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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岁上北大

2018-09-08陈建功

中外文摘 2018年17期
关键词:处女作工农兵后背

□ 陈建功

1977年恢复高考时,我已经28岁了。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我也该和今天的高中生们一样,18岁就进考场了。18岁那年,我却卷起铺盖,到京西的木城涧煤矿当了一名岩石掘进工。那时候的我又瘦又小,体重不过百十斤,扛起和我一般沉的风锤,晃晃悠悠,龇牙咧嘴。我最拿手的活儿是跟车——叼着哨子,在飞驰的矿车间蹿上蹿下、摘钩、挂钩、甩车、追车……我时而指挥若定,时而欢实得像一只出溜出溜四处乱钻的老鼠。一干就是10年。28岁了,居然又回到了考场。

说实在的,那10年里,我做过大学之梦。1973年,我满以为自己会成为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工农兵学员”。因为班组里的师傅们认定我这个人“实在、义气、不惜力”,一致推荐我去上大学,而我又即将在《北京文艺》上发表我的处女作——那是一首歌颂“工农兵上大学”这一“新生事物”的诗歌……但我没想到,无论是实实在在地干活儿,还是不实实在在地拍“文化大革命”的马屁,都帮不了我——因为我有一个“臭老九”加“特嫌”的父亲,也因为我有所谓的“反动言论”。最终我被拒之门外。

1977年下半年,说是高考要恢复了。风传日盛。我对此却有些麻木,或者是因为我的自负——因为已有文字发表,就自以为已经迈出了当作家的第一步。当作家一定要上大学吗?高尔基、杰克·伦敦、马克·吐温……我一边挖煤,一边读这些人的书,虽说是“文革”时期,除了《毛选》和马列著作,几乎无书可读,可我还是读了不少——其中的大多数,就是我妈利用她负责北大附中教师资料室之便,偷偷拿来给我读的。就这样,我读了10年,算起来上两个大学都毕业了!自以为已经读了不少书的我,认为自己的当务之急是写小说、当作家,让那些当年把我拒之门外的人目瞪口呆。

母亲不是一个望子成龙的人,她只希望她的儿子活得明白、自信、充实。而要如此,她认定了非得送我去读大学不可。“五世业儒书有种,一生任运仕无媒”,我妈受陆放翁之毒颇深。她说我家是“书香门第”,能不能当官,那是命,甚至于能不能找一份好工作,她都无所谓——可绝了“书种”,她会愧对先人,死不瞑目。我妈还说,“四人帮”时代,她绝不逼我,谁让咱家不是“工农兵”呢,现在党又让咱考了,咱还不考?我妈啰唆得很,我怕她啰唆,只得从命。

我是在山脚下筛沙子的时候,听说自己被北大文学专业录取的。大约三年前,我在掌子面上被矿车撞断了腰。伤好以后,我就在那个井巷口,天天率领着四个老太太筛沙子。更确切地说,那位工友兴冲冲地跑来报信的时候,我正仰面朝天,躺在沙子堆上晒太阳。我记得,听到他气喘吁吁的报告,当时我似乎只是淡淡一笑,然后又翻了个身。我想晒晒后背。当后背也被晒得热烘烘之后,我爬起来,去领我的录取通知书。

回想起来,有点儿后怕——我的心,已经像岩石一样粗糙了。

28岁,已经不是激情澎湃的年龄。

也许,回味那个年代,更值得叙说的,是思想解放的大潮如何涌入沉寂多年的未名湖,引起隆隆的回响,规模浩大的“五四”学术讨论会,日益开放、日益大胆的讲坛,活跃的学生社团,广泛的社会交流。熄灯后的宿舍,关于“凡是派”和“实践派”的喁喁低语。大礼堂里,倾听新学科讲座的一幕幕……

我知道,这种兴奋并不只属于我一个人。我曾经听着对门水房的“靡靡之音”,反省自己18岁到28岁的时光:你可曾有过一次酣畅淋漓的歌唱?当你被怀疑为“反革命集团成员”而接受“审查”的同时,你还接受了审查你的那位书记的吩咐,为他拟定了学习“九大”文件的辅导报告。当你被取消当“工农兵学员”资格的同时,你发表了你的“处女作”,那恰恰是一首讴歌“工农兵上大学”的诗篇。其实,严格地说,你的“处女作”早在这之前已经发表了,不过那署的是别人的名字——那位“劳动模范”器宇轩昂地在劳动人民文化宫朗读了“他的”诗作《煤矿工人这双手》,然后他到北京饭店吃庆功宴;第二天,“他的”诗作就登在了《北京日报》上。而你,老老实实地回到岩洞里开你的风钻……你可料到,会有这样一个时代到来?可曾知道,还有这样一种富于魅力的人生值得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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