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天堂
2018-09-10娄光
娄光
连续几天,浩平已经不止一次走上这座大楼,也已经有人在注意他。这是一座很高的大楼,是城中最高的建筑吧,顶层上方有一个圆形的不锈钢圆球,在强烈的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芒,圆球是敞开型的,圆球四周避风的设施很好,但是迈出防护栅栏,人一下子就置身于天地之间,仰头是蓝天白云,低头则是苍茫大地,或许在栅栏之外,人可以连接天地的。
他已经扔掉了手机,他患了手机恐惧症,害怕手机的任何铃声,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关系。没有人知道他叫浩平,他的衣着依旧整洁大方,但是他的面容却极其憔悴疲惫,或许正是因为他憔悴的面容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浩平来到了顶楼的大球内,刚走下电梯就朝那排防护钢栅栏走过去,顶层钢球的防护门并没有鎖,推开走出去,就可置身于栅栏之间,手把栅栏望下去,道路如小学生用的小钢尺,路灯也显得极其昏黄缥缈,在钢尺的边缘上稀稀落落地排列着,犹如垂头丧气的火柴棒,来往的车辆如同带有暗光的甲壳虫。而来往的人流则如蝼蚁模糊不清。抬头一望,天昏沉沉的,云层很厚很低,似乎要下雨了。
浩平用手撑住栅栏,怯怯地探头向下望去,心里想,就这么一跳,会是什么结果呢?这么一跃,是否会立刻进入一个美妙的世界呢?能否一下子在社会上引起轰动,恒泰建筑公司的年轻老板跳楼自杀;或者只是像摔破一个鸡蛋一样,只“扑”地留下一声,什么都没有,一切皆无。
不过,浩平想,这倒是一个绝佳的跳楼的地方,在这块稍微突兀的建筑上,平滑整齐,整栋楼没有任何遮雨棚或突出的空调支架,旗杆能勾住衣服和衣领的东西,算是选对了地方吧。浩平抬起头来,心里嘲讽地对自己说,干了这一年,这可能是做得最顺利的一件事吧。
浩平缓缓地退了回来,手把住栅栏在屋檐下坐下来,不敢再看那遥远的地面。心里总是还有些牵挂的,总想在最后的时刻要找人交待些什么。由于欠债太多,每天都有要债的人堵在门上,妻子早已带着孩子离他而去,他的心里对妻子和孩子是有些愧疚的,他们出去生活能好吗?按说,妻子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离他而去,是让人愤怒的,可是自己怎么就进了寸步难行的境地?没有了手机,这几天他们怎么样了?
本来都是为了生活的美好来干工程的,可想想欠工人们的血汗钱,他的心里也难受,他实在没有能力再承担这些良心的谴责了。
“还等什么?”
浩平刚坐下来,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他这才注意到在栅栏的另一端坐着一位同样姿势的女人。
“你……说什么?”浩平惊讶地问。刚才他对空间过于专心了,竟然没注意到在这天地之间、紧凑狭窄的空间中还坐着一个女人。
“我说,你还等什么?”女人加重了声音,转过脸来,长发像一抹黑布一样甩了甩,眼光出奇的冷漠。
“我不着急。”浩平耸了耸肩,他有点儿不快,但是他注意到女人也就是三十多的年纪,很清秀,也很憔悴,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让他有些生气,但是在这个环境里,他抑制住了:“我有的是时间。”
“时间?”女人突然尖声笑起来,在楼顶之上,这笑声有些恐怖。
“你来得早,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浩平有些揶揄地低声说,转过头去不理她。
女人笑了一阵后,静了下来。
“你这话说得不错。”过了一会儿,她又低声对浩平说道:“我早就该跳下楼去了。”
说完,低声抽泣起来。
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浩平心里说,在这里也能碰到这个倒霉透顶的家伙,真是走到哪倒霉就跟到哪。
“别哭了。”浩平只好低声劝慰她,“要面巾纸还是手帕?”
“谢谢,我自己有。”女人停止了哭泣,话说得很礼貌,“真抱歉,我妨碍了你的事。”
浩平急忙说:“别,没关系,反正你先来。”
女人先是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又低声说道:“能问你个问题吗?”
浩平心里有些烦,就先放话给她:“请你不要问我为什么要跳下去之类的傻问题。”
“这么高的地方———我是说会……会不会很痛?”女人试探着低声问。
“我怎么知道?”浩平叹了口气说,“我又没试过,怎么会知道?”
一阵风刮过来,在这空廖的高处,再小的风也有些呼啸尖锐,单听风梢儿的呼声,就让人感到恐惧。
“我最怕痛。”女人说,“风有些大,我可以移过来,离你近一点吗?”
“都这个时候了,随便你吧。”浩平说。
女人开始往浩平这边移动,在身体挪动之前,随手递过来一件东西,让浩平为她帮忙接住,使浩平惊奇的是她递过来的是一顶遮阳帽。
浩平惊奇地望着她:“怎么?你还戴着帽子?”
“我不想把自己晒黑。”女人说,“我这是第三次坐在这里了。”
“原来———”浩平迷惑了,“原来你是来欣赏风景的?”
“不,不,不!”女人着急起来,“我真的是来自杀的。”
女人平静的语气让浩平真的震惊了,他点着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我不相信。”
女人扭头看了看浩平,注意了浩平全部的举动,突然起身,做出了半蹲要往下跳的姿势。
“你现在……?”
“你想阻止我吗?”
“阻止你干嘛?你最好等我把烟抽完,再……”
“什么?”女人猛然坐了下来,“什么?等你抽完烟,现在的人啊,真是冷漠到极点,连起码的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了。”
“同情心会逼死人的。我就是因为同情心,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什么?”女人竖起了耳朵,“你可以对我说说你。”
“我是个包工头,跟着人干建筑。”浩平自嘲地笑笑。
“天!”女人惊讶地叫了一声。
“不说了,今天说这些有什么用?”浩平咽下话去,扭头用疑问的目光望着女人,“你呢?怎么想不开了?”
“唉!”女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能不能给我支烟?”
浩平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过去,烟盒只剩下一根香烟。女人抽出来,浩平向女人移了移身子,替她点上了香烟。
他们身体靠得近了,浩平发现,女人其实真的很漂亮,清秀是远观,近看更耐看,她穿着一件高档的米色风衣,由于坐着,露出细长的小腿,脚上穿着一双鲜红的高跟皮鞋,红色很怪,也很刺眼。
“我听人说,人死前穿红鞋,到阴间会走得快。”女人留意到了浩平的神情,像是在用话回答他的疑问。
“鬼需要走路吗?我看……算了吧。”浩平也不知道这话的意思了,是阻止还是规劝呢?他又接着说,“对了,我叫浩平,你呢?”
“雨素。”
浩平一怔,身体好像冷冷一抖,这名字怪,听起来仿佛耳熟,对这名字他肯定有印象的。
“怎么?知道我吗?”她肯定察觉了浩平片刻之间极其细微的变化。
“不,不。”浩平急忙摇头,“名字好奇怪,认识你很高兴。”
“这真不是交朋友的地方。”雨素嘴唇动了动,声音很低,“不过,临死前有个人,特别是个女人陪你聊聊,实在不错。”
“也算患难见真情吧。”浩平说完又后悔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样的话,来这样的幽默。
说完,两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浩平起身。
“你要干什么?”雨素惊恐地望着他。
“我下去买盒烟。”浩平边说边探头往下看,“这么高,听人说在坠地前的几秒钟里,他的一生会在眼里重演一遍。”
“那一定———”
“又悲伤,又有趣。”浩平说道,“我去买烟,马上就回来,要做什么,一定等我回来,好吗?”最后一句话,语调儿极其温柔。
雨素仰起脸看着他,眼神有点迷茫。
“为什么?”她轻声说,“我做什么,要请示你吗?”
“不,我想———”浩平苦笑笑,“或许我们可以一起———”
雨素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然后笑了起来,这笑很真诚,又很天真,“人们会以为我们是对殉情的恋人哪!”
“管他们怎么想。”浩平也笑起来,“说好了,我去买烟,立刻上来,你抽什么牌子?”
“细支长寿。”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天!在这个时候竟然抽的是“长寿”。
浩平乘坐着电梯下了楼,路过他驻足观楼的地方禁不住又站下来,抬头望着楼顶。一些注意到他的路人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他向上望。
“上面有什么?”一个保安问。
“什么都没有。”浩平说,“我只是觉着高才望的。”
“神经病吗?”保安咕哝着走开了,但是浩平还在继续往上望,他仿佛看到一双红色的皮鞋的脚,已经伸到了栅栏外,在那儿摇晃着仿佛要踏着白云慢慢地走下来。
浩平感到时间有些紧,尽量快地小跑着,急匆匆地回到原来的地方,把一只方便袋放到雨素的面前:“烟、饮料、口香糖,还有点心。”
“你还会体贴人的。”雨素笑了笑,“这年头儿还有你这么细心的人,想不到。”
“你真是过奖了。”浩平說着,抬起头来,他说,“这里云很厚,也许会下雨。”
“希望不要。”
“我们一起跳下去,老天爷下雨,是在为我们哭泣哪,挺壮烈的,叫作天地同悲。”
雨素回过头来,微微笑了笑,口气温柔地说:“不想告诉我你的故事吗?”
浩平收回远眺的目光,停留在雨素的脸上,她的目光既温柔又好奇。
浩平长叹了一口气:“我是学建筑设计的。大学毕业后我没有回农村,在一家建筑公司打工。公司不太景气,我就组织民工成立了个工程队,成了包工头。结果越干越累,工程干完,付款时分管的部门太多,款积压得严重,总是烧不完的香,款总下不来,为了保证民工发工资回家过节,到投资公司借了高利贷……结果,越陷越深……”
“如果你早认识我,我可以帮帮你。”雨素低声说。
“帮我?帮我什么?”浩平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帮你要钱呀!”雨素说。
“你帮我要钱?”浩平眨了眨眼睛,他盯着雨素,嘴里又默念了几遍这个奇怪的名字,是呀,他总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他隐隐地想起来,好像同工程上的伙伴谈起过这个名字,好像与有关部门的主管领导有关吧!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盯着她:“你是———”
“你就为这点事自杀吗?”雨素转移了话题,又自嘲地笑了笑,“是呀!那时候你这么个小工头怎么能认识我?”
“这还不够吗?我现在一无所有了。逼债的人堵着门,欠的款又不给,还有什么活路?活也对不起那些干活的民工呀!”浩平越说越激烈,等平静下来,他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在抓着雨素的手。
雨素有点不安地缩回手来,抱住了膝头。
浩平又叹口气:“唉!你呢?你养尊处优,生活富足,是多少女人追求的目标,怎么看也不像会跳楼的人。”
“不是这个意思。”浩平想找个恰当的字眼,“我是说,———你看起来挺让人羡慕的呀!”
“真谢谢你。”雨素轻笑了一声,“我是有工作的,我想把工作做好,可他有权,能左右我的未来,我不是故意巴结他,可他掌握着我的一切……,大家还叫我‘二奶,骂我是狐狸精……”
“因为这些?”
“现在他被‘打了,周围的人都耻笑我,骂我,说我罪有应得。我抬不起头来……”雨素低低哭泣起来,“我抬不起头来,没法见人……”
“你就———”
“我有什么办法?”雨素摇了摇了头,“过了所谓的好日子,就该罪有应得吧。”
四周安静下来,两个人同时睁着空洞的双眼望着前方。天空飘起了雨丝,风也刮起来,雨滴落在他们脸上,凉丝丝的。
“我们走吧!”浩平扶起了雨素,“小心,别滑倒。”
两人走进不锈钢铁球,挤进了电梯里,电梯里有好多人,他们又回到了现实生活中。生活很嘈杂,但是电梯里并没有人认识他们。
两人出了大楼。浩平为雨素叫了出租车。车来了,雨素上了车,浩平突然上前,抓住车门,示意雨素摇下了车窗玻璃。
“雨素。”浩平郑重地叫了她的名字,“下周,这个时间碰个面好吗?”
“好啊。”雨素应了,“在哪?”
“还在上面。”浩平仰起了脖子说,“一个最靠近天堂的地方。”
出租车走远了,浩平心里说,但愿那天不再下雨,是个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