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2018-09-10冯媛
冯媛
社交媒体恶化了的身份认同危机
嘉妮告诉我,她最近越来越感到焦虑,总觉得朋友圈里的自己和现实的自己差距越来越大,以至于让她对现实常常感到不满,甚至不愿意参加社交聚会,以避免被人看到自己现实中本来的样子。嘉妮真实的样子还算美好,中上之姿,和先生都有稳定体面的工作,算是典型的城市中产。然而在嘉妮的微信“九宫格”里,美食、华服、旅行、聚会,展现的都是日常和谐甜蜜光鲜亮丽的生活,美颜自拍照里的她明眸皓齿、惊为天人,朋友圈里的嘉妮优雅幸福。这中间的落差让嘉妮渐渐对现状感到不满,不满自己的容颜不够完美,不满实际的购买力达不到奢华生活,嘉妮的不满越来越多,自信不足,焦虑也越来越多。事实上,嘉妮并不是个例,私下聊天,很多朋友都会提到社交媒体带来的焦虑。他们常常迷惑于微博或微信朋友圈和现实中,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于是,内心悄悄会问:“我究竟是谁?”
可是,“我是谁”这样的旷世谜题,究竟是该问自己,还是问别人?谁有资格确认“我是谁”?
自我认同和身份认同
身份认同( identity)是对主体的一种认知和描述,包括很多方面,比如,性别认同、角色认同、地位认同、文化认同、国家认同等。身份认同归根结底需要回到:我是谁?我从何而来?我往何处去?
美国心理学家爱利克埃里克森( ErikHomburger Erikson,1902-1994)提出的“自我认同感”的概念是指“一种熟悉自身的感觉,一种知道个人未来目标的感觉,一种从他信赖的人们中获得所期待、认可的内在自信”。自我认同感是一种复杂的内部状态,连续性和一致性是其核心:它包含着个体感、唯一感、完整感以及过去与未来的连续性——自我认同既是个体对“过去”、“现在”、“将来”产生内在的连续性,也是个体“现实自我”、“真实自我”和“理想自我”之间一致性关系的体现。
自我意识在人类的发展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在埃里克森看来,自我认同是自我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自我认同是自我意识中核心的自我调节系统。自我来自个体的内驱力,而身份认同却常常在与其他人的互动过程中获得。因此,身份认同常常会被影响,形成扭曲的认知,扭曲的身份认同进而会影响到自我认知。
认同和期待的错位
埃里克森认为,自我认同更多地来自外界评价。青少年在最初社会化过程中通过父母、老师、同学的认同来逐渐形成自我身份认同。虽然经历通常由个人记忆决定,但更主要的是由家庭、学校和媒体传递的所谓的“集体记忆”所决定,这些带有文化符号的传递造就了各种身份认知。
身份认同感的形成来自不同的社会关系圈层,首先是来自亲缘圈层的身份认同,比如父母、爱人、兄弟姐妹、子女、亲戚的身份认同,然后是来自熟人圈层的身份认同,比如朋友、同事、紧密合作者的身份认同,再有就是来自社会的身份认同,比如文化、地域、种群、社会地位等带来的身份认同。
这些来自不同圈层的身份认同会投射到自我身份认同上,当认同和期待错位时就会带来焦虑感。越亲近的关系带来的认同感冲突就越直接和具体,亲近关系的认同感对选择的影响也更直接和具体。比如父母希望子女选择的专业或工作和子女自己的爱好相悖时,就会引发焦虑。子女如果违背自己的意愿,就会产生行动与思维不统一的认同感失调,进而引发焦虑;而如果违背父母的意愿坚持自己的理想,又会产生认同感抵触情绪,同样会引发焦虑。而扩大到人们所处的社会圈层,这种无形的社会认同和自我认同之间同样存在错位。
一个人所处的不同圈层的社会关系,无论亲疏远近都会对自我的身份认同产生影响。虽说都在朋友圈里,但朋友绝对不是一样的朋友。当准备发一条微信朋友圈时,很多人常常都会犹豫不决,因为总有些东西不想被一部分人看到:想让同学知道的,不想让父母看到;想让朋友知道的,不想让同事或老板看到;想让陌生人看到的不想让熟人看到……于是不得不对数以干计的聯络人进行分组,发朋友圈简直是一场思智的暗战,需要字斟句酌、苦思冥想,希望引起谁的共鸣或欣赏,而不会引发谁的厌恶或嫉妒,想逗谁一乐表达幽默,又不想让谁觉得自己轻浮……于是朋友圈让谁看不让谁看就成了很多人的功课。即使成功发出了朋友圈,又要等待朋友们的反应,并对反应加以反应,如果没人点赞或评论,又会若有所失,怀疑自己说的或者做的是不是欠妥,或者自作多情、无病呻吟了。
事实是,无论怎样深思熟虑,即使自己认为无比正确的表达,都可能会有大约三分之一的人并不认同。朋友圈恰恰是不同社会圈层认知错位,从而引发身份认同错位的集中投射。除非内心具有极强的自我身份认同,或者本身具有强存在感或神秘感的个体,否则很难在面对自己和他人的朋友圈时不感到焦虑。
比如父母希望子女选择的专业或工作和子女自己的爱好相悖时,就会引发焦虑。子女如果违背自己的意愿,就会产生行动与思维不统一的认同感失调,进而引发焦虑;而如果违背父母的意愿坚持自己的理想,又会产生认同感抵触情绪,同样会引发焦虑。
虚拟空间里的“第二人生”
身份认同危机就是当一个人从原来的身份认同转变成另外的身份认同时,产生的迷惑与不安的感受。就是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不知道自己未来该如何选择。人往往在经过内心的纠结之后,也许会认同和更强调他的新身份,从而对新身份的表达意愿更加强烈。正如暴发户的炫富本质就是一种身份认同危机的表现。
身份认同也可能来自于主体在某种强势文化与弱势文化之间进行的集体身份选择。这种选择带来的思想和精神的压力和痛苦中又夹杂着焦虑和希冀,从而产生痛苦与喜悦交织的体验,又被视为混合身份认同( Hybrid ldentity)。主体身份认同的困境来自于我是谁?我们又是谁?谁来定义“我们”呢?我们认定“他们”是什么人?界定“他们”的基础是什么?每个人都有多重身份,无论是在社会、机构和组织中,甚至在跨国空间内。
即使在没有微信微博的日子中,人们同样会面临阶段性的迷茫和困惑,迷惑于自己是谁,迷茫于生活的目标,迷失于自己的未来,当生活失去了方向,自我也随之迷失,这种状态就是自我认同感缺失。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在《身份的焦虑》中试图分析让现代人产生焦虑的社会原因,包括社会层级观念、功利倾向、不切实际的期望、攀比。朋友圈里明暗交错的攀比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在微博或微信朋友圈过“让人羡慕”的生活,已经成为身份强化和提升的新战场。
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斯坦利·米尔格拉姆(Stanley Milgram,1933年-1984年)在1967年提出了“六度分割论”。意思是说,你和任意陌生人之间的间隔者,不会超过六个。也就是说,最多通过六个人,我们就能认识一个陌生人。科技发展到今天,世界就像一张越来越扁平的无形大网,通过各种社交媒体把每个人随机地连接在一起。在微信微博里,每个人的社交圈都在不断扩大,除了过去的旧友同窗,许多素昧平生的人都出现在朋友圈,我们常常惊讶地发现,原来她认识他,他又认识他,他居然认识她……人们不断被扯进各种各样的群中,每个群都有一个标签,人们便随之被贴上一个个标签,一个标签似乎代表着一种身份。无疑,社交媒体满足着人们和他人建立联系的渴望,期望获得他人认同,以及希望获取更多资讯,当然还能通过展示自己得到他人赞许而获得自我身份认同和满足感。然而,当不同社交关系圈层的身份认同和自我身份认同出现偏差,当虚拟世界的身份认同和真实世界的身份认同出现落差时,焦虑和危机感便随之而来且挥之不去。
相对于开放的微博世界,微信朋友圈更像是混杂着强关系、弱关系的封闭式社交圈,既有亲人友人、领导同事,又夹杂着各种认识不认识的点赞之交。我们在朋友圈窥视着他人,也不得不接受他人的窥视。然而朋友圈始终是经过过滤的生活,决非生活本身。美国圣地亚哥大学心理学教授简·M·腾格(Jean M.Twenge)在《自恋时代》中把在虚拟空间里塑造的人生称为“第二人生”。在虚拟世界中,人们的选择倾向惊人的同质化:甜美的笑容,华丽的衣衫,体面的生活。朋友圈里谢绝油腻、丑陋和衰老,因此在朋友圈除了秀姿色,还要秀才华、秀阅历、秀文化、秀知识、秀三观、秀正能量。人们在朋友圈里过着“让人羡慕”的“第二人生”。然而,人的焦虑大多来源于攀比,朋友圈里除了和他人的生活的攀比,还要和“第二人生”生活的攀比。最后的结果可能是越晒越自恋,越晒越孤独。放不下的朋友圈让焦虑如影随行。
朋友圈里的孤独与自恋
社交媒体恶化了身份认同危机,社交媒体上不同圈层的“朋友”会让人焦虑,和他人的攀比会带来焦虑,刻意设计的“第二人生”也会让人焦虑。焦虑的人们在社交媒体反复晾晒带来的身份认同危机使人可能更加孤独和自恋。
“自恋”( Narcissism)的英文字源来自希腊神话中的纳西索斯( Narcissus)。这位一心寻找真爱的美少年,偶然经过一池湖水时,无意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从此美少年不可药救地恋上了那个倒影,最终为之憔悴而死,化作了岸边一朵水仙花( Narcissus)。自恋后来由精神病学家、性学家霭理士和纳克引入精神病临床,指出个体将过多的精力和兴趣投放到自己身上,当对自我价值感夸大和缺乏对他人的其情能力时,便会导致自恋型人格障碍。美国社会学家理查德-桑内特认为,自恋的状态中个体贪婪地迷恋着自我需要,但又阻碍它们得到满足。
孤独和自恋本质上都是一种身份隔离。作为社会动物,原本人们希望通过社交媒体获得更多的社会认同,但因为不断扩大的社交圈的交叠勾连降低了信息不对称,而不同社交圈层的身份认同差异,以及现实和虚拟的身份认同落差,反而让人与人之间愈发疏离。人在孤独中渴望通过社交媒体与他人建立连接,期望获得别人认同,借此强化自我认同。于是人会有意无意“人设”自己去迎合他人和社会的认同,然而“第二人生”的假象又导致与自我身份认同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原来的孤独尚未消解,新的内在疏离又生发了出来。人甚至越来越恐惧巨大的社交圈和真实的社交,因为越来越透明的社交圈和真实社交都可能让“第二人生”的人设面临崩塌。世界最终并未因为朋友圈的美好而变得更美好,原有的烦恼、痛苦、窘迫依然存在,人们不断晾晒自己、窥视他人的同时,孤独感也愈加强烈。然而,一个人的孤独感越强烈,便越是在意周遭人的目光。于是,在社交媒体上身份认同的危机带来的孤独感不断往复叠加,形成恶性循环。
那么,我到底是谁?
在人们不停地问自己“我是谁”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陷入某种交错混合的思维中。身份认同依然陷入“我是谁”、 “你觉得我是谁”、 “他认为我是谁”、“他们希望我是谁”的困境中。阿兰德波顿在《身份的焦虑》的结尾建议通过哲学、艺术、宗教等内化的路径来使人脱离焦虑。然而,当这些本应内化的路径在朋友圈也变成客体化和標签化时,这些路径依然无法带领迷惑的人寻获答案。
“我是谁”——Who car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