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菊花
2009-12-24张运涛
张运涛,河南省作协会员。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 ,中短篇小说多次在《文学界》《四川文学》《鸭绿江》《山花》《清明》《黄河文学》《小说月刊》《辽河》《安徽文学》《翠苑》等刊发表,并有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转载。
眼镜的生意是从玲玲找了一个志愿兵开始好起来的。
按说哩,王畈的女娃子是不愁说婆家的。王畈这地方,不说山清吧,水秀还是名副其实的。淮河兜兜转转,到了王畈,步子就有些迟滞,像一根飘带斜搭在王畈的左肩上。大凡有水的地方,人也就有了灵气,而沾了灵气的女娃子就是古人所说的冰肌玉骨吧。你看玲玲,皮肤还像一个刚出生的娃娃,嫩得谁见谁都想上去掐一把。还有莲花嫂,嫁到王畈的时候身子还没长开,现在呢,该凸的凸,该凹的凹。虽说胖了点,可人家胖得让你打心眼儿里欢喜。要是把女人比成坡地里的瓜的话,那玲玲就是眼瞅着快要熟的青瓜,莲花嫂则是刚刚落了蒂的熟瓜。
玲玲的亲事订下之前,已经见过四个男人。搁王畈这一片,女娃子见过两三个男人还没有订下亲事的话,就会给人留下风流的坏名声。也不是王畈人封建,见面之前媒人跟家长早已经合计过双方家庭的情况,到了见面那一步时基本上已经八九不离十了。玲玲是王畈的人尖子,哪个男人不想掐?想掐的男人多,还得考虑考虑自身的条件。那些想攀亲却连面都没见上的男人就不用说了,多了去。媒人也清楚,虽说吃了人家男方一顿两顿的,觉得条件不好的还是提都不提,提也白提。女娃子哪个不在乎自己的名声?玲玲心想,对象对象,他对不上我的相能怨谁?风流就风流吧,由他们说去。谁也想不到,玲玲最后凭一张相片就征服了志愿兵。志愿兵虽说不算城里人,好歹也是吃商品粮的,回来就是国家干部。玲玲本来已经相上一个了,还见了面。后来的媒人不知道,拿着玲玲的相片让志愿兵看。玲玲只好悔亲。一般家庭是不许女娃子悔亲的,即便对方家里出了啥大事,或者对方得了啥重病。玲玲死活要悔,这样的机会对于玲玲,对于王畈任何一个女娃子都是难得的。这一来,玲玲一下子就把王畈其他女娃子们远远甩到了后面。
相片是眼镜照的。
乡下人不说拍照,说照相。玲玲本来底版就好,眼镜的照相技术又好,两好加一好还不得最好?玲玲其实还没有见过志愿兵,既然都当兵了,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志愿兵也没见过玲玲,志愿兵刚刚休过假,总不能去部队上相亲啊!志愿兵看过媒人寄来的相片,这就算对上了。志愿兵跟家里说,下定物吧。定物是王畈人自己的说法,其实就是男方给女方下的定情物。城里也下,城里人的定物是箍在女娃子手指上的戒指。乡里女娃子不要那不中用的戒指,她们要的是缝纫机、手表、收音机……至于猪肉多大的块,馓子筐多大,就看男方的家底了。在王畈,下定物是男女结婚之前的一次大礼,确定女方身份,同时也诏告亲戚四邻,这朵花已经有主了,不能再来掐了。
王畈的女娃子开始疯了似的照相。照相好啊,眼镜站在相机跟前手一捏,咔嚓,一刹那,永恒了。女娃子们不仅想要永恒,还想照着玲玲的模式也找一个吃公家饭的。王畈人只要一赶集就能见到吃公家饭的,他们要么虎着脸站在柜台后面,要么枯坐在办公室里闲扯,让乡下人是又恨又羡。见到眼镜他们才知道,都是公家人,镇上的跟城里的区别大了呢。镇上哪个公家人戴了眼镜?人家城里下来照相的,斯斯文文,得读多少书才能戴眼镜啊,一百本,还是一千本?女娃子们叫不上来人家的名字,就喊人家眼镜。眼镜也不恼,谁叫都答应。其实眼镜是应该高兴的,这个年龄的女娃子们正碍口,平常根本不跟未婚的男人说话。
眼镜一般都是周末来王畈。那个时候的星期六还不算周末,只有星期天。小南猜,眼镜肯定是一个星期天去秋湾,一个星期天去前进,再一个星期天就来王畈了。
小南听说眼镜来了,也跟着嫂子跑去看,看城里下来的眼镜,看人家大姑娘小媳妇照相。到了那儿,嫂子扎在一堆小媳妇中,把小南撇在一边。小南心里就有怨气,人家大姑娘照呗,嫂子她们这样的小媳妇也来凑啥热闹?偏偏还就这些小媳妇热闹,不远不近地跟眼镜逗嘴,好像结过婚就领到了什么许可,比别人有了某种优势。小南这些女娃子家的,在外边看小媳妇们将眼镜弄得脸红脖子粗的,既心疼又妒嫉,却扛着脸不吭气,好像不屑跟她们争。
眼镜从那块厚厚的黑布下面钻出来,自言自语道,没胶片了。小南心想,唉,咋恁快就照完了。小南有些失望,这热闹这么快就了了,真是没趣。黑布又一次把眼镜的头和相机罩住,大姑娘小媳妇们都屏声静气地候着。眼镜重新装了胶片,莲花嫂就推身边的小南,你跑来恁早,咋不赶紧照?小南一听,身子赶紧朝后缩。
小南既想热闹,又不想让人家注意她。至于照相,压根儿就没想。没有娘,爹哪知道操她的心。虽说嫂子已经进了门,但嫂子哪能跟娘比。吃饭的时候哥笑小南,咱南南也到该照相的时候了。小南听了,头一低,脸就红了。小南多想爹能给她五毛钱啊,五毛钱就能洗两张同一底版的相片了。小南知道,哥只是在逗她玩。小南就难过起来,要是娘在,娘肯定早就开始给小南张罗婆家了。
小南只照过一次相,很小的时候。要说也不算小,应该有十岁了吧。那时候娘还活着,小南站在娘的前面,娘坐在一个高椅子上。那张相片夹在墙上的小相框里。相框是哥上学时得的奖状带的,一个镜框,相片稀稀松松地随便放在红色的奖状上。小南最喜欢爹娘两个人的半身照,娘的头发很短,很革命的那种,看着就精神。娘的脸呢,白白净净的。小南最喜欢娘的嘴唇,娘的嘴唇上涂着红,红得人心疼。红是照相的后来涂上去的。小南读书的时候,最喜欢画画课。画画课上有彩色蜡笔,小南就学人家照相的,把教科书上女娃子的嘴唇都涂上红,衣服涂上绿。那些涂过颜色的纸张,就像现在的彩色插页,五颜六色的,小南回到家里还喜欢翻。
哥春上结婚的时候也照了一张,还没有来得及插进相框里。嫂子那时候还是个姑娘,缩手缩脚的,不敢朝哥身上靠。要不是相片只有他们两个人,谁能想到他们是两口子。
小南其实才十六岁,说婆家还有点早。眼镜来的时候,小南只远远地看,不敢朝前冲。一个女娃子家,急着照相,还不是急着找婆家?不能让嫂子她们笑话。从春上开始,眼镜就来得更有规律了,每个月一趟。偏偏吧,眼镜来的日子正好也是小南身上来的时候,小南觉得眼镜好像故意的似的。因了这个,眼镜一来,小南就莫名地紧张。
清早起来,小南的老朋友又来了。一到那两天,小南心里总是抱怨,怎么生成女娃子了,麻烦不说,还痛。现在不一样了,肚子痛点小南还是高兴的,毕竟眼镜又要来了。吃晌午饭的时候,小南听到玲玲赶三赶四地从门口过去,刚盛好的一碗南瓜汤也吃不下了。小南看看爹,爹说,今年的南瓜没有去年的甜。小南把自己的碗放下去,嗯,一点也不甜。爹连去年的南瓜甜不甜都记得,却不记得小南已经十六岁了,成大姑娘了,快到说婆家的年纪了。
见小南起身,爹虎着脸,都恁大了,还疯个没完。喝完再走,猪食都弄好了,不喝浪费了。
小南心想,还知道我大了啊?
嫂子在一旁笑,咱南南大了,哪天让眼镜也给南南照一张。到时候,也找个军官。
要是哥这样说,小南就会作势去捶他。嫂子不一样,没有了娘,小南还指望嫂子给她说婆家哩。
哥跟爹说,给南南五毛钱吧,南南也该照相了。
小南觉得幸亏还有个哥,要是只有爹,自己还不得一辈子做大姑娘?手里攥着五毛钱,小南撇下嫂子朝东头走。说是走,小南哪能沉住气?没人的时候甩开双腿就跑一阵儿。等到嫂子出了门,早没了小南的影。到了东头,大家都在看上次照的相。相片当然不带彩,显不出皮肤的黑白,分不出粗糙细腻,却比真人好看。玲玲的是张全身照,两寸,长方形的,人塞得满满的,没有浪费相片的空间。小南看得出来,眼镜给玲玲洗相片的时候是用了心的。莲花嫂也照了张全身的,还是三寸的,相片上人只占了一半的空,多浪费啊,比玲玲的贵一倍呢。
眼镜已经支起了相机,准备再给玲玲照。玲玲会照相,摆出来的姿势都很上相。玲玲咋能不会照相呢?眼镜每次来她都要照,说是志愿兵每个月都要她寄一张相片过去。小南听别人说的时候,心里酸酸的,我照的相给谁看呢?小南真希望嫂子赶紧给自己说一个婆家,小南也想像玲玲那样,心里有一个人。小南不是想男人了,小南是觉得,除了干活吃饭,自己的日子没啥盼头,没啥念头,就像一座房子,里面啥也没有,空荡荡的。小南寻思着,这房子不能老空下去,得住进来一个人。这个人不是死去的娘,也不是活着的爹,更不是哥,得是个陌生的男人,喜欢她,是不像爹也不像哥的那种喜欢。这种喜欢不能说,要藏在心里,最好是藏在心的褶皱里。啥时候一想到有这么一个人,心里就偷偷地笑。干活的时候心里有奔头,睡下的时候念着天早点明。至于这个人的长相,小南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早想好了,不用太高,得白净,说话不能粗声粗气的。不戴眼镜也行,但至少得比自己学问高,初中毕业吧。想归想,这话可不能说,娘活着也不能说。女娃子家的,还不臊死?
照相的毕竟女人多,女人原本也是腼腆的,但是聚成堆就不一样了,聚成堆无形中就互相壮了胆。就说莲花嫂吧,别看她这会儿风风火火的,平时男人多的时候莲花嫂说话也是小声小气的,怕男人拿她开玩笑。莲花嫂虽然也反击,却没有底气,脸红着。男人的话就越说越到位,往往一竿子插到底。
小南注意到,莲花嫂穿了件裙子,碎花,白底。那个时候,大白天敢穿裙子出来的不多。有,也多是生了娃的,像莲花嫂。嫂子还没有生娃娃,小南有点幸灾乐祸,没有生娃娃就等于还没有拿到穿裙子的许可,就得跟小南她们一样,规规矩矩地穿着长裤。也有耐不住性子的女娃子,天黑后偷偷穿上裙子到桥头上纳凉。这当然是不合规矩的。她们一方面试图躲开人家的眼睛,一方面又隐隐地藏着不甘,黑暗中盼着有人来注意,搞得女娃子们一惊一乍的。
莲花嫂的汗衫是自己缝的,大街上最常见的布料,暗竖条。莲花嫂在脖子下面开了个叉,缀了三颗白扣子,一下子就显出不同来。玲玲当然穿着长裤子,上身是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小南一看她们的装束,照相的热情就下去了。小南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咋照?
嫂子拽拽小南的衣服,看玲玲那样儿!她哪有我们南南好看!你赶紧照一张,兴许咱也能找个志愿兵,压压她的兴头。
嫂子其实声音很低,小南却觉得嫂子的声音大得像大队部房顶上的喇叭。我哪有衣服啊。
小南说的也是实话,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照相也不好看啊。这话偏被一旁的莲花嫂听到了,哈哈笑起来,小南,你没有衣服?光屁股来的啊。
小南赶紧双手抱住自己,好像身上的衣服真的被莲花嫂剥走了。一圈人都笑,眼镜的脸红了。小南心想,又不是说你光屁股,你脸红啥啊?
眼镜跟王畈的男人不一样,除了脸上多架了副眼镜之外,还像个刚过门的媳妇。小南不知道眼镜要是在男人堆里会不会跟王畈的男人一样说粗话,跟小媳妇们动手动脚。
这个时候,小南看到眼镜又钻到黑布下面了。眼镜的镜头前没有人,连老人娃娃都没有。莲花嫂啧啧地感叹,城里人真是浪费啊,一张相片就照了几朵花。
眼镜照的是野菊花。照完之后眼镜还跑到野菊花跟前,端端正正地瞅了很久。野菊花花瓣很小,像微缩版的向日葵。这种花乡下到处都是,田间地头,零零星星。
眼镜从王畈返城的时候,天已经不早了。眼镜推上他的大链盒车子,一骗腿儿,骑上走了。王畈当然没有大链盒车子,王畈的路都是泥路,一下雨泥就缠住轮子,大链盒子能派上用场?小南心想,就是有大链盒车子,眼镜上车的那种好看,咱乡下人也学不来。
小南本来想趁人家回去做饭时照的,又怕眼镜摸到太晚,王畈离城还几十里路哩。路上黑灯瞎火的,又是月黑头,眼镜可别骑到路边的沟里去。下个月吧,下个月眼镜再来小南发誓第一个冲上去照。人家都散了,小南还在那儿兜兜转转。小南是想看看那簇野菊花,啥花儿能让城里的眼镜心甘情愿地费了一张胶片?小南蹲在野菊花前面,学着眼镜的样子也端端正正地看。花只有四朵,两朵昂然挺立着,另两朵好像有点害羞,垂到一边。
小南真希望自己也变成眼前这花儿,变成第五朵,哪怕藏在那四朵的下面也行。
小南几乎每天都去看眼镜照过的野菊花。一天,两天,野菊花还是那样,很饱满很精神地昂着头。小南希望野菊花别谢得那么早,等着下一次眼镜来看。小南只好盼着身上下一次来,身上来了眼镜也就来了。
玲玲在外面喊小南,走啊,眼镜来了哩。小南心里一紧,听玲玲这话,好像知道她小南一直在盼着眼镜。玲玲接着又叫了嫂子,小南才放下心,都盼着哩。出门前,小南还是先钻进里房,看看头发乱了没,衣服端正不。看着看着,就把镜子当成了相机,也学着玲玲的样子摆了几个姿势。心说,这样的女娃子,哪一点比玲玲差啊。
野菊花还在那儿,眼镜肯定看到了。小南心下喜悦,好像那野菊花是自己跟眼镜两个人的秘密。
嫂子早和那帮小媳妇们围住了眼镜,问这问那的。嫂子做姑娘的时候也跟小南一样,第一次来小南家里老是勾着头,话都不敢说。小南奇怪,怎么女娃子结过婚就变了,变大方了。小南就想着自己也赶紧跟心里住的那个男人结婚吧,结过婚小南就能大大方方地跟眼镜说笑了。玲玲问,小南感冒了?小南摇摇头,才感到脸烧得烫人。
大姑娘小媳妇都在七嘴八舌地评着人家的相片,小南也加入进去,夸张地从人家手里抢来夺去的。小南还看到那张照花的相片了,相片上没有一个人,深深浅浅的都是野菊花。野菊花开着细碎的小花,花骨朵很饱满。花瓣四周有点虚,像太阳的光晕。啥东西咋一到眼镜的相片上就好看了呢?小南觉得眼镜真是不一般,一抬头,那两个小太阳正照着自己。小南心里哗啦一下,一块结了多年的冰就化了,小南的身子就化成了水。
地上的水跟天上的水连成一片。出进王畈的都是土路,早泥了。眼镜的大链盒车子上不了泥路,回不了城,只好在王畈借住一晚。雨歇了,家家厨屋上烟雾缭绕,粥香弥漫在空气中。放牛娃也回来了,一声紧似一声哞哞地叫,唤掉队的牛娃子。这是乡下做饭吃饭的时间,大姑娘小媳妇们仍挪不动脚。小南多希望嫂子能留眼镜到家里住啊。小南知道,其实,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也都想留眼镜住到自己家,谁好意思说?
哥来了,喊嫂子小南她们回去做饭。哥看到被冷落到一边的眼镜,一把拉住他的手,走,去我们家吃饭去。
哥,今儿黑做啥好吃的?小南其实很少当面喊小北哥,除非是在别人面前。
哥说,南南快回去,洗两个咸鸡蛋煮煮。
第二天早晨起来,眼镜给小南他们照了全家照。哥说,眼镜,给我们南南也照张吧。嫂子推着小南,就是,赶紧给我们南南照一张吧,人家都等你一月了。小南听着好像是说自己等婆家等了一月似的,脸刷地红了。
小南被嫂子推到相机跟前。眼镜头埋进黑布里,问,要多大的?
小南说,全身的。
眼镜又问,几寸的?
小南说,跟上次玲玲姐的一样。
眼镜哦了一声,在黑布底下喊,把额头前的头发捋好,别遮着眼睛了。
嫂子也在一边指挥,站直喽。
哥逗她,笑一笑。
小南在众人的指挥下,更加手足无措。眼镜说,注意,别再动了。一边从黑布下钻出来,快步走到小南跟前,扳住小南的双肩朝一侧斜了下。小南的身体还是第一次跟男人接触,有点僵。眼镜的身体就成了大毒太阳,手是灼热的,眼睛是灼热的,把小南的身体烘得热乎乎的。小南又成了一滩水。
相片送来的时候,小南正在那簇上过相片的野菊花跟前。小小的花瓣,不像刚过门的新媳妇,艳得撩人;也不似奶过三四个娃娃的女人,俗得腻人。小南越看越觉得野菊花好,不艳不俗的,就像十五六岁的女娃子。一阵风吹过,野菊花在风中颤颤地摇摆,像被谁胳肢了腋窝。
太好看了。相片上小南头抬着,眼睛有些迷茫,似乎要低下去,女娃子的羞态刚刚好。照相的时候小南总觉得那相机就是眼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她。哪有男人这样肆无忌惮地看过小南?小南心里一恍一恍的,眼神就有些虚。相纸也是玲玲那样的,小南修长玲珑的身子恰好站满了整张相片。莲花嫂说,比玲玲的那张还好看呢。小南想,这话倒不假,自己都觉得好看。
传到玲玲手上,玲玲说,这张给我了啊。小南本来舍不得的,还是没有拒绝。一式两张的相片,另一张都是给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的。再说了,玲玲拿了自己的相片,要是叫志愿兵的战友看到了,指不定真能找个志愿兵呢。
晚上,爹就着煤油灯看了,合不拢嘴。哥也是。嫂子看后顺手就存了起来,小南知道嫂子要把相片给媒人。有了这张相片,咱小南还愁说不到好婆家?
乡下的冬天是农闲季节,老人娃娃坐在太阳底下晒暖抓牌,小伙子大姑娘忙着相亲结婚。小南看了好多男人的相片,都摇了头。摇到最后,连媒婆都生气了,小南你到底要说啥样的婆家啊?女娃子难说婆家的有两种,一种是长得不好看的,一种是长得太好看的。小南当然属于后者,除了玲玲,小南自信自己的相貌在王畈还是数一数二的。其实呢,小南一点儿都不算挑剔,要求也不高。又不像玲玲,小南到现在连一个男人都没见过,小南更不想悔亲。
过小年的那天,玲玲来找小南赶集。路上,玲玲从怀里掏出一张相片,说是志愿兵的战友。相片是三寸的,小南还从来没舍得照过这么大的相片。志愿兵的战友背着支步枪,飒爽英姿。小南知道玲玲的意思,只说,比眼镜照得好。玲玲说,等你回话哩,中不?人家也是志愿兵。玲玲这样说,其实已经把小南也划成了王畈的人尖子。在王畈,玲玲没把谁放在眼里,除了小南。现在玲玲说话的口气,好像她跟小南都已经是志愿兵的家属了。
小南说,晚上再跟爹商量商量。
玲玲不太相信,人家志愿兵都找着你了你还有啥商量的?
小南不喜欢玲玲的语气,好像女娃子能嫁上志愿兵就算是烧上高香了。小南也不是觉得志愿兵不好,志愿兵衣服上有四个兜,威武着哩。可小南其实并不满意,小南不想啥事都跟玲玲一样。为啥偏要找一个志愿兵?小南没有玲玲心气高,只想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婆家。那个人可能是志愿兵,也可能是乡下的农民,不好说。
到了镇上,小南想买张小凤仙的相片。小凤仙可不是啥大仙,小凤仙是电影《知音》里的女娃子,好看得跟新开的野菊花似的。小南想把小凤仙挂在自己的床头上,眼镜再来的时候她也照着小凤仙的扮相照一张。新华书店卖年画的人说,早没了,上集就卖完了。
直到睡觉的时候小南也没有跟爹他们说起志愿兵的事。躺在床上,小南睡不着,不是想那个志愿兵,小南觉得自己找的那个人不应该是那样的。应该是啥样,小南也说不清,反正是相没有对上。小南的意思并不是志愿兵不威风,问题是所有的志愿兵都威风,所有的兵都一样,就没有什么区别了。要是都站成一排,玲玲指不定将人家的志愿兵当成自己的志愿兵呢。想到这儿,小南忍不住笑了。
第二天吃罢晚饭,爹悄悄问小南,志愿兵可是公家人,公家人你都不愿意,你想找啥样的?
小南知道,玲玲已经跟爹透气了。公家人咋了?镇上的公家人还不是那样?反正那个人不是我想的。
爹生气了,声音也高了,你想啥样的?犁田的还是耙地的?
我想找个戴眼镜的。小南自己都愣了,不知道咋说出这话来。自从眼镜到了王畈,小南再也没有说过眼镜这两个字。小南也知道眼镜不是人家的真名,可还是觉得这两个字拗口,烫嘴,叫不出来。
嫂子说,哦,咱们南南是看上那个眼镜了。
爹说,眼镜好是好,可人家是城里的公家人哩。
嫂子这么一说,小南才意识到,原来眼镜早就在自己心里住下了哩。眼镜就眼镜呗,反正已经说出来了。眼镜有啥不好?要是能嫁给眼镜这样的城里人,还不比志愿兵强?小南也不要眼镜啥定物,给小南照多多的相片就好了。把相框塞满,墙上挂满相框……
想着想着,眼镜就来了。眼镜来了小南比哪次都畏缩,好像人家都知道眼镜住到她小南心里了。小南心咚咚地跳,像要蹦出来似的,快按不住了。自己咋都不是自己了呢?小南跟在人家后面,不远不近地看着眼镜。小南生怕眼镜看出自己的心思,心思那么密,可得捂严实了。眼镜呢,好像也总在看着小南,无论小南躲在哪儿,一抬头,准能碰上眼镜的眼睛。小南心里美滋滋的,眼镜每次来王畈还不是冲着她小南?
莲花嫂就是那天晚上不见的。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哥猜,还不是跟那个眼镜跑了?嫂子说,跑还不该跑啊?莲花嫂容易吗,男人不中用,总不能空守一辈子啊。小南奇怪,莲花嫂的男人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说不中用?小南追着嫂子问。爹在后面怪小南,女娃子家的,别乱打听大人的事。
小南不服气,嫂子才比我大四岁,她是大人我就不是了?嫂子被逼不过,只好悄悄地跟小南说,莲花嫂的男人去年冬天跌进水塘里,做不成男人了。小南听得似懂非懂,却不敢再问。眼镜那么腼腆的一个人,咋就敢带着莲花嫂跑了呢?小南的心,又变得空荡荡的。
这一个冬天,王畈又有几个大姑娘出门了,眼瞅着小南也成大姑娘了。眼镜呢,好像只来过一次,小南替那些女娃子们急。野菊花的枝叶还黄黄的,没有一点生机,女娃子们哪知道,野菊花不开眼镜就不来,眼镜来了女娃子们才能照相,拿了相片才好相对象啊。好在这种小碎花的花期还算长的。碰巧小南身上又来了,来了有什么用,眼镜偷了人家的女人还敢再来?
吃过午饭,小南正要跟哥、嫂子他们去麦地里锄草,东头吵起来了。男人们喊着,眼镜来了,大家伙都去审审那龟儿子。小南跑到东头,中用的眼镜已经被两个男人架住了胳膊。
嫂子说,你们也别动人家,莲花嫂要真是跟他跑了他还敢再回来?除非眼镜是傻子!
几个平时照过相的小媳妇们也都附和。小南觉得,嫂子其实也挺好看的,差不多快赶上玲玲了。
眼镜拿出自己和老婆的合影,我元旦没来是在家里结婚。
嫂子接过去一看,还真是的。女娃子是哪儿的人?
眼镜说,供销社的。
嫂子瞄了小南一眼,我们王畈的女娃子咋就入不了你们城里人的眼啊?
眼镜忙不迭地说,入得了,入得了。
小南不知道玲玲怎么想,反正自己心里好伤感。这个眼镜,也真是的……
越是春天,王畈越是死气沉沉。相也对了,婚也结了,让女娃子们想起来脸红心跳的事儿没了。地里没有活,嫂子每天都睡到半晌午,爹也不催他们起来。小南觉得一个人的日子很没趣,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可以见的男人,照相的又一直不来。小南甚至希望谁放把火烧了人家的草垛,或者谁揍了谁。日子总得有点动静才好。
野菊花长出嫩嫩的绿叶了,眼镜才来。眼镜还是那个眼镜,小南却觉得他变多了。奇怪,只是过了个春天,眼前的眼镜就像换了个人。嫂子搬来椅子,要跟哥坐在椅子上照。眼镜跟哥开玩笑,忙活了一冬一春,瞎忙活了,老婆还是不见动静。小南心里怪哥他们,看人家多勤快,哪像你们,松松垮垮的,每天睡到日上三杆。
哥喜滋滋地说,哈,你嫂子地好墒好,种子一撒上就成了。
小南听了半晌才知道,嫂子怀孕了。
嫂子说,眼镜,怪不得你不干活了反倒瘦了。
眼镜说,我瘦了你怎么知道?你又没试过我有多重?说得嫂子一愣,哥在一旁也跟着笑。往常嫂子跟眼镜开玩笑的时候,眼镜都是勾头,脸红得跟鸡冠子似的。现在呢,眼镜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更要命的是,眼镜还有更荤的等着哩。要是去掉脸上的眼镜,谁也看不出他跟王畈的男人有什么区别。结了婚的人可能都是这样,哥是,嫂子也是,就连一向不吭不响的眼镜结了婚也像变了个人似的。不过,小南还是喜欢先前的那个斯文的眼镜,拘拘束束的,说话的时候都不敢看人。
照相时嫂子亲热地靠在哥身上,一点也不顾及小南他们就在旁边。眼镜说,好,就这样。哥的头再朝嫂子偏一点……
天啊,还偏?再偏都偏到嫂子怀里了。
小南也不甘落后,准备再照一张。盼了一个春天,可不能再错过了。上次照的相,小南一直不敢朝嫂子讨,嫂子指望拿它给小南说个婆家哩。小南自己走到相机前,这一次,小南想照张半身的,照大点,三寸的。眼镜腰弓着,头钻到黑布里面摸索了一阵子又走到小南跟前。人家都抢着学着眼镜的样子钻到黑布下面看相机,眼镜摆弄小南的手趁机滑到小南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小南心一紧,身子又软了。
眼镜把人轰走,咔嚓一声。好了。小南有点恍惚,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突然尖叫了一声。看看若无其事的眼镜,还有哥,不像。
晚上睡觉的时候,小南觉得全身还是软绵绵的,好像眼镜的手还在她的屁股上滑着。小南突然想起传说中的流氓,眼镜算不算?其实,小南也曾经巴不得眼镜这样来流氓她,但现在不了。小南盼的再也不是眼镜了,小南已经把眼镜从她心里赶了出去。一个女娃子的心里,可不能住着一个油嘴滑舌的男人,一个动手动脚的男人。小南得腾出地方来,让一个一说话脸就红的男人住进来,戴不戴眼镜都成……
责任编辑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