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的故事
2018-09-10王愿坚
王愿坚
小时候家里的粮食总是不够吃,因而关于粮食的故事就特别多。那时候,每个月最重要的日子就是分口粮的日子。生产队长在村头的山梁上发一声喊,每家的人就都挑着谷箩,聚集到老祠堂里,等着挑回属于自己的粮食。口粮是按照每家的工分计算的,家里如果壮劳力比较多,工分自然就多,就可以挑完一担后再挑另外一担,让别人家眼红不已。
最早听说皮蛋和蛋糕这两个词,来自四叔家的孩子嘴里。因为四叔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所以他毫无疑问见多识广,那么他家的孩子吃过蛋糕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尽管我和小伙伴们有时有点不屑。我还记得他家孩子说到皮蛋时,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在他家低矮的房脊下面,那时太阳带点玫瑰红的颜色,没什么温度但感觉很暖。我们踢着小石头,怀着饥饿开始炫耀自己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时,四叔的大儿子提到了皮蛋,他神采飞扬的样子让我们的灵魂张开了想象的翅膀。那时,我的心里有一个严重的困惑:皮做的蛋应该很硬,怎么能好吃呢?但是,当时我没好意思问,我怕四叔家见多识广的儿子笑话。不过,那个早晨我倒是记住了,我不能忘掉的还有冬天早晨的玫瑰色的阳光。
我父亲那时在中学当老师,家里的三个主要劳动力都是女人,所以工分也总是很低,听我母亲说,我家的基本粮总要被抽掉几十斤,所以,饿肚子是经常的事。有一次,家里粮食短缺得太厉害,我父亲到边街买回一担有点变烂的红薯,皮都没刮,就煮给我们吃。据说,我们家几个孩子吃得都很香。
比较糟糕的粮食里,我还吃过沤黄的米煮的米饭。南方雨水足,收割季节也经常下雨,有时一大片稻子被热火朝天的青壮劳力们割倒了,老天爷就哗哗下起雨来,稻米就那样在泥水里失去了透明的光泽,有时甚至发了芽。沤米煮的饭难吃极了,到底有多难吃,我倒是说不太清楚,我只知道大人们总是声讨沤米饭,把它当作万恶之源。有一年,大概是队长决策失误,种了太多的糯谷,而这些糯谷又不幸被雨水泡成了沤糯,这下子村里的村民们可算遭了殃。那年,我的肠胃似乎从不曾清爽过,我认为整个世界就是那么黏糊而又寡淡的。
当然,贫下中农也有自己的美食。因为大米永远紧缺,所以母亲总要在米饭里加上红薯之类的东西。把红薯去皮,切成一块块的,和大米放在一起,米饭蒸熟的时候,红薯也变得金灿灿。我很喜欢吃红薯的,一点没有因为它是粗粮就看不起它。红薯生吃也很不错,很脆,那种红色肉质的红薯特别甜,被我们称做南瓜苕,我们这些偷惯了红薯的小贼们一眼就能从秧子的形状上认出南瓜苕来。有一次,我和另外一个伙伴因为偷扒了人家的南瓜苕,被家里的大人追得满河滩乱窜。红薯还有一样好,就是能熬糖。把红薯切碎,与大米一起煮熟,和以麦芽,然后用豆包布滤出满满一大锅汁水,不断地熬啊熬啊,汁水烧干的时候,黏黏的糖稀就出来了。熬糖的时候多半都在年跟前,我们这些孩子围着熬糖的大锅团团转,就为了能够舔一舔甜得要命的锅铲。
红薯糖可是一样好东西。熬好之后,盛在陶土钵子里,放在碗柜的上格,有时我馋了,会偷偷用筷子挑起一些来,放到嘴里细细品尝。到了临近除夕的时候,母亲会把盛红薯糖的钵子浸在温水里,让糖稀变得更加稀软,再炒上很多的泡米,用糖稀把泡米粘住,用刀背把它拍成方块,仔细地切成一片一片的,那就是上好的米花糖了。倘若把它揉成一团呢?那就是糖粑了,可以拿在手里,一边吃一边在山间水畔疯玩疯闹的。做泡米也有讲究,好像是在天气晴好的日子把米煮得半熟,放到偌大的竹篾簸箕上暴晒,直到晒成米干。别看米干非常硬,但炒过之后却是很松脆的。
新麦熟了的时节,家家还要蒸一次馒头。南方人不会做面食,偶尔蒸一次馒头就像过大节似的。应该就是端午前后,新面的气味在村子里飘散,也会让我们兴奋好一阵。有一年端午节,我记得我和姐姐们到河里捞鱼,还颇有收获,于是那天家里的餐桌上就多了一样可口的菜。那时,公社每年要搞一两次“交流”,实际上就是组织一次大集。其中一次就在新麦出世的日子,在“交流”时,农民们能买到一些平时不容易买到的日常用品。有一年交流时,不知从哪里请来一个会炸油条的师傅,他炸的油条能让老人吃了起死回生一一有点夸张是吧?但是我仍然记得人们买油条时的疯狂劲儿,说是人踩着人一点都不过分。大家疯了一般扑向飘着油条气味的铁栅栏,那景象让我无法形容。
吃东西最奢侈大概要算过年的时候吧,但过年时实在没有什么胃口,所以不提也罢。就在过年前的不久,家里的大肥猪卖到了供销社,父母照例把猪下水和大油什么的留给了自家的孩子和老人。满满的一大锅猪肠、肺头、猪肝什么的,冒着腾腾热气,我想那就是所谓美好生活的象征了。无论别人会怎么想,我在回想到这一景象时,觉得人生全部的幻覺都能在这个意象里得到充分的阐释。无论挨过多少饿,流过多少眼泪,因为偷吃东西遭过多少打,只要这个意象还在,只要还有一口冒着腾腾热气的大铁锅,就不应该对生活失望。
也许是因为粮食紧张,偷窃就不时发生。我自己就跟小伙伴一起偷过红薯和花生。还没有长大的红薯捏在手里,在破裤子上蹭蹭泥,就嘎吱嘎吱吃起来,比吃什么都香甜。花生可以生吃,也可以用火煨熟了吃。经常是一帮小孩到山上捡柴火,另一帮小孩到河滩地上偷河对面大队的花生,然后生了火,把花生煨得热气腾腾地,就可以剥开来吃了。有的花生还很嫩,经火煨过之后,只是一包甜水,倘若剥的时候没小心,那很烫的水被挤了出来,是会烫得脸上生疼的。
为了能让家里的口粮多一些,所有的小孩都是要干活的,尤其是在暑期双抢季节。小时候,我主要是捡稻子,就是把干活的大人遗漏的稻穗捡起来,交到小队上按斤两记工分。米勒好像画过一幅画,名字似乎叫《拾穗者》,说的就是这回事。但画上的人是一些很生活或者说很物质的胖女人,而不是孩子。我干的最多的是看稻场。村子背后的山梁上有一块水泥平地,也是那时唯一的一块水泥地,是用来晒公家粮食的。村里的老保管每个晴天都要把祠堂里的粮食挑出来,平摊在水泥地上晾晒。由于麻雀、鸡、猪都喜欢偷吃公粮,甚至连人都不时捞点油水,这就需要有个孩子看着。我因为比较负责任,而且学习成绩一向很好,所以就经常被委以看稻场的重任。
我管那个老保管叫老水爷。太阳刚出来时,他就把谷子挑到稻场上,我用趟耙把一堆一堆的谷子摊平了,用趟耙的木把在谷子面上划出道道波浪,好让谷子有更多的受阳面。然后,一整天我都得呆在稻场边一间小屋子的屋檐下,瞪着大眼睛看着阳光在稻谷上炫耀着金黄。有时我会打瞌睡,汗水从黑黑的皮肤上滑过,梦见一只山麂在泥田里无法自拔。突然,一声断喝把我惊醒,老水爷的眼睛里好像要跑出狼来一样——在瞌睡的工夫,鸡和猪已经光顾过好几回了。
如果老天爷突降大雨,村里的壮劳力就从田里跑来帮我们收粮。大家齐心协力,很快就能做到颗粒归仓。天气好时,一到傍晚,我就得把平摊着的粮食拢成稻子堆,收进谷箩里,由老水爷把它挑进祠堂。木制的谷铲、谷子还有水泥地摩擦在一起时,发出一种极难听的锐叫。但给我安慰的是,夏天的夕阳有一种响亮的柠檬黄,它缓缓落下时,把我的影子映在稻场下面一堵白色的墙壁上,就像是电影一般。我的影子那么清晰,那么柔和,那么久远,仿佛我已经那样表演过好几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