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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盱眙第一山上的两处题刻

2018-09-10罗志

大众考古 2018年4期
关键词:盱眙总督河道

罗志

盱眙第一山古称“南山”,这座在宋代便闻名遐迩的淮上名山,遗留下丰富的历史文化遗产。宋代以降,游历第一山者不计其数,仅仅有题刻可睹、有姓名可考者,便不下数百人,著名者有苏轼、米芾、杨万里、赵孟頫、王邦瑞、张鹏翮、陶澍等。除此之外,还有两处鲜为人知而又颇具历史文化价值的题刻。

南宋张釜的《行香子》

宋人习词,苏东坡更是一代词宗。之前在黄州游黄州赤壁,一首《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已是大境界。元丰七年至八年(1084-1085),苏东坡登临第一山,信笔挥毫,留下一首《行香子》为此地添彩,词云:

北望平川,野水荒湾。共寻春,飞步孱颜。和风弄袖,香雾萦鬟。正酒酣时,人语笑,白云间。

孤鸿落照,相将归去。澹娟娟,玉宇清闲。何人无事,宴坐空山?望长桥上,灯火乱,使君还。

苏轼创作《行香子》后,意犹未尽,将此词作以最擅长的行书勒石上书,镌刻于第一山。世事沧桑,到了明清时期,《行香子》题刻已经掩埋在苔泥碎石之中,不为人所知。20世纪80年代初全国文物普查期间,盱眙县文物工作者对第一山题刻进行调查时,在宋代题刻最为密集的秀岩摩崖上方发现了一方行书词作。经过摹拓、整理,惊讶地发现这方摩崖正是苏轼的那首《行香子》。

鲜为人知的是,盱眙第一山上还曾镌刻过另一首《行香子》,作者是南宋著名文臣张釜。张釜,出生于润州丹阳(今江苏丹阳),南宋政坛的风云人物,南宋淳熙年间(1174-1189)进士,先后在广安军(今四川广安)、池州(今安徽池州)、广州等地做官。庆元二年( 1196),升任右谏议大夫的张釜在权臣韩侂胄的授意下奏请皇帝下诏禁朱熹伪学,掀起了打击朱熹等理学政敌的“庆元党禁”。嘉泰元年(1201)七月,张釜签书枢密院事,旋八月即罢,这一个月的宰相生涯是张釜仕途的顶点。

作为政治家,史书上对张釜的评价并不高,然而张釜喜游山水,多有题名、吟咏,因此一时博得不少文坛声誉。如今,桂林象鼻山水月洞留有绍熙五年(1194)正月初一广西转运使张釜等五人游赏题名,桂林龙隐岩有庆元二年(1196)正月刻张釜《桂林山水七咏》诗摩崖。今第一山龙山寺下的石阶中,也有庆元二年张釜和耿与义的题名。而张釜的这首《行香子》词也正作于此时。

南宋与金划淮而治,盱眙便成为偏安小朝廷的北部边疆。庆元二年,张釜等一行将出使南宋首都临安的金国使节送归北方,登临第一山,望着长淮茫茫,却成了咫尺天涯,不由得感慨万千,赋词一阕:

岁序将阑,雪意犹悭,慢赢得,十日清闲。林泉佳处,足可跻攀。有杏花岩,玻璃井,第一山。

细草孤烟,千里荒寒。望神州,杳霭之间,危阑休凭,目断心酸。是白沟河,鸡林塞,玉门关。

张釜的《行香子》与苏轼的《行香子》意境大相径庭。身处南宋动荡时代的张釜,早已不再怀有“望长桥上,灯火乱,使君还”的那种闲情逸致了。张釜的《行香子》写的是萧索之景、家国之恨。

时值隆冬,淮河北岸为金人所据,“细草孤烟,千里荒寒”,淮河南岸的盱眙第一山虽然有杏花岩、玻璃泉,林泉佳处,然而张釜却是意兴阑珊。从第一山上举目北眺,这山河破碎的景象,让人目断心酸。第一山上有杏花岩、玻璃井,张釜却无心玩赏,饱读经史的他心中纵横万里,思绪飞扬:汉代的边疆在那西北大漠中的玉门关,“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誓言萦绕在耳边;唐朝的边防在东北林海雪原中的鸡林塞,唐太宗定漠北,唐高宗灭高旬丽、百济,拓疆东北,虎视何雄哉;到了北宋,虽然积贫积弱,但靠着杨家将的拼杀和澶渊之盟的怀柔,至少能将其同北方辽国的疆界相持在河北平原上的白沟河;如今,中原和东南之间这道不起眼的淮河,却成为无法逾越的鸿沟,华夏民族繁衍生息的黄河流域,尽成异族的牧场!

宋室南渡,东南苟安,不思中原,千里长淮遂成南北天堑,江淮炊烟尽成他乡风景。苏东坡《行香子》词中的繁华景象如梦幻般破灭,依偎长淮的第一山,苦涩地见证着宋金世仇的百年对峙。南宋诗人杨万里在盱眙的淮河边,同样流露出万般愁绪:“船离洪泽岸头沙,人到淮河意不佳,何必桑乾方是远,中流以北即天涯!”唐诗意象中,塞外长城脚下流淌着的桑乾河才象征着边疆绝域,而数百年后,包括张釜在内的多少南宋诗人、文臣,乃至黎民百姓所咏叹的,却是盱眙城外一苇可渡的咫尺天涯。

两宋两首《行香子》,前后相隔百年,人文意境大相径庭。张釜的这一首《行香子》曾刻石第一山,然而世事境迁,原石刻早已无存,仅存县志著录,故读之者不多。千载辞章之下,家国悲情,令今人读之不由得为之叹惋。

清代河道总督孪弘诗碑

李弘(?-1771),其名因避清代乾隆皇帝的名讳“弘历”而多写作“李竑”,或作“李宏”。他是清代前期的治河名臣,现今淮安地区的诸多名胜,如清晏园、第一山等,均留下了他的足跡。

据《清史稿》卷三二五本传,李宏,字济夫,又号湛亭,汉军正蓝旗人,监生李宏步入仕途靠的是银子铺路,他花钱买了个从六品的州同职务,效力河工,后来调任山阳县外河县丞,累迁宿虹同知,一直都在淮安的河道衙门效力。乾隆十六年(1751),李弘升授河库道,总管河工款项的出纳调拨,是公认的肥缺。乾隆二十二年(1757),李弘被调往直隶(今北京、天津、河北)以河务同知用,寻复补河库道,因父亲去世丁忧,皇帝下旨让其在任守制,不用回家守孝三年。乾隆二十七年(1762),李弘调任淮徐道,乾隆二十九年(1764),擢河东河道总督,治理山东运河有成绩,次年调江南河道总督,治理清口颇有功绩。乾隆三十年(1765),李弘在清江浦(今淮安市区)江南河道总督部院的花园——清晏园池心建湛亭,并通以板桥,于是“泉石花木之胜甲于袁浦(清江浦)”,他的号“湛亭”也由此而来。乾隆三十六年(1771),李弘卒于江南河道总督任上。李弘之子李奉翰,也做过多年江南河道总督,官至太子太保授两江总督、兼领南河事,奉翰子亨特也做过河东河道总督。李弘祖孙三代均为一品大员,且均为治理黄淮河务的大员,一时传为美谈。

现在第一山淮山堂中便有块《李弘黄鹏唱和诗并序》诗碑,正记录着江南河道总督李弘来第一山吟诗唱和的风雅之事。

清乾隆三十年(1765),时任江南河道总督的李弘巡视河务,经过盱眙,受盱眙知县黄鹏的邀请,两人一道游赏第一山。按照文人惯例,李总督和黄知县吟诗作对,挥毫泼墨,兴尽而返。黄知县后来命人将两人的诗作勒石为碑,立于第一山上,以作纪念。今此碑依旧保存在第一山碑刻陈列室。

李弘、黄鹏的诗碑高25厘米,寬65厘米,行书33行,竖排从右到左,今据《第一山碑刻选》,录文于下。

碑右首开始是小序,曰:

十三年中再登第一山,喜逢保堂先生,话旧且辱赠诗。车马之间率和,用志一时之佳事,书寄教正。

李弘的诗云:

再勺玻璃水,依然石上流。白沙横极浦,黄叶缀余秋。信宿情生恋,故人诗见留。真成走马看,秉烛上山头。

东去委洪泽,西来接众流。空明轻鼓揖,澎湃重防秋。密雨层岩净,片云虚阁留。侵寻十三载,几白少年头。

乾隆三十年长至前三日湛亭李李宏

黄鹏的两首和诗镌于其后:

忘形成雅集,高阁对清流。名论倾三峡,澄怀洁九秋。人心争敬仰,天意寓攀留。是日值雨他日台垣座,公居最上头。

入冬泉声细,爱此涓涓流。佳候及小春,爽气犹深秋。雅怀方未已,宾从且少留。夜游兴不浅,明月正当头。

最后是黄鹏的跋:

湛亭大人巡视山盱,驻节第一山,鹏信宿追陪,漫成即事诗二章。大人和作清苍,得韦苏州风骨,远胜海岳外史第一山怀古诗。谨寿贞珉,为兹山佳话,鹏诗窃附于后,真同瓦砾,幸且愧焉。

平江保堂黄鹏

第一山题刻中,类似的治河名臣、地方大员留下的碑刻尚有不少。如清代康熙朝名臣张鹏翮在河道总督任上留下<玻璃泉第一山诗》碑,两江总督陶澍留下《登第一山》又《盱眙览古》又《晚发盱眙望玻璃亭》(此三诗为一碑)、《雨后发盱眙,夜泛洪泽湖,翌晨抵南坝,次兰卿韵》、《由蒋坝渡洪泽湖,遂登老子山相度移设水师营地,翌日复偕同事游龟山,访禹迹,兰卿观察诗先成,即次韵四首》又《龟山览古》(此两组为一碑)、《登盱眙远眺作歌示兰卿》等多通诗碑。这些治河重臣,自淮安至盱眙巡视河工,一路风尘仆仆,面对淮水、洪泽泛滥侵袭盱眙的严峻现实,自然感慨万千。而作为封疆大吏的李弘,游赏盱眙山水的葱郁美景,品读文化名山的丰厚底蕴,在第一山玻璃泉边小栖,吟诗赋辞,也算是偷得片刻的安宁吧!

在第一山题刻中,这块李弘诗碑显得有些默默无闻,其中重要原因是因避乾隆皇帝名讳,李弘的“弘”写成“弓口”,而盱眙县政协文史委整理的《第一山题刻选》中直接将该诗碑作者写成“李弓口”。后来《淮安金石录》著录第一山题刻时虽然将《第一山题刻选》的错误纠正过来,但是并没有注明“李弘”的身份。而清代文献中,又多以“李宏”来称“李弘”(如《清史稿·李宏传》),故这位三代一品的治河名臣留下的珍贵遗存,默默地存放在第一山淮山堂内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隽永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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