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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陶街(散文)

2018-09-10杜璞君

作品 2018年9期
关键词:外公外婆

杜璞君

我又造访了我和外公生活过的广州陶街,现在陶街已不复旧日的模样。我们居住过的陶街36号之4,这座三层高的西式小洋楼,除了地砖和阳台两根罗马柱没有被铲除重铺和拆走外,一楼的内部结构,因为改成临街的铺位,我已经无法辨认出以前居住时的痕迹。红色釉面地砖的工艺显然制作得非常精良,虽然商铺每天人来人往,但釉面仍保持着原有的光洁。商家将阳台的围栏砸烂,腾出更多铺位经营灯饰。看铺卖灯饰的打工仔,坐在一角,打量走进商铺的客人。谁在这里住过,这房子曾经发生过什么故事,与他们无关也懒得打听。

陶街对于广州的男人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街道。其实陶街是有历史的,甚至它的得名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在地图上,只要找到解放路就很容易辨认出陶街的位置。不过,随着住在这里的人逐渐迁移,他们也带走了与陶街有关的许多故事,而且属于每户人家的秘密和故事,又是其他地图难以搜寻得到的。就像陶街相邻不远的北京路,某一年发掘出沉积在地下的唐、宋、元、明、清几个朝代的路面,这千年历史的市井街衢,历经变迁,如今关于北京路上的故事却都深埋于地下,剩下不同朝代的堆积层。但是,我心中却勾画着一张地图,沿着这张地图我搜寻隐藏在陶街背后的秘密。

外公去世后,我继续在陶街居住了多年。有一段时间我回到陶街,脑海里总浮现他拨弄时钟的身影。他的遗像挂在客厅正对大门的壁炉上面,他的目光总是望着走进这间屋子的人。遗像旁的大摆钟,黄铜钟摆隔着木盒子嘀嗒嘀嗒地摆动。每次调准时间,都是由外公来给钟上发条。

大门上有一个监视口,不是那种小孔的猫眼,是一个小窗户,拉开小门,外头是谁,就逃不出屋里的目光的掌控。我有一次偶然从监视口望进去,一线光亮从阳台照进客厅,我望见悬挂在壁炉上外公的遗像。透过窄小的监视口,与外公的目光相遇,我感到他的目光与时间的指针重合了,虽然我们阴阳相隔,但是那一刻我感到时间在倒流,我们在时间的河流中会合。他好像洞穿了我内心的欲望,他凝视着我,却一言不发。我惧怕他的目光,我几乎无法抵御超过5秒,就必须将目光移开。

外公的目光似乎有一种牵引的力量,将我引向1974年10月。天气已经有寒意,我大舅双手捧着外公的遗像走在前面,后面跟着长长的送葬队伍,这支队伍当中有好些拄着拐杖,穿着大氅的老者,他们有几位头上戴着鸭舌帽。这迥异于当时环境的衣着,我感到很有气度和格调,不显得古板和老土,带有过去时代的气息,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比较气派吧。我意识到参加外公葬礼的人不同寻常。

陶街给这支送葬队伍惊醒了,陶街上的人站在远处,透过窗户,望着这支突然而至的人群,他们目送着我们,走出陶街,登上停靠在朝天路的七八辆大巴。

这个躺在铁棺里的人,我一直感到陌生,我畏惧他。留在我印象中外公唯一对我慈爱地笑,是他躺在病床上,他向我伸出消瘦得只剩骨头的手,我想往后退,是母亲轻轻推了我一下,我才走到外公跟前。他摸了一下我的脸。外公没有躺在这铁棺里之前,他是干什么的,他在什么地方上班,我一无所知。

我隔着老远隐约望见棺木中他瘦削的头颅。参加外公追悼会的人,簇拥着这具棺木,有好几排。我从穿着打扮上判断,他们应有某种身份和地位。主持追悼会的是文史馆馆长胡天根,市革委派了三位主任(相当于现在的副市长)参加追悼会,由我二舅做丧礼答谢致辞。我在猜测,外公是个人物。

我的几位表哥总是以很崇敬的口吻提到他们的爷爷。他们谈起这次追悼会,好像不是一场葬礼在举行,而是一次荣誉的加冕。从他们口中,我知道外公是国民党的高层人士。我非常惊奇,国民党,不是反动派吗?是必须坚决与之斗争的,但是外公为什么能得到一定规格的礼遇呢?我私下问母亲。她告诉我,你外公属于民革中央。民革中央,是国民党的进步力量,属于国民党的左派,是革命的,是充滿了某种神圣感,那是粉碎一个旧世界的力量。那时候我对于革命总是充满了浪漫的想象,甚至有着某种向往,革命就是摧毁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是充满激情的。我记得送葬的车队驶入殡仪馆的时候,窄长的路口旁有一山岗,杂草丛生。后来我回想起来,那就是红花岗(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我不知道外公所追求的理想,与埋葬在这山岗的烈士们是一致的,是同志,而再远一些是十九路军阵亡烈士墓,外公与十九路军更有着很深的渊源。

已逝的英魂,壮怀激烈,但之于我,总感到他们属非正常死亡,心中不免蒙上恐惧的疑云,而非对英雄的想象。外公死后,骨灰安放在银河革命公墓。本来与死亡有关的一切想象和物品,我都敬而远之。外公骨灰安放的地方,我的几位表哥却经常去拜祭。我想他们总不是去锻炼胆量的,因为那时候沙河一带与火葬场为邻,不像现在车水马龙,尤其有了一个布匹市场,更是熙熙攘攘。小时候走进沙河一带,我甚至感到四周都弥漫着坟墓的气息。

与银河革命公墓隔着一条马路,是供老百姓安放骨灰的骨灰楼,我们不称为骨灰楼,叫火葬场。我曾经走进这里,在供奉着先人骨灰的柜子间穿行,静得听得见呼吸,室内存放的骨灰盒散发着淡淡的油漆味,中午火葬场的烟囱不时冒烟。我觉得油漆味里夹杂着死亡的气味,第一次感到死亡是有味道的。

我一直没有获得到银河革命公墓拜祭外公的权利,很多年后才被允许走进银河革命公墓的一堂,踏足这个神秘而又令我恐惧的场所。我终于明白表哥们为什么每逢大年初一都来拜祭他爷爷的意义了。

银河革命公墓里都是这个城市非常重要的人物,譬如广州老市长朱光、陈郁,老公安局局长孙乐怡等。只有广东省和广州市级别比较高的干部,才有资格把骨灰存放在这里。多年前,我曾听一位姓谭的老师说,他父亲的骨灰就供奉在这里。他父亲曾经参加过省港大罢工,是早年的工运领袖。所以,他很自豪地跟我谈起他的父亲,一面党旗覆盖在他父亲的骨灰盒上。

这里虽然没有生命迹象,但死亡在这里,显得高贵、神圣和庄严,我再感受不到死亡的味道,它是在叙说。一切有关死亡的仪式,到这里都转喻为简朴的仪式,进行着训导和加持。供奉和祭扫,都将沐浴着家族的荣耀。有了这么一层意义和色彩,到这里来更像是朝圣,而不是向死亡鞠躬。

在银河革命公墓,我无意中发现了萧红的墓碑,这位民国才女,真正缪斯的女神,是我感到这里唯一与文学有着联系的地方。我每年来拜祭外公的时候,总不忘到萧红的墓碑前送上一束鲜花。

在陶街,我害怕黑夜的降临。白天外公的葬礼,所有的亲人都陷入悲伤之中,而黑夜使得这种悲哀的气氛更加浓重。外公好像不曾离开过陶街,我感到陶街的这座房子,窗户,裂缝,凹槽,黑暗的长廊,外公的目光都在跟踪着我,甚至四周的墙壁都消除不了他的目光。

外公冷峻的目光注视着我,它让我身上的毛病无所遁形。很小的时候,这种挫败感就像一根毒刺,扎在心里。这让我更喜欢看到外公的挫败,但我找不到攻击他的阿喀琉斯之踵,对他予以有效的还击。当一个有别于表哥们的外公形象,在心中隐秘地出现时,我感到吃惊,我在冒犯,我所冒犯的是一个家族的荣耀,一个不可侵犯的人。

外公在世时,我总是避免过多地进入他的视线,不过,有时我出于好奇,又忍不住偷看他的动静。他每天早上出门,按惯例喜欢走到壁炉前,扭开壁炉上的东方红牌晶体管收音机,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

有一次外公把一套骆驼绒毛料衣服,亲手交到我母亲手上,让她帮忙改成一件大衣。一天我跟表哥和表弟玩捉迷藏,溜进了外公的衣帽间,我知道外公挖的防空洞就在衣帽间里头,掩着一扇门。我躲进门后,透过门缝观看外头的动静。外公走了进来,没有亮灯,不甚明亮的光线,使外公高大的身材更显挺拔。他穿上西装吊带裤,还穿上那件我母亲帮他裁改的及膝大氅,里头是件夹克,拿起一根手杖出门。

他这身打扮令我神往过,趁他不在时,我与两位表哥和表弟,翻出他藏得很好的《孙文文集》。书里有孙中山先生和宋庆龄合影的照片。想起中山纪念堂那尊孙中山塑像,孙中山拄着手杖,坚毅地望着前方,风掀起大衣的一角。平时我父亲整天穿着一身皱巴巴的中山装。大舅有时穿着不戴领章的白色警服。外公手上拿着手杖,估计不是代步的,他走路腰板挺直,这根手杖,是区别他与老百姓和红色贵族的一种身份象征。我闪过一个念头,外公是个资本家。

我发现不仅我害怕外公,就连舅舅和姨妈们,都是很害怕父亲的。我的五舅母对五舅说:“每次打开门见是你爸爸,我心里就有点害怕,他总是一脸严肃,很少见到他脸上挂着笑容。”大姨妈告诉我,父亲对我们是很严厉的,以前他下班回到家里,我们都赶紧回自己房间去。他对我们在男女关系上,要求尤为严格。

我四舅是个文艺青年,喜欢唱歌弹琴,但是外公不喜欢子女搞文艺。所以我四舅只有外公不在的时候,才敢在家里吊一下嗓子。有一次吃饭,四舅不知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咧嘴笑出声来,外公严厉地看了他一眼,说:“洵,你笑什么?”一筷子头打在四舅手指上,吓得四舅不敢吱声。这种家教氛围,使得我外公的子女虽然都爱好文艺,但他们没有一位从事与文艺沾边的工作。何况举国的政策对技术的崇尚,所谓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的几位舅舅,除了三舅早年就读北京大学法律系,他毕业证上签名校长是马寅初,后来当了法官,但不幸英年早逝,其他的舅舅虽都毕业于名校,是理工科的高才生, 20世纪80年代都被评上高级工程师外,另两位舅舅选择从政,在仕途上有一定的职位。

在80年代,我流露出对徐志摩诗歌的喜爱,有亲友就嗤之以鼻说,徐志摩是粉色诗人。我不懂何为粉红,大概是说徐志摩的诗歌是资产阶级诗人,希望我不要受其影响。我二舅曾语重心长地奉劝我,不要把精力过多放在文学上,有些事情不是人可以驾驭的。这是经历浩劫洗礼后的心有余悸。

1967年8月的一天深夜,我外公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外婆虽然耳聋,但外公突然从床上坐起来,神色紧张,她马上看出有事情发生。广州流言四起,阳江的劳改农场逃了四千多犯人出来,他们穿着黑衣黑裤,周围流窜,全广州都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屋外敲门声又传进来,大门上端的红灯不停闪烁。外公让外婆躺在床上不要动,一个人走到客厅亮了灯,打开监视口的小門,我的二舅母带着六个陌生人站在门外。

外公犹疑了一下,打开门。二舅母向外公介绍带来的六位陌生人,是她堂弟一家,从重庆转道衡阳搭乘火车,凌晨到达广州,没地方投宿,就把他们先接到这里住下,等改天买好票再回台山。第二天这六位陌生人听说广州流言四起,就主动协助外公,用木板把门窗钉牢,大门和阳台门用两根横木栓挡在门后,还嫌不够坚固,合力搬动摆在客厅的酸枝桌椅,顶在支撑的木板后面。

大舅是老公安,他回了一趟陶街。与外公谈起正在做自我思想检讨,单位里已经有人揪出来批斗。外公是旧社会来的人,大舅向他请教如何根除思想里的封建残余思想。外公谈论起旧的一套东西,非常博学。六位陌生人中,有一位叫黄国亮(我后来也叫他舅舅),他在80年代成为资深的新闻记者。他不怕生,话还特别多。他在旁边听我外公和大舅谈论国家大事,有时还插几句嘴。外公没有责怪他,只是回头对他笑了笑。

我大舅走后,国亮舅兴致不减,跟外公说起他们这次举家回台山的原因。他说,“重庆武斗真叫厉害,不仅真家伙打枪,而且大炮都用上了。炮弹整天在我们家楼顶飞,我们不敢到街上去。5月份的时候,我们兄弟几个还跑到街上,看两派红卫兵互相攻击。开始他们打的是钢铅。我亲眼见到一个人被钢铅打了进去,撂倒了。”外公听国亮舅讲述重庆武斗,一直没说话,陷入沉思,到最后仅对国亮舅说:“抗战期间,我就在重庆,对重庆的街道非常熟悉,经常见到周恩来、董必武、叶剑英他们。”

国亮舅他们阔别广州多年,虽然街上不安全,他们仍举家到南方大厦逛街买东西。他们晚上回来说起白天的遭遇:在西堤马路广州市邮政局附近,有七八个后生仔穿着绿色军装,没佩戴红卫兵袖章,拿着手枪,在抢劫行人。他们马上拐向长堤,沿珠江岸边,从海珠广场兜回维新路(即后来的起义路),再拐往中山五路返回陶街。在珠江岸边,他们见到的情形更吓人。

国亮舅他们本来想第二天买车票回台山,他们觉得乡下不像其他城市搞武斗,回乡躲避,总比留在城市安全。不料碰上到处开始武斗,长途客运已经停止,他们只好改乘轮船回去,但是轮船要等候一个星期。他们在陶街我外公家住了三天。我外婆每天到街上买菜煮饭。他们觉得不便打搅,外公也没有挽留的意思。他们就联系住在维新路的一黄姓教授家,他是国亮舅父亲早年在广州念大学时的老师,居住条件相对比较好,是整栋小洋楼,他们打算到那再住几天。

二舅母堂弟一家离开陶街后,就传来开平的六也居庐被抄家的消息。六也居庐和性如别墅是我外婆的祖居。这天晚上外公叫醒了外婆,借着灯光,写小黑板给外婆说:“现在形势很严峻,六也居庐被抄。侨办在摸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与国民党有关系的人的情况,我正在接受审查,洁芳和启雄(按,指我大姨妈和大姨丈)在旧社会担任过公职,我很担心。你马上将家里的契据和与海外的通信拿出来。”

有一份地契对外公和外婆来说非常重要,是1948年,外公购入广州纸行路红沙巷约一百多平方米地块的地契。他准备盖房置业,但尚来不及选备建材,广州解放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有一亲戚筹备广州第二十四中学的建设,私下与房管部门沟通,随便与外公打了个招呼,就将这百多平米的地块,用来支持广州的教育事业。

外婆惊惧地望着外公,虽然外婆对外公说的话一向说一不二,不过这次外婆用开平话劝阻外公:“不如拿回开平,藏起来。”外公在小黑板上果断做了决定:“不能回开平。”他接着写:“谢家(指我姨婆一家),有人传他们家墙脚藏有宝藏,一帮人冲进他家,将他们家挖了个底朝天。万一这些东西落在红卫兵手上,我们会立即被打成地主。”外婆不敢违拗外公,从柜子里取出包得很严实的契据和书信。

外公拿着这些发黄的纸片,走到天井点燃。外婆望着天井蹿起的火苗,哭了。外公劳碌奔波一辈子,有积蓄为自己和儿女置上产业,如今不见片瓦,就付之一炬。

外公继续搜寻家里的角落,发现储藏室里有一将近一人高的花瓶,脸唰地白了。他挪动花瓶,太沉,要与外婆两人合力,将这个花瓶移到天井。外公用力往地上一掼,花瓶在天井滚了几下,撞到墙角,却丝毫无损。外公一急,找来柴刀,在花瓶上猛力敲打,花瓶终于四分五裂。月色照进天井,碎裂的瓷片反射着月色,发出冷寂的光。

天亮后,外公让外婆找来金山箱和藤箱子说:“如果我被抄家,你在箱子上写上阿超、洁芳、洁艳他们几兄妹的名字,把属于他们的衣物等东西,放进写着各人名字的箱里,免得抄家时一并抄走。不好让他们因我这个国民党父亲受到连累。”布置妥当后,他到街上找来搬运工,将家里的全部酸枝捆绑,用平板车拉走卖掉。正在装车时,刚好我大舅母过来陶街,马上将搬运工拦下,她费尽唇舌劝外公,这些都是家具,不属于封资修的东西。好说歹说,外公勉强把这批酸枝家具留下,保存至今,让两位儿子承接了这批家具。

外公每天早上依然扭开那台晶体管收音机,收音机播放着的照样是铿锵有力的声音: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广播时间。每天照例播放的都是那首《东方红》。外公靠在没有卖掉的酸枝躺椅上,没有点燃他的烟斗,盯着天花板出神。

那天外公、外婆都睡了。夜深人静,我忽然听到客厅有动静,我感到害怕,不过表哥和表弟为我壮胆,一起从床上爬起来,从黑暗的长廊溜到客厅,发现客厅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在移动,是外公。他向阳台的门口走过去。每天晚上屋门和阳台门,外公都负责上锁,用一根粗大的木闩架在门后。外公走到关着的阳台门前,娴熟地拿下门闩。他双手托着门闩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将门闩重新架上阳台门后,转身回房间休息。外公其实是在梦游,我们不能惊扰他。

外公突然失踪了,把外婆和我们吓坏了,外面乱哄哄的。我们一时间不想惊动外公单位和在公安局工作的大舅和舅母。我马上跑到光塔路找大姨妈过来,帮忙寻找外公。我们分头在陶街、朝天路、中山路、光塔路、六榕路一带找了个遍,都找不着外公。

我们找外公找了半天,没想到外公从衣帽间的防空洞里爬了出来。这个防空洞是外公响应毛主席号召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最高指示,叫上侄儿树德一起挖的。防空洞挖到一半时,他还跳进防空洞丈量,说:“差不多有我一个人高了,應该比较安全了。”外公还因此受到人防部门的表扬。

外公见我们几个人由悲转喜的神情,很奇怪地问我们,出什么事了吗?大姨妈说,我们到处找你。他只是“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陶街传来一阵敲锣声,我们几个小屁孩赶紧跑到阳台。一个人走在前面,他头戴高帽,敲着铜锣,后面一群人押解着他去批斗。外公蹲在防空洞里头,望着洞口上的板盖,外面打砸的声音和无休止高喊打倒的声音,他听不到了,在这个他亲手挖的洞穴里,他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外公留在家里没去上班。他坐在客厅的酸枝椅子上,忽然轻声吟诵起白居易的《琵琶行》。没想到外公去世多年后,我姨公(外公的连襟)从香港移居回广州,同样在这个位置上,姨公用脚轻轻打着拍子,朗声吟诵的同样是这首《琵琶行》。江州司马所打湿的青衫,其中的况味,恐怕非经历者不能够体味。我后来翻看外公留下的《诗篇》,才知道外公精于诗律,平生最爱杜甫和白居易的诗,而且在20世纪30年代就写过不少旧体诗,后来有些诗还发表在《羊城晚报》上。

外公去世多年后,我们偶然打开写上各子女名字的箱子,在写有洁芳名字的金山箱里,发现了一件旗袍。大姨妈回想起来,这是陈铭枢的夫人送给我外婆的一块织锦,外婆用来给大姨妈改做了一件旗袍。陈铭枢是北伐将领,铁四军元老,国民革命军第十九路军创建者,曾任民国时期广东省政府主席,是民革的创始人之一。我感到奇怪,外公与陈铭枢是什么关系呢?我怀着这个疑问向舅父和姨妈打听,可是他们也不甚了解。五舅说:“父亲是极为谨慎之人,行事十分低调,生前之事极少与家人谈及。”

有一次我陪同四舅到十九路军阵亡烈士墓园,四舅对我说:“你外公与十九路军的渊源甚深。记得早年开平祖屋的大堂墙上,挂着一横幅照片是十九路军的将领们,你外公身穿戎装也在这张照片里。”我们在十九路军阵亡烈士墓园,站在陈铭枢塑像前,四舅对我说:“抗战胜利后,你外公带着我到广州迎宾馆去拜访过陈公,我还记得叫他陈伯伯。我第一次见到迎宾馆的豪华陈设,其中有一套茶具十分精致,镀金边细竹篾编织的外壳,很精巧别致,我至今还记得。你外公与李济深和陈铭枢私交甚笃,他们除了都追随孙中山外,你外公的思想也很受这两人的影响。”

我好像《悲惨世界》里的马吕斯,对历史无知,对民族无知。马吕斯迫切想重新认识他的父亲,我掀开历史帷幕的一角,惊异地发现,外公对于我竟然是一个谜,他深藏在历史的深影中。我仿佛觉得眼前出现了一条河流,它是隐伏的,它在翻滚,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在涌动。

外公余俊生,号在和。他1923年毕业于国立北平政法大学,旋即南归执教于广州市的甲商中学,同年辞掉教职,到廖仲恺为孙中山大元帅府筹募北伐军饷的省财政厅、粤海关等办事机构任职,负责掌管财印。自此追随中山先生。

我外公1924年6月与我外婆谭美仙结婚。说起来外公与外婆的结合,有些像富家女嫁穷书生的老套故事,不过我欣赏和佩服太外祖父谭绘文、号性如的见识与眼光。我太外祖父30年代在开平出资,由其儿子谭华强筹划、设计、施工,建起了一座中西结合的双子楼:六也居庐和性如别墅。这座杂糅了诸多西洋建筑风格的双子楼,虽然在 “文革”浩劫中受到很大冲击,几乎人去楼空,不过至今仍屹立在岚后村。除了性如别墅习用太外公的号外,六也居庐的“六也”之谓,含蕴颇丰,典出自《中庸》:“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太外祖父还把岚后村改名为大同里,其所向往正是中山先生希望实现的社会理想,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我太外祖父及其子女与我外公的思想,也算惺惺相惜吧。

太外祖父是个思想开明的人,他不愿意将自己两位千金嫁给那些不学无术,靠吃祖业过日子的富家子弟,独欣赏有才华,又学有所成的学识之士。外公与外婆婚后,多在外奔波谋生,并投身孙中山先生同仁的民主革命,家中皆由我外婆操持。

我在翻看外公的诗篇中,看到一首写于1959年9月10日的《悼李任公》(李济深号任公)的诗。其中诗中写道:“呜呼!任公!其真死耶?何依稀如旧也,忆息与公识,始自闽江上。尔时反独裁,民主心向往,公登高一呼,东西南北仰。敌将下古田,犹作一战想。大军撤闽江,深夜迎印掌。”外公在诗句下旁注略记这段经历:“撤闽江前夕,我因洽商随军开漳州,其时敌骑迫古田,公对我说,军心尚可一战。将福建人民政府(是‘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的简称)印送还李任公。”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1932年日本欲继续扩大侵华势力,掌控上海这个中国最大最重要的商业中心,借日本浪人在上海三友实业社挑衅,纵火焚工厂,大举增兵上海。十九路军总指挥蒋光鼐和军长蔡廷锴立即在上海龙华召开驻沪部队营以上干部会议,讨论应战计划,并电告南京政府,同时向十九路军首领陈铭枢汇报。以蒋介石为首的南京政府与汪精卫携手,主张保存上海经济,对日采取和缓态度,下令十九路军后撤南翔、真茹一线。

1月28日,十九路军移防后撤之际,日军向闸北发动进攻。十九路军奋起反抗,打响了震惊中外的“一·二八”淞沪抗战。蒋光鼐、蔡廷锴和戴戟遭到南京政府何应钦电报责难,倍感压力。陈铭枢电告由他一手创建的十九路军,发扬优良传统,与敌周旋,并表示要赴沪与袍泽共赴国难。蒋介石在浦镇与何应钦、罗文干、陈铭枢商讨上海对日战事,表示趁十九路军保持十余天胜利,避免再与日决战。这令陈铭枢不满,加深了他和蒋介石之间的矛盾。

十九路军在上海孤军作战的时候,请求陈铭枢向蒋介石请求增援,不然,宜速定议和。陈铭枢接到蒋光鼐这封电报后,从政治家的角度考虑,十九路军前线部队兵力薄弱,急需增援,而陈铭枢坚信日本对谈判毫无诚意,他反而希望促使蒋介石趁此机会,扩大战区,连同东北和沿海各省,一致抗日。

陳铭枢坚定的抗战立场,给十九路军极大的鼓舞,虽寡不敌众,仍公开通电表示:“大战开战之日,即本军授命之时,使一卒一弹犹存,则暴日绝不得逞。”淞沪抗战历时一个多月,终因敌我悬殊,蔡廷锴率领十九路军,在日军重重包围下,成功脱险,安全后撤。蒋介石迫于日本的压力,在1932年与日本签署中日《淞沪协定》,十九路军被调离上海,开赴福建剿共。同时,李济深、陈铭枢、蒋光鼐、蔡廷锴等人因一系列的抗日要求和行动与蒋介石南京政府的矛盾也日益激化。

1933年6月1日南京国民政府与日本签订《塘沽协定》的第二天,蒋光鼐、蔡廷锴在福州发表通电,反对蒋介石对日妥协,出卖华北。十九路军派代表陈公培和红军代表彭德怀在南平王台签订停战协定,并在江西瑞金与中国工农红军签订《反日反蒋的初步协定》。11月20日,李济深等通电脱离国民党,随后联合第三党和神州国光社成员发起成立生产人民党,以陈铭枢为总书记。11月22日,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宣告成立,发表《人民权利宣言》。李济深任主席,改民国二十二年为中华共和国元年。

外公《悼李任公》所写到的这段史称“闽变”的福建事变,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爆发的。显然,外公是这次福建事变的参与者之一。那么1933年对外公来说,是他人生轨迹一个不容忽视的节点。

1933年12月下旬,蒋介石从江西苏区进攻红军的嫡系部队中抽调十余万人,以蒋鼎文为前敌总指挥,海、空军配合,由赣东和浙江分路进攻福建延平、古田等地。转眼间就到了翌年1月,天气异常寒冷,蒋介石率领的中央军已经逼近古田,而十九路军内部,经蒋介石利诱收买,大部分将领开始向蒋介石的中央军投降。由卫立煌率领的部队为了截断十九路军经泉州退入广东的道路,迅速行军,绕到闽江以南进行阻击。十九路军被两路夹击,形势变得敌我难分。

外公在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成立期间,担任人民革命政府秘书处的科长。他怀里揣着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的印信,从福州撤离,赶往古田把印信交还主席李济深。路上他发现蒋介石的部队封锁了道路,检查行人。他急中生智,发现路边有一古井,他将怀里的印信放在吊桶上,压了块石头,徐徐放下井中。趁着夜色掩护,再把吊桶拉上来取回印信,进入古田送抵李济深手上。

福州、延平、古田先后被蒋介石中央军占领,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和十九路军总部分别迁往漳州和泉州。李济深、陈铭枢、蒋光鼐、蔡廷锴等逃往香港,十九路军的番号被取消,军队被蒋介石改编。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在福州仅成立三个月。

以李济深等为首的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成立阶段,虽曾与闽西红军商谈过反蒋抗日事宜,但由于中共“左”倾路线影响,最终未能合作。毛泽东评论此事,认为中共是“痛失良机,良机痛失”。李济深等在这次“闽变”中提出:外求民族解放,排除帝国主义在华势力;内求打倒军阀,推翻国民党统治,实现人民民主自由,发展国民经济,解放工农劳苦群众。我以为他们的主张与孙中山先生的“民族、民生、民权”的三民主义思想是一脉相承的。外公与李济深、陈铭枢、蒋光鼐、蔡廷锴等人身上有着比较多的理想主义色彩。民主、自由和民族的独立,是他们终生矢志不渝追求的理想。

从1937-1943年,这七年时间外婆带着儿女先从开平举家迁往广州,后为躲避日军飞机对广州的轰炸,回迁开平赤坎,但赤坎也遭到日军连番轰炸,只能从赤坎再回到北炎上边里村。外公祖上没有田产,外婆就带着我大舅和二姨妈,到百足山五更洞开荒。这时的外婆由一位穿旗袍、高跟鞋的富家千金小姐,俨然成了十足的农村妇女。她头戴草帽,卷起裤腿,在荒地上种花生、番薯、黄黑豆、芋头等杂粮,帮补粮食不足。最不幸的是1938年生下我四舅时,突然罹患耳聋,缺医少药,导致终生残疾。

外婆每顿饭除了想尽办法给外公尚健在的母亲留一碗米饭外,她和几个儿女靠拿剩下的饭焦,加一瓢井水来煮,半粥半饭过日子。有时用洗咸鱼的水,掺杂番薯、芋头、花生,伴些咸虾米做菜。有一年花生收成较好,几乎每顿饭都掺入花生作为主食。我三舅吃厌了,就突然哭起来抱怨说:“又吃花生饭。”我二舅心直口快,就大声喝止:“该死,有花生吃,你应该笑了,还哭?”外婆背过脸去,对着墙,泪流满面。

外公参加李济深和陈铭枢等人组织的福建事变失败后,蛰居广州,这期间除了将外婆和儿女举家接到广州居住外,他为生计四处奔波,但由于全面抗战爆发,邮路不通,无法接济家里。他心中的理想火种始终没有熄灭,他一直与逃亡香港的李济深和陈铭枢等人保持联系。

外公在《悼李任公》诗中留下的诗句,让我约略知道他在抗战时期走过的另一段重要人生轨迹:“公居香港日,我蛰居五羊。公北上抗战,我工作南方。公南回抗日,又与公参商。敌骑上降服,独夫用计伤。使节急星火,匡国共商量。民联渝同志,为此实恐惶。谁可作使节,奉命不敢遑。独骑东南行,语公乡书房。相对竟夕谈,一一禀主张。最是关策处,出处慎行藏。公言不苟且,语重更心长,公坚决革命,与贼不两立。”

外公大概在1937年年底,取道桂林,抵达重庆,在重庆陪都国民政府地政署工作。在重庆有一批国民党元老,他们党龄长、地位高、资历深,对国民党日益腐化墮落的现状,痛心疾首,更不满国民党内缺乏民主,少数人大权集于一身,独断专行。他们作为孙中山先生三民主义的忠实信徒,先由谭平山发起,举办经常性的时世座谈会,这建议得到了中共周恩来、董必武等领导人的支持。陈铭枢、王昆仑、郭春涛等国民党高层人士也积极响应。

陈铭枢在曹家巷的家就成了这些国民党民主人士与中共领导人经常聚会的场所。这些活动都是秘密进行,有时利用休假日在公司、银行、商号等场所开展活动,他们讨论时事,纵论形势。陈铭枢对外公比较信任,他1928年任广东省政府主席期间,就任命我外公为灵山县(现划归广西管辖)的县长。外公参与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的筹划,就担任了陈铭枢的秘书。外公在“文革”期间,无意间向国亮舅透露他抗战时在重庆,比较多与中共领导人周恩来、董必武、叶剑英等接触,源于这段经历。

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从1941年开始筹划酝酿各种各样的民主座谈会,到1945年10月28日在重庆上清寺特园召开第一次全体会议。“三民主义同志联谊会”筹备成熟了以后,于1945年10月28日在曾家岩“特园”开成立大会,到会的有(以签名为序):陈铭枢、阎宝航、谭平山、潘震亚、王光钧、叶南帆、何公敢、王葆真、杨放、于振法、张秉义、杨维懋、梁蔼然、杨集贤、丁日初、余俊生、王昆仑、郭春涛、肖隽英、吴信达、于志疾、杜云芦、叶和中、董冰如、高启杰、范朴斋、陈伦、秦德君、张赫荪、董紫剑、吴茂荪、柳亚子、朱蕴山、高崇民、邹民初、孙荪荃、许宝驹、马寅初、杨杰等39人。我外公余俊生是其中的与会成员之一。会议选举陈铭枢为主席。李济深在1946年抵达重庆,加入了民联。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是国民党元老继承孙中山先生的遗志,团结国民党内部的民主派力量,坚持抗战的组织。同时,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成立的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即民革中央打下了基础。

外公在重庆时,还做了一件有益于国家和民族的事情。他在地政署工作期间,协助著名地理学家胡焕庸,在重庆进行战后重划省区的研究工作,最后提出一个包括新的省区和省会的完整的方案。这是中国行政区划研究的先声。

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临近春节,外婆在家中,终于等到外公的归来。外公头戴一顶毡礼帽,穿着长袍,手上挽着皮箱,脸上戴着圆框黑边眼镜,显得学究味十足。四舅对这个第一次见到就叫爸爸的人,感到陌生而又畏惧。虽是与家人久别八年后的重逢,但外公脸上也少有笑容。回到家里,他很少出门,连大便都是在房间里坐马桶。外公回到乡里后,每天都有人来访,甚至排长龙到客厅,向外公鞠躬叩首,听外公训话。

这年是外公离家八年之后与家人度过的最安宁、祥和的春节。6月外公带着一家人迁回广州。在广州外公经友人介绍,在广州沙面的广东石油公司任职。石油公司待遇非常优厚,外公租住房子的租金、雇请的保姆等费用都由石油公司承担,每月还提供6罐煤油,而且公司经常配送美国牛油、面包、牛奶等物品和食品。

颠沛闯荡了半辈子的外公,有了一个比较安稳的生活。他开始筹划和购置产业。这时候外公和外婆更迎来一件令他们开心的事,老来得子,我五舅这一年呱呱坠地,全家人都为这个幺儿来到人世感到高兴。我大舅从中山大学毕业刚跨进家门,就听见最小的弟弟降临人世的第一声啼哭。他看到母亲还在床上喘息,赶紧跑到街上,用口袋里的一点钱,买了一包话梅跑到床前递给母亲,引得母亲和接生的稳婆都笑了。

有一件事是外婆与几位舅舅和姨妈一直不甚了解的。1948年外公突然辞掉广东石油公司待遇优厚的工作,没有跟家里人解释具体原因,就孤身一人去了香港。这个时期,李济深已经在1947年举家迁往香港,在《华商报》上发表《对时局的意见》,公开打出反蒋旗帜,被蒋介石第三次宣布开除国民党党籍。

这一年李济深在家中,邀请何香凝和蔡廷锴等人到他寓所聚会。后由李济深、何香凝两人联名写信给上海的“民联”(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邀请陈铭枢、谭平山、郭春涛、柳亚子等到香港。外公此行放弃安稳、舒适的工作,孤身到香港与李济深会合,是参加李济深组织的民主同盟。1948年1月1日,由宋庆龄建议命名的“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正式成立。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外公参加广州市民革学习小组,是广州民革中央常委。有一天外公在家中接待了一位客人:粤中专员公署谢创专员。谢创曾任中共中区特委书记、广州市委统战部副部长。他在四邑侨乡搞统战工作。他对我外公进行考察后,当粤西行署在湛江成立侨务处时,外公被任命为侨务处处长。1955年,外公由于严重的眼疾,回广州治疗,就调任为广州归国华侨联谊会秘书长, 1960年选为副主席。

“文革”后的20世纪80年代,外公故去多年,在陶街家中过春节,最盛大的仪式,是外婆带着我们一帮儿孙,把鸡、水果、她最拿手的开平炊鹅、亲手做的糯米茨菰等贡品,摆上八仙桌。我们恭恭敬敬地向外公上香。那时候陶街的家里是非常热闹的,很多亲戚来探望外婆。舅舅们在客厅,围坐在壁炉前,除了谈各自落实政策后重新恢复的工资待遇外,更多谈论的是國内国际形势和思想解放后的思潮。我听着大人们的谈话,觉得好像长大了,似乎参与某件有关国家命题的大事的商讨中,然而这个时候外公已经不会在客厅里走动了。

外公由于时代,环境,刻意不再提及这段对他人生来说非常跌宕起伏的历史,1923、1933、1942和1948年对于外公走过的人生轨迹来说,是多么的波澜壮阔,它蕴含了太多的故事,但是他选择了沉默,甚至自己的儿女都无法知道自己的父亲为自己的国家和民族所做过的事情。虽然他只是历史大潮的一朵浪花,但他毕竟卷入到了这股历史浪潮之中。

我至今仍记得,有一天外公出门,在陶街上有一个人与他擦肩而过,撂下一句:“你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说这句话的人,他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是谁,他茫然地站在陶街上。

外公患重病初期,一直没有医院愿意接收,某医院掌握实权的领导甚至说,他是国民党的遗老,我们没有床位接收。最后是供职于公安部门的大舅,跑了一个多月,联系现在更名为中山医科大学肿瘤医院,医院开出条件,让我大舅设法搞点煤,好向上级部门交代。大舅找到广钢的领导,批了50吨煤给中山医科大学肿瘤医院,才解决了外公的住院问题。

丧礼的组织和举行,是由外公生前的广州民革中央的同仁帮忙操办和主持。

我们在陶街36号之4客厅聚首交谈,挂在壁炉上的外公遗像,我总感到他的目光落在我们每个人身上,他凝视着,也倾听着。对外公的目光,我畏惧它,躲避它。对于外公,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不了解他,不认识他,不想亲近他,但是现在我却感到他的目光犹如黑暗中投来的烛火,他对我的精神烛照,让我感到外公没有远离我,就像我重新走近他,那个让我畏惧的十九路军阵亡烈士墓,我也不再感到是一个阴森恐怖的地方,而溢满于胸的是到那种民族存亡时,那种风雷激荡,那种浩气长存。

责编:鄞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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