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代申新三厂的改革风波
2018-09-10姚晓平
姚晓平
一、事发
1925年,申新三厂副经理荣鄂生在日记中记载:“民国十四年(1925)四月廿一日下午,厂中工人暴动,殴打新职员,尽受重伤。夜工照常。”[1]当夜,厂方紧急开会。副工程师余钟祥、管车范文卿、布厂主任张公威、钢丝间职员刘子文、保全部主任毛翼丰、摇纱间领班孙传湘等6人被打伤,余钟祥被打伤吐血。工程师汪孚礼因为到上海办事,楼秋泉、陈步翰藏匿于四楼宿舍床底,躲过一劫。
厂方把受伤职员送大同医院治疗,有人在那里拦阻医院收留和治疗,并且恐吓医院:“你们如果要收下他们,就把你们医院放火烧了。”[2]
怕暴徒继续来厂行凶,职员星散。厂方因无法工作,宣布明天开始暂时停工。
第二天,又有工人两次冲进账房间,捣毁台凳示威。下午,工头们又约集二三十人,在楼秋泉宿舍前啸聚示威,终因无群众支持而自行散去。保全部机工王坤全出主意,人散了就要被厂方全部停歇,大家集合在一起才有力量,也可以防备官府捉人。于是机工、小工、铜工约二三百人,聚集在申三附近的西水墩,大家凑钱买米柴,吃大锅饭。工头们则在西水仙庙商议对策,并推细纱间工头王阿宝、粗纱间值班屠阿长等,与厂方代表接洽,要求罢斥全体新职员,恢复旧时管理法。
工头们还散发传单,警告无锡其他纺织厂“唇亡齿寒”“兔死狐悲”;形容余钟祥等人是“壁虱”,既吃富人又吃穷人;污蔑汪孚礼等是弄垮大中华纱厂的一批流氓[3]。同时联络无锡其他纺织厂的工头支援,以壮声势。
深恐申三的改革波及自身,豫康、业勤、广勤、庆丰、振新等5家纺织厂的工头和机工,买了大饼送到西水墩,支援申三机工罢工,一时集合人数多达千余。
事发后,无锡、上海等地报纸纷纷以“申三工人不堪整顿”“申三工潮”“申三殴驱技师”等为题进行报道。此事也引起中共上海组织的注意,中共上海区委工人运动委员会书记、上海总工会委员长李成(即李立三)率“申三工潮调查团”赴锡调查。在中共党员、无锡艺芳小学教师杨锡类陪同下,李立三分别听取了申三总管薛明剑、领班楼秋泉和工头沈阿虎等人关于事件经过的陈述,确认这是反对工头制所引起,与工人群众并无利害冲突,因而明确表示:申三事件不属于工人运动,而是工头闹事,上海总工会不予支持[4]。
二、起因
1925年4月23日、27日《纺织时报》报道,此次工潮完全因为改良而起。申新三厂自从聘请汪孚礼、余钟祥、楼秋泉等纺织毕业生到厂后,仿照日本纺织厂制度,对工人厉行科学管理法,稍有不合,轻则罚工,重则斥退。该厂对工人一向持宽大主义,工人懒散不受管理,久成习惯,一旦严加约束,遂觉不堪,因此互相结合,拟将新聘职员驱逐出厂,恢复旧时管理办法。
所谓旧时管理办法,就是申新三厂创办以来仿照申一、申二一直采用的工头制。工厂管理分为文场和武场两部分。文场职员负责行政工作,各部运转及人事工资和领料、记账、统计等,一般都由厂主、股东推荐或总管聘请。武场头脑称为机匠工头,担任试验装机、修机、加油、保全等任务[5]。纱、布厂有总头脑,各部门又有头脑、值班(副头脑)、领班,再下面是一般机工(加油工)。《纺织时报》所说的工人,主要是指这一批机工,他们都由工头招收和统领。大小工头以及机工之间,大都有亲戚、师徒、同乡关系,形成盘根错节的势力范围,外人很难插足。申新三厂的总工头叫沈阿虎,其侄子沈大狗是清花间头脑,堂弟沈锡康是粗纱间领班。粗纱间值班屠阿长是电气间头脑屠阿兴的侄子,其父亲是振新纱厂总头脑。细纱间头脑王阿宝与值班吴盘生是寄亲。由于文场职员对机器设备和生产运转一窍不通,生产技术完全由武场工头垄断,并逐步侵吞文场职员的部分行政权力,稍不如意,便会要挟文场,惹是生非。厂内工人的招收和辞退、派工和赏罚,都凭工头个人好恶决定,他人难以干涉。沈阿虎幽居寓所,只是偶尔到厂转一下,靠听取耳目汇报遥控指挥。细纱头脑王阿宝平时不干工作,上午七八点到厂,吃过饭出去,下午两三点再进厂,六点工人交班他也下班[6]。这样一种管理制度,机器设备再精良也发挥不出好的生产成效来。
“申三开办时,有纱锭5万枚,布机500台,电机3200千瓦,轧花机80台,规模为内地无二,同业侧目。”[7]在工头制管理下,对机器设备不知维修保养,许多机上的零件被移东补西,乱拆乱装,5万锭纺机使用不到三年已破烂不堪。生产下降,质量日低,成本日高,竞争无力,难以维持。荣氏感到“工头已不如前”,“不切实于工作”,因而“决心变法”[8]。
最早在申三搞改革的是楼秋泉。他从杭州甲种工业学校毕业,初在吴淞大中华纱厂任技术员,后转入日商丰田纱厂,当粗纱车间保全工。1924年1月,他写信给荣宗敬毛遂自荐,被派到申三当粗纱间领班,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改革,使生产改观。他又介绍陈步韩进厂,在皮辊车间工作,建立了皮辊调换的周期制度。
1924年4月,楼秋泉的同学余钟祥受聘进厂,荣家怕遭工头反对,不敢给他工程师名称,任命他为技术改良指导员。余种祥是浙江桐庐人,曾在日本纱厂实习过。余种祥又介绍来张鸿奎(镇江人)管试验,张继明(宁波人)管保全。
为了用事实说明科学管理的道理,新派提议对全厂5万锭纺机分工管理,一切行政事务和技术工作均按两个系统分别进行,互不侵犯。获厂方同意,从7月份起实行。较为先进、生产效能较高的3万锭英机,仍归王阿宝、张阿荣、吴盘生一班工头管。生产效能较低的2万锭美机归新派技术员管,只留下武场两个领班,但要听技术员指挥。余钟祥既懂理论又能动手,很快把单纺改为双纺(两根粗纱纺一根细纱,可增加纱的平均度,减少断头),产量显著提高。短短几个月,新派人员管理的部分面貌焕然一新,陈旧落后的美式纺机实现了较高的生产效率,产品质量改善,消耗降低,明显超过工头管理的部分。
新旧两种体制的比较,增强了荣氏兄弟推行改革的信心。1925年1月,宣布解除总工头沈阿虎和细纱间工头王阿宝等人的职务。2月,高薪聘请汪孚礼来厂任工程师,余钟祥调任副工程师。汪是湖南沅江人,日本东京高等工业学校毕业,派在上海日商丰田纱厂实习,后被聘为大中华纱厂工程师。他在创办大中華时,一开始就摈弃工头制,采用“学生制”,成效显著。受聘申新后,汪带来大中华厂部分技术人员充实各车间,进行科学管理,建立保全维修制度,实施定员定额制和计件工资制,加强劳动纪律考核,又带领拿摩温、宕管(女工头)等到上海公大纱厂参观,以便仿行新的工作法。对原有工头,年纪大的如张阿荣、吴盘生等,给几个月薪水解雇;一些小头目本来并不做事,只在厂里东荡西游吃现成饭,现在安排定期干平车、揩车等保全保养工作。
改革触动了工头的权益。由技术人员组织机器设备的维修,取代了部分工头的职权;采用科学的方法管理生产、管理设备,打破了工头对技术的垄断,也暴露出工头们技术素质低下的问题;定员定额制和计件工资制抑制了工头对人事的操纵,杜绝了吃空额、中间盘剥工人的漏洞。所有这些都激起工头们对改革的抵制和对新派的敌视。加上新来的技术人员能力较强、工资较高,部分老职员也产生自己的饭碗有被抢的恐惧,两者无形中合成一股势力,试图报复,驱逐新职员,恢复旧制度。
新派人员在改革的方式方法上也存在问题。思想情绪上与工头划一条鸿沟,盛气凌人,势不两立;没有考虑到阶段性,操之过急;办事简单粗暴,经常动手打人。“对工人打踢、罚工资甚至开除,那是司空见惯的常事”[9]。这些极易激化矛盾,引起冲突。机工中就有这样的说法:厂方(新职员)对我们见一个办一个,我们对他们就见一个打一个[10]。
申三的改革在无锡产生了较大的影响。特别是无锡其他5个纺织厂,都在酝酿改革工头制度。如申三陈国栋去庆丰厂参观,该厂工头就指着说:“看!这是申三的学生子。”该厂经理也对工头说过:“人家申三现在搞得很好,你们也要好好干,否则,我也要用学生子的。”[11]各厂工头感到风声不好,产生了兔死狐悲的恐慌情绪。申三被解雇的工头乘机煽动,联络各厂工头,共谋对付“学生子”。4月15日,广勤、业勤、振新、庆丰、豫康五厂大批工人聚集在惠山至德祠,“推出领袖60余人,坚立盟约,实行驱逐”[12]。这就进一步助长了申三工头们的报复情绪。
恰在此时,由楼秋泉介绍进汉口申新四厂进行改革的丁作霖、郑家朴、李春坡等人,遭工头们殴打而离厂回上海,被荣宗敬派往新成立的申新五厂任职。申四工头们自鸣得意,认为丁作霖等人是被他们打跑的。事后派人到无锡,鼓动申三被解雇的工头:“这班人只有动手打的办法,才能对付得了”[13],对这次凶殴事件起了触媒作用。
事发当天下午,孙传湘在外惹祸,被机工打了一顿。孙传湘到厂部哭诉,要求薛总管处理,薛便派人查究。机工们一不做二不休,便哄了起来[14],成为事件的导火线。
三、调处
4月22日,申三全部停工。
县政府和商会派人出来与工人谈判。工方代表王阿宝、王坤生、冯琴泉(业勤、广勤、庆丰3个厂的总头脑)等要求辞退全部新职员,扬言新职员在我们不上工,新职员走我们就复工。楼秋泉、陈步韩等一帮技术人员都表示,工头不去,凶手未惩,这个样子,谁还敢上班?
面对新老两派的激烈对抗,荣氏兄弟恩威并施,力促和解。敲打老派职员和工头,荣宗敬施之以威:“你们不要学生子办不到,否则我情愿关厂,你们不干算了。”[15]荣德生一面明确表态,雇佣职员是厂主的职权,绝不容他人干涉;一面劝导宽慰,改良工务对企业有利,只要好好干,不会歇你们的工。安抚新派技术人员,荣德生动之以情:“厂里去一工人,马路上多一难民”[16],意即不要轻易辞退工人。荣宗敬则要求“你们与工头最好能互相合作,文武各显其长,不是更好吗?”[17]不希望改革采用势不两立的激烈斗争方式。
为了妥善解决问题,荣德生请邑绅周寄湄(时任奉军32旅谍报科主任)和西门警察分所长胡佐泉进行调解。
周、胡挽出屠阿兴、李石安(申三职员)、冯琴泉,与工人多次磋商,拟定解决方案:(一)恢复旧时工头制,各部酌设领工,以后添雇机工,由领班介绍,经监工、职员审查后,取决于总管。工人如有不合,亦由总管、领工会同秉公办理。(二)风潮解决后,工人到厂上班,由警察第三分所会同厂中职员按名发给铜牌,以资鉴别。(三)各部工人由值班领工开具姓名,送交警所存查,以后发生事故,由各领工负责办理。
4月26日上午,荣德生召集留厂职员会议,调解人员全部列席。周寄湄报告调停经过情形,并将拟定的解决方案提出来讨论。看到“辞退新职员”这一条没有列入,荣德生心中稍安,对“恢复旧时工头制”,他要求这一条不必明白开列,实际施行便是;同时宣布新职员班底,仍请汪孚礼领导,其余由总公司安置。新派的理想是“洗地板”,彻底废除工头制,然而厂主已经发话,方案没有提出更多要求,等于工人是无条件复工,因此也都表示接受。
4月29日,全厂复工。
四、余波
签订协议,按时复工,新旧两派之间暂时达成妥协。工头制得以保留,技术归新派掌握,有关技术操作、机器运转、检修保养等,由技术员开单,交工头办理。新旧两种体制同时并存,矛盾和冲突仍不时发生。
荣鄂生日记记载:5月8日,廠中机工因被县公署票拘一人,又聚集公事房,要求释放。分所长胡佐泉一再解释这是官厅职权,与厂方无关,并答应明日尽力设法疏通保释,众方散去,照常上班。16日一早,楼秋泉、陈步韩处罚钢丝部领班,将其停歇,引起工人躁动。荣鄂生急赴车间处置。6月4日,炉子间工人殴打巡丁沈雪樵成伤。6月8日,张鸿奎进细纱间时,工人极扰乱,意在排斥。1926年3月8日,又有殴辱布厂职员事发生,20多工人追打秦宗潞,打伤陆洪生,且涂以粪便,旋即相率停工。9日布厂关闭。工头李金南等3人两次来洽商,未得要领。17日,工人中犯案数人,经县衙拘到,工人来厂担保明日上工。18日,布厂开工。殴打职员成伤的袁阿尧等被判处徒刑。[18]
经过如许波折,新职员纷纷提出辞呈。荣氏兄弟极力挽留,先后将楼秋泉调总公司,陈步韩调申新五厂,余钟祥、张鸿奎、张继明3人调申新六厂任职。
如何填补技术人员缺口?过去招收外来技术人员,语言既不相通,人事又多隔阂,难以收到和衷共济、通力合作的效果。通过反思,荣氏兄弟和薛明剑、汪孚礼吸取教训,改弦易辙,着重培养厂中原公益工商中学毕业的技术人员。这些技术人员学有基础,求职心切,年纪又轻,一经有人指导,进步很快。他们又大都是本地人,和本地工人感情较好,不致发生互相猜疑,因而事半功倍,收效显著。继而又决定举办职员养成所、机工养成所、女工养成所等,自行培训所需人才。
1927年,荣德生儿子荣一心、女婿唐熊源留美回国,担任申三副经理,重新推进改革。让年老的或实际不干事的工头退职,给予一定的补贴;利用设备更新、采用新技术的时机,另行聘用经过培训的机工,原有的工头班底保留,工资照发,有些工头就被迫自己离职。工头制逐步被淘汰。到1930年代初,每一纱锭每日出纱由1923年的0.75磅提高到1磅以上,达到日商纱厂的水平,生产每件纱的费用由40元降至21.16元,每萬纱锭配用人工由450人减至270人,大大提高了劳动生产率。[19]
申三的变化,对当时无锡各厂起了很大影响,甚至对全国纺织企业的影响也不小,加快了封建工头制的倒台,促进了科学管理制度的发展。
参考文献
[1]无锡市政协文史委整理:《民族资本家荣氏发展简史稿》,《无锡文史资料》第1—3辑。
[2]邹春座:《二三十年代无锡纺织厂改革封建工头制的斗争》,《无锡文史资料》第10辑。
[3]《无锡市第一棉纺织厂厂史》,1985年油印稿。
[4]许维雍、黄汉民:《荣家企业发展史》,人民出版社1985年12月。
[5]杨旭:《荣氏兄弟——一代大实业家创业风云录》,海天出版社1994年3月。
[6]严克勤、汤可可等:《无锡近代企业和企业家研究》,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7月。
[7]宗菊如、陈林荣主编:《中国民族工业首户——荣氏家族无锡创业史料》,世界华人出版社2003年9月。
[8]上海大学、江南大学《乐农史料》整理研究小组选编:《荣德生与企业经营管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12月。
[9]无锡史志办公室编:《薛明剑文集》,当代中国出版社2005年9月。
[10]上海商业银行文教基金会编:《中国民族工业先驱荣宗敬生平史料选编》,广陵书社2013年4月。
[11]无锡市史志办公室编,陈文源主编:《荣德生文论存稿类选》,古吴轩出版社2015年6月。
注释
[1][18]荣鄂生:《无锡申新三厂职工冲突记录》,上海大学、江南大学《乐农史料》整理研究小组选编:《荣德生与企业经营管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12月,第677、678页。
[2][11][14][15]《陈步韩访问录》,《荣德生与企业经营管理》,第709、708、708、709页。
[3][10]《吴盘生访问录》,《荣德生与企业经营管理》,第723页。
[4][5]《我参加工业生产的回忆》,无锡史志办公室编:《薛明剑文集》,当代中国出版社2005年9月,第514、510页。
[6]《丁阿满访问录》,《荣德生与企业经营管理》,第715页。
[7]《乐农自订行年记述》,1920年。
[8]《乐农自订行年纪事·1923年》。
[9]《郑翔德访问录》,《荣德生与企业经营管理》,第712页。
[12]《纺织时报》205期,1925年4月27日,《荣德生与企业经营管理》,第674页。
[13][16]楼秋泉:《申新纺织第三厂1925年破除封建工头管理制度斗争的回忆》,《荣德生与企业经营管理》,第696、693页。
[17]杨旭:《荣氏兄弟——一代大实业家创业风云录》,海天出版社1994年3月,第94页。
[19]严克勤、汤可可等:《无锡近代企业和企业家研究》,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7月,第15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