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岔楼的童年时光
2018-09-10乔庆淼
乔庆淼
四岔楼,不是一栋楼,而是一条百年老街的名字。她位于太原市的闹市中心,与声名显赫的钟楼街一样源远流长,却因其过早的衰败而鲜为人知。生于斯,长于斯的我,在此度过了我的童年时光,对她自然有一种难以割舍的乡土情结。
半个世纪后,我去故土重游,不为别的,只为了最后再看她一眼———随着摧枯拉朽般的旧城改造,她已经消失殆尽,再晚就见不上了。所幸,残余部分居然还包括我家那老街门,像个衣衫褴褛行将就木的佝偻老人,我疾步走向前去,抚摩着他那满目沧桑的面孔,顿感凄凉无限,往事便汩汩倒流而来……
四岔楼,这街名之古老,从小就让我浮想联翩。那是在看了京戏《三岔口》后,痴迷于剧中“摸黑武打”的场面,无端觉得“四岔”肯定比“三岔”更出彩,曾追问过大人:为啥叫四岔楼?有什么英雄故事?遗憾的是,那时没人能给我解惑。
这疑惑埋在心底,一晃半个世纪,直到太原举办建城2500年纪念活动时,才在有关史料中找到答案:“明朝时期,此地有座悬空而建的四柱子楼,行人皆从楼下来往,北去钟楼街,南入中校尉营,西接西校尉营,东至地藏庵,故名四岔楼。后来,楼消失了,街名却沿袭下来。”寥寥数语,给人留下无限的遐想空间:古时候,这里巍然一座空中楼阁,楼下四通八达,车水马龙,北与钟楼比肩,南俯军营连片(现存校尉营街各街,皆为明晋王府禁卫校尉兵营驻扎地),其晨钟暮鼓,军旗猎猎,车辚辚,马萧萧,该是怎样一派北都之要塞风光!
往事悠悠,听父辈人讲,民国期间老街还曾兴盛一时。当时,有多家杂店铺及商会聚集于此,如“利和祥”、“同协力”、平定商会、典当行业公会等,最负盛名的是《元隆当》,由清末巨富、祁县人渠本翘创办,系太原最早、资金最雄厚的典当行。其当票由清政府颁发营业执照,号称“龙票”,上印“四岔楼街元隆”字样。今天,若上网淘宝,尚能掏到这种“龙票”,堪称收藏界的珍品了。而这座当铺的位置就处在我家老宅子的位置。
解放前,我家就住在这条老街把西头的10号院。那时的老街是个十字街,总长不过二百米,宽只有十多米,分布着二十多所青砖灰瓦四合院,里面栖居着五花八门的城市贫民:小商贩、小裁缝、修鞋匠、修表匠、三轮车夫、戏子、中医大夫……等。父亲开着个制帽小作坊,我从小跟着他学手艺,六七岁时负责“掌大印”———往帽衬里盖戳子,印上我家的字号———“乔记帽庄”及门牌号数。记忆特深的是,那时东街口有街牌,而西街口没有。为了生计,父亲特地定做了一副《四岔楼西口》的街牌,让我和他的一个徒弟扶着梯子,由他登高钉在我家旁边的高墙上。我仰望着那熠熠发光的街牌,觉得很自豪,认为无异于是在给老街“命名”,好像父亲给孩子起名一样。
值得特别一书的是我们钉街牌的那面高墙,它是一栋二层大楼的后墙,其前门开在钟楼街,西边是华泰厚服装店,后来发展成了省城有名的高级服装店,东门则是显赫一时的“斌记五金行”,是阎锡山的官僚资本,山西最大的五金进出口公司,经营钢材、五金、电器、机械乃至军火等。“七七”事变后改为“同仁医院”的门诊部,1956年又改为“上海饭店”(系上海鸿运楼酒店迁来改建),成为省城最大的高档饭店。而高墙的斜对面,则是太原现存最古老的关帝庙———校尉营关帝庙,是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儿时的我还在里面读过小学。还有,那高墙的西面,就是“丑名远扬”的老鼠窟巷,巷口那家很不起眼的“申记元宵店”,后来竟出息成誉满并州的“老鼠窟元宵店”,成了太原市饮食行业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由此可见,我家所在的这个老街口,虽然其貌不扬,但周围不乏可圈可点历史古建筑和老字号,似乎自古以来就是一块风水宝地。
不过,我家却没有借上这风水宝地之光,父亲的小作坊一直惨淡经营,勉强过活,我的童年也就不免在穷困潦倒中度过。我从十多岁就开始糊袼褙(用碎布裱成厚片做帽里)、缀帽花、熨帽壳,再大点开始学踏缝纫机、摆地摊,到上初中时,我的针线活已“出类拔萃”,衣裤上的补丁都用缝纫机轧成一圈圈“同心圆”,结实又美观,邻居和同学见了都交口称赞,他们难以相信这是十几岁的男孩子所为。
我从小失去母爱,养成自立自强的习惯,尤好读书。那年月,我家那蜗居是老街上典型的贫民窟,窄逼、低矮又黑暗,白天都得点灯,蹬着窗台即可上房。因此,一有时间,我会悄然上房顶读书———那里光线好,又无人干扰,看累了,还可以背靠一面高墙闭目养神。那面高墙就是“上海饭店”的后厨,它的窗口高开在我家房顶上,不时从里面传出锅碗瓢勺的“交响乐”,还飘出令人垂涎的烹调香味,勾得我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逢此时,我就屏息静气,把它想象成《水浒传》里张清孙二娘的十字坡饭店———卖人肉包子和蒙汗药酒,險恶无比,于是嗤之以鼻,自能安心读自己的书。
当然,与饮食大亨为邻,也不尽然“口至而实不惠”,也有沾光的机会。它的后门与我家仅一墙之隔,每天锅炉房出渣,街坊四邻都争先恐后去捡煤核,我家近在咫尺,常捷足先登,自是省下不少买煤钱,便有种穷人的“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窃窃自喜。
老街的东南隅,有座前身为满清八旗会馆的《鸣盛楼》,那里曾走出许多“一鸣而盛”的戏剧名人,包括筱吉仙、丁果仙、张美琴等,后来都成了誉满三晋的晋剧大师。解放后改为人民戏院,我在其中看过《打金枝》,听不懂词,但觉得那音乐旋律好听。但父亲却不以为然,说山西梆子“嗨嗨”腔刺耳又难懂,他推崇国粹京剧,而且拉得一手好京胡。同院南房有个姓王的大叔,是中元玻璃厂的玻璃工,是个京戏票友,有副好嗓子,他和我父亲一拍即合,两人一拉一唱,常在院里自娱自乐。父亲拉二胡时那种闭目晃脑,悠然自得的忘我神态,至今在我脑中栩栩如生。他们拉唱时,我在旁边翻阅那些带插图的唱本,有尺工谱,也有简谱,什么《四郎探母》、《捉放曹》、《红棕烈马》、《借东风》等,时间一长,也会跟着瞎哼哼两句。有一次他们唱《玉堂春》时,说当年苏三起解到太原府,就关在察院后的监狱里,引起我极大兴趣,还去察院后找过那监狱,当然一无所获。
1958年,在《鸣盛楼》的旧址的旁边新建了现代化的长风剧场,是那个年代太原市最豪华的影剧院。它前门开在柳巷南路,后门就在四岔楼,我少年时的好多电影都是在那里看过的。京剧大师梅兰芳来太原访问演出时,也在这里,我和小伙伴们从后门溜进去观看,被人家撵出来。再往后,《鸣盛楼》作为市级文物单位被挂牌保护起来,按说是一件幸事,但遗憾的是,它似乎最终难逃一劫,于2000年毁于一场大火,据说是有人住在里面,因使用煤气不慎所致,让众多戏剧爱好者人唏嘘不已。
怀念那条老街,自然忘不了儿时的那些玩伴,他们大都是家里的“宠物”,分别有自己的乳名:大狗、二狗、大丫、二丫、小牛、臭蛋、二臭等,我们曾一起在昏暗的街灯下弹蛋蛋、甩洋片、顶瓦悠、碰拐拐、骑马打仗……如今一别几十年,如今不知都散落哪里……
我怀念那条老街,倒也不为她的消失而惋惜,因为除了关帝庙等几处古建筑外,其他部分都太颓废了,再苟活在那里,无疑是给这个日益繁华的城市添堵抹黑。
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老街,在渐行渐远的回望中,我忽然明白,与其说我在怀念她,莫如说是在怀念童年时代的美好时光,在追寻那曾经走过的足迹,在回味那一去不复还的人生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