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之下(短篇小说)
2018-09-10小托夫
小托夫
在梅朵火山,你会见到神奇的景象。高耸的火山直入云端,而火山底下,是在此定居了上千年的山民。山民的住所很简单,即便他们靠着造船的生意赚到了足够用来建造漂亮房舍的资金,也有建造漂亮房舍的技术,可是他们所居住的房舍依然很简单,甚至简陋。土墙加上木材搭建起来的房屋和他们的身份很不相匹配。缘何如此?说来简单,他们怕。怕什么?怕刚刚精心建造好的漂亮房舍被滚热的熔岩毁于一旦。有人断定梅朵火山是死火山,不会再喷发了,可当地的居民对这种论断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他们以为,火山是不会轻易死去的,早一天,晚一天,还是会苏醒过来喷涌而出的,到那时,人可以挪动身体及时抽身离去,而稳固的房屋是无法搬运带走的,若被熔岩冲毁了、被火山灰掩埋了,多可惜!这么说来,就有些杞人忧天的意味。千百年流逝而去了,潜移默化的,这种观念就这样一代代传下来了,深于骨髓,深于血肉。
上一次火山喷发在何时?在哪朝哪代?已经没有人记得清楚了,历史上也没有明确的相关记载。只知道已经很久远了。先祖们留下了一段段关于火山喷发时期的故事与传说,听起来紧张刺激又令人心生恐惧。有人问,既然住在火山底下,时刻有性命之忧,为何不搬去别处居住呢?关于此种疑问,外人是给不出答案的,还是要去询问当地人,毕竟他们才是这里的主人,才是这里的原住民。你若带着这种问题去询问当地人,他们往往一头雾水地看着你,莫名其妙地打量你,仿佛你的论调荒唐而可笑。再问一遍,他们就会如此回答你:“为什么要搬走呢?”你再次强调:“火山很危险,住在山下更危险。”他们淳朴而鲁直地呵呵一笑,然后说:“我们一直住在这,以前的人住在这,现在的人住在这,以后的人也住在这,我们为什么要搬走呢?”这样一回答,你就便再无话可说了。
实际上,外人是不必担心的。若哪天火山喷发,他们是自有他们的逃生准备的。一公里外,有条山外流淌下来的湍急大河,河边常年泊着一艘艘船只,那些船只,就是当地人为逃生做的准备。他们虽不太下河捕鱼,平日也不怎么用得着船只,但造船的技术却是一流的,中等的船和型号小些的船,都建造得出色美观、坚固耐用,即可经受大风大浪与风吹日晒的洗礼,令人赞不绝口。造船的技术和他们的生活方式、信仰习俗一样,皆是从先辈们那里传承而来的。先辈们很看重造船的手艺,后代们十六岁起便要开始习得这一门手艺,方可做其他事情。若造船的技术不合格,便休想跳过这一节去做别的。不允许,自己的家人不允许,村中的长老也不允许。如此一来,造船的手艺便代代相传,甚至青出于蓝胜于蓝,更不至于断绝了。在梅朵火山下的岩村,你随处可见小巧的船只模型,或摆在窗前屋中当摆设,或被半大的孩子拿在手中把玩儿。河边设有一个造船厂,青壮年的男子白天就去那儿做事,经验丰富的长者会在一旁指点着,嘴里叼着烟斗,边吸着烟斗边一点点向他们传授造船的技巧。船只越造越多,堆积在那里,大小不一,蔚为壮观,时间一久,就有外地人听说了此事,试探着前来购船。船以相对低廉实惠的价格购了去,一用,就觉出好来。坚实耐用的美名随之传开,一传百,百传千,渐渐美名远播,遂有人大老远赶来,只为订制一两艘坚固耐用的捕鱼船。贩卖船只的收益逐渐成为岩村人的主要收入来源了。
十六岁的檐布被父亲逼着去学造船,他满肚子怨气。他不是不喜欢船,事实上,他喜欢船,他幼时拥有很多船的模型,他把自己狭窄的卧室内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船只,他喜欢每晚临睡前看一眼屋中摆放的小船们,这样,他睡得似乎更香些,也更沉稳些。有时,他会做梦,梦到自己乘着一艘劈波破浪的小船逆流而上,到达某个人口稠密的繁闹的街市,或者向下游行进,一直抵达入海口,接着再继续驶往大海深处。他天性喜爱冒险,喜爱远行,这种性格是与生俱来的。而他的父亲则和岩村其他人一样,老实巴交,规规矩矩,热衷于脚板心底下的这块土地,从没有离开这里的想法,也不愿去到别的地方讨生活。
十二岁那年,檐布随父亲出差去了下游的一个城市。那次经历,开了檐布的见识和眼界,自那时起,他便厌弃起自己所在的村子来,他嫌弃村子的闭塞与人们思想观念的滞后,他梦想着有一天离开岩村,去到自己喜欢的地方生活。
他十六岁了,到了学习造船的年龄了。父亲劝他造船,他不干,要么逃去山林里玩,要么索性赖在床上不起。父亲就拿藤条抽打了他好几次。他吃不了皮肉之苦,只得硬着头皮去学造船。他喜欢驾驶船,时常想象在烟波浩渺的江上或者在一望无垠的大海上行驶的感觉,但绝对不喜欢造船,造船于他而言是枯燥无味的,是沉闷无聊的。这天,檐布的父亲又手持藤条催促着檐布去河边的造船厂学习,檐布一肚子怨气,但也无可奈何,于是就闷闷不乐出了家门,摇摇晃晃往造船厂走去。他父亲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他,唯恐他又伺机逃脱。直至把檐布亲自送到造船厂,他才放下心来,慢慢踱回家中。“把檐布送到啦?”檐布的父亲一抵家,檐布的母亲就会很关心地问询。“送到啦!”檐布的父亲舒一口气,丢下手中的藤条,“这小子,真是不让人省心呢!”“他还小嘛,再长大些兴许就好了。”檐布的母亲护子心切,不论在家或在外总是很维护檐布。她只有檐布一个孩子,她所有的愿想都寄托在他身上,所有的爱,所有母亲對亲生骨肉的爱,也都灌注在他一人身上。因而她总是很包容檐布,有时的做法,在檐布的父亲看来,已算是纵容了。
傍晚,结束一天的学习后,檐布率先从造船厂出来。他照常是去河边的木屋里坐会。造船厂和木屋相距不算远,走一会就到。他愉快地迈步走去,刚刚从造船厂出来,他的兴致十分好。木屋里住着一个老者,名叫参花,晚辈们都唤他花爷。他在木屋里住了挺久的,有好几十年了。他一辈子都在做一样事,看守。看守什么?看守船只。他看守的船只不是用来出售的,而是岩村人自己拿来为逃生准备的。一艘艘大船常年拴在岸沿粗大的木桩上,常年拴在那儿,漂在那儿,从没有使用过,一次也没有。哪日火山喷发,哪日才会使用。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了,一座小木屋,一个看船人,一艘艘船只漂在江河之中。千百年来都这样。船只很坚固,这点不用多说,可是时间更坚固,和时间硬碰硬,谁都没有好下场,更何况是区区船只。漂泊在岁月之中的船只换了一艘又一艘,看守在岸沿的守船人也换了一茬又一茬,年月那么久,谁也记不清第一任守船人是起始于何时。但眼下的守船人是花爷,这点各自都再清楚不过。
花爷已过花甲之年,头发和胡子皆渐次斑白了。檐布喜欢花爷,花爷开朗无拘的性格任哪个年龄段的人都十分容易亲近。“花爷,你在吗?”檐布推开木屋的门扉。花爷在屋里,他朝檐布招手,示意他走近。屋中因有东西两扇大窗的缘故,光线十分明亮,夕阳从西窗射入,把屋内一切照得温暖明朗。花爷在西窗下的藤椅上坐着,身前是一张木质桌子,手里握着一只船形木雕,半成品,还没完工。花爷指指一旁的小木椅,让檐布坐。檐布就势坐下来。“花爷,你又在雕船啊。”檐布无话找话。花爷冲檐布眯眼笑笑,点点头。花爷喜欢雕刻木雕,不为卖钱,只凭兴趣。他的木雕大都送人了,檐布从他这里得到过不少精致的木雕。西窗的窗子向外开着,檐布站起来,趴在桌上,望着窗外。窗外是那条表面无声无息实则暗潮涌动的大河,河边拴着一排大船。船在水势的波及下呈现出紧密相连的状态,一艘与另一艘紧紧并排挨着,密实实的。檐布望着船发呆,思绪不觉飘远了。他想到假如有一天梅朵火山喷发的话,这些逃生船可就派上用场了。照直说,他是希望火山尽快喷发的,那样的话,岩村人就不得已要离开此地了。那样多好!想想就激动啊!檐布不禁暗自想到。
“花爷,”檐布收回视线,转向身边的花爷,“你见过火山喷发吗?”
花爷停下手中的雕刻刀,看向檐布,摇摇头回答道:“没有,从来没有过。”说着,花爷把目光投向东边那扇窗子,那扇窗外,就是梅朵火山了。窗子低矮,只能看到梅朵火山的底部,也就是山脚那一带。山脚那一带也就是岩村的所在地。“我可不想看到那场景,”花爷接着说道,“我守了一辈子的船,但从没有想着驾驶着它们离开。岩村其他人恐怕和我的想法一样,都不愿驾驶它离开。那一天一旦到来,也就意味着火山喷发了。火山的岩浆会冲毁一切,火山灰会掩埋一切,崩裂的石头、释放出来的有毒气体也都会给人们带来致命的伤害。我们的房舍将不复存在,我们的村子也将不复存在。我们的损失会很严重。”
“那为什么不趁早离开呢?!”
“我们出生在这里,死去的先祖们也都埋葬在这里,我们的根在这里,我们如何也不能离开这里的。就算短暂地离开了,终究还是会回来的,——在废墟上重建家园。据说,我们的先祖就曾在此重建过家园。”
“真是愚蠢呢!守在这里有什么好的!”檐布不满地噘嘴低声嘟囔道。
声音虽然被压得极低,可还是被花爷听进耳朵里了。
花爷颔首笑笑,丢下手中的船形木雕和雕刻刀,面朝檐布端正坐着,两手摊放在膝头,换上一副很是郑重的口吻说:“这里是不能说太好,它有缺点,有很明显的缺点,这点大家心知肚明。可是,它毕竟是我们的家园啊!它有再多的不足,我们都可忍受,我们会尽力去改善它,而不是抛弃它。这里再不堪,也是我们的家园,外头再好,也不属于我们,那是属于别人的。这里再不好,可毕竟是属于我们的。我们在这里生活着安心,在别处就不一样了,别处虽好,但没有在自己土地上来得安心、踏实。生活得安心、踏实是很紧要的。”
“紧要吗?”檐布心中嘀咕。
花爷拾起桌上的雕刻刀,继续雕刻木雕。他望一望檐布,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于是淡淡地说道:“你再长大些,再长大些,就晓得了。”他说这话时,并没有抬头,而是盯着自己手中的木雕。在雕刻刀的作用下,木屑散落满桌。微风过窗而入,木屑轻飘飘飞起,沾了花爷一身,一胡子。
檐布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心想,就算我再长大些,也不会觉得这个鬼地方有多好!
平时,檐布会在花爷那里逗留很久,直到天擦黑才会离开,但那天,檐布只想尽快走开,不想再逗留下去了。他发现花爷竟和岩村其他人一个样,也是个保守的拥护者。这一发现让檐布很是失望。他找了措辞离开了花爷的木屋。
檐布来到河边,望着很宽阔又很宁静的大河,心中的愤懑随之瓦解。河,总能带给他好心情,河,是通往外界之路,望着它,他就能感受到异域的万种风情,就能让思绪在水上漫漫畅游。他踱到河边,掬起一捧水,洗了脸,水很冷,他感到精神为之一振。岸边长着稀疏的河草,他踩着河草,站在那里,目光移到拴在河边的那一艘艘静止的大船上。那些大船稳稳地漂在河面上,岿然不动,威风凛凛,形如巨兽。船一律是乌黑的,船身上刷了一层又一层的黑漆,夕照余晖下,船只的倒影歪歪扭扭,落在河水里,也是黑炭一般的颜色。他情不自禁地迎船而立,继而拖动脚步,向船边移动。船,他心中默想,多么美好的东西!
他有一股冲动,想偷走一艘船,悄悄开去某地。这种冲动或者说这种念头,在他身心之中激荡徘徊,令他热血沸腾,双手紧握,握成拳头形状。慢慢地,他的手心中已有汗水了。又过了一刻,这种念头被冲散了,不见了。他紧握的拳头又缓缓张开了。他想到,如果他将一艘船偷去,那么岩村人一定会责怪花爷看管不力的,自己一走了之,花爷却将成为众矢之的。这点,就是想到这点,他的那个念头才瞬时分崩离析了。
天色渐暗,檐布离开岸沿返回往家的方向走去。家在岩村,岩村在火山的脚下,岩村半掩在葱郁的林木之中,而梅朵火山,则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天地之间。他的脚步行进在砂石路上,而视线却一直投注在火山口,投注在火山頂部。那里凹进去一块,看上去像被什么东西削去了,再看,又像是一张张开的嘴巴。因此,不少岩村人将火山口唤作山嘴。他曾和同村的孩子们结伴一起下到山嘴里玩儿,山嘴里并不灼热,甚至和外面没什么两样。他们下到山嘴里时,有一种被火山一下吞入口中的感觉。大人们是不许他们去那里玩闹的,知道了要挨打的。成年的岩村人对火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信仰,他们信仰火山,不为祈福消灾,不为福禄显贵,只为一点,希望它别喷发,尽可能别喷发。只此一点,他们就千恩万谢了,每年的夏季都要在半山腰上举行祭祀典礼,场面甚是庄严。即便大人们不许孩子去山嘴里玩耍,可孩子的天性终是不喜拘束的,愈是严加管教,愈是想放纵挣脱。大人们为恐吓孩子而对山嘴做出的可怖描述,起到了相反的效果,山嘴变得异常神秘,异常多姿,异常吸引人。孩子们怀着异常强烈的探险之心和探险之趣,总是趁大人们不备时,偷偷下到山嘴里,进行探险。他们很快就发现,山嘴里也并没有什么好耍的,土质坚硬、干燥,有的也无非是沙尘和石头,实在没有特别有趣的地方。因而,孩子们至多去过一次或者两次,就不愿再去了。
檐布仰望着山嘴发起了呆,在半途上停下了脚步,他联想起了自己曾两次下到山嘴里的经历。那时还小,并不懂事,对那两次行动的印象也很是模糊了。不知为何,他此刻心中升起一种想法,想着哪天再独自下到山嘴里一趟,不为别的,只是看一看,单纯的走走看看而已。檐布两手插兜,又继续走起来。他走走停停,时不时仰起头来望一眼火山嘴,琢磨着以现在的体力下到火山嘴需要多少时间。以前去山嘴时,可没少消耗时间和体力。突然,地面震了一下,幅度不大,不留意是察觉不到的。檐布没有在意。当他又一次仰起头时,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山嘴冒烟了。有缕缕青灰色的轻薄的烟雾从山嘴里缓缓泄出,像炉上煮沸的水壶中壶嘴散发出的蒸气。因天色不甚明朗,一时间,檐布还以为自己看走眼了,错把暮霭当成了火山的烟气。他用手背揉一揉眼睛,再次定睛望去,没错!那的确是火山嘴喷出的烟雾!
“山嘴冒烟啦!”
檐布本能地奔跑起来,喊叫起来,声音十分之大。他边跑边喊,边喊边跑,很快就气喘吁吁了。这个时间点,岩村人一般都在屋中做饭——女人忙着做饭,男人们劳累了一天,此刻也就惬意地偎坐在饭桌旁,嚼着炒黄豆,下着小酒,静等饭熟了开饭,孩子们则在屋中嬉戏打闹,没谁会去留意火山的动态。有人听到檐布的喊叫声,也不当真,在他们眼里,檐布只是个乳毛未脱的孩子,孩子的话能当得真吗?于是,并不怎么当回事。檐布的呼声倒是引出一些屋中的孩子,有的和檐布同龄,有的比檐布还要小,他们对屋外的喊叫声格外留意。因此,就有几个孩子从屋中跑出来,寻找喊叫声的来源。他们远远看到了气喘吁吁的檐布,准确听到了檐布口中所喊:“山嘴冒烟啦!山嘴冒烟啦!”檐布喊着,又伸出手臂遥指火山嘴。孩子们顺着他的手势看去,发现山嘴的确是冒烟了。他们虽然都未经历过火山的喷发,但从长辈们那里或多或少都听过一些相关的故事和传说,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于是,他们也跟着檐布一齐喊叫起来,因为新鲜和兴奋,都把声音喊得很大,这其中又混杂着一些求胜心理,都想将自己的声音压过别人,都想更胜一筹,以此显示出自己的存在来。喊叫声从最初的整齐划一,逐渐变得杂乱无章,虽众口一词,但混成一团,却显得紊乱,单有声势,却少了力度和精准,活像夏季下过雨的藕田里的蛙鸣。纵然如此,逐渐浩大起来的声势还是引起了大人们的主意,他们也慢慢从屋中踱出来了。这其中,也包括檐布的父母。他们都看到了山嘴在向外缓缓排泄着青灰色的不祥的烟雾。有一刻,所有岩村人都呆立在屋外的空地上,呆望着梅朵火山的山嘴,脑海中都盘桓着一件事,那就是,火山要喷发了?
在村中长老的召集下,大家聚拢在一起,商讨对策。有人建议即刻逃走,以时间就是金钱为由,趁着火山还没有完全喷发,好趁机将行李收拾完备,若等火山完全喷发了再收拾就为时已晚了,急急忙忙,丢三落四,徒增损失;有人却反对说或许根本不必逃走,火山冒烟,就像人的放屁,人放屁并不一定会拉屎,这是常理,用在火山上也是一样,冒烟并不一定就要喷熔岩出来,不要为一股臭屁而大惊小怪,自乱方寸,得不偿失。两种对策都有不少人附和,胆小者附和前者,胆大者自然偏向于后者。双方据理力争,互不相让,一时难分高下。眼见着争执愈趋白热化,檐布的父亲沾让站出来提出了一个相对中庸的对策,他说,逃不逃,现在还不好说,还是要静静观察,若只是冒烟,并不喷发,当然不须逃,若真的喷发,也要以喷发的强度来做决定,如果只是轻微喷发,不危及大家的生命财产安全,那也不必劳师动众,大举搬迁。如若有剧烈喷发的征兆,哪怕是一丁点,也要即刻做好逃走的准备,行李之类届时要仔细打点完备,以等待逃生的号令。要做到生活一切照旧,但号令一发出,就能瞬时撤离的准备。大家默想片刻,在心中认同了他的观点。他看大家不言语,即已知晓众人已接纳了他的建议。他又说,要时刻观察火山的动态,就需要有人来守夜,每晚至少需要安排三人担任此职。当晚就需要三人留下守夜,彻夜不眠,眼也不眨地盯着火山观望。岩村青壮年男人的肩膀上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而都表示愿意留下守夜。最后,留下了三个男人,其中一人名叫与善。
檐布睡在自己那张木板床上,久久不能入眠。他那颗心脏怦怦跳动,一刻不停,夜深人静中,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扑通、扑通,击打着胸腔。他想,今夜岩村应该有不少人和自己一样,久久不能入眠吧?往常深夜窗外的草丛里还有虫子的叫声,但今晚,一切虫子都止了声,闭紧了牙关,一丝丝声响儿也不发出。它们可真能沉住气!他盯着房顶的木条,心想假如熔岩流淌到房顶上,那房顶瞬间就会焚毁吧?他没亲眼见过熔岩,熔岩在他的概念里只是水一样流淌着的火,有着吞噬一切的威力。他期盼火山喷发已久了,现在終于有点眉目了,他反倒说不准自己是喜是忧。他在心中权衡着此事的利弊,权衡着,权衡着,渐渐眼皮发涩,终于睡着了。但他睡得并不安稳,他手抓脚踢,口中哇哇直叫,叫的什么听不分明。他醒来时,发现父亲提着一盏马灯正在床尾站着。“你做噩梦了?”父亲把马灯挂在墙上,弯腰把檐布蹬在地上的薄被捡起,帮其重新盖上,掖好。他在床头坐下,用手背揩去檐布额头的汗滴,说:“你做噩梦了,我就把你叫醒了。”檐布点点头。父亲默坐了一刻,站起身,取下墙上的马灯,就着马灯微弱的灯光离开了。在他即将走出檐布的房间时,檐布不禁开口问道:“会吗?会喷发吗?”他没听清,转过身问:“什么?”“会喷发吗,火山?”檐布紧紧盯着父亲的眼睛,想从中寻找一个确定的答案。父亲也没能给出他明确的答复,只是说:“或许会,或许不会。不管会不会,我们都要面对。”檐布听出父亲的声音与往日有些不一样,有些滞重,像黑铁一般滞重。他也听出了父亲心底隐藏的声音,“希望那天永远不会来吧!”
檐布全然没有睡意了。他赤身坐起,裹上一条毯子,呆坐在床沿。他发现今夜是有月光的,窗外明晃晃一片,月光皎洁,碎银一般洒落满地,而窗内则只有窗下那一小块明亮,那是溜进来的月光。他起身向窗户走去,趴在窗上,隔着木窗,向远处望去。他能看到河边的一星灯火,那是守船人小屋发出来的,他由此知道花爷一定是彻夜未睡,时刻在留意着火山的动静。他能想象到花爷独自枯坐在一把老旧藤椅上,面朝面向火山敞开的窗前坐着,凉风吹入窗来,吹动他那一头斑白的头发。其实,当晚不止三个守夜人,准确算起来,花爷也要算上一个。呆望了一会儿,檐布退回到床前,坐下,低头默默想着,想什么?说不出来,太过杂乱了。他感到口干舌燥,就想去灶房里喝点水。一墙之隔,是父母的房间,要经过这一间房才能到达灶房。他尽量让脚步放轻,不惊动父母。他顺利到达了灶房,掀开水缸,舀起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轻轻放下水瓢,又原路返回。但在回途中,他的母亲叫住了他:“檐布,你渴了?”檐布说:“口干。”她又说:“不要喝生水,说过你多少次了,你偏不听。喝生水是要得病的。”檐布“嗯”了一声。她接着说:“水壶里的水还热着,你怎么不喝那里的水?”檐布回答说:“我不想喝热的,想喝冷的,我身上热。”檐布的母亲披衣坐起来,召唤檐布走近。黑暗中,檐布摸索着走到母亲床前,她把手背放在檐布的额头上感受了一会,开口说:“不烫,没烧。夜还长,你回屋去睡吧。”
檐布说:“母亲怎么不睡呢?”
檐布的母亲说:“我睡不着。”
“父亲呢?”
“他也没睡着。”
说着,檐布的母亲划燃一根火柴,火柴发出白炽的光芒,檐布看到父亲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抓在自己的发丛里,眼睛微张,目光凝滞,似在思索着什么。火柴的光芒并没有打搅到他,或许已经打搅到他了,只是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懒得去理会。火柴很快熄灭,屋内又陷入黑暗之中。有一道细小的光线射进来,那是从门缝中挤进来的月光。这时,檐布向母亲央求说:“我想去外面看看。”
“都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
“我想出去走走,反正都睡不着。”
檐布的母亲默许了。檐布正准备拉下门闩时,母亲却又说:“让你出去,只是你要多穿点衣服,穿厚点的,夜里外面冷。”檐布答应说好。换上衣服,到了外面。外面月光的确很皎洁,他在村巷中闲转,发现很多户人家的窗户还透着灯光,不时能听到轻微的话语声;看来大家都一样,都无心思睡觉。村巷中很冷清,空气和月色一样清冷,檐布撞见了迎面走来的守夜人与善。“你怎么不睡觉?”与善询问檐布。檐布挠挠头说:“睡不着了。”与善说:“我正要去找你父亲。”“找他做什么?”檐布问。
“你看。”与善用手一指。檐布顺着他的手势看去,月光下,山嘴咕咕冒着烟雾,此时的烟雾比傍晚时更加汹涌,硕大的烟柱冲天而起,直入云霄,在天际间形成密实的烟云。“不妙啊,”与善忧心忡忡地说道,“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火山说不定很快就会完全喷发的。”待与善走后,檐布继续独自在村巷中漫步。走着走着,他突然有些留恋,对于脚下这片土地,对于岩村,对于岩村简陋的房舍和村中那一条条曲曲折折的巷子。不知为何,他忽然由衷地发觉这一切其实都是可爱的,包括这里的人们。想到火山喷发将会反这里的一切毁坏,檐布莫名地感到鼻尖有些发酸,脊背也有些发凉。
转瞬间,阴影覆盖下来,黑暗迅速遮蔽了整个村子。檐布抬头一望,烟云已经弥漫到了他的头顶上空。月光逐渐远去,厚墩墩的烟云所到之处,月光尽被驱赶而去,大地陷入黑暗之中。檐布感到一丝恐惧。白花花的雪片一般的火山灰开始密集降落,簌簌不停,落在肩上,落在人的头上,空气中都是灼热的火山灰,呼气时让人感到窒息。檐布呆立在那里,仰起头,任由火山灰覆盖在他的脸上。大地震动了一下,檐布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再次向火山望去,火山已经陷入黑暗中,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他又感到了地面的震动,还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轰隆之声。宁静的村子开始变得喧哗起来,喊叫声响彻,也有婴孩的哭声从某处传来。家家户户都把灯点亮了,匆忙的人影交织在窗户纸上。他听到有人重复在喊:“火山要喷发了,快起床收拾了!”
山頂部位毫无征兆地传来“咔嚓”一声巨响,像闷雷,更像山之怒吼,瞬时,无数的石子如同子弹一般迸射而出,击穿房顶,凿穿墙壁。檐布向山顶望去,看到一束赤红的巨大的光焰携带着滚热的熔岩喷涌而出,火山喷发了!檐布慌张起来,慌不择路地跑起来。他胡乱地跑着,头脑处于无意识状态,他想跑回家,可他辨不清家在哪个方向。巷子里奔跑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面带恐惧,惊慌失措,不时因刹不住脚步而撞在一起。檐布再次与与善迎面相撞了,檐布被撞倒了。与善把檐布拉起来,焦切地说:“快回家去!你母亲一直在找你。”说完,他就又跑开了。但没跑几步,他就扑倒在地了。他被一块硕大的飞石砸到了。檐布慌忙跑过去,费了很大劲儿才把石头从他身上搬移开,可是与善已经断气了。檐布首次直面死亡,他恐惧得浑身战栗,满头虚汗。他看着身边躺倒在地的与善,心中充满自责,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耽误了与善赶路,他也不至于被飞石砸中丧命。
接着又是一连串巨响,山坡处裂开了好几道巨大的缝隙,熔岩汩汩从中漫出,如同蜿蜒的巨蟒。先发而至的滚石摧毁了一户人家的房舍,很快,又有一家的房舍被摧毁了。而流淌的熔岩也像急不可待的饥肠辘辘的巨蟒一般,迅速向山脚下扑来,誓要吞噬一切。檐布面向苍穹闭上眼睛,两行热泪冲开他脸上那层厚厚的火山灰,河流一般缓缓流出来。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场梦该有多好!他想。
责编:周朝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