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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话剧剧本)

2018-09-10叶君

作品 2018年9期
关键词:端木蕻良金枝萧军

叶君

人物表

萧红(1911-1942),现代著名作家,分为童年(5岁)、前期(1932-1938)、后期(1941.12-1942.1)三角饰演;

萧军(1907-1988),现当代著名作家;

端木蕻良(1912-1996),现当代著名作家;

骆宾基(1917-1994),现当代著名作家;

鲁迅(1881-1936),现代伟大文学家、思想家;

许广平(1898-1968),鲁迅妻子,现当代作家;

丁玲(1904-1986),现当代著名作家;

聂绀弩(1903-1986),现当代著名作家;

桦姐,萧红日本留学时期的朋友;

李院长,香港养和医院院长;

祖父,萧红祖父张维祯(1849-1929);

金枝、成业、婶子、王婆,均为萧红成名作《生死场》里的人物。

开场前

[舞台正中间放着一只旧手提箱,一束光打在上面。]

[灯光全暗。幕启]

地点:黑龙江省呼兰县·呼兰河边

人物:萧红(童)、祖父

【夜景·呼兰河边】

[舞台上,远处亮着一盏盏河灯。萧红乳名荣华,四五岁的样子,跟祖父站在呼兰河边放河灯。祖父弯腰点亮一盏河灯,放在脚边。]

萧红(童):爷爷,干吗放河灯呀?

祖父:(起身,牵着荣华的手)今天哪,七月十五,是个鬼节。死了的人,要是顶着一盏灯,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静默。河灯从远到近,一盏盏熄灭。]

萧红(童):(仰脸)爷爷,河灯都去了哪儿?

祖父:(擦擦眼睛,哽咽)给……你奶奶照路去了。

[脚边的河灯熄灭]

[炮声]

二(1)

时间:1941年12月9日下午

地点:香港·思豪酒店五楼客房

人物:萧红(后)、骆宾基

[萧红躺在病床上。床的一侧放着一只手提箱。床头柜上堆着书本、杂志。骆宾基坐在床边,拿着一本《呼兰河传》在看。

萧红坐起。炮声停歇。]

骆宾基: 姐姐,醒来啦!

萧红(后):(微笑,点头)宾基,在看什么?

骆宾基:《呼兰河传》。读到七月十五放河灯……

萧红(后):(怔怔,自语)就在刚才,我还梦到。

骆宾基:(兴奋)是吗?(摩挲着手里的书)书里太多的段落,深深吸引着我,即便读了多遍,但还想看。

萧红(后):(微笑)谢谢!有你这样的读者,我很满足。

骆宾基:是姐姐写得好!

(萧红剧烈咳嗽)

骆宾基:我给你拿药去。(放下手里的书。起身,将桌上的一杯水和药片拿过来,递给萧红)

萧红(后):(接过药片,放到嘴里,然后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服下药片。递过水杯)谢谢!

骆宾基:(接过水杯,看了一眼窗外)外边,好像没什么事儿。(迟疑)姐姐……我想……回九龙,把《人与土地》的手稿抢出来。

萧红(后):(惊恐)端木走了,你也要离开我?

(骆宾基低头不语)

萧红(后):(急切)昨晚渡海的时候,你也看见了,码头戒严,到处是日本兵,何必冒这个险?

骆宾基:(抬头,语气坚定)偷渡,我也要回去!

蕭红(后):(惶恐。拉过骆宾基的手)就,不管姐姐了?

骆宾基:放心,都安排好了,明天一早,我就赶回来。(低头)

[隆隆炮声。]

萧红(后):(松开骆宾基的手。看着天花板。无助。沉默。轻声)小骆!

(骆宾基缓缓抬起头,看着萧红)

萧红(后):昨天,你打电话来,说要回内地,端木让你留下照顾我。没想到你能来。这大轰炸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下一刻还能不能活。但为了我,你真的没走!

骆宾基:(微笑)你是秀珂的姐姐,也是我的姐姐。我仰慕你惊世的才华!

萧红(后):(微笑,拉着骆宾基的手)姐姐的命重要,还是你的稿子重要?

骆宾基:姐姐的生命,如同我的生命;但那小说,在油灯下写了两年,比我的命还重要!

萧红(后):(松开手。别过脸,哭腔)那,你就去!

骆宾基:(低头)我必须去!

[萧红无助地躺下去,拉起被子,盖住面庞。

骆宾基朝门口缓缓走去。在门边停下来。扭头,看着病床。愣了片刻,缓缓回到床边,坐下,将脸埋在手掌里。]

萧红(后):(拉下被子,惊讶)你没走?(沉默片刻)宾基,眼下,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不会死在这里。我会好起来!

(骆宾基拿开双手,看着萧红点点头)

萧红(后):(坐起)十天前,你第一次来家里看我,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同样把姐姐看作一个私生活很浪漫的女作家,对吧!

(骆宾基不言语)

萧红(后):(仰头自语)怀着汪恩甲的孩子,跟萧军同居;怀着萧军的孩子,跟端木结婚。无论跟萧军分手,还是跟端木结合,在旁人看来,都是我的错。但是,一个女人的遭遇,冷与暖,伤与痛,只有自己知道!

骆宾基:可是,在大家心中,二萧早已是一个传奇,一段佳话。

萧红(后):(自语)传奇……(看着骆宾基)你想知道,那所谓传奇?

(骆宾基面露期待,点头)

萧红(后):(陷入往事回忆。自语)十年前,哈尔滨,东兴顺旅馆。那时,还没有萧军,只有一个名叫“三郎”的落魄男人;也没有萧红,只有一个名叫“张廼莹”的落难女人。我永远都忘不了,7月12日,黄昏,外边下着雨,三郎来敲门……

时间:1932年7月12日黄昏

地点:哈尔滨·东兴顺旅馆二楼储藏室

人物:萧红(前)、萧军

[小屋阴暗、潮湿。窗前一张小床,一张小桌子,两把椅子。屋角放着一只手提箱。廼莹靠在床头,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雨声。雷声。敲门声……

廼莹神情一怔,赶忙笨拙地从床上爬起来。半长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头前后,面色苍白。赤脚趿着一双变形的棉拖鞋,挺着巨大的肚子,走到门边。拉开房门。

三郎站在门口。头发蓬乱。上穿着一件褪色粗布蓝色学生装,下身是一条打着补丁的灰裤子。赤脚蹬着一双开了绽口的破皮鞋。手里拿着两本书。]

萧红(前):(盯着对方。惊恐。声音颤抖)你……找谁?

萧军:(淡然)张廼莹!

萧红(前):我就是!你是?

萧军:裴先生让我送两本书给你。(径直走进屋内)

(廼莹拉开电灯)

萧军:(从书里抽出一张折叠的纸笺)他给你的信。(将两本书放在桌上)

[廼莹展开纸笺,读起来。手指轻微颤抖。不时看三郎一眼,身子不自觉地朝门口挪动。三郎看了一眼室内,目光落在廼莹那因怀孕而显得极为笨重的身形上。]

萧红(前):(收起纸笺。惊讶。兴奋)没想到,您就是三郎先生!我正在读您的大作。可惜,没连载完。(拿起胡乱放在床上的一张《国际协报》,指着报纸)就这篇!

萧军:(瞟了一眼报纸。淡然)《孤雏》?(撇嘴,自嘲)哪里是什么大作,为了糊口,瞎编而已。(转身,指着桌上的书)这是裴先生给你的书。我走了!

萧红(前):(骤然紧张。堵在门口。急切)三郎先生,我非常喜欢您的文字,里边有几句对我脾胃的话。咱们谈谈,好吗?

萧军:(讶异)哦,是吗?(拉过桌旁的一把椅子,坐下)

萧红(前):(斜对着坐在桌子一角。一时找不到要说的话。看着桌上胡乱堆放的旧信封、碎报纸、残留着菜汁的碟子,以及横在上面的一双乌木筷子。局促)对不住,实在乱得不成样子!(看了看地面和床铺)

萧军:(跟着廼莹的目光看去。地上也尽是碎纸屑。床铺上有两张带字迹的纸,一张素描。伸手拿了过来。看了一眼素描。惊讶)这是谁画的?

萧红(前):(拿起桌上一截铅笔头。淡然)我无聊时画的。

萧军:(将素描放下,对着第二张纸上几个“双钩”大字。难以置信)你,学过“郑文公”?

萧红(前):上学时练过一阵子。

萧军:(放下,瞟了一眼第三张纸上的几行诗)这诗?

萧红(前):(羞赧)写得不好。让三郎先生见笑。

(三郎出神地盯着诗稿)

【旁白·张廼莹】

去年的五月,

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时节,

今年的五月,

我生活的痛苦,

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

萧军:(放下诗稿。往前挪了挪椅子)那,谈谈你自己!

萧红(前):我么,实在没什么好谈的。就因为……做了一个读书的梦,便走到今天。(沉默片刻。叹气)前天,向裴主编写信求救,不过出于不甘就此死灭的本能。我知道,没人救得了我!

萧军:(站起身,激动)不。我一定要拯救你!相信我!

萧红(前):你?我们……不过萍水相逢。(微笑)谢谢三郎先生的好意!

萧军:虽然一文不名,但我是认真的。我想知道,你到底遭遇了什么。

萧红(前):(叹了口气)就因为,遭遇了那样的父亲!表面上,是个顺应时潮的新派,骨子里却保守得不可理喻。兄弟姐妹都能到哈尔滨上中学,他却害怕我擅自与男生交往,高小毕业就将我留在家里。母亲死得早,我只能面对两个年逾古稀的下人,一个不停生孩子的继母,几乎要发疯!

萧军:(气愤)哼,又是父亲!我生下来不到七个月,母亲便不堪父亲的毒打,吞食了大量鸦片。她想将我一同带走,将鸦片塞到我嘴里。味道太苦,我本能地吐了出来,才逃过一死。

萧红(前):天哪!

萧军:懂事儿后,知道了母亲的死,我恨父亲!寄人篱下、孤苦伶仃、动辄被打骂,就是他,给了我一个不堪回首的童年!跟你一样。

萧红(前):不。我的童年很幸福。父亲常年在外。祖父祖母万般宠爱。九岁那年,母亲去世,才是苦难的开始。那时,我只想读书。

萧军:对了,读书!后来呢?

萧红(前):在家抗争了一年,周围人都帮不了我。最后,我扬言,如果不能上中学,就到天主堂当洋姑子去。父亲很快妥协,我这才如愿来到哈尔滨。家里一心想把我早点嫁出去,托六叔保媒,将我许配给了汪恩甲。但我很快发现,那是个庸俗的男人。在法政大学念书的陆表哥,鼓励我跟他一起到北平上学。初中毕业前夕,我向家里提出跟汪家解除婚约,到北平继续念高中。父亲大为震怒。后来,我假装答应婚事,骗了一笔钱,离开了父亲的家。

萧军:对,做勇于出走的娜拉!

萧红(前):(叹气。自语)娜拉……可鲁迅先生说,娜拉出走后,只有两条路:要么堕落,要么回来。

萧军:你呢?

萧红(前):在女师大附中上了两个月的学,钱,很快就花光了。两家大人不停来信催我们回去。表哥的同居要求被我严词拒绝。得不到我的身体,他自然就跟家里妥协了。我们回到了哈尔滨。

萧军:娜拉真的回来了!

萧红(前):但那时,我的梦还在!汪恩甲找到我。我明确对他说,我愿意嫁给他。唯一的条件,就是跟我一起到北平念书。他勉强答应。但他那身为小学校長的哥哥,却一心要解除我们的婚约,将他囚禁在家。大雪天,我找过去,却遭到汪家人的肆意羞辱。一气之下,我请了律师,状告汪恩厚代弟休妻。

萧军:对,就这么干!结果呢?

萧红(前):(苦笑)结果……结果可想而知。为了顾全哥哥的脸面,汪恩甲在法庭上做伪证。我输了官司,婚约也被宣布无效。那天,父亲、叔叔、伯伯们都来了,真是颜面扫地。我独自又回到了北平。几天后,汪恩甲找来,陪了我一个月。他到底过不来穷学生的日子,我们再次闹翻。我只好回呼兰。

(停顿片刻,自语)读书梦,就这样彻底破灭。父亲让继母带着我和弟弟妹妹,住到阿城福昌号。两个伯父、四个叔叔,还有众多婶子一起监视着我。动辄被大伯父责骂、毒打,我整天躲在老婶房里不敢出门。(叹息)小时候,他可是那样疼我……

萧军:居然有这样的家长!

萧红(前):老婶、老姑与我同龄,担心我被他们打死,将我藏在运秋白菜的马车里,逃了出来。我开始在哈尔滨流浪。天越来越冷,一天晚上要不是被一个暗娼收留,我早就冻死街头。第二天偶遇汪恩甲。他带我住到这里,无望地度过一天又一天。闲聊,争吵,一起吸鸦片……

萧军:你还吸鸦片?

萧红(前):是啊!万念俱灰,接过烟枪,吸一口,辛辣、冲鼻、恶心;再吸,这些感觉都没有了。打那以后,晚饭后的时光,我们便在烟榻上打发。窗外北风呼啸,室内温暖如春。我接受了此前所憎恶的一切,只感到整个人在一口深潭里急速沉坠。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两个月前,旅馆追债,汪恩甲说回家拿钱,就再也没有回来。作为人质,老板将我关在这间小屋里。

萧军:(环顾室内)他妈的,太野蛮了!

萧红(前):(哽咽)我分明看见,自己已然踏上一条不归路。鼓励我出走、觊觎我身体的表哥,一心要跟我结婚的未婚夫,都离开了我。家里开除了我的族籍。眼下,我怀着汪恩甲的孩子,即将被卖到圈楼抵债。(抚摸高高隆起的肚子,低声)我……生生被梦想害苦了!

萧军:鲁迅先生还说过,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但,即便梦破了,我还是敬重有梦的人。你这情形,家里知道吗?

萧红(前):当然知道!也曾在中国大街与父亲相遇,四目相对,全然陌生……(看着窗外)这雨,下了一天,总算停了。(微笑)不说我了,谈谈你吧?

萧军:(搔搔头发)我吗?一个军人,国破家亡不能拿枪上前线,却苟活在这罪恶、龌龊的城市,在裴先生手下编编报纸,写点不成样子的文章混口饭吃。同样,是个梦醒了无路可走的人。

(眉毛一扬)对了,前天老裴带着几个报馆同事来看你,邀我同行,我没来。晚上,在道外小酒馆,他们找我商量如何营救你。我说,除了几个月没剪的头发,一无所有,如果能换钱,愿意连根拔掉。他们都说我醉了。我哪里醉,只是觉得,自己分明做不到,何必沽名钓誉地假慈悲?但是,刚才看了你的画,你的字,你的诗,我的想法变了。此刻,我的梦想,就是拯救你!

萧红(前):谢谢!即便心有不甘,但我已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只想有个人跟我说说话。今晚,就不谈梦想。

萧军:那……谈什么?

萧红(前):(微笑)比如……爱情!三郎先生,谈谈你对爱的看法,你那爱的哲学。

萧军:(满不在乎)什么“爱的哲学”?屁学!爱便爱,不爱便丢开!

萧红(前):(惊讶。神情黯淡。弱弱)如果……丢不开呢?

萧军:(意外)丢不开?(不以为然)便任它丢不开!

萧红(前):(难以置信)啊!

(三郎看着廼莹的样子不禁笑起来,廼莹跟着笑起来)

萧军:你恨那个把你丢在这里,从此人间蒸发的未婚夫吗?

萧红(前):汪恩甲?不。他本性不坏,不过毫无趣味。我本就对他没有任何期待。一个月前,我倒是恨过命运。为什么自己只因想读书,就遭到全世界抛弃!而今,我已放下,只是平静面对。太孤寂,我想跟人说话。

萧军:说吧!

萧红(前):(犹豫了一下)三郎先生,你,为什么要活着?(盯着三郎的眼睛)这回,请不要再用模棱两可的话回我!

萧军:(一愣)那你……还留恋什么?

萧红(前):是啊!这世上,没有谁比我眼下更糟糕。之所以不甘放弃,就因为还有一点让我死不瞑目的东西,冥冥牵系着我!

萧军:我也一样!除非遭遇自身不能抗拒的暴力,否则,我决不放弃自己的生命!

(廼莹点点头。释然)

萧军:我能理解,你为何这样问。我们都应该好好活着,去追求那牵系我们的东西。

萧红(前):说得对!我问过自己很多次,也回答过自己很多次。一直想从另一个人那里得到一个确证。谢谢你!

萧军:谢我什么?冲淡了你的虚无?

萧红(前):岂止“冲淡”,是“祛除”!

(三郎起身。看看窗外。意欲离开。雨声)

萧红(前):(跟着看看窗外)还早!

萧军:(坐下)嗯。雨又在下。

萧红(前):你知道吗?读你的小说,我就想,这作者一定西装革履,体面地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决然与我不同。没想到,三郎先生竟也这般落拓。

萧军:(自嘲地看看自己)一个潦倒的流浪汉,自然不符合你的想象。

萧红(前):(微笑)你,为何不聪明起来?以你的才华,我想,可以过得很好!

萧军:你呢?放着富家大小姐的日子不过……

萧红(前):(打断三郎的话)在我看来,那些油头粉面,扭捏作态的男人,还不如圈楼里出卖肉体的女人!

萧军:那种男人,我可是装也装不了。我永远是个粗人!(看了一眼窗外)雨停了,我真得走了!(站起身,想起什么)你……每天吃什么?

(廼莹指指桌上两只合扣着的粗瓷碗)

萧军:(将上边的那只碗揭开,下边碗里还剩着半碗红得如血,硬得如沙粒般的高粱米饭。惊讶)就这个?

(廼瑩耷拉下眼皮。淡漠点点头)

萧军:(双手在衣袋里掏着。低下头,扭向一边。右手从裤袋里掏出五角钱放在桌上)买点东西吃吧,我走了!(匆匆朝门口走去)

萧红(前):(跟到门口,轻声)三郎!

(三郎站在门边,回头,见廼莹伸出右手,正热烈地注视着自己。两人对视片刻。三郎握住廼莹的手,将她拉到近前,热烈地拥吻在一起)

[灯光全暗]

【旁白·萧红(后)】

宾基,我至死都无法忘记,那深长的拥吻。我遇到了此生真爱的男人。三郎走后,我续写着一首首《春曲》。第二天下午,他再次到来,爱的潮水将我俩彻底淹没。等我们醒来,四周的白墙壁,还有窗户上的铁栅栏,提醒着我们拥抱在地狱般的人间一角。

时间:1932年7月13日下午

地点:哈尔滨·东兴顺旅馆二楼储藏室

人物:萧红(前)、萧军

[四周是洁白的墙壁,窗口横竖着一根根铁栅栏。三郎靠在床头,廼莹的头枕在三郎的臂弯。雨声。隐隐的雷声]

萧红(前):(闭着眼睛。表情甜美、平和。呓语)三郎!

(三郎侧脸,温情注视)

萧红(前):(满足地睁开双眼。仰脸)很久没这样安稳地睡过了。在你怀里,真踏实!

萧军:(微笑)你像一只安静的小动物。偶尔说一两句梦话。

萧红(前):迷迷糊糊记得,在喊你的名字。

萧军:嗯。昨晚步行回住处,十多里路,一点儿都不觉得长。

萧红(前):(惊讶)那五角钱,是你的电车费?

萧军:(点头)我走后,你在干吗?

萧红(前):(感动)写诗!

萧军:(兴奋)快念给我听。

萧红(前):那边的清溪唱着,这边的树叶绿了,姑娘啊,春天到了!

萧军:(抚着廼莹的头发)真好!

萧红(前):(沉默片刻。噙泪。脱离三郎的臂弯。坐起身。看着三郎)三郎,我们错了!

蕭军:(诧异)噢?你说什么?我们不会错!(下床)

萧红(前):(下床。趴在三郎胸前)不要误会。我是说,自己错了!不该爱你!

萧军:(捧起廼莹的脸)为什么?因为这爱,来得太快?

萧红(前):(低声)我会拖累你!可我,又太想痛痛快快地爱一回。不尽兴的爱,不如没有。但我知道,我只能与那些我不爱的东西们周旋。这是我的命!

萧军:(激动)什么拖不拖累,命不命的,我不管!(忽然想起什么)中午吃了吗?

萧红(前):(垂下眼帘)一根大葱,加一杯凉茶。

萧军:昨晚,你那碗里的高粱米饭,一粒粒,红得像血,硬得像枪子。看来,那都是好东西。(将廼莹揽在怀里)对不起,我连让你吃顿饱饭的能力也没有。

萧红(前):不要这样想。(双手环着三郎的脖颈,目光炽热,吻了一下。略带娇嗔)三郎,你的唇,再也不许吻到别人!

萧军:(右手抚着廼莹后脑,看着窗外。忽然推开,看着她的脸)不,我不能让你这样饿着。我讲武堂出身,有的是力气,我到街上抢点什么给你吃!

萧红(前):(惊恐,发急)别疯了。饿一饿,算不得什么。看见你的笑容,我就十分满足!来,给我笑笑。

萧军:(遐想)是啊!美好的笑容,也曾帮我驱走饥饿……

萧红(前):(微笑)哦,是吗?

萧军:(回想)年初,住在一家小旅馆里。每天只能吃一顿,多数时候躺在床上。店主的女儿,是个很美好的姑娘,不时拿馒头接济我。早晨,她来到窗前,浅浅一笑,我便忘了饥饿。

萧红(前):(弱弱)你们……相爱过?

萧军:(满不在乎)没有。(深情)不过,敏子姑娘却始终活在我心里。她用桃色的线,替我织补过袖口。

萧红(前):(失望。揶揄)哦,你还是个至情至性的男人!(垂下眼帘。轻声)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恐怕,再也写不出昨夜那样的诗了。(哽咽)三郎,你好残忍!

萧军:(懊悔。扳着廼莹的肩头)对不起……

萧红(前):(不等三郎说完)别说“对不起”。我只要眼下。眼下你是我的!三郎,抱紧我!

二(2)

萧红(后):那是我的初恋!(感叹)宾基,人生漫长,走过很长的路,遇见众多的人,真切的爱,却只有一次!

骆宾基:几个月后,萧军将那一晚的精彩,如实记录在《烛心》里。说:“我们不过是两夜十二个钟点,什么全有了。在他们那认为是爱之历程上不可缺的隆典──我们全有了。”

萧红(后):是的。这是他的原话。他是个有故事没秘密的男人。没有人知道,当时我那无边的惶恐,我怕他就此离开。我爱他,我想挽留他。即便在那种情势下,一个女人,唯一拥有的就是身体。宾基,世间原本就没有传奇。(苦笑)佳话?跟萧军见面的第四天,窗外仍下着雨,我仍在写着那痴情的诗,门房送来他的信,告诉我“爱便爱,不爱便丢开”,我并不是例外。

骆宾基:(惊讶)怎么是这样?

萧红(后):(平静)萧军那拯救的激情,不过出于一个男人善良的本性,还有,我那可怜的才华对他短暂的吸引。

骆宾基:不是说,他泅水将你救了出来?

萧红(后):(坚定)没人能救我!救我的是那场大洪水。松花江决堤,道里、道外一片汪洋,旅馆一楼被淹,人们纷纷逃命,我却连逃命的权利也没有。窗外水位不断上涨,恐惧、绝望、不甘……十年来,无数个夜晚,我都从那大水里惊醒。

一只红十字会的难民船,终于让我逃出了该死的东兴顺旅馆。漫天大雪中走进去;滔天洪水里逃出来。我还穿着冬天的棉拖鞋。

骆宾基:(感叹)真难以想象!

萧红(后):重获自由,萧军接纳了我。八月节前夕,我生下了孩子。(喃喃自语)孩子……我的女儿应该十岁了……

时间:1932年10月的一天上午

地点:哈尔滨·市立医院

人物:萧红(前)、萧军、中年女人、医生甲、医生乙

[产妇病房。萧红靠在床头,新生儿在一旁熟睡。一个身穿素净旗袍的中年女人坐在床沿。]

中年女人:(看着孩子)小丫头真招人稀罕!饿成这样,太让人心疼,再这样下去,恐怕保不住……

萧红(前) :别再说了,抱去吧!(别过脸去)

中年女人:都是做女人的,谁也舍不得自己的骨肉。我不能做这让母子两离的事儿!

萧红(前):(眼泪挂在脸上,微笑)实在养不活,我舍得。姐姐,抱去吧!

中年女人:(犹豫一下,抱起孩子)你放心,我会当自己的女儿一样抚养。(朝门口走去)

[萧红双手捂着脸,啜泣。]

[三郎拎着饭盒,上。将饭盒放在床头柜上,坐在床沿。]

萧红(前):(强装平静)孩子送人了。没了负担,三郎,咱们可以开始全新的生活。

三郎:(惊讶)啊!(一把将萧红抱进怀里。自语)真不愧是大时代的女人。

萧红(前):(噙泪)三郎,我想马上离开这里!

三郎:(看着萧红,坚毅)医院天天派人在门口拦着我要住院费。我自有办法对付。你不用操心。安心静养几天,就接你出去。(打开饭盒)来,吃点东西。

(萧红突然用手按着肚子,表情痛苦,摇头)

三郎:(握着萧红的手)怎么啦?

萧红(前):肚子痛……太痛了!(惶恐)我会死在这里!三郎,我不想死……

三郎:有我在,你不会死!(冲到门外)医生!医生……(片刻过后,拽着一个胖胖的医生回到病房)病人突然肚子痛得厉害。麻烦您给看看。

医生甲:(傲慢)有什么好看的?打止痛针、吃去痛片,都得要现钱。(伸手)你有吗?孩子都送人了,你们连住院费都没交。院长早交代过,对你们哪,不给錢,不用药。

萧红(前):(痛苦)三郎……三郎……救我!我不想死。

三郎:(拔出匕首,怒吼)你给我听着!今天,如果医不好我的人,她要是死在这里,我会杀了你,杀了你全家;杀了你们院长,你们院长全家!我要杀掉你们医院的所有人来抵偿。我就等着你给我医!(将匕首插在桌子上,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看着廼莹)廼莹,别怕!

(胖医生惊恐地站在一旁)

医生乙:(匆忙上,对萧军点头哈腰)误会了,误会了!(看了一眼廼莹)夫人估计昨夜受了点凉。我看没什么大碍。(拿出一个纸袋)服下这两粒药就会好转。你陪她在病房躺一会儿,下午就请接回府上静养。住院费,就不用交了。

(将装药的纸袋递给萧军,朝胖医生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下)

萧军:(拔出匕首,收起。将两粒药递给萧红。哽咽)咱们,又闯过了一关!

二(3)

萧红(后):(叹息)无论跟萧军的初识,还是其后的生产,身体的经验,成了我难言的隐痛,日后纠缠在我的文字里。(自语)金枝……

骆宾基:《生死场》里的金枝?

萧红(后):是的!金枝就是我……

人物:金枝、成业、婶子、王婆

[《生死场》场景。呼兰河沿。成业与金枝发生了性关系。金枝衣衫不整地坐在地上,成业提着裤子站起来。]

金枝:我娘可能都知道了。你们家的媒人,怎么还不见来?

成业:你一点儿都不知道?李大叔早去过了,可你娘,她不愿意。

金枝:那可怎么办?(按着肚子)你看,我的肚子都大成这样儿了。

成业:(看着地上的金枝)管他妈的。活该愿不愿意,反正是干啦!

[婶子在小院里忙碌着。成业打着口哨,神情愉快地走进来。]

成业:婶子,忙着哪?

婶子: (看了成业一眼,没有停止手里的活计)又到河沿会那姑娘了吧。

(成业搔搔头发。不言语)

婶子:真是个好姑娘!(叹气)唉……

成业:婶子,你“唉唉”什么呢?我要娶了她哩!

婶子:唉……(悲伤)男人心上放着女人,也就你这年纪。等你娶过来,就不再把她放在心上。她会变样儿,一天天老相,你会打她、骂她。那姑娘,时常拿手按着肚子,早有了孩子,你要娶,就赶快些。

(屋里传出酒瓶蹾在桌上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叔叔的声音)

叔叔:我说,你杵在那儿,不干活儿,胡咧咧什么呢?臭娘们!侄子,来,陪你叔喝酒……

成业: (冲屋里)好嘞!叔。

婶子: (朝屋里瞟一眼,惊慌。放低声音)成业,做姑娘的时候,我到河边钓鱼。九月里,落着毛毛雨,没想到,你叔把我拉到马房里。我知道给男人做老婆是坏事儿,可当时,心里一点儿也不害怕,我欢喜给你叔做老婆。这时节,你看,我怕男人。男人硬得跟石头似的,我碰都不敢碰。年轻人什么都不可靠。你叔,再也不像从前!(自语)从前……从前跟死过的树一样不能再活!

叔叔:成业……

成业:来啦!

(成业正准备进屋,王婆匆忙上)

王婆: (焦急)他婶儿。金枝发作了!她娘下地干活儿去了,快给我帮忙去!

成业: (大惊)什么?

婶子: (大惊)金枝要生了?

王婆:是啊!我能骗你还是咋的?(自语)这天儿一暖和,猪忙,狗忙,人更忙!头前儿在前村接生了一个,手都没工夫洗。这不,二里半的婆子,也正在炕上嗷嗷叫唤着呢!

成业: (惶恐)金枝她?

王婆:你们哪,在河沿指定不安分。年轻人啥也不懂,肚子大了,是不能那样的。容易丧掉性命!

(成业惊愕不语。婶子跟在王婆身后急忙往外走)

王婆:(出院门,扭头)嗬,谁家的猪,也下了一窝!

[灯光全暗]

【旁白·萧红(后)】

不久,我们安家商市街,一起写作。没想到,我们的第一本书《跋涉》问世后引起了日本特务的注意。哈尔滨也不是家,1934年初夏,只好前往青岛。尔后,又去了上海──有鲁迅先生的上海!

时间:1936年初的一天下午

地点:上海·鲁迅寓所二楼书房

人物:鲁迅、许广平、萧红(前)

[鲁迅书房。靠墙一张书桌。桌上放着一盏绿灯罩的台灯。书籍码放整齐。书信和手稿各自分开,用镇纸压着。一方小砚台、一块墨。笔架是一只烧制的乌龟,背上有几个洞,上面插着几支毛笔。一个方形的白瓷烟灰缸。一个茶杯。一个绿色的烟听。一摞《生死场》新书。鲁迅新剪了头发,坐在书桌旁的躺椅上,摩挲着《生死场》,满脸笑容。许广平、萧红坐在鲁迅对面,三人各自拿着一本《生死场》新书。萧红刚洗了头发,蓬松地披着。]

鲁迅:《生死场》这书名,很好!萧红女士多才多艺,自己设计的封面也很不赖。

萧红(前):(略带羞涩)中学时学过几天绘画,这封面,不过胡乱涂鸦。“生死场”三个字,是胡风兄读了原稿后提炼出来的,真是给这本书大为增色。

(鲁迅拉开手边的一个抽屉,取出一个白色的烟听,抽出一支烟,把烟听放在桌上。将香烟装到象牙烟嘴里,用手捏了捏)

鲁迅:光人的见解独到,你和萧军要多跟他接触,听听他的意见。

萧红(前):(点点头,将桌上的一盒火柴递给鲁迅。看着绿色的烟听,不解)这不有烟吗?

许广平:白听子里的,周先生平常用来待客。你的新书问世,他发自内心地欢喜,就把自个儿当客人了。

萧红(前):(将白色的烟听拿在手里。好奇)前门……

许广平:(微笑)对,前门牌。

鲁迅:(划火柴,点燃香烟。微笑)真是个孩子!萧紅女士的文字,让我看到了东北沦亡国土上民众的生存。图景之黑暗,令人震惊。

萧红(前):“生的坚强,死的挣扎”。您的序言点醒了我。

鲁迅:到处都是瞒和骗!而今的上海文坛,满是才子佳人的脂粉气,二萧带来了新鲜的东西。(吐了口烟。沉默片刻)眼下,迫切需要睁开眼睛看,需要对苦难的写真。

许广平:(看着萧红)周先生常对来访的朋友夸奖你和萧军。更强调,你是当今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很可能成为丁玲的后继者,而且接替丁玲的时间,要比她接替冰心早得多。

萧红(前):(不好意思)先生太抬举我了。

鲁迅:确实很不错!充满热情,跟那些只玩点技巧的所谓“作家”大两样!

许广平:对了,新书新笔名?“萧红”?

萧红(前):(羞涩)三郎非常喜欢新笔名“萧军”,我想……日后别人谈起来,就会说“二萧”。

许广平:俩名字关联在一起,永不分开?

(萧红难为情地低下头)

许广平:这想法太令人感动!(揽过萧红的肩头)不过,你的愿望已经实现,周先生就常把“二萧”挂在嘴边。

鲁迅:(吐了口烟)往后,关注的人多了,萧红女士也不能骄傲。序言里那句“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并不是什么好话。也可以理解为,描写人物并不怎么好,因为作序文,要顾及销路,所以说得弯曲一点。

萧红(前):这样啊!我正想问呢!

鲁迅:不过,不要紧。你们年轻,慢慢写,经验多了,就会好起来。关键,要有直面现实的勇气。(叹息)现如今,一些很有前途的作家,不断遭到压迫、逮捕、杀害;另一些精力不在创作上,谄媚当局,拉帮结派,乌烟瘴气得很。年轻人里,专靠出卖人头过日子的,也不在少数。你们要注意。

(三人沉默下来)

鲁迅:(若有所思)不知……“满洲国”的情形怎样。

萧红(前):正出动大量宪兵、便衣、密探,随意抓捕认为可疑的人,施以酷刑。我和萧军的许多朋友被捕,有些最近也到了上海。

鲁迅:上海也好不到哪儿去。有时候,他们对待同胞的手段更狠毒。(神色严峻、伤感)柔石他们被秘密枪杀一晃快五年了。打那以后,也开始了对我的通缉。(叹息)我老了,没什么好在乎的。只是……年轻人还要生活在这样的国度!

(鲁迅举着象牙烟嘴,表情感伤,陷入沉思。指间的香烟升起一柱细细的烟缕)

许广平:我拿点水果去。(起身,下楼)

(萧红出神地盯着鲁迅)

【独白·萧红(前)】

我看到了一个大智者旷代的忧伤。

人与人的遇合,是如此不可思议。少女时代发自内心崇拜的那个伟大的人,此刻就坐在我的面前。第一次读到先生的作品,是在那么北的北方的一个小城,到了上海才对他的文字,由喜爱而生出深切的理解。我是何其幸运,小时候,祖父给了我爱与温暖;而今,是先生的提携,给了我尊严。

夕阳满窗,先生指间的香烟升起一柱细细的烟纹。他的面庞清瘦、庄严,在光线里有了明暗。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一张男人脸:清峻分明不失随和;犀利深邃而又发散着温热。书桌上的一切成了夕阳里的静物。每天后半夜,先生就是坐在这张桌旁,一直工作到长夜退去,曙色渐明。

萧红(前):(回过神来)周先生……我的衣服漂亮吗?

鲁迅:(朝萧红看了一眼)不大漂亮。(见萧红有些尴尬)裙子的颜色不对。并非红上衣不好看。各种颜色都好看,关键在于搭配。红上衣要配红裙子,要不,就是黑的。咖啡色就不好,放在一起,混浊得很。你这裙子是咖啡色的,还带格子,把红上衣也衬得不漂亮了。

(许广平端着一盘水果,上,将果盘放在茶几上,坐在萧红身旁)

鲁迅:(用牙签叉起一小块苹果放进嘴里。饶有兴致)人瘦,不要穿黑衣裳;胖,就不要穿白的。脚长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脚短,就得穿白鞋子。方格子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横格子好点。胖子要穿竖条子的,显得长……

萧红(前):(好奇)您怎么也了解女人穿衣服?

鲁迅:看过一些书。

萧红(前):什么时候看的?

鲁迅:(仰头回想)大概……在日本念书的时候。

萧红(前):买来的?

鲁迅:倒不一定,可能从什么地方抓到,随便翻翻。

萧红(前):看它做什么?追女朋友?

(鲁迅有些发窘,自顾自吸着烟)

许广平:周先生什么书都看。

鲁迅:(吐了口烟)你以前常穿的那双短靴,也不太好。军靴样子,跟你的气质不相宜。

萧红(前):我已经不穿它了。穿了那么久,以前怎么不告诉我?

鲁迅:不穿我才说;穿的时候,我一说,你该不穿了。

萧红(前):哦,是这样!(拢了拢蓬松的头发,看着许广平)晚上请几个东北老乡吃饭,我得走了。我还惦记着,给您和先生烙葱油饼。

许广平:(看了鲁迅先生一眼,转而对萧红)上次,吃了你做的韭菜合子,周先生就念念不忘你说的葱油饼。昨天还念叨着呢!(起身)我给你找根儿发带。

萧红(前):(看着鲁迅先生)那,我明晚就过来做。

鲁迅:(吐了口烟,有些难为情)不急,不急。

许广平:(拿着几根发带重新坐下)你挑挑。

(萧红将一根米色的发带拿在手里。许广平朝鲁迅看了一眼,然后对萧红使了个眼色,将一根桃红色的发带放在萧红的头上)

许广平:(故意提高音量)好看吧!多漂亮!

(萧红面露得意。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不停地拿眼睛瞟鲁迅)

鲁迅:(耷拉下眼皮,沉着脸,对许广平)不要那样装饰她!(戴起老花镜,拿起手边的书)

(许广平赶忙将桃红色发带拿下。三人都不说话)

萧红(前):(对许广平,轻声)許先生,我走了。(起身)

(许广平跟着起身,走到大门口)

萧红(前):(紧张)周先生生气了?

许广平:(微笑)没事儿!北平教书的时候,他从不发脾气,一生气,就像刚才那样,将眼皮往下一掠。对海婴偶尔也这样。去吧!难得跟朋友在一起高兴高兴,不要因为这个,影响了心情。

二(4)

骆宾基:在上海,二萧是多么令人羡慕的文坛伉俪。

萧红(后):文坛伉俪?(苦笑)真是冷暖自知!

宾基,我痛切意识到女人的可怜。再大的荣光,也难敌爱的缺憾。东京、上海、北平……我不停地逃。独自忍痛,我只能写诗排遣,一首又一首……

【旁白·萧红(后)】

从异乡又奔向异乡,

这愿望多么渺茫,

而况送着我的是海上的波浪,

迎接我的是乡村的风霜。

我本一无所恋,

但又觉得到处皆有所恋。

这烦乱的情绪呀!

我咒诅着你!

好像咒诅着恶魔那么咒诅。

时间:1937年6月30日上午

地点:上海·二萧北四川路寓所客厅

人物:萧红(前)、萧军、桦姐

[萧红坐在沙发上拿着一本书在看。敲门声。萧红手里拿着书,起身开门。桦姐面容憔悴地站在门口。]

桦姐:(怯怯)萧红……

萧红(前):(惊讶,转而表情冷淡)是你!

桦姐:我……

(萧红转身回屋,桦姐跟了进来)

萧红(前):(坐在沙发上,打开书。冷淡)有事儿吗?

桦姐:(站在屋子中间)三郎他……在吗?有件急事儿,我想……他帮帮我!

萧红(前):(目光没有离开书页)我都听说了,你在为肚子里的孩子犯难。

桦姐:(沉默片刻,噙泪,带着哭腔)打扰了……(正欲转身离开)

萧军:(从里屋冲出)等等!

(桦姐停下,低头站在那里)

萧军:(气愤。大声)我和萧红马上就要分开了。你跟她也不存在友情。放心,我这就联系医生,明天上午九点,在医院门口等我。

桦姐:(低头)对不起,我不该来。我自己处理,不用麻烦你了!(桦姐下)

萧红(前):(丢下手里的书,迅速站起身,冲到萧军面前)萧军,你想好了,分开是吗?放心,我不会缠着你!

萧军:(指着萧红)都是你逼的!

萧红(前):我逼的?去年你跟陈涓旧情复萌,夏天我一个人躲到日本,没承想,秋天你又让桦姐怀上了孩子,害得人家家庭破裂,衣食无着。萧军,你要知道,她可是你朋友的妻子;也是我的朋友!(咆哮。抬手给了萧军一个耳光)你还有道德吗?

(萧军有些发蒙,扬起右手,正欲挥下,却又停在半空)

萧红(前):(愤怒)有种,你打呀!

萧军:别以为我不敢!

萧红(前):(冷笑)你还有什么不敢?(沉默片刻)萧军,你有病!

萧军:(恼怒)是,我是有病!可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萧红(前):(诧异)告诉过我?告诉过我什么?(一愣)“爱便爱,不爱便丢开”?

(萧军低头不语)

萧红(前):告知了,就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我?(指着萧军,大声)这就是你的逻辑?你说呀!李玛丽、王丽、陈涓、桦姐……萧军,你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你当我是木偶?你以为我什么都能扛?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我?!(停顿片刻)我受够了!如果,早知道跟你在一起,真的要忍受这无休无止的折磨,我宁愿死在1932年的大水里!说呀?你这个伪君子!(揶揄)对不起,我说错了!萧军,你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虚伪,更不是君子。我宁愿,你是个能守住自己秘密的伪君子!

萧军:(走到萧红跟前)对不起,一时气急,话赶话。我不是那个意思!

萧红(前):(冷静下来)三郎,你是说不爱我了;还是仅仅“拯救”了我,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什么都可以忍,但这个忍不了。如果不爱我,就请直接说。你别太骄傲,我不是你的附庸!

萧军:(扳过萧红的肩头)你听我说……

萧红(前):(激动)说什么?说你们无数次的幽会?说你们珠胎暗结?(哭出声)我躲都躲不开!看见桦姐流泪,我非常难过,刚才不该那么对她,但我本就是一个普通女人,为了爱……我没法讲同情。

萧军:(低声)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们已经理性分手。我是说……你太狭隘了。她现在并不是你的敌人,即使是,眼下的处境远不如你,你应该大度一点,不要再这样伤害她。这是人类基本的同情。

萧红(前):(激动)人类基本的同情?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不要在这里教训我,我不是孩子!你也没有资格教训我。我和她的痛苦,都拜你所赐!刚才那一耳光,是我替自己,也替桦姐给你的!

[灯光全暗]

【旁白·萧红(后)】

宾基,没有人知道我真正的痛。一个男人,你爱他;但在爱情发生的刹那,他就告诉你,他是那种对爱没有长性的人。而他,还始终觉得自己拯救了我,我应该永远心存感激。但是,几个月的异国独处,我已无法再回到从前了。我们渐行渐远。1938年初春,临汾车站的那个夜晚,是我此生最为伤痛的时刻……

时间:1938年2月底

地点:临汾·火车站月台

人物:萧红(前)、萧军、丁玲、聂绀弩

[车站一片昏暗。萧红站在月台一角,手提箱放在脚边,眼神空洞、茫然。萧军拿着两个梨子,上。萧红突然一阵干呕]

萧军:廼莹,怎么啦?

萧红(前):(抬起头,满脸泪水)没事儿。可能……着了点凉。

萧军:(递过梨子)你带上。

萧红(前):(沒有接梨。紧紧抓住萧军的手,语速加快)三郎,我也不走了,跟你回城去,我们死活在一起!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实在不放心。我知道你的脾气!

萧军:(将梨放在手提箱上,握住萧红的双手,轻轻摇动,微笑)别犯傻!你们先走一步。如果学校没什么变动,就再回来。也许,不久我也会来运城,一同在那儿工作,或是去西安,要不,就到延安会合。你跟丁玲的西战团一起走比较安全。我强壮,应该留下!

(萧红转身一阵干呕。丁玲穿着一身八路军军装上)

丁玲:(微笑)萧红,有喜了?害得这么厉害!

萧红(前):(回转身,看着丁玲,擦擦眼睛)哪有,多少年了,不可能的事儿!

丁玲:(看着萧军、萧红)怎么,还在争论走还是不走?有完没完?这两天,我都听腻了。不是说东北人爽快吗?我可开了眼,没见过你俩这么婆婆妈妈的!(看着萧军)车快开了,你们决定了吗?

萧军:(有些迟疑)我还是想……留下来跟学生一起打游击。

丁玲:我可告诉你,临汾的情形不大好,八路军司令部都向前挪了。仗,眼看就要打起来。老百姓都跑光了,这游击怎么打?再说,萧红是你的女人,你应该好好照顾她。兵荒马乱的,将自个儿的女人丢下,算什么男人?(笑)难道,以前的萧军只是个“传说”?

女声:丁主任!

丁玲:(冲车厢)马上就来!(看着二萧)孩子们喊我。你们俩就别再磨叽了。是去是留,痛快点儿。

(丁玲下)

(萧红一阵干呕)

萧军:(上前,抚着萧红后背。关切)廼莹,该不会,真的像丁玲说的那样?

萧红(前):(回转身,摇头)不可能!就是受凉了。

萧军:(释然)安心去吧,过不了多久,咱们就会再见面!

萧红(前):(擦掉眼泪)三郎,我已经感觉到,只是不能确定你内心的真实想法。六年来,咱们经历了很多,但不管怎样,我依然爱你。我不再任性,你也不要固执,将过去的一切都放下,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我知道,我的生命不会太久,只想拥有一张平静的书桌,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咱们,一起走吧!(哽咽)三郎,说过千百遍了,并不仅仅因为你是我的爱人,我才劝阻你;就只是同志,我也不同意你去打游击。万一牺牲了,以你的年龄,你的才华,损失就比一个游击队员大多了。这损失,不仅仅属于你自己!(拉着萧军的手,摇了摇)你就考虑一下我的意见,行吗?你总不肯听我的话……你……(泣不成声)

萧军:每个人的生命价值都一样。在这民族危亡的关头,谁就应该等着发展他的天才,谁又该去死?(强装笑颜)再说,不要紧的啦!那么多生死关头,不都闯过来了吗?我自信死不了。(伸手试图帮萧红拭泪)

萧红(前):(扭过脸。恼怒,尖声、快速)眼下怎能跟从前相比?你总是这样!(抽回双手,掏出手绢,擦着鼻子、眼睛,气愤)萧军,这么多年,你就没有一次好好听过我的话!

萧军:(激动,高声)不都是为了工作吗?要不然,何苦大老远从武汉跑到这儿?你们去运城,不也是为了工作?又不是请你们逃跑!

萧红(前):(平静)真的仅仅为了工作?是啊,去运城为了工作;留下也是为了工作。那你,为什么一定要留下?好吧,随你的便!(扭头下)

(聂绀弩上)

萧军:老聂!

(聂绀弩站住,萧军走到跟前。萧红下)

萧军:临汾眼看守不住,你们就索性跟丁玲一道过黄河吧。这民族革命大学,太乱七八糟,不值得留恋。

聂绀弩:(诧异)你呢?

萧军:我身体比你们好,苦也吃得,仗也打得。我留下打游击。

聂绀弩:那,萧红怎么办?

萧军:她跟你最好。你要照顾她。她简直什么都不懂,容易吃亏上当。

聂绀弩:(惊异)你们?(沉默片刻)萧军,作为朋友,我当然愿意帮忙照顾她。但恕我直言,你是她丈夫,眼下这情势,你应该跟她在一起。别忘了,她是《生死场》《商市街》的作者。

萧军: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

聂绀弩:(大惊)怎么,你们要……?

萧军:别大惊小怪!她单纯、倔强,有才华,我说过,我爱她。就是说可以迁就。不过,也还是痛苦。她也会痛苦。但是,如果她不提出分手,我决不先抛弃她!

【旁白·萧红(前)】

萧军就这样离开了我。

列车缓缓启动,在周围高亢的抗战歌声里,我泪如泉涌。对站在月台上的那个男人,我有难以言说的痛恨。我爱他早已胜过爱自己。然而,太多太多的泪水,滋润着这六年来的爱情。今晚,是一个终结,我却怀着他的孩子,奔走在黑暗里。

人物:成业、金枝、王婆

[《生死场》场景。八月节快到了。成业从城里倒卖大米回来。金枝抱着孩子坐在桌旁。]

成业:(将肩上的褡裢往桌上一丢。垂头丧气)他娘的,米价又落了,三月里買进,本儿都折了一半儿。(挠头,自语)卖了还债都不够;不卖,这八月节眼看没法过。(看着金枝,高声)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快,弄口吃的去,饿死了!

金枝:你小声点,孩子好不容易哄睡着。吃的,咋弄?家里一滴油、一粒盐都没有。

成业:(高声)你他妈的就不能管老王婆借点儿?

(金枝刚想说什么。孩子受了惊吓,高声哭起来)

成业:(冲孩子)哭!哭!哭!你爹还没死呢!

金枝:(恼怒)一个大老爷们,整天游游荡荡,进门就拿老婆孩子撒气。

成业:臭娘们,要不是你们,我早进城了。你们累得我,做强盗都不成。

(孩子高声哭)

成业:哭吧,哭吧!败家鬼,卖掉还债去。

(金枝抱着孩子往外走)

成业:(冲着金枝)一块儿卖掉,留着你们这些吵家鬼有啥用?

金枝:(站住,扭头)也不撒泡尿自个儿照照?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你的冤家,要卖,你就卖吧。

成业:(将桌上的一只碗扫到地上)卖啥?我才懒得卖呢!摔死得了……

(成业起身冲到金枝跟前,夺过孩子,狠狠摔在地上,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成业扬长而去……)

金枝:(看着成业的背影)畜生!(抱起孩子,跪在地上,悲号)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男声:(惊恐、凄厉)小日本子来啦……小日本子来啦!

王婆:(冲进屋,惊慌)别哭啦,还不赶快进城去!前村的姑娘、媳妇被小日本子弄了好几个。上吊的上吊,跳井的跳井……(看了一眼金枝怀里的孩子)成业,天杀的玩意儿,孩子,你别管了,我这就送到乱坟岗子去。

金枝:(爬起来)那你呢?

王婆:谁会在意我这个丑老婆子,你到哈尔滨,就是当缝穷婆也能混口饭吃。(从金枝怀里接过死孩子,走了两步,转身)别忘了搁脸上抹些锅底灰,扮成讨饭婆……

(金枝怔怔地看着王婆和孩子离开)

十一

时间:1938年4月初

地点:西安·女子师范学校教员活动室

人物:萧红(前)、萧军、丁玲、端木蕻良、聂绀弩

[教员活动室里。萧军、丁玲、聂绀弩等人在说笑。靠墙放着一架手风琴。屋子一角的椅子上,放着一个脸盆。另一张椅子上放着那只手提箱]

聂绀弩:(兴奋)延安大大超出我的想象!跟着丁主任的这趟旅行,真是收获不小。可惜,萧红没一起去。

丁玲:(微笑)萧红虽然没去。但要说收获,咱们这趟呀,她可是收获最大。咱们把萧军给完好无损地带了回来。在临汾,两人那个生离死别呀。(诧异)咦,萧红、端木呢?

萧军:(尴尬)一脸土,我洗把脸。(手里拿着毛巾,起身,背对着门)

聂绀弩:(揶揄)就你讲究!

(端木蕻良、萧红一前一后上)

聂绀弩:(兴奋)这不来了吗!

丁玲:(惊喜)萧红!

(萧军回转身,正好与端木蕻良照面,两人愣在那里。端木蕻良极其不自然地跟萧军拥抱了一下,然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萧军看着萧红正欲开口)

萧红(前):(平静)三郎,我们永远分开吧!

萧军:(冷淡)好!(沉默片刻,将脸盆掀翻在地)

丁玲:(朝众人看了一眼)我有话跟萧红说……

(萧军、端木蕻良下)

聂绀弩:(走到萧红跟前,对着萧红双手扮成鸟的翅膀状,扇动了两下,然后用右手指了指天空)萧红,记住我去延安那天的话,你是大鹏金翅鸟,你已经飞过,还要飞得更高。不要往下看,下边是奴隶的死所。(聂绀弩下)

丁玲:(双手搭在萧红肩上)朋友们非常关心你。因为你单纯,没有主见。

萧红(前):(点点头)在要紧的事情上,我有!

丁玲:(沉默片刻)你也知道,大家都对端木的看法不大好。刚一回来,就听到许多关于你俩的风言风语。咱们在一起快俩月了。同为女人,萧红,你作出的任何决定,我都能理解!但刚才,是否草率了些?在延安,萧军见到我和老聂,对自己临汾那晚的固执也有悔意。这次主动跟我们一起来西安,虽然没有明说,但目的很明显,就是想跟你重归于好。

萧红(前):(转身,趴在丁玲肩头,哽咽)太迟了!

丁玲:(轻拍萧红后背,陡然想起什么)对了……萧军说,你怀着他的孩子,是吗?(见萧红沉默不语)这么说,那天我说你害喜,就是真的啰!

萧红(前):(苦笑)他现在才想起这个?当初,那么坚决要离开,我那样哀求都无济于事。我不想告诉他。孩子,挽救不了爱情。我要做掉这孩子!他会让我时刻想起六年来的屈辱!

丁玲:萧红,恕我直言,你做得太决绝。明知道萧军那么爱面子,还要当着众人的面说分手……难道,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萧红(前):真的没有!你不知道,他等我这句话很久了!他让我看清了一个男人的霸道与虚伪!

丁玲:(怃然,轻声)你……还是跟他好好谈谈。即便没有挽回余地,也好说好散。你说呢?

(萧红点点头)

丁玲:我去叫他。

(丁玲下)

(萧军上,站在手风琴边,背对着萧红,右手在键盘上胡乱按着,风琴发出一连串怪音。重重敲击了一下琴键,回转身)

萧军:(大声)你跟端木结婚吧,我和丁玲结婚!

萧红(前):(愕然。缓过神来,大怒)你这是什么话?你怎么做,我管不着;我跟谁结婚,难道要你来下命令?

(端木蕻良上)

端木蕻良:(气愤)萧军,你也太狂妄了!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

萧军:(高声)这一个多月,你们不是早晚都在一起?逛碑林,吃凉皮,谈创作……我成全你俩,不是正好?(指着端木蕻良的鼻子,鄙夷)瞧瞧你那德性!

端木蕻良:(气急)你……怎么侮辱人?

蕭军:(伸拳捋袖)臭小子,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早就想教训教训你!

萧红(前):(上前,将端木蕻良挡在身后,警告)萧军,你要是还尊重我,就请对端木也尊重些。我只有这一句话。京平,咱们走!

(萧红、端木蕻良朝门口走去)

萧军:不许走!我有话说。

(萧红、端木蕻良停下来)

萧红(前):京平,你走。

(端木蕻良下)

萧红(前):(看着萧军)说吧!

萧军:分开是吧?好!那,把信还给我!

萧红(前):(淡然)我这就拿给你。(打开手提箱)

萧军:(上前,一把合上箱子)你听我说!

萧红(前):(斩钉截铁)我不听!该说的,都说过了。(别过脸去)

萧军:你已经有了我们的孩子,你想过吗?

萧红(前):能不想吗?怎么突然想起了孩子?在临汾,你想过吗?(平静)萧军,我不想再说这些。像个怨妇,我自己都讨厌。孩子长在我身上,对你,没有任何妨碍,只会影响我。谁叫我是女人呢?这是我的事,孩子跟你无关。

萧军:(高声)可我,是他的父亲!我爱孩子!

萧红(前):(高声)但你早已不爱他母亲。萧军,你太虚伪!一个多月前,你执意离开我,想过我怀有你的孩子吗?刚才,你命令我跟端木结婚,想过我怀有你的孩子吗?你就是这样爱孩子?

临汾分别后,我已想好,既然做不了母亲,就索性打消这个念头。(哽咽)我……早就不配做母亲!(大哭)面对孩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宁。我会遭到报应。汪恩甲,还有你,就是这样折磨我!让我分别带着你们的孩子离开!

萧军:我并不想逃避做父亲的责任!我们……就不能重新开始?

萧红(前):(平静,哭诉)三郎,回不去了。我心已死!你我都不要再相互折磨,好吗?谢谢六年前你对我的接纳,也无异于拯救了我。但,那不应该成为你,在一个感激你、热爱你的女人面前,始终葆有优越感的理由!

三郎,并非仅仅是感激,我曾是那么地爱你。但你,一次次在精神上肆意蹂躏我。让我的心一点点灰颓,一点点死掉……我忍受着一个女人最难忍受的伤痛。你还要我怎样?就因为你对我的接纳,我就得始终对你感恩戴德?!你还要用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离开我,逼我说分手。我说出来,你又觉得伤了你那可怜的面子。

(指着萧军,愤怒)打游击,打游击,没有我的拖累,现在,你有的是机会上前线。你怎么不去呀!我真瞧不起你们这些装腔作势、夸夸其谈的男人。不仅如此,你还蔑视我,瞧不起我的文字。是你,作为男人的狭隘,左右了你的判断。萧军,别以为女人什么都是弱的!

萧红(前):(完全平静)你我都是独立的。你是作家,我也是!离开你,我会有一个全新的开始。我热爱写作,荒废不起,我要赶紧拿出自己最好的东西,让后人评判……

(打开箱子拿出那包书信,递给萧军)你走吧!

(萧军接过书信,下)

(端木蕻良上)

萧红(前):(转身)京平,我跟萧军已经彻底分手。

端木蕻良:(欣喜)这么说,你自由了!

(萧红掩面痛哭)

端木蕻良:(上前扶着萧红的肩膀,轻声)怎么了?

萧红(前):(扑进端木蕻良怀里,情绪稍稍平复。抬起头,坚毅)有件事儿,我要对你说。

端木蕻良:什么事儿?

萧红(前):(脱出端木蕻良的怀抱,后退两步)我……有了萧军的孩子!

端木蕻良:(惊讶)什么?(恍然大悟)怪不得,吃凉皮你加那么多醋。

萧红(前):当时,我说一向爱吃酸,是骗你的。我怀孕三个多月了。

端木蕻良:萧军知道吗?

萧红(前):当然知道!

端木蕻良:那,他还命令你跟我结婚?

萧红(前):他就是这样的人!

端木蕻良:天哪!(上前将萧红搂在怀里,颤声)你怎能,跟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平静)好在,一切都已结束。我要跟你正式举行婚礼,给你作为妻子的名分。

萧红(前):(惊讶)我不在乎。那……不重要。

端木蕻良:不,很重要!汪恩甲、萧军之所以随意抛弃你,就在于你这同居者的身份。婚姻,会成为我庄严的约束!

萧红(前):(淌着眼泪,扑到端木蕻良怀里)京平……

端木蕻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吧,家里我会处理,你不用担心!

(萧红点头,抽泣)

萧军:(一脚踹开房门,冲进来,大声)端木,我要跟你决斗!

端木蕻良:(将萧红拉到身后,毫不示弱)好!在哪儿?谁作见证?

萧军:野外,不需要证人。

萧红(前):(上前,站在萧军、端木蕻良中间,指着萧军,大声)萧军,你不要耍野蛮。你那宪兵作风,还是收起来。我的脾气,你也知道。你要把他弄死,我也把你弄死。这点,你该相信我,最好忍耐些!

十二

[《生死场》场景。金枝拎着小布包袱,上。王婆迎面走来]。

王婆:金枝!你咋回来了?

金枝:(难以启齿)我……

王婆:(压低声音)村里的日本子越来越恶,捉住大肚子女人,剖开肚子,用刺刀挑上活鲜鲜的孩子,去破“红枪会”……

(金枝低头不语)

王婆:赶快回去吧,哈尔滨指定比乡下强!

金枝:(叹气)在哈尔滨……上门缝衣被,动不动被主顾按到床上,回到住处还要被一帮老婆子耻笑……(大哭)我……我对不起我妈……

王婆:唉,杀千刀的小日本子,没一天安稳日子!村里像是有了瘟疫,天天都在死人。就在刚才,菱花和奶奶上吊死了。挂在房梁上,跟两条瘦鱼一样。(悲伤)细想想,人活着都有什么意思?猪狗一般,忙着生,忙着死!

金枝:(平静)从前,恨男人,现在恨小日本子……(愣了一下)我恨中国人呢!除外,我啥也不恨!(沉默片刻)我……当姑子去!

王婆:出家?庵庙早就空啦!

男声:小日本子进村啦!小日本子进村啦!

王婆:(看着金枝)还不赶快走!(匆忙下)

(金枝拎着包袱,茫然站在舞台上)

十三

时间:1941年12月18日夜

地点:香港·思豪酒店

人物:萧红(后)、骆宾基、端木蕻良

[日军和英军隔海展开激烈炮战。巨大的爆炸声,在思豪酒店四周炸响。萧红靠在床头,睁开眼睛。骆宾基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本杂志,朝门口看去。手提箱放在床侧。]

萧红(后):(看着骆宾基的后背,轻声)宾基!

骆宾基:(一怔,回头)姐姐!

萧红(后):(微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骆宾基:九天了!

萧红(后):端木不会回来了。他早就想好,跟别人一起突围回内地。三年来,我太了解他了。

骆宾基:(激动)他怎么能这样!将妻子丢给熟人,自己一走了之。

萧红(后):(看着天花板。声调平和)原谅他吧!那就是个自私的孩子!他那可怜的肩头,不能扛任何东西。

(拉着骆宾基的手,语调急促)我要回家,回到北方去!你送我到上海,把我交给许广平先生。我不会忘记你!有一天,我会健健康康地走出房间,我还有《呼兰河传》第二部要写!

骆宾基:我……我不理解,你们怎么会走到一起?

萧红(后):(苦笑)宾基,我没法回答你,这是我的命!我的前世,一定是个作孽无数的坏女人。作为惩罚,上天今生将汪恩甲、萧军、端木这些男人派到我的生命里,让我不断遭遇遗弃、背叛、恐惧……(看着天花板,淌着眼泪,自语)我为什么要向别人诉苦呢?有苦,自己藏起来,但对自己人就不一样。

骆宾基:(动情)姐姐!

萧红(后):(含泪笑)筋骨要是痛得厉害了,皮肤流点血,也就没有感觉。这算得了什么。(自语)跟萧军分手,是一个问题的结束;跟端木结合,又是另一个问题的开始。

骆宾基:(好奇)我直觉,他不应该是你爱上的人。

萧红(后):身边的朋友也都这么认为。婚后,他们一个个疏远。

骆宾基:听说,他不合群。

萧红(后):端木生于豪富之家,作为最小的儿子,自然娇惯,骨子里的孤傲,让人难以接近。他是清华大学历史系高才生,书画俱佳,才华横溢,对艺术有自己的见解,做派又跟我身边的那些人不同,自然受排斥。

骆宾基:(讶异)这个时候,你还向着他?

萧红(后):这是事实。(回想状)西安那晚,骄傲的萧军气急败坏地走了,不久,去了兰州。我和端木回到武汉。五月,在汉口大同酒家,我怀着萧军的孩子做了端木的新娘。当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胡风做司仪,要端木讲我们的恋爱经历。见他发窘,我接过话筒说,我们只想过平常老百姓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相互忠诚、理解和体贴。

骆宾基:说得真好!

萧红(后):几句大白话,却是世间任何一对夫妻切切实实的理想。我深知以自己当时的状况,还要什么名分,端木却做了牺牲。就这一点,我就十二分满足了。只是,再充沛的爱的激情,也难敌日常生活的消磨,还有彼此深入了解之后的慢慢失望。更多时候,端木不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他独自离开,我谈不上失望。(爆炸声)(自语)萧军……是个多么可爱又可恨的男人。在这连天炮火里,靠在他孔武有力的肩头,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安宁与幸福!(看着骆宾基)宾基,我预感,会死在这里!

骆宾基:(大声)姐姐,不要这么想。我送你回东北。

(寂静无声)

萧红(后):(平静)谢谢你!我已经不怕了,没什么好怕的!

(微笑)你走吧。或许,还能把小说稿找回来,毕竟花费了你那么大的心血。

骆宾基:(激动)不,那已经不重要。我喜欢听你讲。

萧红(后):真的?(沉默片刻,看着骆宾基手里的杂志)在看什么?

骆宾基:哦,正要对你说,刚读了你的《小城三月》。太美了!不像小说。

萧红(后):(深情)翠姨……翠姨死在三月。呼兰满城飘着柳絮。如今,我也倒下了。想不到我会有今天!(憧憬)父亲、继母、弟弟……我想跟他们再开一次家庭音乐会;想跟弟弟们打网球,想逛十字街,想看呼兰河发河冰……

骆宾基:那么温情的文字,我看到了你跟家人的和解。

萧红(后):自二十岁离开父亲的家,哈尔滨、青岛、上海、东京、武汉、西安、重庆、香港……从那么北的北方,到这么南的小岛。旅馆、车站、医院,无尽的伤痛,无边的流亡……(看着手提箱)不离不弃的只有这口箱子。它,就是我的一生!

(平静)是的,岂止跟他们和解,我也早已跟命运和解。没有纠结,没有怨恨……我想让父亲看看,当年那个任性的孩子,现在丢盔弃甲的模樣!(叹息、自语)父亲……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能原谅我。白的山……黑的水,我想回去看看……(轻声叹息)回不去了!宾基,上天还是眷顾我,让我写完了《呼兰河传》《小城三月》。那家……我已经回过了!

骆宾基:(拭泪)嗯……

萧红(后):(微笑)好弟弟,不要为姐姐难过。你刚才说,不像小说?

(骆宾基微笑,点头)

萧红(后):人们总认为小说有一定的写法,像巴尔扎克那样,像契诃夫那样,我不管那一套,有各式各样的小说家,就有各式各样的小说!

骆宾基:说得对!

萧红(后):(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有篇小说腹稿,来不及写就病倒了,名叫“红玻璃的故事”。同样不像小说。我想说给你听……(炮弹呼啸而过,爆炸声。凝视着天花板,自语)离咱远着呢。(继续讲述)

(骆宾基右手握着萧红的手,左手托着下巴,神情专注)

王大妈是榆树屯最快乐的老婆子。爱说,爱笑,见了人就想谈闲天。不管在大门口碰见屯子里的人,还是到邻居家借使唤家具,一谈就没有落尾,一坐下来就挪不开脚步。动不动耽误了做饭,忘记了喂猪……

萧红(后):(停止讲述,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了口水,爱怜地看着骆宾基)你也是个活在观念里的人。每个人都顾着逃命,你却这么安然地陪着一个此前只见过一面的女人。

骆宾基:(微笑)你的讲述令我着迷!

(话音未落。一颗炮弹落在顶楼,骆宾基迅速上前,扑向萧红。两人剧烈呛咳着。微笑对视。萧红眼里溢满泪水)

骆宾基:(起身,大声)走,我扶你去地下室。咱俩不能死在这里,我还要听你讲!

(萧红顺从地坐起来,下床。右手搭在骆宾基肩上,朝门口走去。端木蕻良走进来,手里拿着两个苹果)

骆宾基:(冷淡)你没走?

端木蕻良:(淡然)当然没有!

萧红(后):(朝端木蕻良看了一眼)这些天,你去了哪儿?

端木蕻良:整理咱们的东西,筹钱,联系医院。养和医院明天开始收治病人。一早,我们就搬过去!(搀着萧红的左手,往外走)

十四

时间:1942年1月13日下午

地点:香港·养和医院

人物:萧红(后)、骆宾基、端木蕻良、李院长

[萧红躺在病床上。骆宾基坐在一旁。床的一侧放着那只手提箱。]

(端木蕻良,上)

端木蕻良:(看着萧红、骆宾基。微笑)这是战后开张的第一家医院。

骆宾基:(轻松)总算看到了希望!

萧红(后):宾基,连累你太多。如果不是我,你早回内地了。

骆宾基:别那么说。只希望姐姐快点好起来。到时候,咱们仨一起回东北!

(沉默片刻)

骆宾基:(迟疑)今晚……我想回时代书店宿舍好好睡一觉。

萧红(后):(恐慌)京平,我想跟宾基单独谈谈。

(端木蕻良一怔,转身下)

萧红(后):宾基,我要你送我回上海的打算没有变。这么多天,你不离左右,实在累坏了。我同意你回去休息一晚。(恳切)但你得答应我,绝对不能回九龙。可能要手术,我希望你在身边!

骆宾基:姐姐放心。即便手术,也是明天。一早,我就赶回来。

萧红(后):那,你去吧。我会报答你的!

[骆宾基转身离开,萧红盯着他的背影,不舍。骆宾基还没有走到门口,端木蕻良和穿着白大褂的李院长走进来。骆宾基站在门边]

李院长:(扫了萧红、端木蕻良、骆宾基一眼)刚才,我跟几位专家的会诊结果是,病人因气管结瘤,导致呼吸不畅,必须立即手术摘除。否则,有封喉的危险!

端木蕻良:手术?

李院长:是的,现在就做!

端木蕻良:(大声)不能手术!她还是个结核病人。

萧红(后):京平,听医生的!把瘤子摘了,我很快就会好起来。

端木蕻良:(扭头)不能手术!二哥当年就因脊椎结核,在协和医院做了手术。结果,一躺就是八年……(看着李院长)结核病人不能手术,这是常识。

李院长: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端木蕻良:当然听大夫的。

李院长:(将手术单递给端木蕻良)听我的,就签字。别浪费时间!

端木蕻良:我不能签!

萧红(后):京平,你太婆婆妈妈!(从李院长手里接过手术单和笔,迅速签上名字)

端木蕻良:(看着李院长,恳求)院长,不能手术。请用别的方案。

李院长:(冲门外,高声)将病人推进手术室。

[萧红、骆宾基面露欣喜。端木蕻良低下头,不言语。切光]

[手术完毕,萧红被推回病房。萧红靠在床头,脖子上缠着纱布,吃力地睁开双眼。骆宾基、端木蕻良坐在床边。床头一侧放着那只手提箱。]

萧红(后):(沙哑、虚弱)胸太疼,这是不是我的胸?手术时,听医生说……没有结瘤……

端木蕻良:没有结瘤?

骆宾基:(大惊)误诊?!

端木蕻良:(双手抱头,自语)这可怎么办!

(三人沉默)

萧红(后):(看着端木蕻良、骆宾基)跟我说说话,好吗?

端木蕻良:(拿开双手)说话伤神,你好好歇着吧。

萧红(后):(动动身子,吃力)我本来还想写些东西。可我知道……我要离开你们了。

(端木蕻良、骆宾基噙着眼泪)

萧红(后):(虚弱,絮絮不止)外边每天都在死人。乱世人不如太平狗。(看着天花板)“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在日本时,读到鲁迅先生这句话,不太明白;如今,我懂了。作家,不属于某个阶级,而是属于全人类;写作,永远对着人类的愚昧。(看着端木蕻良)京平,碰见叫花子,口袋里如果有铜板,就给他两个。只要自己并不受多大的损失,对别人还有些好处,就该去做……

(端木蕻良点头、抽泣)

萧红(后):(动了一下身子)你们不必难过。我爱你们,还有萧军、鲁迅先生、父亲……来到我生命里的所有人,我都爱!只是,这一生没想到这么短,不然,我会爱更多的人。(沉默。平静)人……总是要死的。身体这样弱,疾病缠身,就是活到八十岁,又有什么意义?《马伯乐》《呼兰河传》《小城三月》,我拿出了那冥冥中牵系我的东西。我很坦然!(自语)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

(骆宾基哭出声)

萧红(后):(看着骆宾基。爱怜)宾基,别哭!你年轻,好好活。谢谢你的陪伴。我死后,《呼兰河传》的版税归你。一点心意,不要拒绝!

骆宾基:(大声)姐姐,别说了!

萧红(后):(低声哽咽)半生尽遭白眼。这样死,我不甘心……

端木蕻良:(趴在床边,拉着萧红的手,失声痛哭)亲爱的,我一定要挽救你!(起身,看着骆宾基)小骆,你来……

(两人走到病房外)

端木蕻良:我们一起挽救她!

(骆宾基淌着眼泪,点点头。两人握手、拥抱在一起)

【独白·萧红(后)】

一道斜阳,将门外两个男人握手、拥抱的身影映照在门口。感受到京平此刻发自内心的哀痛,思豪酒店那九天的怨恨顷刻消释。无论是生还是死,我已释然。

我本一无所恋,但又觉得到处皆有所恋。没想到,三十年人世一遭,竟如此丰富。我的所有不幸,就因为我是个女人。我死后,将广为流传的,恐怕不是我的文字,而是那些所谓传奇。没有人真正了解,一个女人到底遭遇了什么,受过命运怎样的捉弄。

那,将是我最大的悲剧!

十五

【夜景·呼兰河边】

[祖父站在呼兰河边。萧红(后)身穿旗袍,拎着手提箱,缓缓上。河面上一盏河灯远远漂来]

萧红(后):(欣喜)爷爷……(急忙上前,拉着祖父的手。)

[蕭红放下手提箱,俯身捡起脚边的河灯,捧在手里]

祖父:荣华,咱们回家。(两人缓缓下)

[手提箱留在舞台正中间。

灯光渐暗]

全剧终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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