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挂灯笼(短篇)
2018-09-04李彤杰
李彤杰
太平镇每到年关腊月流传着这样两种习俗:一是给旧家具涂上新漆,二是每家要用大红纸扎几盏红灯笼。给家具涂新漆是为了过新年让屋里焕然一新,老人们常说,人换新衣裳,屋里的箱柜也该换一换新装了。当然,家具不是每年都换新装的,都是五六年换上一次;扎灯笼预示着来年日子红红火火。近些年,给家具涂新漆一直沿袭着,扎纸灯笼就差了些,因为如今集市上现成的灯笼多得是,有椭圆形的、桔子形的、腰鼓形的,相中什么样式就买什么样式的,把灯笼挂在灶房门外大顶梁柱子上边,电线插到灶房窗台插座上就亮了,简单方便,谁还愿在年关忙得脚打后脑勺地扎纸灯笼呢!
砂纸与立柜边框摩擦出来的沙沙响声好似夏季雨点落在白菜叶上发出的脆响,让英子听着心情格外地透亮晴朗。英子家的紫檀色立柜和两个箱子还是她跟老海结婚时雇木匠手工打制的呢。其实,当年英子并不喜欢紫檀色箱柜,她觉着紫檀色老气横秋的,显着屋里沉闷幽暗。可老海喜欢,老海那年常跟张树宝给县城人家粘瓷砖,他说县城有钱人家都摆那个颜色的家具,还说紫檀色家具摆在屋里看着阔绰,尽管英子不喜欢紫檀色家具,但考虑到买结婚用品时都自己说了算的,就在选择家具颜色上依了老海。
眼下,老海离开她三年多了,英子每天面对那个紫檀色立柜和一对箱子时,心里总是沉甸甸的,那近似发黑的紫檀色箱柜总会令她想起老海躺在医院太平间里血肉模糊的脸。
三年前的夏天,老海靠给县城人家粘瓷砖赚了四千多块钱,跟英子商量要买辆摩托车。县城机动车太多,英子担心他骑摩托车不安全,压根不同意他买。老海就说自己不会喝酒,没啥不安全的,还说成天坐张树宝的摩托,早就鼓捣会骑摩托车了。英子一想,丈夫成天搭张树宝的摩托,不是长久之事,就答应了老海。结果老海在县城买完摩托那天,从商场骑出来就上了马路,当骑到太平镇桥头时,迎面突然窜过来一条大黑狗,老海为了躲那条黑狗,眨眼的工夫就撞在了停在路边的一辆大货车尾巴上,由于车速太快,摩托车竟把他从车座上甩到了桥栏杆上,当时就断了气脉。那天,若不是有一家粘瓷砖的活等着交工,张树宝就会陪老海一起去买车,如果他们在一起,老海或许不会发生车祸。后来张树宝媳妇翠杰见英子成天眼泪巴喳的,就劝英子说:“我家张树宝骑了三年摩托都没出啥事,轮到你家老海就没命了,他不是没骑摩托车的命吗!”英子一想,翠杰说得也有道理,仅从这一件事上,自己就得信命了。
打老海过世,英子一看见骑摩托的人就躲得老远的,有时早晨在院子里干活,看见一墙之隔的张树宝把摩托踹着火,紧忙跑回屋,等那突突声远去了,才肯出来。
去年年底,英子就打算把立柜和两个箱子换上新的漆油,可她不能换,因为按照太平镇老黄历,家里三年之内有过世的人,屋里是不能改变原样的,尤其逝去男主人的家里,如果屋里改了样子或是购置了新的物件,就是女主人对自己男人的不忠,也是不守妇道。英子已经三年没过个像样的年了,今年,她想正儿八经过一回,把屋里好好扎咕扎咕。
南梁韩漆匠在太平鎮是出了名的手艺人,每年一进腊月,太平镇腰梁和北梁的人家都争抢着找他干漆活,经过韩漆匠漆出来的家具光鲜亮堂又结实耐用,上个礼拜,他把翠杰家那套旧组合柜漆得油光锃亮的,跟新买的一样。
韩漆匠四十多岁,瘦瘦高高的个子,黝黑的长挂脸上凹陷着一双大眼睛,平时不多言不多语的。一晃,他来北梁村干半个月漆活了,英子家腊月二十二才排上号。头一天傍晚,韩漆匠从前街徐大牤子家干完活来英子家问她给家具涂哪种颜色时,英子瞅着张树宝家涂的桔子皮颜色俗艳,想要蛋黄色的,又觉着浅了点,一时竟说不准哪个颜色好。韩漆匠就望着挂在窗外梨树枝上的几枚叶子问她是不是要秋天树叶的颜色。英子惊喜得连连点头说是。韩漆匠便告诉她那种颜色没有卖的,不过可以用棕色和蛋黄色调出来。
英子就信任地说道:“你就看着调吧。”
韩漆匠便打量了几眼立柜和两个箱子,匆匆告辞了。
韩漆匠给北梁村人家干漆活,至少要干上一天,为此,家家是要供午饭和晚饭的。韩漆匠在饭菜上从不挑剔,赶上去不宽绰的人家干活,就会告诉女主人焖大米饭,弄一个热乎菜就行,干完活收工钱时,也会少收人家十块二十块的。为此,北梁村大凡认识韩漆匠的人都说他活干得好,心眼也好使。六年前,他来英子家涂过一次炕琴和箱座。那次,英子家的牛丢了。韩漆匠干完活,见蹲在窗外劈木头的老海嘴上起了一串火泡,便在英子递给他五十块钱手工费时找回十块钱。英子不忍心收他的辛苦钱,就把那十块钱揣进了他棉大衣口袋里。哪知那天半夜英子插门时,却从灶房窗台的锁头底下又发现了给韩漆匠的那十块钱,英子知道除了油子钱,人家只挣十五块钱,便想着无论如何得把这份人情还回去。那年老海家收成少,英子便在年前倒腾了几箱香皂和毛巾拿到了集上去卖。韩漆匠给英子家干完漆活的第五天,英子在集上卖货时看见漆匠和媳妇正站在离自己地摊不远处的地方买年货,想起漆匠少收的那十块钱,便把两块香皂丢进了韩漆匠的自行车筐里。韩漆匠见是英子给的香皂,说啥不要,却被媳妇张三丫夺了回去。韩漆匠也没跟张三丫争执,红头涨脸瞅了英子一眼,就让张三丫给拽走了。
张三丫个子不高,大饼子脸,小眼睛,说话粗门大嗓的。翠杰二姐家跟漆匠家是一个村的,她早就听二姐说自打张三丫嫁给漆匠,总给公公婆婆吃剩饭,若不是漆匠家哥们多,怎么也轮不到娶张三丫的份上。上礼拜,漆匠给张树宝家刷完柜子,翠杰嫌屋里油子味大,晚上到英子家住了一宿。那天夜里,翠杰跟英子聊天时聊起了漆匠家的事,说张三丫不光对老人不孝,漆匠挣的钱还得如数交给她。英子觉着张三丫对老人太过分了,便说道:“男人挣钱交柜正常,对老人不孝可不应该。”翠杰就气呼呼地说道:“就是嘛,听我二姐说,漆匠早就想跟张三丫离婚,可他妈说啥不让,你说他们离了多好,我好给你俩撮合撮合。”英子就埋怨道:“人家有家呢,你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翠杰就为漆匠打抱不平地说:“我这不是看漆匠跟那女人过日子窝囊,老海也过世三年多了,才盼着你们成为一家人的吗!”
关于以后是否成家的事,英子不是没考虑过,她总觉得福厚是个男孩,将来继父还得给他盖房子娶媳妇,天底下哪个男人能像对待自己儿子那样对待福厚啊!一想起儿子,她对成家的事就没了信心。于是,叹着气说道:“你说得容易,福厚是个男孩,谁愿意帮我拉这个帮套啊!”翠杰却轻飘飘地说道:“就凭你长得这么俊,人又能干,怎没有愿意的,我看韩漆匠就能愿意。”说完,神秘兮兮地笑了起来。
英子身材适中,瓜籽脸,弯弯的细眉下镶嵌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她和翠杰原来都是旧庙乡下洼村的姑娘。下洼村是个穷山沟,早些年,村里的大姑娘小伙子没考上学的都跑到县城打工去了。十二年前,张树宝和老海在县城一家建筑工地做力工期间,常去翠杰打工的小饭馆吃饭,一来二去的,张树宝和翠杰就谈上了恋爱。后来,翠杰又把在另一家饭店打工的英子介绍给了老海。开始,英子见老海说话吭哧瘪肚的,一见生人脸就红,觉着跟这种男人过日子会受欺负,撑不起门户来,就没同意。张树宝却说:“别看老海拙嘴笨腮的,心里有数,有一次包工头给他少开了一百块钱,他凭着计工本上的出勤天数硬是把钱要了回来。”后来,英子通过与老海几回交往,发现他看上去愚钝,其实属于傻中尖的那类人,再后来,经过半年相处,俩人便在那年冬天成了亲。老海从小就失去了父亲,上边有四个姐姐,俩人结婚时,老海妈自然跟儿子儿媳一起过,福厚小时候,老人身体还硬朗,常帮他们照看孩子,洗衣做饭,老海去世后,他大姐不想给弟媳添累赘,就把老妈接到自己家养老去了。上礼拜,翠杰来英子家借宿,俩人说了许多知心话。英子知道翠杰想把她和漆匠撮合到一起是番好意,但漆匠是有家的人,自己对以后成家的事又没做打算。她嘴上埋怨着翠杰,可一想到韩漆匠跟张三丫违心地过着憋屈日子,心里竟涌上来一股酸楚的感觉,为他难过起来。
韩漆匠那天傍晚从英子家走后,英子就把立柜和两个箱子里的衣物倒腾出来,用包袱皮系严实摞到了炕梢。开始,她想求张树宝两口子帮助挪柜子来的,又一寻思,眼见着过小年了,人家还一摊子活呢,就没好意思张口,便让福厚帮助挪柜子。福厚长得又瘦又小,和妈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立柜和两个箱子挪到地当间。
韩漆匠是腊月二十二上午8点多骑着自行车来到英子家的,他一进院子,把自行车停到梨树底下,将装着干活家什的帆布包和后车座上的三桶漆搬进西屋,连口水也没顾上喝,就换上胶皮手套,戴上口罩忙碌起来。他先用粗砂纸把立柜和两个箱子表面的旧漆一块块蹭掉,然后,用細砂纸慢慢打磨起来。
头一天上午,英子去集上买来了柿子、辣椒、干豆腐和蒜苗等几样菜。中午,她打算为韩漆匠炒一个干豆腐蒜苗、一个土豆片炒尖椒、一个萝卜丝炖细粉,主食焖大米饭。11点刚过,她在灶房朝西屋撒目一眼,见立柜和两个箱子的正面都祼露出了木头的本色,便点起灶火做午饭。韩漆匠知道英子一个人带着儿子过日子挺紧巴的,嘱咐她做一个菜就行。英子就搪塞着说:“我跟福厚还得吃呢。”其实英子这么说,是想与别人家一样,也给漆匠炒两个菜。
起早那阵,英子只热了头天晚上剩下的三个馒头,一小搪瓷盆土豆熬白菜,福厚吃完早饭,找翠杰的儿子虎子玩去了。福厚和虎子是同班,比虎子小五个月,可个子比虎子矮半头呢,以前英子还以为他缺钙,上医院查了一次,大夫说不缺,只是男孩子的个子有早长和晚长的,英子就放心了。
腊月的天,灶房小北窗结了一层厚厚的霜花,英子做完饭菜,见墙上的电子钟超过12点了,便往脸盆里兑上温水,唤韩漆匠洗手吃饭。
韩漆匠应了声,去灶房洗完手,回屋瞧着饭桌上热气腾腾的几个菜,让英子也趁热吃。英子喜滋滋地瞧着韩漆匠打磨完的立柜和两个箱子,为他盛了满满一碗大米饭说道:“你先吃吧,等福厚回来我们娘俩一块吃。”韩漆匠便拿起筷子,夹起一绺干豆腐,有滋有味吃起来。
韩漆匠吃饭的时候,英子把落在炕琴柜上的灰尘擦了一遍,她收拾炕梢几件旧衣服时,发现韩漆匠来时戴的线手套有三个指头露了窟窿,便寻思着等他走时,把家里的线手套找出来送他一副,免得大冷天的把手冻坏了。
大概韩漆匠一上午没着闲的缘故,吃起饭来急了些,他大口大口往嘴里送着饭菜,只十几分钟的工夫,就把午饭吃完了。
韩漆匠刚撂下碗筷,福厚晃着小脑袋跑进屋来。英子给他盛了一大碗米饭。福厚一面往嘴里扒拉着米饭一面告诉母亲说:“虎子爸给虎子买了盏里面有一圈小人的灯笼,若是给上电,小人就会转着圈走。”
英子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儿子也想要那种灯笼,估摸便宜不了,便打马虎眼说道:“哪有里面走小人的灯笼,虎子爸逗你玩呢。”
坐在炕边吸烟的韩漆匠问道:“福厚说的是走马灯吧?”
福厚挠着小脑袋说:“是叫走马灯,虎子爸说花五十块钱买的呢。”
英子惊讶地蹙了一下眉头:“咱家可买不起那种灯笼,再说,今年妈还没寻思挂不挂灯笼呢。在北梁村,每到过年,挂灯笼和贴春联是有讲究的,如果家里有三年之内去世的人,是不能挂灯笼和贴春联的,超过三年,就可以挂了;而三年之后挂灯笼也是有讲究的,如果挂一个灯笼,说明主人想找新配偶了;挂两个灯笼,说明主人已经有意中人了。”
韩漆匠见英子对挂灯笼犹豫不定的样子,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老海走三年了吧。”
英子欲言又止道:“三年……半了。”
“那你们家今年也该……挂灯笼了。”韩漆匠迟疑地说完这句话,瞅了英子一眼,那眼神中隐藏着一种柔软的东西
英子被这种柔软弄得不知所措,支支吾吾说道:“一个灯笼,就是……应应节气,挂……不挂也不耽误过年。”
福厚就把筷子杵到碗里,嘟囔道:“咱家都好几年没挂灯笼了,我要灯笼,就要虎子爸买的那种走马灯。”
英子绷起脸说道:“那种灯笼咱家买不起,给你买个葫芦灯吧。”
福厚噘起嘴巴:“我才不喜欢葫芦灯呢。”
英子就训斥道:“你马上长一岁了,咋还不懂事呢!”
福厚眼泪汪汪地瞅着碗里的饭不作声了。
韩漆匠抚了一把福厚的脑门,对英子笑道:“从我手工费里扣出五十块钱给孩子买一个吧,就当过年我送给福厚的礼物。”
英子忙摇摇头:“那可不行,你这一天不白干了吗!”
韩漆匠又摸了一把福厚的小耳朵:“我不差挣你家这几十块钱,只要福厚高兴就好。”
英子心里不是滋味,给孩子买吧,家里根本没那份开销;不买吧,心里又不落忍,便说道:“这么贵的灯,我们可不能要。”
韩漆匠微微笑道:“孩子稀罕一回,让他乐乐呵呵过个年吧。”
英子就对福厚使个眼色:“还不谢谢韩大伯。”
福厚就抹了把眼角上的泪珠,向韩漆匠行个礼:“谢谢韩大伯。”
韩漆匠就把筷子从饭里拔出来递给福厚:“瞧,饭都凉了,快吃吧。”
福厚便接过筷子,乐呵呵端起碗,埋头吃起来。
福厚吃完饭,韩漆匠拧开两个油桶盖子,把两种颜色的漆油兑到一起搅拌起来,顿时,屋里弥漫上来一股呛鼻子的油子味。英子恐怕熏着儿子,催促他赶紧到虎子家写作业去。
福厚便捏着鼻子,抱起书包,去了张树宝家。
韩漆匠刚才说给福厚买灯笼那番话,让英子心里很过意不去,她倒不是因为漆匠少收五十块的手工钱,单凭他对福厚那份心情,就让她心里热乎乎的。于是,她想晚饭多弄两个菜,再买一瓶烧酒,好好犒劳漆匠一顿。她打算炖一个酸菜五花肉,一个鸡蛋炒柿子,一盘炒花生米和元葱炒木耳。她掂量来掂量去的,觉着元葱炒木耳拿不出手,便决定去超市买一块猪头肉来凑这四个菜。
福厚走后,她在灶房刷完碗筷,将东屋的粮箱子和碗橱拾掇一遍,见天色不早了,先把灶膛点着火,往锅里舀三大瓢水,将缓好的五花肉丢进锅里,撒上大料和切好的姜片葱段,用小火慢慢咕嘟着,然后,打缸里捞出一棵酸菜洗净,切成细丝用清水攥干。约摸半个时辰,她见五花肉炖差不多了,便打锅里捞出来,切成片,与酸菜一起撒进了锅里。
酸菜炖五花肉属慢功夫菜,炖一个钟头才有滋味呢。英子往灶膛里填了两根干松树枝,打粮柜子里抓一盘花生米,将几个柿子切成小块放进盘里,又往碗里打了三个鸡蛋用筷子搅拌好,放在了窗台上。
她把这三样菜打点好,见时辰不早了,便去西屋看墙上的电子钟。
她刚拉开房门,眼前赫然一亮,只见立柜和两个箱子像新打制的家具一样呈现在了眼前,尤其是立柜表面上那宛如深秋树叶般的颜色,好似一层晶莹剔透的糖稀包裹了上去,把屋子映衬得格外亮堂。
韩漆匠正躬着身子往一个箱子上刷亮油,见英子不错眼珠瞅着柜子,笑吟吟说道:“刚刷完亮油,干透了比现在还亮堂呢。”
英子把眼睛笑成两弯月牙:“这个颜色真好看。”
韩漆匠乐呵呵道:“你满意就行。”
英子问韩漆匠大约什么时辰干完活。韩漆匠瞧一眼墙上的电子钟:“再有四十分钟吧。”
英子满心欢喜地又瞅了一眼亮堂堂的立柜,便返回灶房,掀开锅盖去看锅里的炖菜。此时,锅里的菜汤还有多半指深呢,她盖上锅盖,往灶膛里又续了几条松树枝子,便拎起平时买菜的布袋,去超市打酒买肉。
外面不知打什么时候下起了小清雪,仿佛给大地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金丝绒,英子望着空中飘落的雪花,周身涌上来一股潮湿的感觉,这种感觉,竟让她有了种喝酒的心情。
北梁村超市位于村子东头,距英子家约三百米远,英子骑着自行车刚到超市门口,就见前街徐大牤子的新媳妇曹凤平腋下夹着一条烟打超市走了出来。曹凤平原来的丈夫楊老四是三年前得肝癌去世的,去年腊月过小年那天晚上,她儿子见韩凤平把灯笼挂了出来,埋怨母亲对不住他爸,败坏了杨家家风。曹凤平见儿子这么数落自己,连哭带嚎地找了条麻绳要去上吊,被儿媳妇硬给抢了下来。打那以后,他儿子再也不敢管母亲嫁人的事了,后来出了去年正月,曹凤平就跟前街的老光棍徐大牤子过上了。因为杨老四与老海是同一年去世的,村里人背后都拿她和英子比,都说曹凤平别看五十多了,那方面却离不开男人,都夸英子刚强,守妇道。
曹凤平一看是英子,问她家里活忙得咋样了。英子就说,刷完家具就没啥活了。曹凤平便扯了一下英子胳膊,小声问她今年是不是该挂灯笼了。英子犹豫地说:“还没寻思呢。”曹凤平见四下没人,点了一下英子脑门提醒道:“你不挂灯笼,怎么上媒人啊!”英子笑了一下,没言语。曹凤平便把腋下的烟放到车筐里,疑惑不解地摇摇头说:“我说你年纪轻轻的,那事怎么不着急呢。”说着,便推起自行车,向前街骑去。
英子没听明白曹凤平说的那事指的是哪方面的事,站在超市门口,出神地盯着曹凤平背影好一会儿,才走进超市,买了瓶小烧,挑了一片带拱嘴的猪头肉,蹬上自行车往家返。
她骑到翠杰家大门口时,跳下车子朝院里喊了儿子一嗓子。一会儿,就见福厚跑出来问母亲喊他做什么。
英子指着车筐里的布袋说:“妈买猪头肉了,一会儿别忘了回家吃饭。”
福厚调皮地朝布袋伸了伸舌头,嚷着要喝葡萄汁,英子就从衣兜里掏出三块钱让他自己去买。
福厚接过钱,蹬上自行车,乐颠颠地去了超市。
英子拎着布袋回到家拉开房门,一股酸菜炖肉的香味扑鼻而来。她把布袋放到窗台上,掀起锅盖,见锅里的菜汤只有半指深了,忙操起勺子,将菜淘到大搪瓷盆里,盖上盖帘,推到灶台紧里面。
西屋的油子味太呛人了,晚饭只能在东屋吃了。东屋原来是福厚和奶奶住的屋子,自从老人被大闺女接走后,福厚就跟妈妈住西屋了。东屋都三年没点火了,冷丁子点火,非冒烟不可,英子只好把家里不常用的铁皮小火炉找了出来。小火炉有电饭锅那么大,里面有炉篦子和底座。炉膛里烧的是城里人烤地瓜用的焦炭。烧焦炭太贵,英子平时不舍得使小火炉,都是大冷天给福厚洗澡时才用上它,有时给福厚洗完澡,炉膛的火还红着,就烤几个地瓜或土豆和儿子打打牙祭。
英子把火炉端到院子,用苞米芯点着火,待火燃起来,往上面放了一层焦炭。
焦炭要冒一阵子烟把炉膛烧红了才能端进屋。英子便趁这功夫回西屋看一眼韩漆匠干完活没有。此时,韩漆匠已经把最后一个箱子的两个侧面刷完了亮油,只剩正面没刷了,英子估摸这工夫炒完菜与韩漆匠干完活的时间差不离,便开始炒菜了。花生米好炒,三分钟就炒熟了;柿子炒鸡蛋也简单,先把鸡蛋摊成饼,熟成金黄色后,用铲子铲成小片,再把柿子倒进锅里,放上各种佐料翻炒几下就熟了,猪头肉现成的,切成片码到盘子里就可以了。
英子把这几样菜端进东屋饭桌上,回灶房往西屋又瞧一眼,见韩漆匠把口罩和胶皮手套都摘了下来,便唤他洗手吃饭。
韩漆匠来到灶房洗完手,瞧着门外梨树底下通红的小火炉,问英子是不是该端进屋来。英了见炉子不冒烟了,抓起两块抹布就来端火炉。
韩漆匠赶忙抢过抹布:“我端吧,别烫着你。”说着,把抹布垫在火炉两边吊环上,小心翼翼端到了东屋炕上。
东屋只有十平米大,有火炉烤着,不大工夫,热气就上来了。
英子把碗筷拾到饭桌上,福厚拎着葡萄汁饮料跑了进来。韩漆匠忙去西屋找来凳子让他坐下吃饭。福厚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夹起一块猪头肉香喷喷吃
起来。
可能心情好的缘故,英子今天特别想喝洒,她在灶房刷酒杯时特意多刷了一个。韩漆匠见她端着两个酒杯走进屋来,不由一愣:“你也会喝酒?”
英子脸色羞红道:“我平时不喝酒,今天冷,陪大哥喝一杯吧。”
福厚忙朝母亲横过来一只手嚷道:“我不让你喝酒!”
英子就用商量的口气对儿子道:“妈只喝半杯。”
福厚嘟哝说:“你一喝酒就哭。”
英子忙向儿子使个眼色:“妈喝酒什么时候哭过?”
福厚用筷子敲了一下碗边:“那次你跟宋大夫喝酒就哭了,我都看见啦。”
今年仲夏的一天,福厚浑身烧得发烫,英子早晨给他服了正痛片也没管用,吃过午饭,她想带儿子去镇上诊所打吊针,可娘俩刚出门,天边突然滚过几声响雷,接着,铺天盖地下起了大雨,英子担心半路上把儿子抖落邪乎了,就给镇上开诊所的宋大夫打去电话,让他安排护士来家里给福厚打吊针。那天,诊所的小护士没去上班,宋大夫只好冒着大雨,亲自骑着电瓶车到英子家给孩子打吊针来了。英子觉得人家是个所长,大雨泡天的给孩子看病太麻烦人家了,便留宋大夫在家吃了顿饭。
宋大夫在太平镇开诊所七年了,镇上人背后都说他媳妇刘大美人跟镇长有一腿,俩人因为这事没少闹离婚,可一直没离成。宋大夫喜欢喝酒,给福厚打完吊瓶,英子陪他喝了半杯,宋大夫喝着喝着的,说喜欢上了英子,还说杨老四死后韩凤平追求过他,他没同意,如果英子答应嫁给他,保证跟刘大美人离婚娶英子。关于刘大美人跟镇长的花边新闻,北梁村的人都知道,英子觉着他没骨气,不像个男人,更不应该卖奉韩凤平来抬高自己,她打心里瞧不起这种男人,怎会嫁给他呢,可听到宋大夫说起为了给刘大美人买条三百块钱的裙子,自己连三十块钱的衬衫都舍不得买时,竟为他落下泪来。
英子见儿子提起了与宋大夫喝酒落泪的事,板起脸说道:“妈那次喝酒哪是哭了,不是接宋大夫脸被雨水浇湿的嘛。”
福厚不情愿地噘起嘴巴:“反正我不愿意让你喝酒。”
韩漆匠就拍拍福厚的后脑勺笑呵呵道:“放心吧,有韩伯在,不让你妈多喝。”
福厚瞅一眼英子要求说:“只许喝半杯,不许多喝。”
英子瞅着韩漆匠笑了一下:“好,妈听你的。”说着,给韩漆匠杯里倒满酒,往自己杯里倒了半杯。
福厚便端起碗,吃起饭来。
福厚吃完饭,嚷着要看电视,西屋油子味呛得让人喘不上气来,英子让他到虎子家看去。福厚便问晚上是不是和妈妈一起住在虎子家。
英子拍拍身后单人床的栏杆说:“妈就住床上了,咱家有电褥子,妈冻不着。”
福厚便撂下碗筷,乐颠颠去了翠杰家。
昨天傍晚,英子跟翠杰说让儿子到她家借宿时,翠杰让她也跟着过去,英子考虑到自己寡妇扯业的,跟他们两口子住一个炕不方便,便说自己在东屋将就一宿算了,翠杰就没再让。
福厚走时,韩漆匠已经喝了半杯酒,他见外面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问英子几点了。
英子便去西屋看了一眼电子钟,告诉他六点半。
韩漆匠就端起剩下的半杯酒说道:“时候不早了,这点酒喝完我该走了。”
英子忽然想起还没给他付工钱,忙从箱盖上的花瓶里抽出两张百元票子递给他。
韩漆匠打英子手里抽出一张票子道:“收一百吧,那一百块钱给孩子买个灯笼和一挂鞭吧。”
英子忙把手里的一张票子与韩漆匠手里的那张票子卷在一块塞进他坎肩胸兜里:“这漆活又脏又累的,哪能让你白干!”
韩漆匠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票子放到炕边:“你一个女人家拉巴个孩子不容易,你家的钱我不挣了。”
英子不忍心留下他的血汗钱,绷起脸说道:“你再不收下,以后不找你干活了。”
韩漆匠见英子脸都白了,把钱慢慢揣回了胸兜里。
韩漆匠低着头往兜里塞钱的时候,英子想起忘给他找线手套了,便从箱子里翻出一副崭新的线手套说道:“瞧你那副手套,破了好几个洞,怎不让你媳妇给补一补?”
韩漆匠缓慢放下酒杯:“我跟她……离……了。”
“哦……什么时候离的?”英子愕然。
“上个月。”韩漆匠低声回道。
“你爸妈和闺女知道吗?”韩漆匠的女儿在市里念医专,一个月才回家一次。
“知道,我爸妈和孩子都同意我跟她离。”
“那……闺女跟了谁?”
“她不跟张三丫。”
英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忙递给他一个羹勺:“天冷,喝点酸菜汤吧。”
韩漆匠接过羹勺,放在碗边,看了英子一眼问:“老海没三年了吧?”
“哦……三年多啦。”
“你也该找个……人家了。”韩漆匠说着,又瞅了英子一眼,那躲躲闪闪的眼神中含着几分胆怯又有几分期待的内容。
“福厚是个男孩,谁愿意娶我这个累赘啊!”英子说出这几句话,赶忙低下头来。
韓漆匠定定地看着英子:“有愿意的。”说着,右手紧紧握了一下杯子
英子眼里陡然涌上来一股湿润的东西,慢慢抬起头:“谁——”
“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韩漆匠壮着胆子说出这句话,脸红得像炉膛里的火炭。
英子迎视着韩漆匠火辣辣的目光,摸了一把自己滚烫的脸:“是——你!”
韩漆匠握着酒杯的手颤抖了一下,然后,放下杯子,绕过饭桌一角,猛地把英子拥进怀里:“英子,今年挂灯笼吧。”
英子泪水扑簌簌地流下来,用力点了点头,然后,擦了一把眼角的泪水,忙抓起自己酒杯,朝韩漆匠手中的杯子猛地撞了一下,接着,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外面的小清雪依然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如绒毯般铺满了英子家的院落。这一夜,英子睡在西屋床上,尽管火炉下半夜熄了火,但她丝毫没感到寒冷。
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挂灯笼。腊月二十六这天傍晚,北梁村的家家户户吃完晚饭,都争先恐后地在自己家的大门前挂上了红灯笼。这些灯笼有腰鼓形的,有南瓜形的,还有桔子形的。火红的灯笼映射出来的红光与夜幕中的星光交织在一起,给北梁村人的日子平添上了一种别样的温馨与祥和。韩漆匠干完最后一户漆活时,已经是傍晚7点多了,他回家经过英子家院门前时,一眼就望见了两个桔子形的红绸子灯笼分别挂在了房门的两个大梁上,他目不转晴地盯着那两团火一样的红灯笼许久,许久,才骑上自行车,满心欢喜地朝家的方向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