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议员有100个,陈香梅只有1个
2018-09-06李依蔓
李依蔓
在某种程度上,这位长袖善舞的“非正式外交官”既为美国民众、
政府官员和商界人士解读中国,也是在向所有亚洲国家解读美国
4月6日,陈香梅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华盛顿举行。
一个星期前,当了61年飞虎队将军陈纳德遗孀的陈香梅在美国华盛顿家中去世,94岁的“传奇钢铁蝴蝶”悄然坠落。
她跟邓小平和蒋介石握过手,与肯尼迪、尼克松、福特、基辛格、埃德加·胡佛等美国政治要人交往甚密。那些证明她在华盛顿社交圈地位的合影,被她挂在客厅里最醒目的墙上,也印在了她撰写的自传中。
1981年初,她以里根总统特使身份访华时,被邓小平安排在第一贵宾的位子上。
正如美国罗克福德大学历史教授凯瑟琳·福斯隆所说,在某种程度上,这位长袖善舞的“非正式外交官”既为美国民众、政府官员和商界人士解读中国,也是在向所有亚洲国家解读美国。
“引人注目,一眼便无法忘怀”
离世前的几年,陈香梅家里比过去冷清了许多。多年来风雨与共的亲友陆续离世,没人陪她唱歌跳舞,打桥牌也很难找到合适的搭档。
孤身随丈夫来到美国的陈香梅,最喜歡热闹。即使行动不便不能出门,她也要在房间里来回走动,锻炼身体。
身体还健朗时,她热衷于应邀出席华侨举办的各种活动,在观众一片嘈杂声中发表演讲,侃侃而谈。她每周准时去做头发,去教堂做礼拜,偶尔去中国饭店用餐。2015年的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日,她坐着轮椅回到中国,代表丈夫领了一枚奖章。
鼎盛时期,她位于水门大厦的顶层豪华公寓里,每个星期有近百位内阁成员、国会议员、外交官和记者出入,享用充满中式风情的菜品“妃子乐”和前国务卿基辛格喝过的“谈判代表汤”。
奢华的社交盛宴上,身高不到一米五的女主人穿着贴身旗袍,踩着缎面细高跟鞋,谈笑风生。
陈纳德生前喜欢她娇小的身材,并给她起了很多相关的昵称,因此陈香梅一生都努力维持苗条。
即使年至耄耋,陈香梅也要打扮得一丝不苟才出门。她的客厅中摆放着各色鞋子,有鲜艳的铆钉彩虹鞋,还有镶满金属亮片的细高跟。她偏爱颜色鲜艳的中式风格服装,戴长串珍珠项链和亮闪闪的胸针,一丝不苟地涂着正红色的指甲油,一头卷发染得乌黑,保养得宜的脸擦得雪白,描着粗黑的眼线,配合标志性的弯弯细眉。
她喜欢与众不同的浓艳妆容,尤其是高调的眉妆,为的是“引人注目,一眼便无法忘怀”。作为女主人宴客,她宁可为了化妆打扮迟到,然后对客人道歉解释:要打扮好才是对客人的尊重。
次女陈美丽曾问母亲为什么要戴那么多首饰,她回答,“我要表达,我是一个成功的华裔,不要让他们看不起中国人。我应该代表,中国人也是很能干的。”
这个以飞虎队将军遗孀的身份为人所知的中国女人,是公认的美国华裔领袖,执着于“靠自己的努力,创造自己的天空”,“以在白人的天下,无畏无惧地和他们比高下为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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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为“非正式外交家”前,“陈纳德夫人”是她最大的光环和政治资本。
她一辈子都在试图撕下身上最显眼的标签,但也曾不止一次地公开承认,自己无法走出亡夫的荫庇。
她在家中经常写一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陈纳德去世后,陈香梅吸引了不少追求者,她后来也有过几任男友,但从来没有结婚的打算,绝不“改名换姓”。她早就想好了,百年之后要葬在阿灵顿国家公墓,就在陈纳德墓旁,男友“不能接受就走人”。
“一个女人遇到了这样一个男人,她就定格了。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取代他。”陈香梅公益基金会理事长师艳丽如是说。
1944年,以采访者的身份与在昆明指挥美国第14空军作战的陈纳德初次见面时,陈香梅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一袭合体的阴丹士林旗袍,系一条白色的围巾,两条辫子上扎了黑底白点的蝴蝶结,左手中指上还戴着母亲留下来的钻戒。
她有些忐忑。“或许这位名震天下的美国将军会感到侮辱,让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来记载他的历史性活动?或许,他没有时间或耐心来理睬我。”
采访比陈香梅预想的顺利得多。平时对记者很凶的“老头子”热情地招呼她喝咖啡,耐心地回答她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她盯着那张皱纹密布、倔强深沉的“战斗人员的面孔”,忘了做记录,“带着近于轻微震颤的迷惑,凝望着他……除了注视和聆听,我竟做不了什么”。
在后来的自传《一千个春天》中,陈香梅这样描述这次初遇:“他进入我的生命中,像春日的和风吹醒了百花,像四月的阵雨润泽了大地。”“一千个春天”意指两人相识相伴的1000个日子。
那时,陈纳德是年过半百的二战英雄,陈香梅是二十出头的小记者。但是这个小记者并不简单。
她出身优渥,父亲陈应荣在北京大学教法律兼任英文报纸《华北邮报》的主编,母亲廖香词出生于外交官和学者世家,精通艺术和多国语言。陈香梅姐妹六人在故宫附近的一处公馆长大,仆从环绕,锦衣玉食。
但战争改变了她的生活。“七七事变”后,她随家人流亡香港。短短四年后,香港陷落,母亲去世,父亲在旧金山再娶,15岁的陈香梅无依无靠,把珠宝缝在衣服衬里,带着妹妹们四处逃难。从香港一路辗转,到了昆明。抗战的洪流中,她每月靠300港元维持全家生计,没有电灯,没有热水洗澡,一个星期都吃不上一顿肉。
饱尝战争之苦的陈香梅,对威名赫赫的二战英雄充满仰慕和崇拜,陈纳德也似乎特别喜爱“纯洁的女孩子”。
二战结束后,陈纳德结束了第一段婚姻,回到中国向陈香梅求婚。为了买下她挑好的价值1500美元的订婚戒指,陈纳德还向陈香梅借了500美元。
1947年圣诞节前夕,在一所向朋友借来的英国都铎式三层别墅里,这对年龄相差32岁的夫妻举办了结婚典礼。新郎穿一身笔挺的美国空军制服,切婚礼蛋糕时用的是缴获的日本武士刀,蒋介石和宋美龄夫妇送来了贺礼——一对景德镇的薄胎瓷皮灯和两双象牙筷子,讨谐音“快子”的口彩。
正如美国《星条旗报》所说,与二战英雄的结合,让这个籍籍无名的年轻女孩在上海滩名噪一时,也把她推向了亚洲和美国外交、军事、商业圈的中心。
陈香梅两个女儿的中文名字是蒋介石起的,分别叫陈美华和陈美丽,取宋美龄的“美”字。宋美龄认了两个孩子做干女儿,经常来家里看望,还送过两个刻着她们名字的精致图章作为礼物。
她跟着丈夫回美国,过上了理想中相夫教子的生活。幸福的光辉太过强烈,反倒让她产生了“几近畏惧”的感觉,“畏惧太美好无瑕,便不能持续长久”。
她跟随着陈纳德领略了很多民众对英雄的崇拜与喝彩,却总觉得自己“只是个影子”。那是一种异乡异客挥之不去的孤独,“阳光西落时,影子也不知飘落何处”。
1958年,陈纳德患肺癌去世,35岁的陈香梅只领到了300美元的丧葬费。原本应该分给她的5万美元遗产,也因为财产分割纠纷被冻结。为谋生路,她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从闲适的路易斯安那州搬到了华盛顿。
“坐在前排,看着美国历史在眼前演变”
刚搬到华盛顿,陈香梅的生活十分拮据。一家人住在小小的公寓里,她和大女儿睡在一张床上,却要挤出空间放一架钢琴。
她四处讨生活,在乔治敦大学找了一份翻译的工作,把演讲作为第二职业,晚上兼职教中文,回家还要做饭、辅导女儿学习。
她提着一口气,在“最现实、最缺乏人情味”的国家打天下,“单枪匹马地面对未来不可预卜的命运”。
在华盛顿,陈香梅很快就被丈夫的朋友们接受,并得到了他们的支持。华盛顿著名说客、罗斯福新政策略师托马斯·科科伦,是她“最好的老师”。华盛顿很快意识到了陈香梅的重要性,福斯隆就注意到,“她认识亚洲每一位空军将领”。
1962年,她将自己与陈纳德的故事记录下来,写成自传《一千个春天》,被《纽约时报》评为十大畅销书之一。凭借畅销书作家与陈纳德遗孀的双重身份,陈香梅开始出入上流社会和宴会,并结识了许多贵人。
陈美丽记得,只用了不到10年时间,“大家都认识她了”。
她加入了共和党,参加了尼克松竞选团队,并成为重要的筹款人。创办中国难民救济总署,担任过飞虎航空公司副总裁。1963-1966年,她每周都用中文在“美国之音”广播。自肯尼迪之后的8任美国总统,都委任她担任联邦层级的政策顾问。
1968年总统选举前夕,时任总统约翰逊计划暂停对越南的轰炸,以换取越南对巴黎和平谈判的支持。尼克松担心越战的结束会让他输给民主党的竞争对手,因此让陈香梅与南越政府传话,要求对方拖延或者抵制巴黎谈判。陈香梅密會越南驻美国大使,告诉他“坚持住”,“我们马上就赢了”。但是这次秘密会面被FBI监听并录音,引起了约翰逊的暴怒,差点以“叛国罪”起诉陈香梅。
这个事件公开后,陈香梅矢口否认干预了越南停战谈判,多年后才在自传中承认受到尼克松的指示,给越南传话。
尼克松至死都没有承认这件事与他有关。直到他去世后,传记作家法莱尔在秘存的文件中找到了证据,并且发现尼克松给陈香梅的代称是“龙夫人”,这也是美国政治报纸对她的称呼。
在尼克松当选后,陈香梅没有获得预期的重要职位。她不止一次公开表示过失望和愤怒。
而在中国,陈香梅的形象是爱国人士和成功海外华人。中国媒体称她为“第一个进入白宫的中国人”“中美两国著名的友好使者”。
上世纪80年代是陈香梅风头最盛的年代,作为华府“充满魅力和神秘感的人物”,她被《纽约时报》评价为“华盛顿的幕后力量”。
她再次过上了鲜衣美食的名媛生活,有司机,有厨师,还有满满一橱自己设计的华服。她的社交晚宴上高朋满座,大门向不同政治党派和国籍的精英敞开。
但陈香梅不喜欢“名媛”这个称呼。
1980年底,陈香梅作为里根总统的特使访问北京。邓小平曾问她,为什么美国所有所谓的中国专家都是黄头发蓝眼睛。这个问题让她难以释怀。她对于华盛顿的政治人物参加她的宴会却不给她真正的政治职位颇有微词。
“我不是‘华盛顿女主人。”她在1981年告诉美国《人物》杂志,“为什么人们不承认我是一名中国问题专家呢?”
她回忆与邓小平会面时,邓小平选择她而不是同行的参议员泰德·斯蒂文斯坐到身边,她语带机锋地告诉美国媒体,“参议员有100个,但是陈香梅只有1个。”
年岁渐长,她似乎与幕后角色的身份达成了和解。她承认自己没有成为政治家,仅仅是“坐在前排,看着美国历史在眼前演变”。
“一个中国女人到美国来,能有机会为8位总统做事,承担了许多重要但没有报酬的工作。”她说,“我走的这条路非常有趣,我的一生没有白活。”
编辑 张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