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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山冈(短篇小说)

2018-09-10张英俊

青海湖 2018年9期
关键词:吴子老伴

1

这天早上吴子丑接到二十多年前相识、十多年未曾见面的朋友电话。吴子丑的这个朋友是女的,女人的声音欢欣、短促:是子丑吗?哎呀,你还活着啊!我今天去看你,中午1点你等我,我们先去南山公园,然后喝二两老酒,行不行?

吴子丑听了便有些激动,说行行行,听见你的声音,就有些想你……女人说,是吗?吴子丑说,当然。女人咯咯笑道,那,你告诉我先到哪里。于是两人商定了见面时间及地点。

再次与朋友取得联系,缘于昨天的会。昨天召开县作协会议,州文联、作协的领导参加,会后吃饭时,州文联陈玉成副主席问吴子丑,跟叶思柳联系着没?吴子丑说早断了音信。陈玉成便说,异性、异性,归根到底是性,除了夫妻,世上男女大多两种情况,一种是一旦上了床,会更加离不开,可结局大多不太好。第二种是一旦上了床,双方不再相互吸引,最后连个问候也没有,形同陌路。吴子丑笑道,我们连拥抱都没有过,不也断了音讯。陈玉成说,那说明你磁场不强。叶思柳从单位内退后,开了一家公司,一天也没闲着,活跃得很,看来,她不是你的菜。说着笑了,接着又说,我这里有她的电话号码,你要不?吴子丑说,要,好些年没联系,你这样一说,倒想联系一下,听听她的声音。说着,从口袋取出手机,记下了叶思柳的电话。

送走陈玉成等州上的人,吴子丑接到其他文友的电话,说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我们找个地方喝点儿。吴子丑说好,这就去了。三五个平时说得来的人,一喝,就喝到了半夜。回到家的吴子丑因为喝了酒,有些兴奋。乘着酒兴,给当年的女诗人写了一首诗:

遥忆当年觅汝音,因成笔友动情深。

红尘多半亲柔语,明月几曾接碧心。

日暮空庭离恨短,天涯瘦马晚光临。

伤怀往事歌行远,回首幽怀罢自吟。

翻出叶思柳的电话号码,发了出去。短信发出去好久,床头的手机却毫无动静。吴子丑叹口气,打开窗户,点了一根烟抽,这时,脑子里就有了叶思柳的身影,忽闪忽闪的眼睛,一笑,一对小虎牙若隐若现,一脸阳光,既天真又可爱。睡意渐渐袭来,吴子丑把烟摁灭在床头边的烟灰缸,心里有些后悔,想这么多年没联系,自己多情了!

吴子丑没想到,十多年不曾见面的叶思柳,当时未回信,这天一大早却打来电话,说要来看他。

2

吴子丑和叶思柳相识在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之初,文坛出现了繁荣的景象,笔会、创作班、作品研讨会接连举办。23岁的吴子丑因在省级刊物发了一篇小说,作为农民,幸运地参加了省文联举办的首届青年作家创作培训班。

参加培训班的人南腔北调,个个容光焕发,吴子丑有些自卑。乡村来的他,穿着媳妇做的鞋,虽然是新鞋,但毕竟是土气的布鞋。吴子丑形单影只,悄悄吃饭,悄悄回房间。有人来串门,说一些作家的花边新闻,吴子丑這时便溜出去,一个人在马路上无目标地逛。

三四天过去了,吴子丑一个字也没写出来。来自牧区的室友倒是潇洒,白天睡觉,晚上出去跳舞,临出门时会说,前半夜属于你。有时会说,作家要靠作品说话,锁上门,别听他们胡言乱语。半夜回来坐在桌前或是刷刷地写或是叼着烟抽,天亮后倒头便睡。这让吴子丑很羡慕。这天傍晚吴子丑站在窗前,看着发黄的夕阳静静悬挂在楼房之间,突然就想开了家。家那边的太阳在白桦林头顶时,满庄子炊烟升起,牛羊在归圈,女人们在忙着做晚饭,放学的孩子们在巷道里打闹,欢声笑语充满村庄……这一夜,吴子丑写了一篇《干沟的人们》,第二天有些胆怯地交给班主任。班主任老师随手翻翻,也不仔细看,只问了平时创作的情况,这让吴子丑一下子没有了信心。

晚上有人敲门,吴子丑应一声,半开的门口站着一位穿洁白毛衣的女孩,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忽闪忽闪地看着吴子丑,说可以进来吗?吴子丑局促不安地站起身,有些慌乱地说,可以可以。女孩莞尔一笑,一对小虎牙若隐若现。女孩落座后,问吴子丑,这两天写什么呢?吴子丑说,没写什么,写不出来。女孩笑着说,我倒写了一篇,我先写我们那里的生老病死,然后写谈婚论嫁,我们那地方的人不谈爱情,因为结婚都靠媒人,所以不知爱情为何物,可一旦结了婚,就会白头偕老。我们的爱情不是说在嘴上,而是埋在土里,一时看不见,结婚便发芽……吴子丑有些吃惊,说你也写了这么一篇?女孩咯咯笑出声,一撩额前的头发,说你别紧张,我哪里能写出来,我只写诗。告诉你吧,今天我给老师交稿,老师让我看了你的作品,老师说一个二十多岁的农民,白天下地劳动,晚上等一家人睡着了,才趴在炕桌上写。我听了就有点好奇,就想看看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说着,没心没肺地笑了。

之后,吴子丑知道了女孩叫叶思柳。之后叶思柳也会到吴子丑桌上吃饭,陈玉成常喊叶思柳过去跟他一块吃,可叶思柳就是不去。晚饭后叶思柳会到吴子丑的房间,知道吴子丑不会跳舞,要么陪着说话,要么拉了吴子丑逛街、逛书店。那时夜生活还不丰富,叶思柳在食品店买了各式小吃,要吴子丑尝尝这个尝尝那个。叶思柳的热情使吴子丑有些不安,妻子在家辛苦,而他跟着城里的女孩逛大街,觉得对媳妇有愧;但他在这里很不习惯,有叶思柳陪他说话,这让他又很感激。面对热情开朗的叶思柳,吴子丑讲自己的家庭,讲山里的贫穷,还讲自己的生活与创作,这时候,叶思柳一边听一边叹着气。这时的吴子丑很矛盾,既想跟叶思柳亲近,又想拉开些距离。叶思柳不知吴子丑的心思,还开玩笑说他很深沉。

创作培训班结束这天,先是宴会,宴会结束后还将举办舞会。宴会结束,人们吵吵闹闹地去了舞厅,吴子丑站在饭厅寻找叶思柳,叶思柳这时突然背着手,站在他面前说,走吧,今晚我教你跳舞。吴子丑说,不了,跟你道个别,我就要回去了。叶思柳有些失望,说最后一夜,好好放松一下。说你不想跳舞,我陪你上大街逛逛。吴子丑说,我想家了,实在对不起。叶思柳听后似乎有些生气,说看来我拦不住你,你回吧。

吴子丑离开宾馆大门时,叶思柳匆忙赶过来,看到子丑,喘着气说,以为赶不上呢,还好。说着把手中的包递过来。叶思柳说,那天我俩去宾馆门口的书店,看你很喜欢这几本书,本来那天要给你买,又怕你不肯接受,这次就当分别礼物吧。吴子丑一时说不出话。叶思柳说,走吧,我送送你。吴子丑忙说,不用不用,又说,认识你很高兴,我会记住你,我……这时叶思柳把手伸给吴子丑,说走吧走吧,别误了车。吴子丑慌忙握一下手,刚转身离开,就听叶思柳说,回去记着给我来信啊,地址夹在《黑骏马》里了。

吴子丑停下脚步,转过身说,知道了,进去吧。走几步再回头,叶思柳还站在原地向他摆着手,看着叶思柳挥动的手臂,吴子丑的眼里汪了一眼眶水。

3

南山公园有两条道,一条人行道在山前,端直的水泥台阶直达长城脚下;一条车行路经过山后,绕来绕去盘旋而上。吴子丑决定和叶思柳上山走人行道,下山走汽车道。计划好怎么走,就考虑带什么食物,这时老伴说儿媳妇今天单位上加班,她要去照看小孙子。吴子丑知道儿子去外地学习还没回来,就说我送你去。在楼下发动车时,三楼阳台上的鸟在鸟笼里啼鸣,吴子丑便学着叫了一声。老伴马上说你今天有啥事吧?吴子丑一惊,忙说,没啥事儿啊。老伴说,看你很高兴呗。

吴子丑一直惊叹老伴的直觉。从培训班回来的第二年冬天,吴子丑招考为乡镇干部。吴子丑写信告诉叶思柳,叶思柳回信说,为你高兴,快到正月了,去你家给你拜年祝贺。叶思柳果然来了,那时他的家还在山沟里。叶思柳和媳妇一块炒菜做饭,两人说得很投缘,厨房里时时响起叶思柳的笑声。叶思柳走后,媳妇说,你行啊。吴子丑忙说,你放心,我啥事没有。媳妇说,我当然放心哩,即使你有那个胆,人家姑娘也没那个心,人家只不过是可怜你,同情你。吴子丑脸就红了。快到正月时,他曾写信给叶思柳,信上说了好多喜欢叶思柳爱叶思柳的话,叶思柳当即回信说,你知道吗,我看重的是你的人品,一个农家孩子,自强不息,白天劳动晚上写作,你的作品连连发表,还考上了乡镇干部,总算有了归宿,我为你高兴。我没有哥哥,我把你当哥哥看,我愿意做你的妹妹,不要往那方面想。话说得直截了当,吴子丑很尴尬,也有些失望,他动了放弃交往下去的念头,接下来没再写信,可她却来了。叶思柳来家时,吴子丑还怕媳妇误会,没想到媳妇却说叶思柳不过是可怜同情他吴子丑,这就伤害了吴子丑的自尊心。

吴子丑冷淡了叶思柳,接下来的日子一天天过着,而生活的烦恼总是多于快乐,忧伤的日子里,吴子丑就会想起叶思柳,不知当初快乐阳光的她如今过得怎样,不过他不再向她叙说那些烦忧的事,也不会再说些想呀爱呀的话,他把这份感情深埋在了心底。逢年过节了,给叶思柳寄张明信片,叶思柳也会寄一张来。吴子丑觉得这就好,收到明信片,心里就暖暖的。后来有了手机,到了节日,一个发一条短信,一个回一条,两个人都真诚地祝福对方幸福。后来,这种短信也少了,再后来,吴子丑一换手机,这号码也丢了。可谁想到,只因重新得到了叶思柳的手机号,只因酒后的那条短信,叶思柳要来。

刚才听到老伴的话,吴子丑有些心虚,可一想到是多年没见面的叶思柳,又有些兴奋。送走老伴,把车开回停在楼下,就到超市买了两瓶水,两罐酸奶,还买了袋装的卤蛋、玉米热狗。走出超市,取出手机一看,时间已过了12点,便在菜市场门口要了一碗拉面,匆匆吃完,就去了南山公园。

刚过1点,叶思柳打来电话,说她到了,就在公园门口。吴子丑说我也在公园门口。手机不离耳边,一边“喂喂”地叫着,一边找接电话的女人,这就看见了叶思柳。吴子丑一见到叶思柳有些吃惊,叶思柳比以前丰满了,一顶白色太阳帽,一副茶色太阳镜,灰色休闲服,浅色蓝牛仔裤,浑身清清爽爽,一边走一边理着肩上的背包带,说好啊子丑,你跟我的想象差不多。吴子丑握住叶思柳的手,一眼看到叶思柳领口很低的衬衣里,露着令他心动的乳沟。吴子丑说,不打招呼不敢认了。叶思柳松开手,张开双臂,转了一圈,说看看吧,胖了。吴子丑说不胖不胖,只是更加性感了。叶思柳笑道,用词不当。小虎牙一闪,让吴子丑仿佛看见了当年的叶思柳。叶思柳说我去买票,我们抓紧上山。吴子丑说票已买了。叶思柳说那就走呗,还啰嗦什么。于是两人入园,沿小道台阶向上爬。

由于是星期六,人比平日多。叶思柳兴致很高,一种灌木开着不起眼的碎白花,因为开得繁,倒也有些气势。叶思柳一边惊叹一边拍照。看见林间有鸟飞,叶思柳说,看看,你看它们多自由。到半山腰,看見对面山上有几座灰瓦红柱子的房舍建在石崖下,一辆小车停在房子前面的空地上,车玻璃闪着阳光。叶思柳说,绝了,世外桃源。吴子丑笑道,这是南山道观,据说一位失恋女子对爱情绝望了,来这里当了道姑。叶思柳叹了口气,说怎么会这样。这时公园深处有人唱起了“花儿”,哎——哎——,声音逐渐拉长上扬,悠扬的调子,婉转曲折地在山间散开:

北京的刀子南京的鞘,

鞘子上雕龙着哩;

你不要哥哥的我知道,

人伙里挑人着哩。

叶思柳说,他唱的我听不懂。吴子丑说,别说你,就连我这个青海人有时也听不懂,不过这调儿忧伤得令人心酸,就会想起一些不如意来。叶思柳笑道,看来你这会儿又有了不如意。吴子丑说,见到你,只有高兴。吴子丑说的是真心话。一些人在道观求平安,求富贵;一个人在密林深处用“花儿”诉说着失恋的痛;而他跟叶思柳却在这样的地方相见了,这使他快乐。见叶思柳不停地扇着太阳帽,吴子丑忙从包里取出水和酸奶,说你要哪种,水还是酸奶?叶思柳说,我自己带着呢。从包里取了保温杯,拧开盖,小心呷一口,说走。

终于爬到了长城脚下,叶思柳有些失望,说这就是长城?吴子丑说对,土长城,我们现在在长城外。长城,长城,叶思柳一边念叨,一边用手机拍照。长城被网围栏保护着,但有一块地方没有围栏,几个人站在长城上面,有人伸出双手大喊大叫着。叶思柳和吴子丑登上长城,历经沧桑的长城并不宽敞,两人小心翼翼地站着。风从山冈那边吹过来,在耳边呜呜地叫,叶思柳说,你听,风像在唱歌,又像在述说,在城里可听不到。吴子丑说,站在这里,我倒想起了孟姜女哭长城。叶思柳感慨道,天地悠悠,一晃就一把年纪了,突然脚下一滑,身子歪过去,吴子丑忙抓住叶思柳的胳膊。叶思柳稳住脚,抽出胳膊,低声说,别抓我的胳膊好不好,男女授受不亲嘛!吴子丑愣在那里,尴尬地搓着手。身边一个小伙子说,要不是他,你险些摔下去呢。吴子丑说,好了好了,我们下去吧。小伙子一看,低声道,原来是一对儿。

叶思柳一句别抓我的胳膊,让吴子丑很难堪,这还是以前的叶思柳吗?怎么这么生分了呢?

从长城下来,叶思柳接了两个电话,一个大约是她老公的,叶思柳说你哪天回家……在外面注意身体……我跟几个朋友在一块。另一个电话打过来,叶思柳说,100万绝对不能打,留下,对,留下保证金,打60万。你告诉他,如果这样,这生意就没法做!吴子丑这就感到她已不是当初的叶思柳,她变了,变得让吴子丑有些不知所措。可是,不管怎样,他不是祝福过叶思柳幸福吗?不是祝福过她天天笑口常开、健康快乐吗?这样一想,吴子丑的心平静了下来。

打完电话,叶思柳过来说,下一步去哪儿,有什么好地方就带我去。吴子丑说,先把酸奶、小吃处理了。叶思柳蹲在吴子丑面前喝了一罐酸奶,看看其他小吃说,我从来不吃这些东西,这里面添加剂太多,卫生也不能保证,你也别吃,丢了吧。听着这话,吴子丑想起一件事,有一年他去州上看她,到达时天已快黑了,当吴子丑在公用电话亭给叶思柳打电话时,心里紧了一下,如果叶思柳不在,人生地不熟的,该如何是好?但电话通了。叶思柳一听是他,叫道,你傻呀,也不提前打个电话,我给陈玉成打电话……哦不,你在那儿等我,我马上过来。当叶思柳出现在眼前时,吴子丑眼睛湿润了。茫茫人海,人世间除了媳妇,还有一个爱他、关心他的人,那一刻,幸福溢满了吴子丑的心。那晚的饭简简单单,一个菜,两碗饭,叶思柳说你别笑话,我们吃饱就是了。那时的她就这么实在,那天的饭虽然简单,可两个人吃了好长时间,话也说了许许多多,吴子丑说到家庭、单位上的事,叶思柳一手托着腮,一对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吴子丑。后来叶思柳领着吴子丑登记了旅店。在旅店他们又说了许多的话,叶思柳说工作上的事,说父母、妹妹的事,每说一件事,常从“你知道吗”开始,结束会反问一句“可笑不”。其实都是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一点都不可笑,但叶思柳歪着头一问,那些事也就多了一分温暖与乐趣。

想起这些,吴子丑的心突然平静了许多,他说,这公园也就这个样,我们坐着说会话吧。叶思柳歪着头,说哪有那么多话,说吧,我洗耳恭听。吴子丑说,见到你就想到了以前……叶思柳笑着打断道,我告诉你,动不动回忆从前,那可是衰老的迹象。吴子丑问,听说你开了家公司?叶思柳不以为然地说,如今人们都想着赚钱,谁不想挣钱,那就是傻瓜一个。吴子丑再也说不出话,说什么呢?说些像以前那样好想亲亲你好想把你拥抱在怀里的话,这个年纪就显得轻浮。吴子丑一时找不出话。

吴子丑点上一根烟,深深地吸一口,这时只听身边树上的树叶哗哗地响,阳光也暗了下来。望一眼西斜的太阳,那里的一片云红得似血,太阳就在云下边燃烧。吴子丑灭了烟头,说吹风了,下山吧。

4

5月天气长,吴子丑和叶思柳来到县城,小城还有一片阳光。吴子丑关切地问叶思柳,回不回?还能赶上末班车。叶思柳说,不行,多少年没见,怎么着也要喝上二两,为了喝二两酒,我连车都没开。吴子丑又有些感动。叶思柳说,今天我做东,你选一个安静、有档次的饭店。吴子丑拦下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滨河路步行街。到了地方,下车带叶思柳到一家中档饭店,说这里不错,你先进,我去买酒。叶思柳说你要买,我立马就走。吴子丑无奈,说行,你买。叶思柳进店买了一瓶“天之德”,又给吴子丑买了一包“黄鹤楼”,用手机微信付了款。

到了饭店,他俩要了一个临窗的小包间。叶思柳一落座,叫声“哎哟,真的累了”,就取下太阳帽,摘下太阳镜,吴子丑这就看到叶思柳眼角刻上了细密的皱纹,回想当初的青春岁月,不由叹了口气。点菜的过程费了一些时间,服务员推荐一道菜,叶思柳说晚上吃油腻的不好。服务员推荐一个素菜,她又说不行。结果点的大多是汤羹类。菜端上桌,叶思柳倒皱了眉,说怎么都成了汤汤水水?吴子丑其实喜欢红烧肉之类的荤菜,但听叶思柳如此说,忙劝道,挺好啊,开吃吧。叶思柳说等等,忙叫服务员打开酒,要了两个高脚杯,亲自倒满,一杯给吴子丑,一杯自己端了起来,说啥话别说,一切都在酒中,干一个。跟吴子丑举过来的杯碰一下,一杯“天之德”一口气喝下了半杯。吴子丑忙说,别这样喝,太猛就會上头。叶思柳说就这样喝,不够再要一瓶,来,走一个。也不跟吴子丑碰,举杯示意一下,一大杯酒喝完了。看叶思柳粉面染上了红,吴子丑不肯给她倒酒,叶思柳要过酒瓶又倒满了。吴子丑暗自叫苦,这样喝,必醉无疑,便取了叶思柳面前的小碗,给她盛了一碗羹。叶思柳取过吴子丑面前的小碗,也给吴子丑盛了一碗,说尝尝,怎么样。自己喝了两碗羹,吃了几筷子菜,当吴子丑再一次给她搛菜时,她只是看着吴子丑。吴子丑点了一根烟,叶思柳说,给我也点一根。吴子丑说你就别抽了吧。叶思柳说少废话,点!吴子丑取了一根,叶思柳接过去,吴子丑帮忙点了。他以为会呛着叶思柳,谁知叶思柳深深吸一口,过一会儿才从口中徐徐吐了出来。

吴子丑看叶思柳有了醉意,不想让她再喝,趁她抽烟,端起杯喝了一口,叶思柳瞧见了,说别,我们公平地喝,端起杯也喝了一口。第二杯喝完,把瓶中的酒全倒在两个杯中,举杯,喝下一半,叶思柳拍着身边的椅子说,子丑,你过来,听到了没?你过来!吴子丑看叶思柳那架势,笑道,就这么坐吧,这样多好,我能多看看你。叶思柳气恼地说,不见面比见面好!你以前的那些狂妄呢?吴子丑一听,有些心动,说我说了,你不会不耐烦吧。叶思柳长叹口气,举着的手就落在桌上,头伏到手臂上,那头发垂下来,快落到碗儿碟儿上。吴子丑看了有些心疼,忙起身把餐具挪到一边,用餐巾纸擦了擦桌子。

吴子丑把叶思柳酒杯里的酒倒进自己的杯中,举着杯在灯光下看了看,一饮而尽。时候不大,酒劲上来,他也醉了。这时服务员过来说结下账。叶思柳突然抬头对服务员说,今天我买单,我手机呢?取过包找手机,翻出手机打开来,却笑道,陈玉成这小子喝顿老酒还发视频,无聊不?吴子丑连忙给服务员使眼色,出包间付了账。再次进来,见叶思柳还在看手机。吴子丑说,走吧,太晚了不好。叶思柳问,走?吴子丑说走。收拾好手机,带上包,两人歪歪扭扭地来到大街,吴子丑怕路上不安全,说你别回了,找家旅店住一夜……叶思柳说,别再说了好不好?吴子丑说,你放心……叶思柳推了一把吴子丑,说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吗?说话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吴子丑忙不迭地伸手扶住,叶思柳这就软软靠在了吴子丑身上。吴子丑从没拥抱过叶思柳,这会儿才觉出叶思柳的身子很柔软。

吳子丑轻轻地拥着叶思柳,心里就多了一分感慨。多少年了,一条短信便相聚在一起,叶思柳身材变了,说话的口气变了,可情分仍在,心里仍有对方,怎能不叫人珍惜呢。这时叶思柳叹口气,离开吴子丑的怀抱,吴子丑也长长出口气,说喝多了,喝多了。说完招手拦出租车。一辆出租车停在他俩身边,吴子丑一看司机是个年轻小伙,摆了摆手。再拦,是个大胡子男人,又摆摆手。大胡子男人说,不坐你招什么手。吴子丑也不回话。后来终于拦下一辆女司机开的出租车,吴子丑说我朋友喝多了,麻烦你送一下。叶思柳有些含糊地说,我哪里喝多了,我清醒着呢。听说要去州上,女司机要走高速。这时,叶思柳有些依依不舍,说走了啊。吴子丑说,走吧,车上别睡着。叶思柳说,保重。吴子丑嘴上说你也保重,一只手握住叶思柳伸来的手,另一只手打开车门,把叶思柳送上车。当吴子丑付车费时,叶思柳对女司机说,不行不行,你退给他,我用手机付。吴子丑伸手一挡,对司机说,请你一定送到家。女司机说你放心,我一定送到。吴子丑又对女司机说,你等一下,我拍一下车牌号。女司机笑道,你还挺细心嘛。吴子丑对车里的叶思柳招了招手,没等吴子丑听清叶思柳说的话,出租车已经载着叶思柳离去。

这时吴子丑有些茫然,既感到轻松又有些失落。站在街上想了想,招手拦出租车。有一辆开过来,又忽地开走了。吴子丑喃喃说,以为我醉了,我走回家!小区不远,平常就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再慢,也用不了一个小时。摇摇晃晃一路走去,快到小区门口时手机响了,是叶思柳的声音,叶思柳说我到了。吴子丑问进家了吗?叶思柳说,还没,在小区门口,哎呀,今天喝多了,真是的,怎么喝了那么多。吴子丑说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叶思柳说,你没事吧?现在想想,当初真好,不说了,你也早点休息。说完挂了。

吴子丑上了楼,打开家门,换上拖鞋轻轻推开了老伴的房门。这些年来,吴子丑养成前半夜不睡觉的习惯,要么看书要么写点东西。怕影响老伴,在书房支了一张单人床。年轻是媳妇老来是伴,孩子长大后,吴子丑不再叫媳妇而叫老伴。此时的老伴一只胳膊伸在被子外面,身子微微蜷缩,像一只猫,不,像一只老猫,轻轻打着呼噜。跟老伴争吵有之,但在争争吵吵中,老伴陪他过了半辈子。也许有点内疚,也许酒后动情,吴子丑弯下腰,在老伴额上轻轻亲了一下,老伴一下醒了。老伴说,又喝酒了。吴子丑轻轻抬起老伴的胳膊,掀开被子把胳膊放进被子里面,说睡吧,转身出了屋。老伴在身后说,电脑桌上的保温杯里有茶。吴子丑返回身,关上门说,知道了。

回到书房的吴子丑并没有喝茶,脱了外衣躺到床上,不一会儿,便打开了呼噜。老伴知道吴子丑喝了酒,睡姿不对时才这样。听那声声呼噜连绵不断,老伴自言自语道,这几年没这么醉过呀。摸索着穿上拖鞋,去了书房。

作者简介:张英俊,土族,青海大通人。小说、散文发表在《青海湖》《瀚海潮》《雪莲》《青海日报》等,出版土族文化丛书《灵秀大通》,有小说收入《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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