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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景观作为全球化语境下地方重塑策略之表征

2018-09-06周延伟

天府新论 2018年5期
关键词:全球化景观空间

周延伟

一、引 言

随着人类科学技术的进步与信息时代的曙光,全球化呈现出不可逆转的趋势。20世纪80年代以来,伴随着经济体制的转轨和社会的转型,中国开始全面融入世界市场。城市建设进入了快车道,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城市面貌日新月异。根据国家统计局的资料,1978年改革开放之初,中国的城市化率仅为17.92%,到2016年末已达到57.35%,预计2020年这一数据将达到60%。正如美国经济学家约瑟夫·斯蒂格利茨(Joseph Eugene Stiglitz)所言,“中国经历了人类历史上速度最快、规模最大的城市化进程”*张京祥,陈浩:《中国的“压缩”城市化环境与规划应对》,《城市规划学刊》2010年第6期。。这一进程被南京大学张京祥教授称为“压缩城市化”,“即中国的城市发展需要在比西方当初‘自然演进’状态下短得多的时间里实现多维进程的同步转型”*张京祥,陈浩:《中国的“压缩”城市化环境与规划应对》,《城市规划学刊》2010年第6期。。也就是说,中国城市建设奇迹可以被视为中国城市以后发优势走向“全球化”的成功典范。然而,在繁荣的背后,诸如城市文脉断裂、地方性消失等问题逐渐显现,引起了学界的普遍关注与讨论。在经历了盲目的大拆大建之后,地方重塑因而成了全球化语境下的重要命题。

在这一命题下,老城区历史遗存和地域固有文化成为突出地方性的关键,设计者尝试各种手段继承和创生固有文化,并以此为契机寻找老城区的“新价值”。其中开始最早、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上海新天地的成功建成,这一模式在短时间内风靡全国,成为许多城市迈向国际化的效仿目标,及至近年来热度极高的北京白塔寺再生计划都可以说是对这一模式的完善和调整。虽然设计手法千变万化、设计理念推陈出新,但究其核心都是对原有空间功能的置换,人们看到的只是披着固有文化外衣的同质化的“无地方性空间”。

是设计本身出了问题吗?显然并非完全如此。单就建筑设计领域而言,从20世纪初的“中国式”,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固有之形式”,到五六十年代受政治因素影响的“民族形式”,八十年代的“神似”,再到后来的新乡土主义和20世纪末的“中国特色”,近百年来对本土设计的探索从未停止过。其间虽然出现过机械地照搬或套用传统元素的设计,但亦有诸如苏州博物馆、甲午海战纪念馆、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等颇具启发性的有益探索。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有学者将其归咎于全球化对地方的冲击。因此,本文将从历史文化遗存的创生设计入手,探讨对这类设计现象的理解与认识,进而分析为什么全球化会造成这类设计现象异质和同化并存的特征,以及采用何种视角和立场进一步完善相应的设计策略。

二、历史景观之理解

城市更新作为地方重塑在物质实体层面的主要方式,历史文化遗存的创生设计是其中的重要内容。1958年8月,在荷兰海牙召开的第一届关于旧城改造的国际研讨会提出了城市更新的三个原则:一是由拆除(demolition)和重建(reconstruction)构成的再开发(redevelopment),二是提升原有结构的“复兴”(rehabilitation),三是对于历史遗迹的保护(conservation)。吴良镛院士在《北京旧城与菊儿胡同》一书中也提出了类似的观点。他指出城市更新包含三层含义:一是改造、再开发或改建(redevelopment),二是整治(rehabilitation),三是保护(conservation)。

由此可见,城市更新实际上包含了保护和开发两个相互矛盾的方面。为了协调这一矛盾,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出了城市历史景观(Historic Urban Landscape)的概念,成为“用于指导历史城市在面临保护与发展的矛盾时,采用的一种整体性的方法”*②刘祎绯:《中国的城市历史景观研究10年综述——缅怀吴瑞梵先生》,《中国园林》2016年第2期。。在2011年11月颁布的《关于城市历史景观的建议书》中,城市历史景观被解释为“理解一片作为文化和自然价值及特性的历史性层积结果的城市地区,这也是超越‘历史中心’或‘建筑群’的概念,包含更广阔的城市文脉和地理环境。”②该理论最重要的意义是在承认城市动态发展的前提下,“打破了以往被保护历史城区与其他城区的边界,将所有因历史积淀而产生的城市环境统一视为城市遗产,……纳入到更广泛的城市发展框架之下。”*④郑颖,杨昌鸣:《城市历史景观的启示——从“历史城区保护”到“城市发展框架下的城市遗产保护”》,《城市建筑》2012年第6期。因此,“不是简单地阻止发展、拒绝开发,而是主动地规划城市的发展方向,根据城市的特色和价值所在控制城市变化的速度、内容和规模。”④依据城市空间研究中的“地标(landmark)—基质(anonymous urban fabric)”模型*⑥⑦⑧⑨刘祎绯:《认知与保护城市历史景观的“锚固—层积”理论初探》,清华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年,第31页,第31页,第42页,第41页,第41页。,城市历史景观可分为历史文化遗存本体及其辐射的周边环境两个部分。遗存本体(heritage)是“具有特殊意义或视觉特点”⑥的“能在一段动态的时间中维持相对静止”⑦的“城市锚固点”⑧;周边环境(setting)则是相对平常且彼此相似的变化剧烈的面状“层积化空间”⑨。而所谓历史文化遗存的创生设计主要发生在周边环境区域,与开发密切相关。但需要注意的是,城市历史景观理论归根结底是由遗存本体的修复和保护演化而来,对于周边环境开发的探讨不甚详尽。

如何从开发的角度理解这一问题?笔者认为可以从“景观”的含义入手。作为日语汉字的“舶来品”,“景观”一词的边界具有一定的模糊性,因而其含义异常丰富。“景观”可作为“landscape”和“spectacle”的中译名,其中前者占据了绝大部分。

“landscape”根植于广泛的自然、应用和社会科学。作为艺术活动中的审美和再现对象,最早出现在希伯来的《圣经》旧约全书中,被用来描写梭罗门皇城(耶路撒冷)的瑰丽景色*俞孔坚:《论景观概念及其研究的发展》,《北京林业大学学报》1987年第4期。详见:Naveh, Z. and Lieberman, A. S., Landscape Ecology,Theory an Application, Springer-Verlag,1984, p.356.;作为科学研究对象,最初来源于德国地理学家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创造的“landschaft”一词,意指“某个地理区域的总体特征(total character of an Earth district)”,随后景观生态学之父特罗尔(C. Troll)将其定义为“全部的自然与人类生存的空间”,而设计师则将其视为公园或园林;作为文化研究的对象,人文社会科学家将其看作与意识形态、经济变革和社会结构之间的联系。西蒙·皮尤(Simon Pugh)称其为可被译解的各种文本。米切尔(W. J. T. Mitchell)则认为应将其看成“一个过程,社会和主体性身份通过这个过程形成”*W.J.T.米切尔:《导论》,《风景与权力》,杨丽、万信琼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1页。。

“spectacle”来源于居伊·德波(Guy Debord)的《景观社会》,该词被译为“景观”,“体现出此概念所指称的事物不为主体所动的那种静观性质”*刘梦茹:《天津劝业场的空间、历史与社会》,南开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第4页。。德波指出“在现代生产条件无所不在的社会,生活本身展现为景观(spectacles)的庞大堆聚”,*⑤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王昭风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页,代译序第10页。这种“被展现的图景性”⑤遮蔽了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南开大学周志强教授在《景观化的中国——都市想象与都市异居者》一文中写道:“所谓‘景观’就是都市力求把自身的意义关闭在人们的视觉美学之中的城市形式,它通过引导公众审美地看待都市所谓‘自然层面’的形象,让人们遗忘其内部的权力与资本造就的享乐、霸权和欲望的空间内涵。”*周志强:《景观化的中国——都市想象与都市异居者》,《文艺研究》2011年第4期。这一含义与米切尔的观点显然是相通的。

由此观之,景观是一个综合的概念,它基于人的感知和体验,并且进一步指涉社会、经济、生态、文化、政治等多个维度。在汉语语境中,景观的含义总是与使用者的专业领域息息相关。较之历史文化遗存的保护,开发活动更为复杂多样,需要不同话语机制的审视与反应。例如:2016年郑州开元寺的重建,从效果图上看,新建的开元寺除了名字之外,与古寺几乎毫无相似之处,而且周边设置了许多为旅游服务的商业区和度假区。倘若仅从设计学的视角分析,我们只能就事论事,探讨空间布局或造型样式的问题,而忽视了背后隐匿的利益群体的相互博弈以及实用主义的色彩。

基于上述分析,笔者认为可以将历史文化遗存的创生设计称为历史景观,这种景观特指开发活动中围绕遗存本体在周边环境中建构的多种产业的复合体,其目的是与“重大历史意义的过去建立连续性”*E.霍布斯鲍姆,T.兰格:《传统的发明》,顾杭、庞冠群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2页。,是地方为了发展或满足现代的需要所进行的对历史文化遗存本身及周边的改造或再设计。将这一设计现象称为历史景观,一方面延续了城市历史景观的概念,强调其与城市遗产的关联性;另一方面立足于景观的含义,注重跨学科话语机制的争鸣与讨论。

三、全球化之释义

在谈论全球化与历史景观设计的关系之前,笔者认为应该先对“全球化”进行界定和阶段划分。

从新石器时代末期到十五六世纪,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进行了长期的战争,战争不仅催生了区域性世界帝国的建立,还在客观上促进了各民族之间的交往。尤其是雅斯贝尔斯(Karl Theodor Jaspers)所说的“历史轴心期”,欧亚大陆各帝国之间政治、经济、文化的交往已具有全球性的规模,如亚历山大东征将希腊艺术风格传入印度河流域,印度佛教东渐产生了禅宗、净土宗等中国本土的佛教宗派,张骞出使西域、郑和七下西洋将中华文明传播到西亚、近东及非洲等。可以说,在人类文明的早期,“就已经在全球空间规模上实现了跨民族交往,即使在各民族闭关自守的时代,这种全球性交往也从未间断过。”*姚登权:《全球化与民族文化——一个马克思主义哲学视角的考察》,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年,第2页。但随着15世纪末16世纪初大航海时代的到来,地理大发现、东西方航线的开辟使全球交流的面貌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马克思(Karl Heinrich Marx)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在《共产党宣言》中明确指出:

美洲和环绕非洲的航路的发现,给新兴的资产阶级开辟了新的活动场所。东印度和中国的市场,美洲的殖民化,对殖民地的贸易,交换资料和一般商品的增加,给予了商业、航海业和工业空前未有的刺激。*③④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67页,第469页,第469-470页,第470页。

由于需要不断扩大产品的销路,资产阶级就不得不奔走全球各地。它不得不到处钻营,到处落户,到处建立联系。

资产阶级既然榨取全世界的市场,这就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③

另外,工业革命为世界市场的开辟起到了助推器的作用,它极大地提高了生产力,强化了资本盘剥劳动力的能力,使资本家能够迅速通过领土占领和殖民扩张,获取廉价原料,输出资本,从而不光使资本主义制度最终确立,更促使了资本全球垄断的形成。在这一过程中,各地的经济和文化都受到了巨大的影响:

旧的民族工业部门被消灭了,并且每天都还在被消灭着。它们被新的工业部门排挤掉了,……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闭关自守和自给自足的状态已经消逝,现在代之而起的是各个民族各方面互相往来和各方面互相依赖了。物质的生产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个民族的精神活动的成果已经成为共同享受的东西。民族的片面性和狭隘性日益不可能存在,于是由许多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个世界的文学。④

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历史是资产阶级首创的,它根植于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世界市场,这即是今天所谓的“全球化”的开端。

因此,资本主义社会之前的世界各地的交流可称为“全球性交往”,“这些交往虽然在空间规模上具有全球性,但在物质内容上却是非常有限的,不可能从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上影响各民族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⑥⑧姚登权:《全球化与民族文化——一个马克思主义哲学视角的考察》,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年,第3页,第3页,第58页。而严格意义上的“全球化”指的是“资本全球化之后的历史时期,它直接体现为全球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乃至思想方式的相当程度的同一性,它影响到几乎全球每个人的日常生活”⑥。

追溯全球化的起点,我们还可以发现,全球化并不是自由贸易的产物,而是依赖国家暴力,建立起来的不平等的“中心—边缘”的世界体系,“正象它使乡村依赖于城市一样,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依赖于文明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依赖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依赖于西方。”⑦

对于边缘国家而言,这既是“泛西方化”的过程,也是民族解放的过程。二战以后,世界殖民体系瓦解,“东西方开始以一种至少在表面上平等的方式进行对话和交往”⑧,但是全球垄断的根基并没有消除,西方国家不再以领土占有为主要特征,而是以更为隐蔽的信用、金融等虚拟资本以及跨国公司继续维持着全球的统治,刚成立的第三世界国家则表现出“既要摆脱西方的政治控制,又无法驱散它的经济诱惑和文化影响”*姚登权:《全球化与民族文化——一个马克思主义哲学视角的考察》,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年,第59页。。西方国家资本的过度积累必然要寻求转移的路径,在《新帝国主义》一书中,大卫·哈维(David Harvey)将其解释为“国家内部的财产关系和全球资本积累体系内部的权力流动”*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晓雷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29页。。哈维将地理空间理论与马克思主义经济批判相结合,认为“通过空间延伸实现资本的空间转移,进而解决过度积累问题,这也成为全球化迅速扩大的内在动因”*尹才祥:《全球化中的地方重建:以哈维为例》,《天津社会科学》2014年第6期。。

四、全球化与历史景观设计

资本是全球化背后的有力推手,在资本过度积累的过程中,必然会超过资本主义的承载能力而使其无法消化,从而引发经济危机。对于危机的化解,哈维在分析了资本的三级循环*资本的三级循环包括直接的生产领域和消费领域的第一循环、固定资产和消费基金领域的第二循环以及社会支出和教育科研领域的第三循环。详见大卫·哈维:《世界的逻辑》,周大昕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61-78页。之后,认为是时间—空间修复起到了作用。时间修复表现为将资本投入长期的基础设施建设和教育科研领域,空间修复指的是将资本转移到其他国家、领域或市场,实现其在地理空间上的转移。因此,在哈维看来,城市化和城市更新都是资本积累的产物,并试图以此视角解释城镇层面的具体问题。

本部分选取上海新天地*上海新天地位于上海市卢湾区,占地3万平方米,改造前属于上海老弄堂典型石库门建筑。1999年,瑞安集团受卢湾区政府委托,配合上海发展成为国际大都市的需求,投入14亿元进行改造。项目改变了区域原有居住功能,2001年第一期工程完成后成为上海新地标,是集餐饮、购物、娱乐为一体的时尚休闲中心,创造了一个成功的消费神话和后现代景观。截至2010年,瑞安集团在杭州、重庆、武汉、佛山、沈阳和大连完成了七个“新天地系列”项目。详见:http://www.shuion.com/chs/index.asp.、成都宽窄巷子*成都宽窄巷子位于成都市青羊区,包括宽巷子、窄巷子和井巷子三条街巷,长约400米,宽度以6~7米居多,最窄为4米,被称为老成都“千年少城”城市格局和百年元真建筑格局的最后遗存。2003年开始更新改造,改变了区域原有的居住功能,2008年改造后成为集美食、娱乐、购物、民俗生活体验、情景再现等业态于一体的商业旅游休闲街区,其中宽巷子为闲生活区,以旅游休闲为主题;窄巷子为慢生活区,以品牌商业为主题;井巷子为新生活区,以时尚年轻为主题。该项目被誉为“老成都底片,新都市客厅”的标志性城市景观。详见廖伟华:《消费主义视角下城市遗产旅游景观的空间生产:成都宽窄巷子个案研究》,科学出版社,2017年。、南京熙南里*南京熙南里位于南京市老城南,是南捕厅区块改造的二期工程,占地1.23万平方米,位于清代私人住宅——甘熙故居的周边。项目将原有民住宅全部拆除,并建造“仿古”建筑作为商业用途,其目标定为南京老城南的文化特色商业街区,与新街口、夫子庙形成三点一带的南京文化消费片区。熙南里的名称是当代人所创,即把位于南捕厅的核心保护地区甘熙故居中的‘熙’字,南捕厅中之‘南’字,与传统住区名称‘里弄’中的‘里’字结合起来,改造后的街区实际上是演绎风尚生活的“城市会所”。详见胡毅,张京祥:《中国城市住区更新的解读与重构——走向空间正义的空间生产》,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5年,第54-76页。、北京白塔寺再生计划*白塔寺区域地处北京民宅聚集的老街区,是古都仅存的最后几个低矮建筑群居民区之一,占地约37公顷,目前正在探索和开辟一条新的城市升级和社区复兴发展之路,“白塔寺再生计划”因此而生。该计划按照北京首都功能定位,通过政府主导、企业示范、社会力量参与、本地居民共建的新模式,制定出人口持续疏解、物质空间更新、基础能源提升、公共环境再造、培育文化触媒和区域整体复兴的实施路径。在保持独具一格的胡同肌理和老北京传统的四合院居住片区原有居住功能属性不变的情况下,通过植入设计、文创和展览展示等新的元素,全面营造融合传统、创意、时尚的新文化街区。详见:http://www.btsremade.com/zh.(见图1)作为历史景观设计的典型案例加以比较(见表1),从中可以发现四者的共同点:

四者的改造对象都是老城区的居民区;区域内都含有重要的文物保护单位和大量的历史遗存;改造前区域基础环境恶劣,物质空间衰落明显,人口密度大,社会问题突出;改造的实施均采用政企结合的方式,政府起主导作用,企业负责投资运营;改造过程都涉及了原住民的迁移,迁移的原住民大多被安置于郊区;改造的手段都是利用历史文化元素符号对城市空间进行更新;改造的核心都是将原有的功能置换为与现代城市相协调的消费空间或城市综合体;改造后都宣传致力于地方文化的复兴,成为城市的文化名片和新地标,但是公众对其的评价褒贬不一,很多人认为是商业化的“假古董”,是对原有历史风貌的破坏。

图1 历史景观设计的典型案例比较(https://image.baidu.com/)

表1 上海新天地、成都宽窄巷子、南京熙南里、北京白塔寺再生计划之比较(作者自绘)

基于以上分析,历史景观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地方性的物质形态,但在功能定位、服务对象、运作模式等方面却具有趋同性的特征。可以说,这种景观类似于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所说的纪念性空间(monumental space),是差异化外表下同质性的空间,是全球国际化大都市彼此之间的镜像。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笔者认为可归结为地方对资本“欲拒还迎”的折衷策略。

通过案例分析可知,设计项目的开展是由地方政府和企业共同完成的。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不断完善,如哈维对西方国家的描述那样,地方政府从社会福利的提供者逐渐转变为市场化的经营者,城市管理模式也从管理主义转向企业化治理*Harvey D.,“From managerialism to entrepreneurialism: the transformation in urban governance in late capitalism”,Geografiska Annaler, Vol.71,No.1,1989,pp.3-17.。莫洛奇(Harvey Molotch)和洛根(John Logan)认为,以政府为代表的权力和以企业为代表的市场共同构成的增长机器(Urban Growth Machine)推动了城市的开发,也揭示了城市空间具有的双重价值,“使用价值是空间的实际使用者在使用过程中所体现和追求的价值;而交换价值则是城市空间或土地通过市场过程获得经济利益。”*胡毅,张京祥:《中国城市住区更新的解读与重构——走向空间正义的空间生产》,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5年,第10页。对于开发者而言,城市空间的交换价值超过了使用价值,需要通过更新改造实现向空间交换价值的转变。在这一层面上,二者的增长联盟都表现出了对资本的追逐。马克思指出“资本不可遏止地追求的普遍性”*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90页,第297页。,“是力图超越自己界限的一种无止境的和无限制的欲望”④。也就是说,资本的无疆界性将利用各种手段打破现实疆域界限的阻碍,为资本流动创造有利条件,反映在物质形态方面,“体现为一个又一个的地理学景观不断被建造和毁坏,新的地理学景观不断出现”*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晓雷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83页。。资本摧毁原有空间的使用价值来实现其自身的自由流动,并最终塑造出同一化的全球性景观。这一过程被学者称为“解域化”。在《全球化和文化》一书中,约翰·汤姆森(John Thomson)指出:“解域化是连通全球性的主要文化影响,它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文化与地方之间的联系,并且深刻地改变了人们对于家、社会和文化传统的理解。”*罗兰·罗伯逊,扬·阿特·肖尔特,王宁:《全球化百科全书》,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174页。换言之,解域化“在无形之中对本土的世界进行了渗透,意图将文化与地理、社会领域之间的自然关系消除掉”*谢雨子:《全球化背景下的“在地化”与“本土化”设计策略之变》,中央美术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第20页。。

然而,“空间障碍越小,资本对空间差异就越敏感,各地也就越有动机去打造差异来吸引资本。结果在资本流动的全球统一空间经济体中就出现了地区分化、动荡飘摇和发展不平衡。”*⑩大卫·哈维:《世界的逻辑》,周大昕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140页,第149页。于是便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即全球化越明显,地方性越突出。全球化在造成地方文脉断裂的同时,也激发了本土文化的反弹。但在某种程度上,本土文化却成了“引诱资本之物”(lures for capital)*廖卫华:《消费主义视角下城市遗产旅游景观的空间生产:成都宽窄巷子个案研究》,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128页。,正如案例中东方巴黎印象之于上海、巴蜀文化之于成都、民国文化之于南京、胡同文化之于北京,文化的特殊性使资本给城市空间赋予了更多的剩余价值。换句话说,城市空间为自己披上了地方文化的外衣,以展示其特殊性,从而借助文化来获得更多的资本增值。因此,历史景观设计实际上可以看作是开发者为了迎合高度流动的资本需求而主动进行的空间改造所呈现出的异质和同化并存的结果,但至少从外部观察,更加强调体现某种地方气质和精神,而不是仅仅为了实用。为此,哈维评论道:

历史寻根行动到最后就沦为某个意象的生产和销售、某种“拟像”甚至是“仿作”(建设仿古街区来勾起对昔日习俗的想象,传统工人社区被改造成现代城市士绅的居所)。……问题是这些历史材料都难以逃脱为了满足当下之需而被篡改甚至被伪造的命运。……通过对这种部分虚化历史的呈现,或许可以找出某种本地身份的象征,或许还能有利可图。⑩

五、全球化背景下历史景观设计策略之完善

我们现今之所以热衷于讨论全球化对地方文化的影响,有时甚至认为其是地方文化的阻碍,从而积极寻觅地方文化的创生之道,很大程度根源于全球化发端的不平等性。我们曾经处于世界市场的边缘,经过近代百年的磨砺才重新靠近舞台的中心,这是一个学习和抵抗并存的过程。从资本运作的角度看,全球化与地方文化恰如一枚硬币的两面,全球化在一定意义上是为了削平地方的特殊性,而地方的重塑往往又需要借助资本并与社会权力关系相互谋合,从而在空间中生产出特色与差异。换言之,“断裂与差异成为建构世界的基本方式,社会同质性的空间想象逐渐被有地方差异建构的‘破裂的世界’所取代”*尹才祥:《全球化中的地方重建:以哈维为例》,《天津社会科学》2014年第6期。,二者构成了既矛盾又互通的一个整体。尽管如此,全球化与地方文化毕竟是诞生于不同社会历史背景的两个互为“他者”的存在。正如罗兰·罗伯逊(Roland Robertson)所言:

不同的地域、社区意识和文化的交流,会不可避免地出现对不同文化与社会的“他性”感,或者说是“他者”性。任何一个拥有自身明显特征和文化疆域的社会文化,“作为一种包容力量”,它更倾向于产生一种排斥外部的概念。但是全球化的特性决定了其必须压缩国家与国家之间、社会与社会之间的空间关系。因此,文化的“他性”问题被全球化的通讯、交通和移民体系放大。*罗兰·罗伯逊,扬·阿特·肖尔特,王宁:《全球化百科全书》,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17页。

为此,他提出了Glocalization(全球地方化)的概念,意指:全球思维,本地行动。也就是说,地方文化需要在不断吸收“他者”的基础上,谋求自身在新的社会背景下的生存机制。因此,需要引入跨界的思维和观点,将设计方法的提升自觉与地方全方位的重塑相联系。这应当是我们理解历史景观设计的基本立场和语境。

仅举一例,在全球化之初,中国瓷器远销欧洲,受到当地皇室贵族的欢迎。欧洲商人们敏锐地注意到了潜在的巨大市场,也意识到了中国瓷器大多不符合欧洲人生活习惯的状况。为此,从仿制和研究中国瓷器为原点,欧洲瓷器不断从现实生活和本土装饰中寻找生动而有力的形态,开始了地方文化和风格的反弹与进化,其间也不乏盲目嫁接的粗糙制品。经过百余年的探索,到19世纪早期,已形成独具特色的瓷器样式。这种吸纳“他者”后自我创生的过程与中国当今正在经历的阶段如出一辙。

因此,在历史景观设计中,要格外注意摒弃过度形式主义的创作,杜绝简单地挪用和复制传统元素,尤其是笼统地将北方官式建筑作为传统复兴的代表来进行复古式的营建。对于设计者来说:

首先,应该认识到所谓“地方”或“本土”并不具有通用的模式和元素,每个地块的文化风貌和历史渊源都是不同的,所以设计要立足于具体的场地和环境。

其次,既然历史景观在一定意义上是对历史的回溯,对于一个拥有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回溯到何种程度和时刻是长期困扰设计者的基础问题,这里不妨借鉴生态修复需要参考之前地质年代生态系统样本的思路,选择区域最有代表性最具活力的时期为蓝本,为历史景观设计提供一个参考系,从而使设计有的放矢。

再次,深层次挖掘传统设计中的精髓,适宜地将传统材料和工艺技术应用于新环境之中。如凯文·林奇(Kevin Lynch)所言:“如果老环境优于新环境(有时如此,有时并不),那么就必须对老环境加以研究,发现那些优秀的品质,以便能够以新的方式实现它们。……在管理老地区的更新改造时,应重点找出遗存建筑的现值,并在新建筑设计中争取达到或超越这些品质。”*凯文·林奇:《此时何地:城市与变化的时代》,赵祖华译,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6年,第59页。

最后,注重设计的“互文性”*互文性是指文本与其他文本、身份、意义、主体以及社会历史现实之间的相互联系与转化关系和过程。互文性概念属于文学理论研究范畴,强调原文本与后文本之间的相互关系,具有跨学科、跨媒介和跨文化的特点。详见李玉平:《互文性定义探析》,《文学与文化》2012年第4期。,历史景观设计并非完全的凭空原创,而是通过提取符号、抽象表达、意境营造等方式与或实或虚的历史文化发生联系,使用者能否真正体会到设计者的意图,感受设计作品呈现的文化内涵,一方面取决于施工效果和落地后的管理维护,另一方面取决于使用者自身的文化储备。为此,需要强调公众的参与,使大多数民众的理解与设计者的构想相契合。

六、结 语

综上所述,全球化与资本扩张密不可分。从源头上看,即表现出不平等的特征,其所存在的基因缺陷乃是当今诸多问题的根源。“地方”是人文地理学的核心概念,随着全球化的加速,地方的意义在全球性力量的作用下不断消解,但对于地方的重塑与想象反而逐渐增强。在哈维看来,地方利用“差异”和“他性”对抗资本的同质化扩张,但差异的塑造反而吸引了资本的注入,而这种差异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资本积累过程中的“不平衡发展”。可见,地方重塑中异质与同化并存的现象正是地方与资本合谋的结果,即对资本既抵抗又利用的矛盾综合体。这可以看作是理解历史景观这一设计现象的理论基础。

由是观之,历史景观作为发生在遗存周边环境的设计现象,是根据现实的需要在城市更新中对空间样态的改变,它是人为发明的景观,体现为与历史文化遗存之间建构的想象性的续接。这种景观可被视为国家层面的文化工程,属于选择性的历史记忆。正如阿什沃斯(Ashworth G. J.)和图恩布里(Tunbridge I. E.)所说:“(当代社会)对历史的解释、保存至今的古建筑和文物,以及公众与个人的记忆都被用来满足当代社会的需要,这其中包括个人对社会、种族和国家认同的需要,以及遗产产业商品化提供经济资源的需要。”*廖卫华:《消费主义视角下城市遗产旅游景观的空间生产:成都宽窄巷子个案研究》,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25页。详见Ashworth G. J., Tunbridge I. E.,“Old Cities, New Pasts: Heritage Planning in Selected Cities of Central Europe”,GeoJournal, No.49,1999,pp.105-116.根据列斐伏尔的理论,城市空间不单单是物质环境,也不仅仅是社会关系演变的静止容器,而是社会对应的生产。基于此,历史景观并非只是一种单纯的设计现象,它是地方为了发展的需要,借助文化的外衣所进行的资本的空间生产,并最终导致了差异化外表下“无地方性空间”的诞生,其背后隐藏着复杂的社会关系和权力机制的相互作用,反映了一种重商主义和实用主义的态度。

每个社会都会产生与其生产方式相一致的空间形态,在慨叹过去逐渐消逝的同时,应该承认权力和资本对中国当代地方重塑的巨大作用。卡尔·克劳斯(Karl Kraus)曾说:“我必须向美学家们给出重重一击:旧的维也纳也曾经是新的。”*龚晨曦:《粘聚和连续性:城市历史景观有形元素及相关议题》,清华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第26页。“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也许若干年后现今之形式也会成为被怀旧的对象。“新的事物总是被创造,老的事物应容许他们随风而逝。”*③凯文·林奇:《此时何地:城市与变化的时代》,赵祖华译,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6年,第246页,第67页。林奇在《此时何地:城市与变化的时代》一书中写道:“与其不知变通地膜拜过去,不如对变化进行管理,为了现在和未来而积极地利用遗存。必须对过去加以选择和改变,在现在的环境中重塑过去。”③

对于历史景观设计而言,资本运作不消失,这种设计现象就不会停止。设计者虽然无法从根本上改变资本运作的模式,但却可以通过专业知识的精进,根植基地现状,深挖场所精神,精耕细作,使设计作品传达得更为合理和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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