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按理出牌的高勋

林兑

高畑勋走了。

最后的时光里，这位日本动画导演没能像往常那样，再任性地拖延一刻。

他在吉卜力工作室的同事、动画制作人铃木敏夫说，高畑勋是一个想做很多事情的人，这样离去令人感到惋惜。

而他的好友、动画导演宫崎骏没有公开表态。鉴于他曾说“阿朴（指高畑勋）能活到90岁。说不定到最后，我和铃木死的时候，悼词都是由高畑先生来念”， 高畑勛的离去肯定让他不是滋味。

但高畑勋的一生就是不喜欢按理出牌，总在突破预期和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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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畑勋和宫崎骏一起开创了一个属于日本动画电影的时代。

按照制片人西村义明的说法，“没有高畑勋就没有吉卜力工作室。吉卜力所有人都是高畑勋带出来的。发现宫崎骏的是他，教铃木敏夫怎么当制片人的也是他。”

不仅如此，高畑勋还发掘了久石让，邀请后者担纲宫崎骏《风之谷》的配乐，成为这位著名日本电影音乐作曲家的起点。

但他本人并不是动画专业出身，而是毕业于东京大学文学院法文专业。他甚至不会作画，画得最好的是火柴人。

学生时代，高畑勋观看动画《邪眼暴君》受到触动，决心投身动画事业。大学毕业后，他加入日本动画制作公司东映动画，并在那里与宫崎骏相识。

1968年，在制作处女长片《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时，高畑勋邀请当时籍籍无名的宫崎骏担任了场面设计和美术设计。这部电影被视为严肃动画电影的先驱，给之后日本动画电影风格带来了巨大影响，也让高畑勋一举成名。

1984年，在德间书店老板德间康快的资助下，高畑勋和宫崎骏成立了二马力工作室。一年后，他们正式创办吉卜力工作室。

在西村义明看来，宫崎骏与高畑勋互为吉卜力的表里。喜好天马行空的题材、受媒体追逐的宫崎骏是“表”，坚持在影片中表达哲学思考、行为低调的高畑勋是“里”。

作为终生盟友，某种程度上，高畑勋就像是宫崎骏的反面：宫崎骏雷厉风行，高畑勋散漫拖拉；宫崎骏强势外向，高畑勋沉默腼腆。最明显的不同之处在于二人的创作风格——宫崎骏描绘未来和幻想，高畑勋描绘现实本真。

“我和宫崎骏是不同的。我喜欢的是日常，现实生活。”高畑勋说。他不认同让观众对主人公产生“代入式情感投射”。

“过分黏糊在主人公身上，就很难看清整个世界。日本的动画片只会让人心跳加快，却不能让人感到焦虑担忧。”他更倾向于“体谅式情感投射”的创作方式，希望拍摄让观众保持判断力和理性的作品。

比如吉卜力的早期作品《萤火虫之墓》，高畑勋执导的这部电影，史无前例地用动画形式再现了神户轰炸。

这部电影成为1991年日本国产电影票房第一名，美国著名影评人罗杰·伊伯特称之为“最伟大的战争电影之一”。

这与片中对残酷战争的真实还原不无关系。1945年，9岁的高畑勋亲历了冈山大空袭。B29轰炸机从他头顶飞过，天空下起黑色的雨，城市烧成一片荒野。他把那段经历称为“人生中最可怕的噩梦”。

为了使动画中的飞机方位和飞行方向与历史真实情况保持一致，高畑勋曾查遍了那个年代的资料。描绘轰炸时，则要求表现出汽油弹“烧得通亮，却不像要蔓延”的样子。

高畑勋对细节准确的极度追求是出了名的，菠萝怎么切、婴儿怎么爬他都要较真。《岁月的童话》有采集红花的情节，他为此做了大量研究，甚至写成了一本研究手册：《红花是这样加工制作的》。

但他又是天马行空的。和宫崎骏恪守传统、坚持手绘不同，高畑勋热爱新技术和打破常规。他经常批评包括吉卜力工作人员在内的当代画师，对自己熟练的手艺过于自信，缺乏尝试新事物的兴趣和勇气。

他孜孜不倦地开拓新的动画绘制技法，以至于观众总能在他的电影的职务表中，发现“内线作画”“模样作画”等闻所未闻的职位。

在铃木敏夫的印象中，高畑勋、宫崎骏两人多年来下最多功夫的地方，就是让动画拥有景深。在此之前，迪士尼卡通中的人物如果移动起来，不是由右到左，就是由左到右，因为技法限制，没有由近及远的构图。“但是高畑兄非常想要这么做。他说迪士尼不做的事，我们来做。……可以说是划时代的挑战。”铃木敏夫在《乐在工作》一书中写道。

划时代的挑战还体现在他对动画电影“玩法”的创新。他的电影《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和《萤火虫之墓》证明了动画也可以讨论严肃话题。《岁月的童话》以27岁的职业女性为主人公，至今在动画界鲜有。《平成狸合战》则是“用动画的方式拍一部伪纪录片”，讲述了城市化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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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追求完美和创新无疑是耗神的。高畑勋在圈内以“难缠”闻名。据说除了老朋友铃木敏夫，很少有制片人可以帮他连做两部作品。

“拖延”也成了高畑勋的标志。原计划一年完成的《太阳王子》拖了三年。《萤火虫之墓》制作期间，他因为进度问题和制片人闹僵。最终，这部电影以“未完成状态”赶上公映，画面有两处出现空白。直到一个半月后的第二轮公映，完整版才制作完成。

宫崎骏明白高畑勋追求极致的难得，但也明白其中的要命之处，“很少有人能达到他的境界，在动画里投入那么深的对感情和人性的思考，但是他制作一部动画长片的过程是彻底的灾难，没有一个制作公司能承担起那么高昂的代价。”

1999年，高畑勋导演的《我的邻居山田君》成为吉卜力工作室第一部全电脑制作的动画电影，不论是大量留白的画面，还是涂鸦般“七扭八歪”的画风，以及用动画电影讲述絮絮叨叨的家庭琐事，在当时都是大胆的尝试。由于制作成本高、票房惨不忍睹，这部影片让吉卜力陷入倒闭边缘。在巨大的争议下，高畑勋退居幕后。

此后十几年间，观众鲜少在公开报道中听到高畑勋的消息。其间，吉卜力工作室经历了解散风波，宫崎骏3次引退，4次复出，执导《千与千寻》《哈尔的移动城堡》名利双收。高畑勋却像消失一般。有人说，他好像活在了宫崎骏的阴影之下。

高畑勋并不在意。被问到“吉卜力成功的秘诀是什么”，他全部归功给宫崎骏“天才般的自由创作和发挥”，以及“才华横溢的优秀制作人铃木敏夫”，似乎自己只是那个碰巧沾光的人。

就在人们怀疑高畑勋的职业生涯已经终结时，2013年，他带着新作《辉夜姬物语》回归。

故事取自日本的古典文学作品《竹取物语》，不同的是，高畑勋塑造了一个顽固的月亮仙女——辉夜姬。她因思凡来到人间，却与现实格格不入，因为不肯按照别人的意愿生活，羽化飞仙。

年近八旬的高畑勋，再次瞄准了“崭新的表现形式”和“拓宽动画的界限”，是用了非常规的西洋水彩加日本传统风格作画，耳熟能详的民间传说，传统器乐配乐。

他没有用人物和背景分离的画法，坚持把两者在同一画面上进行处理。这让工作量激增，一个月做40个场景，按照一个场景5秒钟计算，相当于不到4分钟。整个动画制作了9年，画稿50万份，是《风之谷》和《天空之城》的近10倍。

到后期，制片人按捺不住焦虑，在工作日程里写上了“尽可能避免修改”的要求。高畑勋拒绝了，他說，“动画就是改出来的”。

不出所料，票房惨淡。

“这种电影根本就不像样子。”宫崎骏看后愤愤不平。但回到休息室后，他又说：“这部作品才代表日本动画的未来”。

“全世界人民都喜欢模式化的故事、脸谱化的画风，这类日本作品在海外被追捧，世界人民都觉得日本动画就是这样的。然而高畑监督，他是个敢于在这种环境中做出《辉夜姬物语》的人。他的这个行为，不知道拯救了多少日本的高水平动画师，给他们带去了光明。”宫地昌幸曾在采访中说，“动画应该是更加丰富的，不服从于他人命令的，这就是表现的自由。”

日本影评人协会大奖上，《辉夜姬物语》击败了同期票房更高的宫崎骏电影《起风了》，赢得了最佳动画大奖。不久后，它被提名第87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动画长片。

《辉夜姬物语》影片的最后，神伤的辉夜姬回往月球，却反驳前来迎接的仙子，“人间并都不污秽，无论是喜悦还是悲伤，这土地上的生物，全都散发出光彩，鱼虫草木，还有人情味。”

乘风而去时，披上纱幔、似乎已经遗忘一切的辉夜姬突然回头，又看了一眼那颗蓝色星球。

片尾曲唱道：

即使在漫长年月的彼端，一切已然扑朔迷离难知分晓

即使这短暂生命，总有终结之时

当下的一切正是往昔点滴的光辉

你我定会在令人怀恋的地方，欣然重逢

编辑 张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