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识网红”来了
2018-09-06施展萍
施展萍
当主持人蒋昌建数出第16个点数时,栾雨单手撑在作答台上,沮丧地埋下那颗保持了一季的“发型不能乱”的头。
这是名为“折纸迷点”的PK战,两张纸分别被折叠成龙虾和飞鸟,嘉宾陶晶莹在铺开的平面纸张两面贴上标记点。选手的任务是判断出当折纸折叠成形后会有多少标记点在作品表面露出。
出战人是栾雨,和他对战的是20岁的日本女孩小松诗织。比赛进行到第21分钟,小松诗织率先按下计时器结束作答。栾雨并不着急,他走到折纸前,反复确认答案。这是他一早定下的策略:无论对手何时交卷,一定要充分利用比赛时间,确保答案正确。
作答完成。栾雨用时42分钟,是小松诗织的两倍。按下计时器前,他不忘学水哥王昱珩,向观众席鞠了一躬。
答案公布,二人皆错,现场一片哗然。这是栾雨在此季《最强大脑》的最后一搏。他失败了。这意味着他在《最强大脑》参与的5次团战全数失利。
不过,他依然收获了14万微博粉丝,成了一个小号网红。此前他是南开大学的一名普通学生,不玩微博,爱看综艺,热衷打游戏,在学校专门为尖子生设立的伯苓班就读,并在大四这年获得直博清华的机会。
节目让他走出象牙塔,站到聚光灯下。尽管他再三声明自己对这一切毫不“care”,但一切还是变了。采访一拨拨到来,他在电台随口哼唱的几句歌被粉丝剪出来反复播放。有人将他和队友徐萌组成CP,二人的非官方后援会在微博坐拥1万粉丝。
这档电视节目已播出5季,每季捧红一拨人。他们大都出身名校,顶着学霸或高智商的标签,一路收割观众的注意力和崇拜的目光。
回头看,《最强大脑》就像当下“智识经济”埋伏的一条暗线。
一方面,它催生了大量以知识和脑力为噱头的节目陆续上线,如《中国诗词大会》聚焦对诗词知识的比拼,《你说的都对》每期邀请6位来自不同学科的知识偶像输出干货,浙江卫视即将上线的《脑力崛起》是想打造青少年中的脑力领袖人才。
另一方面,从这档节目走出来的网红选手,如王昱珩、李威、贾立平、申一帆等,都顺理成章地加入了后来的知识付费浪潮,在喜马拉雅开起了付费课程。
一边是对智识的炫和秀,一边是快速将智识兑换成财富,它们共同营造了当下的“智识风口”。
此前人们常说的“知识就是力量”,如今变成了“知识就是财富”。因为容易变现,智识成了肉眼可见的生产力。
Smart Is The New Sexy
智识网红的鼻祖大概可以追溯至不久前去世的霍金。
很少有人说得清他的科学理论,但这不妨碍他成为全民偶像。他谈论外星人、女人,用《藏娇屋》杂志与人打赌,积极跨界流行文化,在影视作品中客串自己,和大名鼎鼎的Pink Floyd录制歌曲。
2016年4月12日,霍金在中国发出第一条微博,400多万粉丝让他得以迅速跻身重量级网红行列。
霍金曾说:“媒体需要科学领域的超级英雄,正如在生活的各个领域。但天才确实是一个连续的能力范围,并没有明确的分界线。”
民众需要好故事,科学需要KOL,双方一拍即合。当然,这通常要借助媒体或网络。
在中國,科学领域的超级英雄们被大规模推向台前可以追溯到2014年。那年,电视节目《最强大脑》开播,这档借鉴自德国《Super Brain》的节目致力于寻找脑力出众的人。
制片人桑洁曾在接受采访时说,这档节目之所以能在实力强劲的歌唱节目、娱乐真人秀中脱颖而出,就像《生活大爆炸》中所说的那样,“Smart is the new sexy”。
不过,比起节目口号“让科学流行起来”,它更主要的作用似乎是让一个个脑力超群的人进入公众视野。
为了找到这些脑力达人,节目组“掘地三尺”:搜索世界脑力竞标赛选手,通过媒体报道和坊间传言挨家挨户打听,以及在果壳、豆瓣等网站的脑力兴趣小组中搜罗。
过程不乏“奇闻异事”。比如,有个长着蓝色眼睛的“猫眼男孩”具备夜视功能,能在黑夜里自由穿梭,但等节目组找到男孩时,他已长大,功能丧失;另一位能够随时读取时间的小孩因为好动无法与人交流,节目组帮其父母联系治疗,但男孩回归正常生活后,读取时间的能力消失了。
第一季节目中引发热议的选手周玮同样是节目组通过媒体报道找到的。他有惊人的心算天赋,被节目组打造为“中国雨人”。
24岁的干磊是《最强大脑》的忠实观众,一期不落地看完5季节目。干磊告诉《博客天下》,他从节目中明白一件事,“人与人的智商本身就是不一样的”。他从未刻意搜寻过项目背后的原理,因为他始终相信一些人天赋异禀,“他们的世界我们普通人永远也走不进去”。
看上去,这些拥有“特异功能”的人对常人理解科学价值并无太大益处。但前四季节目的科学判官魏坤琳提醒道,节目适当煽情,将感情问题、教育问题、社会问题囊括其中,更容易让常人接受,“哭得稀里哗啦,说‘哎呀,有的天才可能被埋没了,要多关注一下身边的人。这些都挺重要的”,他在一次采访中说。
相比之下,另一种便捷的方式更容易帮助人们获取知识——知识付费。
2016年,付费语音问答平台“分答”上线。创始人姬十三提出“马桶时间”的概念,正常人一生至少要在马桶上花费10万分钟。马桶上的5分钟,可以在分答上收听5条精彩答案,也可以回答具体问题。
在这之后,各种知识付费平台相继出现。同样是2016年,罗振宇打造的“得到”APP上线,用户超过1000万;喜马拉雅FM创办知识付费节“知识狂欢节”,销售额破亿;知乎也上线知乎live,当年10月,比特币首富李笑来举办的一场知乎Live参与人数超过10万。
除了从电视节目中走出来的智识红人,开始借助这些平台将智识兑换为财富,一些学者甚至素人也加入到了这场浪潮中。
2016年,学者薛兆丰在“得到”APP上开设专栏《薛兆丰的经济课》,订阅量超过25万,按照每份199元计算,他为“得到”平台带来的营收超过5000万元。他的课程一度成为知识付费领域的标志性作品。
“尊重知识是应该的”
很难说究竟是节目使需求旺盛还是需求促成了相关产业的繁荣。
听上去,《最强大脑》的诞生颇具“使命感”。王辛是《最强大脑》前四季的执行制片人,他告诉《博客天下》,节目诞生于歌舞类选秀盛行的年代,“青少年追捧的对象不应该只有唱歌跳舞,中国真正需要的偶像应该在脑力、科学竞技方面真正能够引领广大年轻人前进”。《最强大脑》应运而生,他们希望它成为歌舞类节目红海中的“一股清流”。
此前,拥有全民知名度的网红已经历过几轮更迭。BBS时代,交流主要靠文字,那个时代的网红主要以宁财神、安妮宝贝等文青为主。之后,网络逐渐普及,素人成为互联网消费的主要群体,芙蓉姐姐、凤姐和干露露等,凭借出格行为成为新一代网红的代表。再之后,段子手网红、直播网红相继登场。
如今,轮到智识网红站上了风口。最直白的原因或许与知识焦虑有关。碎片化信息冲散了时间,静心学习的机会减少,但人们对知识的渴求仍在。只不过,很多时候,这种需求在实际行动中转化为一种自我确认的需要——我在努力学习、自我提高,这变得比获得知识本身更加重要。
同时,人们对知识的追求越来越功利。罗振宇提出的“U盘化生存”成为这一时期的注脚,U盘化生存的特点是“自带信息,不装系统,随时插拔,自由协作”,只给你他覺得你最想要的,舍弃过程,只看结果。
知识付费一度大获全胜。被称为知识付费元年的2016年,知识付费用户近5000万人,不到一年,用户知识付费的规模就达到100亿—150亿元左右。
干磊乐于为知识付费,他在CSDN、阳光石油论坛、百度文库、网易云课堂上都花过钱,从几十元到几千块不等,但他否认自己有知识焦虑,之所以付出金钱,是因为“尊重知识是应该的”。
分答上线后,一个多月内获得1000万微信用户的访问,交易额1800万,成为现象级产品。
那年,《最强大脑》已进行到第二季,王辛很难说清这些事情究竟有没有必然联系。他能确定的是,各种脑力培训机构正是在《最强大脑》播出后蓬勃发展起来的。“这点毋庸置疑。”王辛语气笃定。
至于答题、知识付费等人们对知识趋之若鹜的具体投射,王辛更愿意将它们看作时代大潮下的趋势使然,是满足温饱后,人们对小康及“诗和远方”的向往,“整个受众群体被培养得对知识越来越看重,对科学、科技、对知识越来越觉得重要”。
这种变化在《最强大脑》上表现为观众群体的微妙改变。过去,《最强大脑》的观众以高收入人群为主,男女比例几乎一致。节目到了第五季,观众中多了不少学生及家长。“家长很希望看到今后孩子需要往哪个方向去培养。”王辛说。
这至少说明了一件事:人们希望从中获得的不仅仅是智识偶像、科学知识及观赏愉悦,还有它们与现实对接的渠道。
当智识成为人设
栾雨在《最强大脑》中的称呼是“全能浪子”。“浪子”是他自己想的,“全能”是节目组和他反复商量后为他加上的。
在这里,30强选手每人都有一个类似的称号,以此作为他们的鲜明人设,尽管有些时候,念出这个中二的称号让栾雨感到“羞耻”。
如何持续性地给观众刺激是《最强大脑》连播5季后面临的主要问题。
为保持新鲜感,第五季节目加入了大量真人秀元素。前期100进30的大逃杀像极了网络游戏《绝地求生》,选手需要在不断减少的人数中击败对手,让自己活到最后。
相比过去“天赋异禀”的选手,第五季节目的选手更像身边真实可近的人或邻家小孩,“让观众更有亲切感。这些孩子身上自带的学校属性、地域属性也让观众更加关注”,王辛解释。
孙勇从节目组获得的消息是,过去,《最强大脑》90%的精力都放在项目上,今年只有30%,另外70%着眼于选手的塑造。他对这样的做法表示认同,孙勇告诉《博客天下》,这相当于从神仙打架变为身边的一些人,“能够拉近选手和大家的距离”,真正产生影响。
在鲍橒看来,但凡商业公司运作,节目一定是综艺成分更高,如果要做成科学节目,就应交由非营利组织、大学等真正的科研机构操作。
“节目做成这样,跟体育比赛差不多,娱乐成分居多,以本身剧情为主。”他向《博客天下》强调,“娱乐绝非贬义,这意味着节目组可以通过有意思的剧情,将科学的知识点粗浅地带出来。
“从英文词来说,Olympic Games,奥运会本身就是游戏,比赛跟游戏本身很多意义上是相似的,我不觉得比赛和游戏有很大区别,我玩游戏也会很想赢,这是一样的。”鲍橒说。
网络综艺《你说的都对》中,每位知识偶像同样有鲜明人设。黄荻钧聪明优雅,河森堡喜欢从史料中生发观点,20岁的NASA研究员陈锴杰被称为“AI小王子”,擅长把问题引向未来,刘也行“佛系”,沉稳谦逊,但常常在不经意间用知识“暴击”他人。
当智识有了鲜明的人设,受众对智识的崇拜便有了具体对象。
“大家关注这群人,就和微博上突然出现一对学霸情侣是一样的。”孙勇认为,国人对学习、成绩和智商向来看重,但观众之所以会关注他们,是因为“我们和大家传统意义上认为的学习好的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栾雨旗帜鲜明地向《博客天下》指出,这是个“看脸的时代”。“大家从小到大都不喜欢正儿八经的学霸”,班里成绩最好的女同学吸引不了“浪子”栾雨,他喜欢“长得好看”的姑娘,如果对方恰好学习好,“哎,那可以考虑一下”。
栾雨不是传统定义中刻苦用功的“好孩子”,他从不掩饰这一点。《最强大脑》百强采访视频中,他说自己的爱好是健身、游戏和烫头,“头可断,血可流,头发一根不能丢”。
他从小到大都喜欢打游戏。做题重复且无聊,相同题型改变了细节,再怎么也做不出花样来,“有些人就是会,有些人就是不会”。玩具也是,玩具形态固定,“就算胳膊腿能拆一拆动一动,装完他还是这个样子,那你有什么可玩的?”
可游戏不同。对手和队友永远在变换,一切都是新的,这让他兴奋。读到高中,他开始翘课谈恋爱打台球玩游戏,“你让我坐着学我能学,但是我会特别难受,我是一个比较注重个人感受的人”。他把“不care”挂在嘴边,以此表明自己对个人感受的注重,一小时内,他说了7遍。
他不care因节目受到的关注,不care观众对他屡屡失败的争议,不care微博上追捧他的女孩们——“留言太多了,我不看,反正我从小到大就觉得喜欢我的人都是瞎了。要我的话绝对不会喜欢像我这种人。我觉得我很痞。我不是一个很正经的人,也不是那种很踏实很刻苦的人。”
不care的“浪子”浪到了电视台,刚开始难免感到乏味。在南京做百强测试题,他一边做题一边跟节目组的人聊,聊着聊着就开怼——“这个项目我觉得太简单了没什么意思”、“这个项目你不用跟我讲,我已经明白了”——因此获得“怼怼”称号。
他是来玩的。玩得开心,他就觉得不虚此行。尽管一次次失败,但他还是“玩到了”。他如愿加入王昱珩的战队,这让他感觉“科幻”,“如果倒退回半年前,这件事是想都不敢想的”。那些微博粉丝,也是想都不敢想的,虽然他一度想在节目结束之后关掉它,因为微博一定没有游戏好玩。
智识真的能流行起来吗
那么,“讓科学流行起来”这句4年前的口号实现了吗?这类节目对公众理解科学究竟有多大价值?
“我们一直在围绕这句slogan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包括脑力偶像的培养、科学项目的普及、知识点的解释,让大家看到脑力崇拜是一种更高级的崇拜,”王辛反问,“为什么叫与科学的关系不大?我不太明白。就像比如我要弘扬中国文化,那我号召大家学学书法、学学国学、学学诗词,它也是一种文化的流行符号,跟中国文化当然是有很大关系的。所以我觉得以小见大吧,唤起大家这种意识。”
孙勇对此表现出不屑。“毫无价值,”他反问,“有价值吗?你觉得你理解科学了吗?我的天哪,拉倒吧。”
“可能有普及的意义呢?会觉得这个东西我可以了解一下,相比起看纯娱乐的东西更有价值呢?”
“我不希望他们了解,这些东西不是他们值得了解的东西。”
他认为类似观察力、推理力、计算能力这些东西和智商是同一概念,高智商不该被过分宣传,因为它没有实质性的产出。
不过,多数采访对象认为,关注智商网红总比关注单纯依靠美貌或出格行为或抖机灵的网红来得强。
鲍橒曾因为和节目组对比赛项目的科学性及难度认识不一致而退赛。他一度觉得节目组“收不住”了,为了节目效果牺牲科学精神,这种状况在第四季时达到巅峰,记忆型选手占比太高,这在某种程度上催生了记忆术的发展,但从科学的角度来说,记忆术并没有实际意义。
他随后反复强调,第五季节目有了很大进步,应该将两季节目分开评价,“这是一个很大的改变。我希望它是一个能够展示人们对脑力的追求,有更高、更快、更强的奥林匹克意义的,或者说至少是一个尽可能全面科学的脑力展示节目”。
不久前,经济学家汪丁丁对知识付费提出质疑。他将能够通过金钱和权力交换的知识称为“三流知识”,因为能满足知识付费表达方式的知识不可能继续忠于只有一流知识才可表达的那种重要感受。他的质疑不无依据,毕竟,知识付费服务面向的是大量知识水平参差不齐的受众。
去年8月,罗永浩停更“得到”专栏。在致用户的信中,他解释自己退出的原因,“我严重低估了‘得到专栏的工作量,以及‘得到团队对质量和规范的高标准”。他曾预估自己每天会花两三个小时在“得到”专栏上,事实上,他平均要用4到6小时才能完成这项工作。
知识付费的关键在于优质内容的持续产生。心理学家武志红认为自己不存在这方面的问题。他在“得到”有近17万订阅量。他对自己的内容生产力充满自信,“对我来讲没有枯竭,我对世界有无穷无尽的好奇心”,他试图从哲学角度向《博客天下》解释,好奇心是无限的,认知也会不断升级,因此不存在枯竭。但他坦承,写作有时会遇到困难,因为“写作太累”以及“事太多”。
2018年年初,知识付费被小范围唱衰。公开报道显示,知乎live除2017年3月及下半年开学季有所回升外,单月参与人数和单月收入都出现了下滑趋势。一度爆火的“分答”,其活跃用户的增长也遭遇瓶颈。
这种情况下,智商网红们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答案也许不仅限于传播知识或者缓解焦虑。
《中国诗词大会》中走出的武亦姝满足了人们对才女的设想。节目导演颜芳曾在接受采访时说,武艺姝分享的是对诗歌由衷的热爱,而不是仅仅展示记忆力,她没有在人面前展示的欲望或技巧,如果她散发光彩,一定是因为谈及诗歌本身。
清华大学博士毕啸天用段子解构科学知识,成为网红。他曾遭遇“这些段子有用吗”的提问,他说有意思和有用是为了取悦别人,有趣和好奇心才是取悦自己。
栾雨没有学术上的偶像。他的偶像是黄磊、孟非和何炅,3个睿智的、阅历丰富且热爱生活的中年男人。
当然,他的偶像还有水哥。他从水哥身上学到要为人正直,不要太在乎输赢。
正直的人到了复杂的综艺场上,不会感到格格不入吗?
“他不是没冲突,是一直有冲突,他和节目组的冲突是不断的。”但他回来了,为了100多个孩子,“他希望不要像之前那样越走越偏,至少他能起到保驾护航的作用”,栾雨说。
水哥跟栾雨说过一句话:“最大的智慧是忘记。”栾雨试图分析这句话,想想又作罢,“我也品不好,但这句话是有哲理的,我就慢慢自己去思考”。
编辑 卜昌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