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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令

2018-09-10苏薇

都市 2018年5期
关键词:小南女歌手酒吧

苏薇

莫小北还没答应是否要和他聊聊,毕竟这才是第三次见面,和一个陌生人,而且前两次,只能算是打了个招呼,那能算认识吗?莫小北刚在长椅上坐下来,这个被莫小北在心里称为“小南”的男孩子,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他说,这次,能和你聊聊吗?又来了。前两次,他也问同样的话,声音低低的,像闷在一个破瓦罐子里。可这次不同了,他的眼睛湛蓝湛蓝的,额头上几乎盖住眼睛的碎发也不见了,他理了个新发型,换了件黑色新夹克,脚上一双雪白的运动鞋,浑身上下都有板有眼地郑重。

黑暗落下来,路灯亮了,河水暗沉沉像放倒的一面墙,总让人在天地间想起过往。她忽然想起刚看过的一个视频,大提琴版的《沧海男人心》。孤独的海浪不分昼夜地冲刷着白色的沙滩,海鸟风筝般布满天空,破碎的夕阳像刚转世一样凄美……

因为,我明天就要走了,离开这里。小南看莫小北没反应,把手机上的耳机线拔下来,放进兜里,又无限期待地补充一句。

那好吧,你说,我听。

其实,莫小北以前是喜欢听别人讲话的,自离婚后,或者说,自变成“水无痕”后,她就再没心思听别人说话了。

莫小北是在过完中秋节后,变成水无痕的。

成了水无痕的莫小北很苦恼,水无痕是《江湖令》里的一名女杀手,所以,莫小北就有了两种落差极大的身份,一个是娇小玲珑一脸病容的杀手水无痕,一个是玻璃厂的碎玻璃工莫小北。那些碎玻璃,也不再是一文不值的垃圾,而是摇身变成了悄无声息的暗器,在冰冷的月光下冷酷无情地飞来飞去。

莫小北每周要上两个夜班,她都选在了周末,这点和别人恰恰相反。她上班要跨过一条河,叫柳河。河上有座桥,叫柳河桥,宽宽的。去年春天修路,桥就变成了路的一部分。如果忽略两边的护栏,和那个一米宽的台阶,都看不出是桥了,只是路多了个很迟缓的上坡下坡。桥下边,河的东侧岸边,还有条小路。莫小北喜欢在夜色下,站在桥上,扶着护栏,看河西岸的万家灯火。有时,也从小路下去,走一段石子路,再上十二级水泥台阶,每次踏上台阶,她都有种无法回头的错觉,以为,这样就可以一直走到老。台阶上有个平台,放着两把长椅,隔着两三米远,呈直角形。她带着个靠垫,在长椅上坐下来,把自己投放到无边无际的静默里。一直坐到夜里十点半,再骑上自行车,慢悠悠地到单位,休息一会儿,到十二点,就可以接班了。

河水也静默着,听不见它在流淌。偶有枯叶落下来,郑重地拍一下她的肩,她也无动于衷。没有人像她一样静坐,本来这地方就够荒凉的,人不多,坐在河边能看什么呢?河对岸有两个居民小区,从这儿过的,都是抄小路回家的人。偶尔能看见罗浩,牵着女儿的手,那个女人悠闲地跟在他们后面,胖胖的,像只企鹅。后来,这只企鹅就不来了,只有罗浩和女儿。莫小北坐在这里,就是为了看女儿。罗浩再婚后,家就在河对岸的光明小区。他总是在周末带着女儿到桥对面的万家福超市,回来后,就沿着河岸抄小路回家。他们从台阶下走过,坐在台阶上的莫小北可以从他们打超市出来,一路看到他们拐进小区。夕阳红得像个不祥的预感,正在渐渐地隐去。那天,莫小北就在这个不祥的预感里,听到了一个不祥的声音。

你是谁啊?怎么也坐在这儿?声音像被蒸熟了,没一点活气。

莫小北抬起头,囫囵吞枣地看了眼来人,个子不高,瘦瘦的,很年轻,边吸烟边看手机边在另一把长椅上坐下来。莫小北没理他,只是換了个姿势,继续盯着暗沉沉的河水发呆。一只流浪狗阴郁地看了他们一眼,悠闲走过。深秋的风离群索居般从头顶的枯枝间孤独穿过,有种直达心底的凉意。河面游过一丝光影,远远的有车开过来,从桥上经过。银城这座古城,古老得让人热血澎湃,有那么一刻,莫小北觉得自己回到了历史,那些甲骨上刻着的遥远从前,那么真实地在河面上重演。

莫小北自然地想起床头放着的一本书,《江湖令》。是本武侠小说,她已经看了一多半了,讲的是一个杀手的故事:水云阁阁主水隐有个女儿叫水无痕,她生下来就体内带有剧毒,原因是她的母亲阿云。阿云是江湖中鬼域一样的沈府里最厉害的杀手。沈府的杀手们每天随食物服下一种毒物,天长日久,渗入骨髓。这种毒物,只有无情剑遇到相思引才能化解。无情剑就在沈府“灵君”———一个如同鬼一样捉摸不透的人的枕边,要取来难于上青天。相思引的曲谱隐藏在一幅梅花图中,而梅花图被封在一个神秘的棺椁里。要想活下来,水无痕必须得到这两样东西,她也身不由己地成了一名杀手……

“杀手是工具,在任何情况下都要记住,你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冰冷的刀。”那天,莫小北看到这里,就把自己假想成了水无痕。对,莫小北现在就是一把刀。

莫小北将双手举到眼前,这是一双怎样的手啊。两年前,这双手还是好好的。她是厂里的技术员,每天的工作,就是操作各色按钮。那天,她上夜班时竟发生了意外,她的手被严重烧伤,手指头都粘在了一起,像两只鹅掌。在医院做了两次大手术后,依然有一半的指头不能弯曲。那一刻,她看到了天黑的颜色,原来,天黑是那么的可怕,寂静、空旷、冰冷,持久的压迫感。

半年前,罗浩提出了离婚。离就离吧。莫小北想。再温暖的风,也不可能把花朵再吹回成花蕾,又何必苦苦强求呢。可让莫小北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罗浩在她的手受伤之前,就有个秘密来往的女人。莫小北可以忍受光明正大的遗弃,却无法容忍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欺骗。女儿归罗浩抚养,莫小北像棵被连根拔起的枯草,永远不可能春风吹又生了。她心里的恨疯狂增长,淬了火一样坚不可摧,连做梦都盼着罗浩倒霉,病了,伤了,疯了,甚至死了,她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莫小北变成一把刀,还有一些其他的原因。有一天楼下的阿姨竟在楼梯口拉住她,硬要塞给她一捆菠菜,莫小北不要,阿姨眼泪汪汪的,不要就不让走。莫小北提着菠菜上楼,关上门,斜靠在门背后,眼泪突然就涌出了眼眶。

还有,单位食堂的大师傅,每次打饭,都要多给她点,看你瘦的,多吃点。她也的确是瘦了,胃疼,头疼,牙也疼。饮食长期毫无规律,造成了胃溃疡。心情压抑,头疼牙疼就结着伴来了。在他们眼里,莫小北就是个被抛弃的可怜女人。她觉得四面八方的眼神很虚很假,带着装模作样的味道。每到这时,莫小北的眼神就四分五裂了,就像那些被她推来推去的碎玻璃。同事们看见她,都小心翼翼地和她打招呼,似乎她比玻璃还易碎。还好,最近一段时间,她总是会做一个相似的梦,梦中,她变成了冷酷无情美艳动人的杀手,正在执行一道又一道的江湖密令,秘密刺杀一个又一个的人,而这些人,最后都变成了同一个人,那就是罗浩。

哈!莫小北总是在半夜从梦里笑醒,笑着笑着,就捂着被子哭了。哭过后,她就躲在黑暗里,听着轻微的风声,继续努力地闭上眼构筑自己的杀手梦。

能和你聊聊吗?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莫小北抬起头,看了眼说话人,后者很正式地回望着她,很热切的样子。莫小北就在心里临时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小南”。

我们又不认识,有什么可聊的?莫小北看了眼小南,很为他打断自己的思路不满。

你相信我是坏人吗?小南目光炯炯地盯着莫小北,像是想立刻得到她的回答。

这个问题问得很突兀,莫小北扭过头,忍不住笑了。这声短促而夸张的笑,在空旷的河边刀锋般刮过。笑过后,她像是故意气他说,你不像个坏人,可也不像个好人。

小南低下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额头的碎发被风吹起,他就用手压住,很受伤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又低声问,你笑什么?

不笑什么,就是无聊。莫小北有气无力地说。自离婚后,莫小北就变成了这种可有可无的样子。而现在,唯一支持她的,就是下一道,以及下下一道,生死未卜的江湖密令。

清冷月光下,一个紫色的身影俏立在一棵大树下,像一个神秘的幽灵……晚霞一样的紫色披肩直垂到地下,在夜风中飘忽成一个绝色的传说……黑色的帷帐一动不动地垂着,像隔着一个生死……这个紫色的身影就是主人公水无痕。她脸色苍白,体弱多病,一条紫绫却千变万化,于无形中化有形,招招毙命……莫小北又沉湎其中,似乎完全忘了小南。她盯着河面,那里一黑到底,像藏着无数个等待轮回的鬼魂。

莫小北被一阵汽车喇叭声惊醒,她看了眼桥上,已经有上夜班的从那儿经过。她站起身,仔细地打量了下小南,鼻梁挺拔,眼睛细长,额头长长的碎发,几乎盖住了眼睛,整个人有种清冷的单薄,还有种风尘仆仆的冷峻味道。小南不经意间抬了下头,竟是满眼的泪水。莫小北的心像扎满了碎玻璃片,有种棱角分明的疼。

下次,我们能聊聊吗?小南问。他的表情在夜色下,那么情真意切。

下次,下次再说吧。莫小北用不太灵活的手整理了下头发,目光寡淡地越过小南的脸,冷冷地说。

这是莫小北第一次见小南。是在上周的周末。

第二天,该上第二个夜班了,莫小北来到小河边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远远地,她就看见了小南,他似乎已经等了好久了,看见莫小北走过来,竟站了起来,两手插在裤兜里,很紧张的样子。

能和你聊聊吗?他站在那里,背后是纠缠不清的星光银河那么远,他的声音小心翼翼的,像从银河那里洒下来的。莫小北突然感到有种不安,天地易容了一样陌生,而面前的这个小南,像从历史深处穿过来,亦正亦邪的。

莫小北没时间和他聊,她也不知道能和他聊什么,她该上班去了。

你每天晚上都来吗?

不是每天。一周两次。

嗯。停了会儿,又问,哪两天呢?

周末。每周末。

那,下次,下次,我们能聊聊吗?小南眼里像藏着两座孤城,声音几乎是恳求了。不知为什么,莫小北的心突然变得十分柔软,那潜伏在心底的忧伤,一下子就泛滥成了海,她差点就要点头答应了。

下次,下次再说吧。莫小北依旧冷冷地回答。

这次,时间还早,莫小北打算好好听下去。

小南感激地笑了。他的脸,他的手,他指间烟头的一点红光,都被夜色包裹着,那么朦胧,又那么逼真。可让莫小北没想到的是,原来小南这么迫切想聊的,竟然是他自己。

小南曾经是酒吧的一名侍者。这个曾经并不遥远,大概两个月前吧。两个月前,他还在酒吧上班,每天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这些他早已习惯了,并不觉得苦。他十二岁的时候,父母就离了婚。爸爸去了外地,从此,再也没有消息。妈妈嫁给了郊区的一个离婚男人。几年后,妈妈得糖尿病死了。又过了一年,继父也得肺癌死了。他住在继父遗留下来的老房子里,开始自己养活自己。他去了酒吧。那是他的第一份工作。他在那儿干了整整三年。

你相信我是坏人吗?讲到这里,小南突然停下,抬起头,淡淡地问。

莫小北盯着他细长的眼睛,他眼里有种和他的年龄极不相符的悲凉。莫小北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小南点上一支烟,冲莫小北笑笑,烟圈缭绕着,他的声音就又从烟圈里飘出来,低低的,你相信吗?我真的是个坏人。

莫小北几乎是有点心疼地看着他,这个孩子有多大了?大概也就二十岁吧。莫小北想起《江湖令》里的沈灵君,他也还是个少年,從小就被囚禁在密室里,一袭黑衣,一双深渊般深沉的眼睛,远古人一样冰冷怪异。莫小北伸出手,隔着厚厚的手套,轻轻拍了下。她的眼神凛冽起来,心却突然感觉累了,竟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头。

四周静谧,只有风不知疲倦地来去,不发一言。

小南又笑了下,像是自嘲,你说得对,我就是个坏人。

还有半个小时就该上班了。莫小北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提醒小南说快点。

你听我说完,半小时足够了。小南抬了下眼皮,又突然沉默了。

不想说就别说。莫小北很体贴地说。

我有过一个女人,不对,是女朋友。小南深吸了一口烟,终于开口了。

小南上班的酒吧,是银城最豪华的“月色”。这个“月色”,莫小北当然知道。进出的人物也个个比月色都光鲜。半年前,酒吧里来了位女歌手,张家口人。这个歌手很特别,嗓音像农夫山泉一样,带着一点甜。还保守,夏天也不穿领口过低的衣服。而且,还特别冷。

人一冷就显得孤傲,不合群,对吧?小南扭头问莫小北,声音淡淡的,像是出于礼貌,并没打算要听她的回答。

莫小北也确实没打算回答,不过,她坐得挺端正,洗耳恭听的样子。

女歌手很瘦,简直就是一道闪电,可你并不觉得她有多柔弱,相反,你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和她在一起。她不唱流行歌曲,只唱经典名曲,因此,每周两个晚上,酒吧就成了经典回放。时间久了,竟有了固定的客人,每到她唱歌的晚上,他们就来,都是中年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像是在捧场,又像是在怀念过去。这里面有个医药公司的老总,每次都来听女歌手唱歌,还每次都送花,当然,他不会亲自送,都是花店代劳。有一天,酒吧准备关门了,女歌手突然挽住小南的胳膊,在那个老总的注视下,冷冷地离开了。

那个女歌手,她?莫小北觉得有必要在这里问上一句,可又不知道该问点什么。

她已经走了,两个月前离开了“月色”,不知道去了哪里。小南靠到椅背上,绝望地说。手里的烟快要烧到手指头了,那点红红的光,让周围的一切,那么完美地接近真实,又那么真实地接近虚幻。

你相信我是坏人吗?小南又幽幽地问道。

对岸的灯光多了起来,一片素白,像藏着半盏尘世烟火。

他这一问,莫小北走神了,她不关心他是不是坏人,她关心的是水无痕。

还有那道未完待续的江湖令。

这几天,莫小北过得挺愉快的。那天,莫小北下夜班路过光明路与紫薇路交叉口的时候,大概是上午9点左右,他看见一辆被撞得车灯破碎,车头凹进去的白色大众,那是罗浩的车,莫小北当然认识。罗浩和另一个车主,还有警察,都在。莫小北看见了罗浩,他好像并没什么大事,很正常地在说着什么。莫小北盯着罗浩,他好像瘦了,头发也长了,毛毛糙糙的,一副江河日下的颓败相。江湖令上,水无痕最后要追杀的人,终于出现了,一袭黑衣,阴冷忧郁的眼睛,像悬着的两个地狱入口,空洞得吓人。看的时候,莫小北就会想起蝙蝠,半禽半兽,半人半妖。现在的罗浩,在莫小北眼里就是那只黑蝙蝠。在回家的路上,路过小商品批发市场,莫小北高兴得一口气买了七副手套,每天换着戴,就算在家里,她也要戴着手套。

又过了两天,莫小北把《江湖令》看到三百多页了,讲到最后被追杀的那个人,身受重伤,在他倒地的一刹那,水无痕终于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他是谁?他就是沈府的“灵君”,也就是罗浩。在莫小北眼里,每一个倒下的人,都是罗浩。看到这里,莫小北合上书,她看不下去了。两天后,莫小北坐在柳河岸边,看见罗浩拄着根拐杖,一瘸一拐地从台阶下走过。他还是受了伤。莫小北一心一意地看着,每一步都看得那么仔细。罗浩没有抬头,他一直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底下,偶尔看一眼河面。深秋的黄昏,冰冷的河面,隔岸的灯火,都消瘦得让人忧伤。她以为,那个女人会跟着他,他们水草珊瑚般相扶相依,惊天动地地在她面前走过。可是,没有,只有罗浩,孤独得像悬崖边逸出的一根枯枝。那一刻,莫小北像被幽灵附体,迟钝地看着。她听说罗浩不久前离婚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觉得是自己的诅咒应验了,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凉意。她看不下去了。

我是个坏人吗?莫小北一遍遍问着自己。

莫小北回到家,开始洗衣服。她赌气似地将所有的衣服都找出来,衣服里掉出女儿的小毛衣,莫小北就抱着小毛衣,顺势蹲在沙发旁,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这还是刚怀孕时打的,那时,还不会,打了拆,拆了打。罗浩就走过来,揉着她的肩,歇会儿吧。啊,歇会儿吧。哭完,莫小北就出去买衣服。她的衣服早已堆成了山,客厅的沙发上、餐桌上、鞋柜上,全都是购物袋。她最受不了那些卖场里小姑娘的眼神,盯着她看,眼光全都落在她的手上。莫小北就笑着问,我穿这件衣服漂亮吗?声音柔柔的,不痛不痒心平气和。好看,姐身材好,穿啥都好看。莫小北就不笑了,眼角渗出了泪。她从容地刷卡付账,从容地道再见,从容地将购物袋挎在胳膊弯上,最后,从容地走在大街上。

有一段时间,莫小北愿意女儿生病,女儿一生病,就会哭着要妈妈,罗浩就会束手无策,他会在半夜给她打电话,孩子发烧了,打车过来吧,我们带她去医院。每到这时,莫小北就会喜极而泣,她激动地祈祷女儿没事,又激动地飞快穿衣服找鞋子,冲出家门。女儿烧得脸红红的,看见她,伸出小手,女儿的手真完美啊,她就用她残缺的手握着女儿的手,一遍遍地说,乖,没事。没事啊。罗浩站在她们旁边,阴郁地看着,手里拿着件厚外套,要给孩子包起来。莫小北不理他,脱下自己的墨色风衣,孩子穿着它下摆几乎拖到地上。她抱着她,他们还像以前一样,一家人,去医院挂急诊。

我也是个坏人。莫小北在心里说。他看了眼小南,对方还在继续,声音在夜色中听上去十分曲折。

那晚过后,女歌手和小南顺理成章地谈起了恋爱。所有的恋人该经历的,他们也都经历了。有一点,小南没有说,就是,他们从没有真正在一起过,不知道为什么,女歌手总是沉默地拒绝着。也只有在小南面前,女歌手才是会笑的。她笑起来也很甜,能一直甜到小南的心里。女歌手生日那天,他们约好了,她在古宁寺塔门口等他,他们一起登塔,吃饭,再一起看场电影。那晚上映的是《青衣恋》,一个很悲情的故事。然后……然后干什么呢?女歌手没有说。整个白天,小南兴奋得只嫌时间过得太慢。

可就在那天,小南失约了。他在酒吧里,听一个头发长得都快披到肩上的男人说,女歌手来“月色”前,在广东某酒吧做过驻唱,还有个很妖孽的名字,叫“皇后”。知道她为什么来这里吗?那人问小南,因为她这里,那人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里,有一个核桃大的圆圆的疤。你怎么知道?小南沸騰了,他感觉周身的血不是流向心脏,而是流向一片荒漠,那么干枯那么赤裸的荒漠。他揪住那人的领子,急切地想得到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对方掰开他的手,轻蔑地说,所有人都知道,除了你,笨蛋。说完,就冷笑着离开了。

那晚,小南提前离开了酒吧,他没有去古宁寺塔,他去了另一家酒吧,直勾勾盯着台上那个像混血儿一样帅气的歌手,听了一晚上支离破碎的歌,喝了一肚子来路不明的酒,回家倒头就睡。

睡醒后,他就和女歌手断了一切联系。她消失了。酒吧老板说,她突然辞职不干了。

你没有找她吗?莫小北半梦半醒地问。她感觉四周静极了,只有小南的声音山一程水一程地飘过来,像一段告白。

小南没有回答,他又点燃一支烟,将身子坐正些,狠狠地吸了一口,在嘴里憋了好久,才凉悠悠地吐出来,眼光从河面上升起,投向对岸的居民小区,那些悬在半空中的灯光被夜色打湿,雾蒙蒙的,全都走了神一样。

再开口的时候,小南的声音有些抖,脸在夜色下越来越模糊,几乎接近遥远了。

女歌手走后,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成了空白,只有微信能发出去,小南就每天给她发微信,可从未得到过回复。小南说他忽然开始怀疑那个“长发男”说的是不是真的,他要找到她。小南说的时候,一口接一口地吸烟,声音风一样没有轮廓,眼神却像掉到了河水里,收都收不回来。那段日子,小南将银城所有的酒吧、商场、超市、宾馆等公共场所都找了个遍,没有找到女歌手,却意外碰到了女歌手在超市当导购的河北女老乡。他以前见过她,可这段时间他竟把她给忘了。在老乡那里,他终于知道,那个疤就是女歌手为了保护自己,当着一个酒鬼的面,用啤酒瓶子,自己扎的。小南说,他从超市出来,就感觉有种东西在背后追赶着他,想把他赶到另一个世界去。他跟老乡要女歌手老家的地址和电话,老乡说,她们的家离得很远,具体在哪里,她也不清楚。

夜色沉默,风吹得像一段倾城的传说。

小南讲完了,浅浅地笑了,笑得无能无力,又无可逃避。莫小北默默地坐着,看着昏暗灯光下暗沉沉的河水,耳边却听到了隐隐的涛声。莫小北呆坐一会儿,想起该上夜班了。夜风已冷,她站起身,感觉有种东西,驻扎进了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却像藏进了四季一樣沉甸甸的。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莫小北问。她重重地强调了“我”,对,是我,而不是别人。

因为这里没有别人。而且,我明天就要走了。小南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姐姐,你侧面看,和她真像。

莫小北站住了,她看着小南。枯叶在她脚下旋转,不忍离去的样子。

你相信我是坏人吗?看莫小北要走,小南又惊慌地问了句。

虽然这个问题,小南不知问了多少次了,可莫小北还是没有想好。她悲哀地想,好和坏有区别吗?就像黑和白,生和死,人和鬼……想到这里,她突然笑了,想起一个朋友午休做梦,一会儿说自己是人,一会儿说自己是鬼,差点没把她给吓死。

小南说,最近他总想找个人聊聊。他谢谢莫小北能坐下来,听他讲完。他还说,自女歌手走后,他就成了风中的一抹苍白,夜色下,只能跟自己的影子促膝交谈了。

你不是坏人。莫小北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了。

下了夜班,莫小北累极了,回到家,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趴在床上睡着了。梦里,她感到了冷,紧张急迫的冷。她伸出手,在床上摸索着。突然,她感到她的手被另一只手抓住,接着,整个人被拥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有泪滴在自己脸上,凉凉的,又暖暖的。她的身体慢慢苏醒了。她听到了河水呜咽的声音,枯枝折断的声音,还有,你相信我是坏人吗?这次,能和你聊聊吗……这个声音反反复复在耳边追问,温柔又伤感。莫小北感到身体有种强烈的渴望,她渴望化成水,流到大海里,随着波涛一起沉浮。她就这样浮浮沉沉地一口气睡到日落黄昏。

在半睡半醒间,她又变成了水无痕。她终于完成了那道江湖密令,却发现被她刺杀的人,真的就是罗浩。那一刻,她终于有了解脱的感觉。可当她从梦中醒过来,心立刻被无边无际的恐惧填满,她不敢动,怕一动就又跌进了梦里,再也回不来了。就在这时,她接到了小南的电话。

我要走了。小南说。

走了?去哪里?莫小北迷迷糊糊地问。她还不想醒。她真后悔给他留了电话。

和别人出去打工。

嗯,好。她说。

你,能不能来送送我?小南轻声问。

为什么?你在哪里,现在?

火车站。

都到车站了,还送什么?莫小北没好气地嘀咕着。

因为,别人都有人送……你来好不好?我就说你是我姐。

莫小北握住手机的手不会动了,她静默了一会儿,从床上爬起来,出了家门。此刻,已是万家灯火,火车站前的路灯摇晃出一地暗影,各种小吃摆满了路边,散发出艳俗的香味。她问他,你准备去哪里呢?

小南四下里看了看,秋风已遁,剩下干枯的冷,他踌躇着,好半天才说,去哪里都行,只是……无论到哪里,都只想,做个好人……莫小北刚露出的半片笑瞬间凝滞在嘴角,只管盯着来来往往的旅人,好半天,眼泪才汹涌澎湃地流下来。

当晚,莫小北不用上夜班,可她还是来到了小河边,坐在长椅上。她突然感到一种美好,尘埃落定风云流转的美好。身旁那些凋零的花,枯败的叶子,河面上深褐色的光影,都成了月光下被接纳的灵魂。她感觉自己沉在一个幽沉的紫色世界里,变成了传说中的羽族人,背生双翅,浑身上下都充斥着野性之美。

她戴上耳机,开始听歌。好久好久没有听歌了,都记不清有多久了。

她微闭着眼睛,沉浸在大提琴美妙沧桑的旋律中。还是那首《沧海男人心》。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感觉肩上重了,一个硬硬的东西顶住自己的右肩。别动!一个低沉冷酷的男人声音,把该掏的都掏出来,快点!

莫小北心里一沉,她迅速地看了眼周围,一片凝滞的静,只有河对岸的居民小区,剩下几点零星的灯光。

慌乱中,莫小北碰到工作服兜里一个硬硬的东西,是一块玻璃碎片,大概是上班倒碎玻璃时,不小心掉到里面的吧。她的眼里瞬间流下了泪,冰冷冰冷的,带着无法回头的虚无。这一刻,她忘掉了所有,曾经的伤痛,再也回不了的过去,还有水无痕。一切都不可能倒流,她只是莫小北,谁都不是。一辆车朝桥这边开过来,雪亮的车灯,像来自天堂。

莫小北脑子乱极了,一切都成了幻影,她突然想起小南的话……莫小北握住玻璃碎片,以无法回头的速度和勇气转过身,冲着那个坏蛋大喊一声———

我只想做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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