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经(短篇小说)
2018-09-10杨映川
杨映川
那天栩栩和往常一样,下了班,乘公共汽车往家里走。租的房子远离市中心,几乎要从起点坐到终点,她一路上可以从容地神游于另一处。
上下班的时间,车上总是有很多人,拥挤、推搡、吵闹,空气污浊。栩栩总能置之度外,如在定中。
半道上来一个老人,看起来60多岁的年纪,面目俊朗,衣着高档得体。这份高档和他的气息搭配得很好,从整体上看,他就不像是挤公共汽车的,他应该属于私家轿车,或其他更高级的交通工具。
他朝栩栩的方向走来,栩栩还未来得及让座,邻座一位戴着耳机听歌的姑娘已经很礼貌地站起来说,大爷您坐。
老人也不推辞,点点头说谢谢,坐到栩栩的旁边。
栩栩看了老人一眼,便又回到自己的思绪当中。这时候,她正穿着一袭白衣,骑着一匹白马,满面尘土,大汗淋漓。烈日之下,白马奔跑在戈壁之上,沿着铁轨追逐一辆列车。
这辆列车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有些落伍,就像几十年前那些笨拙的火车,但它毫无声响,它这样快速地奔驰着却无一丝声音,声音到哪里去了?声音在另外一个轨道中,不在这里。这是一辆星际列车,只在这段时间通过时空轨道到达此处。
栩栩的任务便是搭上列车,去获取一份来自中高级磁化空间传递的重要物件。她不知道那物件长什么样是什么内容,也不知道携带那物件的是什么人,她只知道那件东西关乎人类未来的方向,生死攸关,她一定得拿到手。
终于,在一个河滩拐弯处,列车的速度明显放慢,马儿与列车并行了,栩栩纵身一跃跳到两节车厢连接处,攀着发烫的铁护跃进一节车厢,落地的动作非常轻盈潇洒。她并未让任何人发现,她捋捋头发,拍拍衣服,开始寻找车厢当中拥有物件的人。
当栩栩还在这样的思绪当中行进的时候,身边传出剧烈的咳嗽声,咳嗽越来越猛烈,强行把她拽出来。她有些着恼地偏头看了看身边的老头,老头咳得脸涨红,她掏出包里的纸巾递过去说,大爷,你好像有气管炎呢,回家多喝点水,温水,少在外边呆,外面空气不好,又脏又燥。
老头看着栩栩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纯净的白牙。他说,没什么事儿,我咳嗽是想把你从那个故事中拉出来罢了,我身体没问题,看你都跳到那辆列车上了,我也有点着急,想赶快上车。
栩栩听到此大吃一惊,愣怔了好一会儿,身边这老人竟然进入了她刚才的故事当中,这未免太过惊悚。惊悚过后栩栩心中随即生出狂喜,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欢实,她快窒息了。原来这世间真有这样的人,她不一直都在寻寻觅觅吗?
栩栩激动得泪水夺眶,嗫嚅着,大爷,大爷,希望你能上那辆列车,在我的故事里出现。
老人笑着说,我会上去的,你身边的所有人都可以上那辆车帮助你完成故事,我只想来告诉你什么是故事,故事不是發生在当下的,它早已写好,你需要做的只是进入它,读取它,记录它。
栩栩说,大爷,我很想知道,刚才你是怎么做到的?我能不能也拥有你这样的能力?
老头说,人类面临这种事情的第一反应都是一样的,首先考虑能不能拥有这样的能力,你们知道能力是怎么获得的吗?其实,感同身受是获得所有能力的基础。比如,在勾画一个故事的时候,你不要再把自己当作是掌控主人公命运的人,可以尝试着把自己的位置降低,退到其次,你只是一个观察者,让那里面的人物自己出来说话,去完成他们既定的任务。这样,你会发现那个故事变得有趣多了,因为你也不知道那个故事的走向和结局。老头说到此狡黠地笑了笑。
栩栩听不太明白,她不自信地说,这是每一个小说家都追求的境界吧,我只是一个业余作者,虽然写了很多,但都是写给自己看的,从没有发表过,这对我来说,太难了吧?
老头摆摆手说,你和人间那些写手不一样,他们已经被很多条条框框框住了,你一直没有被框定,可以做得更从容。
栩栩开始有点兴奋了,她脸蛋涨红,正准备跟老人表决心呢,老人却站起来说,我到站了,得下车了。记住,孩子,故事已经写好,你要学会做个观察者。说完老人下了车。
栩栩无奈地跟老人挥手说再见。
栩栩趴在车窗上,目光一直追随着老头直至看不见。站着的那个姑娘赶紧坐回到原先她让给老头的位置上。此时,栩栩猛然怀疑,刚才发生的那一幕是真的吗?为什么感觉那么虚幻,而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女孩戴着耳机听音乐,随着音乐的节拍不停地微微晃着脑袋,才是活生生现实得要紧呢?但是,她一点也不愿意承认刚才经历的只是她脑子中的臆想,或者只是她在车上打盹做的一个白日梦。
栩栩终于到站了,下车穿过一条马路就可以到家。每天晚上这个时候下班回家,她会在附近的小超市买上一点小菜做晚饭。但今天晚上她放弃了这个打算,她想尽快地回到家把刚才发生的事情理一理,她加快了脚步。
回到不到十平方的小巢,栩栩感到身体放松下来。每次回到家里都有这样的感觉,这个家就像她的一个壳,有了壳罩着身体就软了,如果有可能她愿意背着这个壳在外边走。她喜欢一个人呆在家里,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周围的环境会变得空旷,阳光会更明朗,夜晚会更清爽。她对着电脑敲打键盘,心中总升起许多念头,像一片片雾团,慢慢把雾团拉成线,织成布,念头便说清楚了。
栩栩打开电脑,把刚才在公共汽车上所经历的一一记录在电脑之上,当那句话“故事已经写好,你要学会做个观察者”呈现在屏幕上的时候,顷刻之间一道无限深邃的闸门仿佛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轰然推到她眼前。这道闸门后面,涌动着许多跃跃欲试的生命,他们仿佛就一直在等待这个大门被打开,打开之后,他们将如洪水涌出。
栩栩说,你们都出来吧!
“哗”的一声,门豁然洞开。栩栩看不清楚从那门里洪水一般冲出来的是人或者是动物,这些东西以她无法反应的速度,用眼睛更无法捕获的面目,飞快地消失在这个空间之中。
栩栩想,那些跑出去的,会不会就是我小说中的人和物呢,他们都各行其是去了吗?那么,我还留在这里干吗呢,我应该有我的事情要做吧?他们会回来告诉我,他们都经历了些什么吗?
这时候她的那匹白马,一直在追着列车的那匹白马从闸门里朝她飞驰而来。她顾不上多想,一跃上了马背,她在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马忽地往前飞奔。马追了很久很久,嘴里呼呼喘气,飞扬的沙尘钻进她的眼睛,让她不得不经常把手放到额头上搭成一个凉棚。
不远处有一个河湾,河湾处列车自然会放慢速度,她趴在马的耳朵边说,看到了没有,那个地方很关键,我们要在那里追上这辆列车。
马儿听到此话兴奋起来,载着她,两脚的的哒哒跑得更勤快。终于,她在河滩拐弯处追上了列车。
栩栩纵身一跃跳到列车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攀着铁护进入车厢。她进的是最后一节车厢,这节车厢人不多,好像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呆着站了一会儿,等气息调匀再往列车的中部走。一路上看那些乘客,吃喝谈笑玩乐,和普通人看起来没什么区别,这让她放松了许多。她想,要在这些人当中把传递物件的人找到完全只能凭感觉了,但愿对方也能把她认出来。
当她经过第六节车厢的时候,发现这节车厢的人很多,就是说,不但座位坐满了,还有人站在过道里,或者席地而坐。这些人为什么不到别的车厢找座位呢?她走过来的前面几节车厢都有空位呀。恍然间,她看到了在公共汽车上遇到的那个老人,她几乎要惊呼起来。老人换了一身行头,不再穿得那么衣冠楚楚的,上身是发黄的汗衫,下身是肥大的短裤,完全一个寒酸的老头形象,但这个寒酸的老头看起来还是比较有修养的,因为他在看书。栩栩瞟了一眼,那本书叫《宇宙之问》。单看这书名就不是那种满足一日三餐温饱的人看的,她也经常对着星空发出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宇宙之问呢。这个老人竟然还是一个能从日常生活中跳脱出来的有追求的人。
当栩栩这么想的时候,老头突然转向她,你是来带我回家的吗?我在这儿呆太久了,600年了,我要回家!老头根本是把这些话给大声嚷嚷出来的,车厢里的人脑袋齐刷刷往这边转。
栩栩吓了一跳,她放弃了和老人做交流的打算,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表情和周围的顾客实现了统一,就是,这老头是疯了吗?
那老头继续说,好想回家啊,谁能把我带回去?
此时,如果栩栩不出声当然也可以蒙混过关,但她明显感觉到这老人是冲着她来的,她不能示弱吧?她停下了脚步,凑到老人跟前说,大爷,还有其他人陪你一块乘车吗?
老人捉住栩栩的手说,我就要回家了,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回去?
栩栩拍拍老人的手说,没事的,大爷,你会回家的,会的。
老人把手边的书拾起来,翻了一页,递到栩栩眼前说,姑娘来看一看,这个故事很有趣。
栩栩应付着扫了一扫,发现上面写的字会跳动,根本看不清楚。
老人說,从黄河上游一处叫更设的地方下水,找到入口,半个时辰便可以到达胡夫金字塔北侧。
听起来是挺有趣,只是栩栩心急着要找到与她接头的人,没有时间在这里耽搁。她说,大爷,等会儿有时间我再来和你读书好吗?
老人一脸落寞地说,这辆车还有40分钟就要离开地球了,你不会有时间来和我读书了,你走吧。
栩栩有些于心不忍地点点头与老人告别。转身的一瞬,老人把书塞到她手中说,我要回家了,这本书送给你吧,很有趣的一本书。
栩栩把书接过来说,真的送给我?
老人说,你是我的孩子,送给你。
栩栩看这老人好像入戏很深,把他自己演成一个精神病,她是没可能在他身上获得任何线索了。她说,谢谢大爷,你好好呆着啊,我还有点事,等我办好了再回来看你。
安抚好老人,栩栩把书放进身后的背包继续往前走。她并没有走多远,就在相邻车厢的过道上,一个女孩拿着一个保温杯,看样子刚打了热水,拿得小心翼翼的样子。女孩看样子不过20岁,人非常瘦,但瘦得很精神,灵光四溢,仿佛她必须要用这种压缩的方式,才能控制住精力不往外扩散。
栩栩怕碰到女孩,侧身停下脚步,可这女孩的水杯还是在她跟前打翻了,热水四处飞溅,栩栩快速地跃开去,女孩穿着一双凉鞋妈呀叫了起来。栩栩也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女孩龇牙裂嘴,好像一下瘸了,不能走路了。女孩说,列车员那儿可能会有药,姐姐,你可以帮我去取吗?痛死了!
栩栩说,你坐哪?我先把你扶回去,再去取药。
在女孩的指引下,栩栩把女孩搀扶回座位。她到列车员休息室没有找到人,怕女孩等急了,就先回去。
这时,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捧着一盆巴掌大的芦荟走到她们跟前说,姐姐,你可以用这个。
那芦荟长得可真袖珍,细细嫩嫩的。
栩栩说,好像芦荟是能够治烫伤的哦。
女孩很嫌弃的样子,皱着眉头说,脚上已经起水泡了,用这东西会不会发炎呀?
小男孩折下一枝芦荟,芦荟断口处立时流出像牛奶一样的白浆。男孩说,这原本是地球上第一棵芦荟,它的名字应该叫源芦荟,是所有芦荟的祖宗。现在地球上的芦荟大多数已经变异了,否则芦荟不仅仅是有消炎的功用,换肤都有可能。
这话说得如此老到,栩栩听了忍不住莞尔。她说,小朋友,谁告诉你这些的?
小男孩骄傲地说,我奶奶。
顺着小男孩的指头,栩栩看到这节车厢中部有一个老太太,老太太正朝他们的方向张望,脸上带着慈蔼的笑容。
栩栩问女孩要不要用这芦荟敷脚,女孩不情不愿地接受了治疗。那白浆涂到女孩的脚上,烫红的皮肤果真是瞬间恢复原状。栩栩放心了,谢过小男孩。
小男孩有些得意,卖弄地在她们面前上上下下舞动那盆芦荟。这时间,在芦荟原先折断过的地方扭扭抽抽地又抽出一模一样的一枝。
小男孩扬脸说,看到没?源芦荟,超强自我修复!
栩栩笑着鼓起掌来说,太厉害了!
女孩很不以为然,为了赶紧打发这小男孩走,她说,谢谢了,回去替我谢谢你奶奶。
女孩邀请栩栩和她坐在一块,栩栩不愿意再呆下去,说自己还有些事要办,起身告辞。女孩一脸失望。
栩栩转身离开车厢时回身看了一眼那位小男孩的奶奶,小男孩已经回到奶奶身旁,那老奶奶朝栩栩伸出大拇指,怎么个意思?赞许她吗?她有什么值得赞许的?
栩栩已经从头至尾走了一遍,她没有发现谁有可能是哪个传递“情报”的人。她往回走的时候,有点泄气,正好看到身边有一个座位是空着的,邻座的人正趴着睡觉,看模样是个小伙子。这人睡觉的样子很正常,栩栩奇怪的是他穿了一件很厚的罩衣,这天气在这车里穿这么厚是想捂痱子吗?真是个怪人。“怪人”这个词一进入栩栩的脑海,她就决定在这逗留了。她在怪人身边的空位坐了下来,她坐得很轻。她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行李架,上面的行李当中不知道哪件属于这个小伙子?那件她要寻找的东西,说不定就在这里头呢。
过了一会儿,那个小伙子终于从酣梦中醒来,长得是有几分姿色,肤白眼大高鼻梁。他一眼也没打量周围,完全忽略栩栩的存在。他打开挂在一旁的小包取出几朵雪菊扔到水杯里,然后拿着水杯经过栩栩,去取了热水回来。
菊花在水中绽开,散发出浓郁的芳香。
栩栩眼睛的余光看到小伙子把水喝得只剩半杯,不知道又从哪里掏出一片药片投入到杯子里,那药片在水中滋滋地响,好像整杯水都沸腾了。栩栩思忖这是在吃什么药呢?只见小伙子拉开罩衣拉链,从他衣服里迅速钻出一只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猫。
小伙子把水倒了一捧在手里,送到猫的嘴边,猫伸出粉红色小舌头,很快把水给舔光了。小伙子再倒,让猫喝完那半杯水。小猫舔了舔小伙子的手,细微地哼叫一声,又缩回到罩衣里去了。
栩栩终于找到搭讪的话头了,她说,这只猫好瘦小。
小伙子看了她一眼说,当然小,昨天才生下来的。
栩栩说,昨天才生下来,难道它没妈妈,要你带出来?
小伙子说,它先天不足,和其他的兄弟姐妹不一样,所以我必须随身带着,它患有心脏病,和人类患有心脏病是一样的。
栩栩听到此处,既惊奇又不得不感叹,自己在这方面没有什么知识。她连养自己都困难,哪里还有时间去关注于这些小猫小狗的。她说,不会还要动手术吧?
小伙子说,我已经在帮它找医生了,不好找,那些人说只帮人动这手术,没有帮畜生动的。
栩栩有点讨好地说,众生平等,希望你的小猫得到医治。
小伙子说,借你吉言,它肯定能好,这我一点也不担心,知道为什么吗?
栩栩摇摇头。
小伙子说,我正在学补心术呢,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说,有许多的外星人来到地球,为地球补心,知道他们用什么补吗?
为地球补心?栩栩一脸疑惑地摇摇头。
小伙子说,用他们自己的心。
听到这,栩栩的心没来由地疼了一下。
小伙子继续说,所以,我想我也可以用我的心来补这小家伙的心,这其实不难,只要愿意给就成了。我每天都捂着自己的心口说,把我的心切一点出来给这小家伙补上,慢慢地,就补上了。
栩栩为那只小瘦猫感到幸运,遇到了这样一个贴心的主人。她说,听你这么说,肯定能补上。
小伙子突然话锋一转说,你太扎眼了,谁都能把你认出来。
栩栩愕然,我扎眼?认出我?
小伙子说,看你在这车厢里走动的做派,你不就是在找那件东西吗?很多人都在找,不止你在找,可这里看来看去,就只有你一个人在找。
栩栩装糊涂,你说什么呀?
小伙子有些不屑地说,别整得像排地雷似的。
栩栩有点挂不住了,她说,排地雷怎么了?我喜欢!既然大家都知道有这么回事,那就看谁有本事抢了!这话说出来带了几分侠女风范,尽管至今都不知道那件东西是什么,像在跟自己打哑谜,也阻碍不了栩栩侠勇一回。
小伙子说,你说话真难听,抢?这里没有谁会这么粗暴,要是有那样的心思,这列车该打爆了。你看我只做一件事,静观其变。喂喂小家伙,看看风景就可以了。
栩栩看这小伙子说话很托大的样子,先前对他的好感完全消退了。她说,好吧,你继续喂猫吧,我找东西去了。
栩栩走向别的车厢。在靠近第十节车厢的时候,里面传出来吵闹声、哭声,还有欢呼声。这杂乱的声音让栩栩浑身振奋,她加快了步子。一步入第十节车厢,她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大了。
那一节车厢飞满了一只只巴掌大的蝴蝶,蝴蝶绚丽异常,根本无法形容出它们身上的颜色,似乎颜色一直在变幻,也没有一只是相同的。蝴蝶翩翩起舞,有好事的人跳起来捕捉,刚触到那蝶身便似被电打了,啊地叫起来。而有些蝴蝶从列车紧闭的窗户和密封的列车壁就这么轻盈地飞了出去,无障碍穿越。
车厢中部地上有一只箱子摔散了,箱盖敞开着,一旁两个男人抱成堆滚在地上,正在肉搏呢。一个女人抱着孩子站着,孩子哭得惊天动地。车厢里所有的人都参与到这一场热闹中来了。
栩栩随便问了一句,出什么事了?
旁边马上有人解说,那人取行李的时候,不小心把别人的皮箱帶下来,砸到那女人头上了,那皮箱飞出这么一些蝴蝶来。那人砸到人道个歉就算了,可他不认,说是火车把行李晃下来的,和他没关系,那女人的老公就和他干上了。
栩栩想原来是一场正常的冲突,但另一个想法陡然升起,这种情形之下,哪有什么是正常的?光看这些绚丽异常又能穿越的蝴蝶就不正常,没准这个人就是故意把箱子带下来,目的是让箱子摔到地上暴露里面装的东西。此念头一出,她仔细观察那两个正在地上翻滚拼命的人,又扫了一遍这节车厢上的人。
果不其然,她发现,把别人箱子摔了的那人明显就是布了局的,他表演得太认真,太用力了。他一直在嚷嚷,谁都有个失手的时候,我不是故意的,你有本事把我打死!他总是在挑衅。
栩栩发现车厢中还有一个人应该是他的同伙,虽然他没有把目光往他伙伴身上投,他的伙伴却紧张地注视着事件的进展,那人除了关注自己的同伴,还不断地挤到近前去。这两个人之间有秘密,当然,文件不可能在他们身上,因为他们是配合着在这节车厢里寻找那个物件的,说明东西还没有到手。那么,现在和他们纠缠在一起的这一家三口有什么来头吗?
栩栩向那一家三口中的女主人看去,显然,这个女人颇为重要。栩栩觉得她与别的女子不一样。她长得特别柔弱,脸色苍白,病怏怏的。尽管如此,她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就好像全身的精气神都供应给这双眼睛了。栩栩一不留神和这双眼睛对视了,与那个犀利的眼神交锋的时候她没敢停留,平滑地滑过去了。这个女人抱着哭泣不止的女儿,不停地安抚。那个物件极有可能藏在这个女人身上,当然也可能在怀中那个小女孩身上,这个小女孩也许就是他们的伪装,他们的一件运输工具。想到这小女孩是一个打掩护的工具,栩栩多看了孩子两眼,她想也许这孩子不是这女人亲生的吧。不过让她失望了,这小女孩紧紧地抱住女人的脖子,脸贴脸,非常依恋,她们长得异常相像。
两个战斗的男人终于停止了战斗,因为有人出来拉架了,拉架的就是栩栩认为的那男人的同伙。他说,别打了,为个小破事打得头破血流,把孩子吓成这样好意思吗?一会儿乘警该来了!
强悍的男主人刚把人打翻在地,很是威武,听了这话再看一眼身边的女人孩子有些颓然,他默默地整理好地上的箱子放回到行李架上,然后拿了一只杯子,应该是打水去了。
那个被打败的人鼻子流了血,捂着鼻子,拿起自己的行李匆匆走出车厢。一切似乎在瞬间恢复了平静,所有的蝴蝶也都消失了。
车厢里好些人仍然在热议这一桩冲突事件。有人说,现在的人脾气都大,如果说声对不起,哪还会有下面的事儿,只为争一口气。另外一个说,我看那人不是这么轻易认怂的,没准现在是去招另外的同伙回来报复呢。有人说,别耸人听闻了,照你的说法,等会儿这里还要打群架呀?那人笑着说,你们不信?我信,我得换一节车厢。
栩栩思忖着要不要追上那个被打出鼻血的男人。这时,有人大大咧咧地走过来拍了一下她肩膀说,你在这里干吗,找人吗?
栩栩掉头看,是那罩衣里藏着猫的小伙子。这样的招呼令她十分恼火,她紧闭着嘴不回应。
那小伙子毫不在意地说,这节车厢的空气真糟糕,臭死了!这句话也说得像广播一样。
栩栩估计这节车厢里的人听到这句话都会反感,因为他到底是说这节车厢的人脏、不体面呢,或是其他?
小伙子继续说,感觉这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有个中年男子正在吃东西,那食物说不出来是什么玩意,黑褐色,堆在碟子里一坨坨软塌塌的。他似乎听到了这个小伙子的话,认为小伙子的话指向了他美好的食物,他故意吃得很大声,吧唧嘴,很酣畅。
小伙子冲那中年男子笑了笑,拉开罩衣拉链,小猫迅速探出头来,冲那男人做出了一个和自己体型不太对称的凶悍表情,眼睛瞪圆,毛发竖立,耳朵抖动,并且猫爪子一扒拉,把那碟子食物咣当弄到地上。
中年男子没来得及关心他的食物,他盯着那猫发出了惊呼,雷极虎!
栩栩听到这一声呼唤,想这人眼神有毛病吧,把一只小瘦猫看成虎了,还雷极虎呢!
中年男子说,你这雷极虎从哪里得来的?雷极虎不全都被巨空荡收编了吗?
小伙子翻了翻眼睛说,收编又怎么了,难道还不允许有编外的?
栩栩实在忍不住,问那中年男子,什么是巨空荡?
中年男子不耐烦地说,这都不知道?一个星际联盟组织。
小伙子没搭理这人,把小猫收回去,慢悠悠地在这节车厢里晃荡。他走到那个抱小孩的女子旁边,说了一句,大姐,刚才你被砸疼了吧?别把小孩吓着了,好好检查一下,看有没有丢东西。
那女子好像很意外有一个陌生人来这么跟她打招呼,她有些急促地回应,没事儿。
小伙子说,出这么大事儿,列车员也不来管管,都干啥去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出了这节车厢。
看小伙子的表现栩栩笃信那物件就在这个女人身上了,即便是在,她又能怎么办呢?第一,她不可能去抢;第二,她没有偷的本事。这可是一个难题。
这时候这女人的丈夫打水回来了,把水吹了又吹送到女人的嘴边,女的就着那杯水喝了。看起来这男的还是很爱自己老婆的,温柔体贴。男子长得身材高大,从气质来看,眉宇之间有英武之气。有英武之气的人,多半不是坏人,相由心生。哎,不过不管他是不是坏人,她也只是从他们身上取一件东西而已,无所谓正邪。栩栩想经过刚才的事情,这对夫妻应该会特别留意那物件所藏匿的地方。
夜色渐渐降临了,广播响起,通报下一站是凤凰站,是星际列车在地球空间穿梭的最后一站,没有星际护照的务必要在凤凰站下车。列车马上要穿梭出地球了,会不会有很多人在临近目的地的时候发起抢劫?如果是这样,栩栩掂量了一下,是不是可以抢得过那些人?也许她可以成为其中的一个小角色,就是在别人抢夺当中抽空补位。想到这里她自得了一下,是的,补位,做那只螳螂背后的黄雀。
衣着寒酸的老头这时走进这节车厢,他经过栩栩身边好像根本不认识一样。他径直走到那對夫妻跟前说,你们把行李收拾好了吗?
那俩人说,收拾好了。
老头递了一袋东西过去说,我这一趟总算是把任务完成了,我要回家了,600年了,总算可以回去了。记住了,替我把这件东西转交给西夏路78号的主人。老头把袋子交到这对夫妻手上。
老头与夫妻俩的对话在场的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栩栩这时候脑子彻底糨糊了,难道老头交给这对夫妻的东西就是她要接取的吗?她怎么可以忽略这个老头是个关键人物呢?但他为何在这个时候如此明目张胆地把东西交给这对夫妻?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这个老头明面上做的是给人看的交接仪式,暗地里那东西还在他手上。
这么想的时候,栩栩赶紧起身,她要追上这个老头。但是,这老头突然像空气一样消失在车厢尾,一句话飘过来,我要回我的母星了,孩子,保重!
有一个人与栩栩擦肩而过,却又是那身上带猫的小伙子。他打招呼说,你快要下车了吧,别坐过站哦,没星际护照坐过站的可是要受罚的哦。
栩栩没好气地说,你下车吗?
小伙子说,下,当然下,我到地球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栩栩怀疑地盯着他,她想,这人是不是已经抢先弄到了东西?
小伙子似乎读到了她的心思。他说,我发现你脑子有点不够用呢,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明了,列车上有很多人是来抢夺的,也有一部分人是要保护那个物件安全的,我当然是保护者之一,否则哪有时间跟你这么多废话?
栩栩说,谁是那物件的传递者?为什么到现在也没出现?
小伙子说,答案已经给你了,好好体会吧。如果你不去发现其中交接的细微之处,怎么能取到想要的东西?
栩栩再也坐不住了,车的速度已经慢下来了,快到站了,她没有时间思考了。她飞快地在车厢中穿梭,她在穿梭的时候,火车慢慢停了下来,很多人已经开始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在过道之上,这使得栩栩的搜索极为困难。在如水的人流中,她只得顺着人流下了车,她不顾周围人的抱怨谩骂,扒开众人,快速地直奔出站口。
所有人都出来了,带猫的小伙子,被打出鼻血的男人,男人的同伙,带孩子的夫妻,他们一个个出来了。栩栩站在出站口不放过每一个经过的人。他们经过栩栩的身边,向她微笑。在这里还有很多只耳朵在听着,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她所怀疑的人可能也被人怀疑着。
被打出鼻血的男人在走出出站口那一瞬间突然冲栩栩伸出大拇指,动作迅速结束,快得好像没做过一样。在列车上那老奶奶也对栩栩做过这个动作,这代表某种特殊的意义吗?此时还有别的选择吗?没有。栩栩立时做了一个决定,跟踪这个人。
这人头也不回地往出站口走,好像根本不在意有人在盯梢。但他走的路径十分奇特,一会儿下地下通道,一会儿过天桥,一会儿坐地铁,一会儿坐公共汽车,好几次栩栩都要被他甩掉了。
走了两个多小时到达一处僻静的公园,男人回过头说,你终于跟到这里了,还真有两下子的,我用了各种方法也无法把你甩掉。
栩栩此时已是满身大汗,累得话都快说不出来了,但她还是得说,表明自己没有那么蠢到家。她说,我跟你到这里,就知道我错了,因为你无论在使什么手段摆脱我的跟踪,都是为了让我一直追着你走。
男人哈哈大笑,哟,终于悟出来了,可惜晚了。他脸色一暗,突然冲上前来一把扯下栩栩身上的包。他掏出那本《宇宙之问》翻了翻说,果然在你这。
栩栩心猛地一揪,豁然领悟,这本书就是她要取回的机密文件,从她一开始上车,这文件就已经传递到她的手上了。栩栩简直就要哭出来了,她像狼一样扑上去抢夺,她用嘴咬,用手抓,用脚踢。她不是这样一个男人的对手,她一次次被远远地推开去,摔倒在地上。
男人高高地举着书说,这是一份浓缩了中高级空间智慧的文件,将要通过你的笔流传于地球,你能做到吗?
栩栩愤怒地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说,你就把我当作一个烟雾弹吧,每个人在故事当中承担的都是错位的角色,吸引注意力的关注,如果自以为是,完全以自己的想象推进事件,一定像你这样误入歧途。记住,要用一个完整的视角把所有的步骤串起来,当你串起来的时候,你会发现那就是一个故事。
栩栩说,你认识车上那个老人?
男人说,似曾相识,这本书还是还给你吧。男人把书递给他的同时,伸出手把她拉了起来。
栩栩把书接过来说,这真的是那份我要接取的文件?她一边说一边打开书来看,上面的文字仍然跳动不止,每一次跳动,都形成不同的版本组合,她仿佛看到了一层层递进的信息深埋在这书本里。
那人说,《宇宙之问》是中高级空间一直想传播到地球的信息块,经历600年,断断续续、零零星星始终没有得到充分流畅地解读和传递,目前你是那个被指定的人,你只要把里面的内容读懂,再传播出去,就算是对得起这份赠与。
栩栩说,难道这是一本有关写作的书吗?
那人说,我没有资格去读取它,但我想它应该是一本关于宇宙万物起源生长的启示之书,所以,要说是一本有关写作的书也不会错。好了,我要从故事中跳脱出去了,我们其实是熟人了,我是你每天坐的那路公共汽车的司机。
栩栩说,我记得你还有一个伙伴。
那人说,我没有伙伴,你所说的应该是一个非常关注我的敌人,无论如何,错位的视角总在这其中不断地搅扰,让我们学会去修正、去平衡。
栩栩把上面这篇小说取名为《取经》。这篇小说后来获得当年年度最烧脑小说奖。
最烧脑小说这个奖项无所谓褒贬,只是烧脑而已。
领奖的时候,别人采访她,你这篇小说通篇没有一个人身份明确,故事松散杂乱,而你自己好像也只是里面一个糊里糊涂的人物,你以为这是一篇好小说吗?
栩栩说,每个作者不都是在自己的故事中行进的吗?以前我们在作品中反映出来的一切心思意念行为动机,完全都是长久以来被灌输的知识的外化,该到打破这种形式的时候了,随机,无意,天成。
她的这番说辞没有得到业内人士的认可,别人觉得幼稚的同时,又觉得她狂妄自大。
此时的栩栩已经不关注这些了。当她拿到《宇宙之问》之后,她的身心已经飞向了浩瀚的宇宙。
她眼下正站在另外一个故事的起点,她看到这个故事的开端颇为奇特。
她站在一座雪峰之上,这座雪峰寒冷陡峭,千年霜雪不化。雪还一直从天际中飘落,她已经满身是雪,似乎在顷刻之间雪就可以将她覆盖。
她站在陡峭的崖边,往下探看,那是无始无终的虚空,没有真实可以落地的迹象。她张开双臂以兀鹰飞翔的姿态飞了出去,顷刻间风如利刃在她耳边划过,好像她一直在飞,并不是坠落,而且速度越来越快,一種穿透身体的离晰力让她迷糊过去。
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放眼望去,近处与远方都盛开着金灿灿玫瑰一样的花朵。
一束光照向她,光会说话,你从哪里来?
栩栩说,我从地球上最高的雪山上跳下,就到这里来了。
光说,你不怕死吗?
栩栩说,一直有个传说,那是座神山,只要如雄鹰飞翔就可以得到神的接引。
光说,这里没有神,你从那座雪山中坠落,进入了通往这里的时光瞬极隧道,这里距离你原先居住的星球大概有1600光年。在你到来之前,我们已经接纳了一些你的同类。我们也是一种生命体,不过我们可以活得很长很长,活到我们忘记了什么叫死亡。
栩栩想,原来,之前那些敢于飞跃的人都得着这样永生了。她说,你们这里真美,我喜欢这些黄金玫瑰。
光说,哦,你看到的是黄金玫瑰?我们这里的景物,你看到的,只是你心中所想,它们并不真实存在。
她不相信,她走过去,当她的手拂过那些玫瑰的时候,一切都晃动了起来,包括她的手,都慢慢化成光。这里其实什么也没有,她把目光投向自己,渐渐地,她自己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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