州中国石油公司工作。夏羊在西北师范学院读书期间,即与其相识,时有往还,受邀参加过其所发起的艺风作者座谈会、《西北文艺》创刊座谈会[7](pp.566-567)。

三、《西北文艺》所载夏羊佚诗、佚文与遗札之价值

将上述诗文、书简与夏羊的相关回忆对照,可见其回忆多有失真之处。夏羊称:“1948年元月《西北文艺》创刊了,我写信祝贺,他便将贺札刊登在了《西北文艺》的空白处。《西北文艺》共出过三期,刊登过我的诗《日出》和散文《城角里》《驮雪的车》。”(《与郭廓和<艺风>及<西北文艺>》)其实,揭载其书札并非特殊待遇,而是该刊“文艺书简”栏目所需,当期曾刊出不少文朋诗友之手札可证;至于夏羊前后所去二信,亦非如其所云、特为表示祝贺,实另有二事,即函询编辑先生投稿是否能够刊登、刊物可否赠阅。复次,夏羊在该刊发表者,并非一诗二文,其诗作计有《日出》《悒郁》《笑魔》《图景》等四首,散文有《城角里》《驮雪的车》两篇。末次,该刊目前只存世创刊号和第1卷第2期这两期,第3期(另一说为第2卷第1期)至今未能查见,因此,“共出过三期”之说须存疑。

其实,《西北文艺》所载夏羊佚诗、佚文与遗札,具有相当的文献史料价值,并非上述一端而已。

第一,其可供夏羊选集、全集编纂之用。目前已出版之《夏羊诗选》《夏羊诗词选》《夏羊散文小说随记戏曲诗歌选》等选本及《山源春》《唿哨的季风》《希望的调色》《花串与火石》《悠悠心声》《三棵草》等诗集,收录诗人1949年后之艺文作品甚详,若能辅之以诗人逝世后陆续发现之佚文佚诗,尤其是其在1949年之前的作品,则更臻完善。而所有这些作品,都将为编辑出版《夏羊选集》《夏羊文集》乃至《夏羊全集》創造更好的条件。从更大的范围着眼,搜集、整理、编辑、出版这些非典律化(non-canonized)的作家作品及研究资料,也是现代文学研究“文献学转向”不可或缺的工作[8]。

第二,据此亦可补正《夏羊年谱长编》(下简作《长编》),帮助后人全面、准确地了解其生平创作历程。本节第一段所示诸例之外,如《长编》1948年有一记录:“本年诗《日出》外二章,刊于1948年上半年《西北文艺》,兰州出版。署名芭林。现仅存目。”[9](p.56)当时著者因无月日准确时间,不得不勒于年下,据本文之考察,显应置于1948年1月条下;其中的“诗《日出》外二章”应为“诗《日出(外三章)》”,“现仅存目”一语亦须删去。同时,在1948年3月条下,还应补人散文《城角里(外一章)》在该刊的发表记录。另外,《长编》1947年12月30日条引《与郭廓和<艺风>及<西北文艺>》文,述诗人参与《西北文艺》创刊座谈会之故实,不无小误,如与会者之一的”方家远”应为“方家达”,《艺风》副刊作者之一“宋祝本”应为“宋祝平”,此二人亦皆在《西北文艺》撰稿也。

第三,这些诗文、书简对研究新诗及现代文学者进一步评诗、解诗,填补现代文学史之空白、重写新诗史,应皆不无裨益。以诗艺而论,《日出》《悒郁》《笑魔》《图景》四诗之中,《日出》堪为上品,余皆稍逊一筹,因此,或可将《日出》与相同主题、题材之新诗进行比较研究或整体分析。至于散文《城角里》《驮雪的车》二篇,则叙写陇上小城(或以其家乡定西为原型)的一个“横断面”,如“摄影机眼”拍摄,细致、生动、真实,已不仅是文学作品,还是一种写实、生动的社会史资料,其意义不输社会学家之调查报告。

同时,艾青《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一诗的影响,亦可在其《驮雪的车》见出,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夏羊曾受业于“恶魔派”诗人于赓虞、西洋文学翻译家刘让言诸先生,但纵观他在抗战及20世纪40年代后期之创作,似乎甚少受到于、刘等老师的诗学观念及其创作之影响,而颇近乎牛汉、冯振乾等西北诗人,同样服膺于以胡风、艾青为灵魂的“七月诗派”。是故,其时常批判社会、关怀底层,希望有民众的“声音像雷霆,/将会轰动,/死寂的空气/中国的夜!”(《面孔》)[10](pp.128-129),但也不免发抒心声、发现日常生活中的爱与美好,期冀着“明朝我再打开窗子/向扫落叶的姑娘/唱一支美丽的抒情曲”(《草楼的窗》)[7](p.779)。不过,其诗作中的抒情自我形象,更肯认是一个“寻求彩色生活的勇敢者/对命运的灵祇并不尊崇/正像博取真理的猛士,/不追摹草野赤膊洒血的人”(《吹笛者》)[10](p.131)。此间缘由何在,自当再行研究,但我们首先必须承认,夏羊与于、刘诸人的诗歌因缘,乃至其生平创作历程、诗歌特质及文学史意义,甚且西北诸地的近现代文学史全貌等,尚有太多纷乱未解之处,有待同道中人勠力。

第四,夏羊致《西北文艺》编者郭廓的两信,连同同时代的文朋诗友写给夏羊的信函等等,既是探讨20世纪40年代后期西北诗人的社会网络(social network)的重要材料,也是研究西北诸地现代文学、报刊、出版、社会文化不可多得的文献资料。事实上,姑且不论其他方面之研究,仅就文学研究、批评而言,“校读法”及“文学行为的实存分析”等批评进路的提出,即已说明:文献绝不仅是批评的基础,同时也还是批评的方法[11]。

四、余论

本文文前曾略述夏羊诗文散佚的缘由,将其概括而言,可分作两个方面:一是1949年后频繁的政治运动、斗争等原因造成(比夏羊更早开始创作者,尚遭遇抗日战争等重大历史事件)。在毁坏之外,如《中国现代文学参考资料》中的“文字缺漏、删节、改动等,到了遍体鳞伤的地步,叫人惨不忍睹,更不敢轻易引用”[12]。二是文学作品的发表、出版制度不够健全,著作权法迟迟未能出台,从而导致作家手稿交报刊社、出版社后不慎遗失,亦无由主张其著作权、稿件所有权(物权)等权利。

在这两个方面原因之外,还应该指出,另有两个隐而不彰的重要影响因素,同样值得注意。一是1990年代之前,图书报刊资料查找、利用不易;二是印刷出版技术相对落后,激光打印、复印技术尚未诞生且未能普惠于全民,文献的保存、流传只得依赖于手抄、油印,范围极狭。若无此四个方面限制,则《西北文艺》所载夏羊佚诗、佚文与遗札等等,当在诗人生前结集、重新出版,自无须今人穷搜远采、钩沉索隐。其实,不独诗学文献如此,大多数现代文学文献所以面临失传的危险,原因即在于此。当然不可否认,也还有一些比较特殊、偶然的因素,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恕难备述。

再谈到夏羊散佚诗文的价值,若以上关于《西北文艺》所载夏羊佚诗、佚文与遗札价值之所论有一定道理,则其余近现代诗家文士集外诗文、书札之文献史料价值,由此亦不难推想,并形成一较合理之认识。换言之,抽象一点来说,学者若欲论衡现代文学文献之价值,不妨先从文集/全集之编纂、年谱之增补考订、文学史之重新建构、供给其他领域研究材料数端,加以界定;评价一文献整理及研究工作之价值,亦可在此基础上,参照中西学术传统、规范进行,否则,如在量化(恶化)的学术评价体系等因素刺激下,或恐目前的发展渐变为一种惯性的学术操作,一种“从数据库到数据库”、不断搬运史料的简单劳动,不过加速“文献学转向”这一潮流迅速走向衰落而已。

(2018年4月25日改讫于沪窝)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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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李磷.退耕文存[M].兰州泪.肃人民出版社,2015.

[5]任思蕴,陈群玉.王德威:每个时代都要有伟大作家的想法过于简单[N].文汇报,2012-03-12.

[6]蔡春.忆往:生活在十里店[C]//北京师范大学校友会编.校友通讯:第22期.1998.

[7]夏羊.夏羊散文小说随记戏曲诗歌选[M].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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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张镔.夏羊年谱长编[M].定西:张镇自印,2016.

[10]夏羊.面孔[C]//夏羊诗选.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2008.

[11]解志熙.探寻文学行为的意义——基于文献的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J].长沙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6).

[12]樊骏.这是一项宏大的系统工程——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工作的总体考察(上)[J].新文学史料,198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