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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祖儿(中篇)

2018-09-04刘惠强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6期
关键词:祖儿大鸟老秦

天特别蓝,蓝得像宝石,洁净而透明,抬眼望去,人的心会忽地生出几分莫名的感动。

老秦的感觉就是这样,天气好和天气不好巡道的感觉大不相同。刮风下雨下雪自不必说,即使不刮风不下雨,只要天是乌突突的,远山近树全都像罩着层灰纱,他的心情也会不爽。遇到那样的天气,他就只是低头前行,心无旁骛,脚步牵引目光,一米一米走过去。多年的巡道工作让老秦练就了一个本事,一步一根枕木,每一步都一样长,既不会多一分,也不会少一厘,丝毫不差。老秦曾经对自己这个能力进行过测试:闭上眼前进一百步,每一步都能准准地落在枕木中间。

其实,老秦今天的心情应该是不好的。昨天是妻子去世一周年忌日,他到墓地给妻子送了鲜花。妻子生前不喝酒,他就没买,只买了几块她爱吃的酥皮点心。原本是要点几支香的,可天下小雨,刚点着就被浇灭了,他便只好作罢。小雨半夜就停了,清晨起来,刚一出门,一股清新空气扑面扑来,令他神清气爽。抬头望天,呵!天也晴了,蓝丝绒般的天上点缀着几片白云,像幅油画似的。他贪婪地做一个深呼吸,植物萌发的那种特有的香甜直达心底,这使他原本有些压抑的心情好了许多。

早春已至,大地开始复苏,冬眠的大山正褪去黝黑的铠甲,换上春天的礼服;山桃花举着灿烂的笑脸,热情地向大自然行注目礼;一丛丛不知名的小草已经泛绿,随风扭动着纤细的腰肢,仿佛在跳集体舞;心急一些的大树也已把花苞挑上枝头,四野一片生机盎然。

老秦背上工具袋,扛起道尺,顺着铁路朝着远方的远方一路走过去。

老秦负责巡察的铁路有八公里长,这其中有四座桥,三孔隧道,往返十六公里,一去一回,得六七个小时。这期间他必须检查铁道上出现的各种病害,像螺丝松动、夹板折损、埑板跑偏这样的小活儿随手修好,发现大的病害要作好记录和记号:就是在钢轨侧面用粉笔画上个“X”,如遇紧急情况,就要立即通知车站调度,扣车封道,然后再通知段上来人抢修。巡道工作说累不是很累,最要紧的是责任心,一路巡下来,不能有丝毫马虎,一旦隐患不被发现,那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老秦巡道检修二十多年,经他发现的各种事故隐患不计其数,还曾避免过好几次重大事故呢!记得有一次,当对面列车通过时,他忽然听见车轮辗过的地方有些异响,就这一点迹象他也没放过,等车过去后他立刻去察看,果然发现在钢轨接缝一尺多长的地方有道几乎贯通的裂纹,上面不容易看见,下面却已大部断开……为此他立了功,铁路局奖励他一万元奖金。

老秦巡道有自己一套办法,去时巡右侧道,这是列车开来的方向,返回时还巡右侧,仍是列车开来的方向。这样巡道主要是为了安全,因为人在精神特别专注的时候,身后的动静往往会听不见。

蓦地,头顶传来几声“伊啊,伊啊”的叫声,老秦抬眼望去,一群大雁正排着“人”字形队伍从头顶掠过,不时发出几声悠长的鸣叫,这叫声给湛蓝如洗却又略显呆板的天空增添了几分生气。四野瞬间变得活跃起来,连身边的鸟儿也跟着应和。看着那些自由翱翔在天空中的大雁,他情不自禁地感叹:呵,真是太美了!

雁阵远去,四周又归于沉寂,只有老秦的脚步声和榔头敲打在铁轨上的叮当声在山谷中回荡,听上去似乎有些单调和乏味。

一列客车从左侧的线路上呼啸而过。老秦停下脚步,目送着列车风驰电掣般驶过,感受着脚下巨大的颤动,一直等列车没了影子他才继续前行。

前方百十米远近的路肩上,两只野狗正在一处灌木丛旁争斗,不时传来几声吠叫。这种事对老秦来说并不新鲜,巡道时经常会碰到。可再往前走他却发现今天的情况有些不对头,两条野狗不是在相互撕扯,而是面对着同一个目标。

老秦快走几步,终于看清两条野狗共同面对的竟是一只大鸟。那是一只灰褐色的大鸟,像鸭,脖子比鸭长,像鹅,头上却没有红帽子。大概是夜里淋了雨的原因,大鸟身上的羽毛凌乱不堪,连行动也顯得很笨拙。面对两条野狗的攻击,大鸟正徒劳地挓挲着两只翅膀作最后的挣扎。老秦顾不上多想,三步并成两步冲了上去。

老秦的呵斥声中带着颤音,惊心动魄,手里的榔头也挥得刑天舞干戚一般,嫉恶如仇。两条野狗见状后退,却并没有要逃走的意思,而是站在不远的地方,瞪着四只发红的眼睛盯着老秦,喉咙里发出阵阵“呜呜”的声响,欲进不敢,欲退不甘。

面对两条穷凶极恶的野狗,老秦似乎有些胆怯,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想起“狗怕弯腰狼怕站”的俗语,急中生智,弯腰捡起两块道砟。两只野狗下意识地吠叫着朝后退却,这下倒壮了老秦的胆量,他毫不犹豫地把道砟扔出去。野狗夹着尾巴在后退,老秦不失时机地再捡起两块道砟,狠狠朝野狗们扔过去,野狗终于“呜咽”着朝远处跑了。老秦乘胜而追,一下子追出几十米,直到把野狗追没了影子方才罢休。

看样子大鸟伤得不轻,只见它趴在地上,身子不动,只扭动脖子看着面前这位救命恩人。老秦蹲下身子,轻抚它的翅膀,见它并没有拒绝的意思。顿时,一种同情感从老秦心底油然而升。目光相遇,老秦看到了它复杂的眼神。是惊恐,求助,还是渴盼?他一时看不明白,但却能强烈地感觉到,而且那内容似曾相识,老秦内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这是只什么鸟?

老秦本想仔细察看一下大鸟的伤情,可时间不允许,铁路的那头老赵还等着换牌呢!抱上它走?咋可能,抱着只鸟去巡道,那不成了笑话?老秦环顾四周,发现不远的地方有只破纸箱,捡回来,再薅些杂草垫里边,把大鸟放进去,他觉得这只鸟足有四五斤重。

“在这儿好好待着,千万别乱动,等我回来,好不好?”说完,老秦把纸箱盖好,然后把纸箱藏进灌木丛,再找些树枝压在上面做好伪装,这才重又背起工具袋朝前走去。

每次在巡道的终点老秦都要跟老赵碰头,然后两人互换道牌,再往回走。因为两人出发的时间差不多,巡道的速度也差不多,所以碰头的时间基本是固定的。或者老秦早两三分钟,或者老赵早两三分钟,就像事先约好的一样。今天因为半路上解救大鸟,所以老秦比平时晚了好多。

坐在道旁大石头上的老赵递给老秦一支烟,身子也往旁边挪了挪,意思是让老秦坐下说话。递烟是他们之间一个固定程序,谁到的早谁负责,不但要递烟,还要负责把烟点上,点上烟就并肩坐在那块大石头上,你一句我一句聊会儿闲天儿。抽完烟,换好道牌,两人掉头各自去巡另一半线路。今天老秦没接老赵递过来的烟,也没坐下,而是直接把道牌递到了老赵面前。他心里惦记着那只受伤的大鸟,只想早点往回走,不想在这耽搁时间。老赵见老秦没接烟,也没打算坐下聊几句,心中甚为不满,说出的话就有了攻击的味道。

“咋了?烟也不抽了?一下子晚了十一分钟,让哪个小寡妇绊住腿了?”

“胡说,昨天睡得晚。”

老秦平时话就稀,跟别人在一起时,多数都是听别人说,今天他不想跟老赵说半道遇见大鸟的事。

“是不是昨儿晚上哪个小寡妇上了你的炕?说实话。”

“没有的事。”

老秦跟老赵认识快二十年了。老赵今年五十整,老秦四十六岁刚过,老秦不爱说,老赵却是口无遮拦,咋想咋说,不过不管老赵说啥,老秦从没急过眼。

“你小子憋了有一年多了吧?我就不信你能憋得住。再说了,村里那些老爷们儿全都出外打工,就你这条件,那些守活寡的小媳妇还不上赶着找你睡?”

“那是你!”

“我?我家有糟糠,用不着。”

“你小看人了。”

“得了得了,我知道你是劳模,你思想境界高,可境界再高,能解决那玩意儿的问题?”

“你呀,一天到晚不离嘴的就是这。”

“那当然了,谁能离得开,老话说得好,食色性也,我不像你,天天跟自己较劲,我要是你呀,哪天也得找个小寡妇陪陪。”

“不累死你!”

“哎,说真的,真要是有了新弟妹可得告诉我啊,咋着咱也得喝顿喜酒吧?”

“没有的事。”

“瞧你那小气劲儿,我是说如果有了,你可不能在家独闷儿。”

“行!”

“你就不能多说俩字?天天憋着,早晚憋出病来。”

老秦白了老赵一眼没说话。

今天老秦心里有事,所以换了牌就想走,刚一转身,老赵的话又跟上了趟。“嘿!还说没有的事,看你都急成啥样了?”

“今天真的不能聊了。”

“说,到底有啥急事?是不是家里……”

“没事。”

“得得得,你不愿说我也不问了,反正早晚也能知道。行了,咱分道扬镳。”说完,烟头在老赵手里弹出一个长长的弧线,然后背上工具袋朝来时的方向走了。

老秦脚下的步子比平时快了许多。

老秦原本是不用干巡道工的。上高中那会儿他的学习成绩不错,而且一直对医学很有兴趣,本想着将来要考个医学院,当一名医生。当然有这想法的初衷也并没有多么远大高深,主要是因為父亲。父亲身体一直不好,每次到医院看病,花钱多少是一方面,主要是感觉不到一点温暖。赶上好一点的大夫还能听到句暖心的话,赶上大夫不好,或者大夫有啥烦心事,那脸冷得能挂霜。面对医生,病人和家属的自主权几乎为零。从那时起他就暗下决心:将来一定当个医生,到那时就再不用去看别人脸色了。基于这样的想法,高考时他就报考了医学院。可不想医学院要的分数高,他的考分离二类的医学院还差一大截呢!因此他决定复读一年。

在复读的一年中,也是因为某种动力使然,他在补习文化知识的同时,还看了不少医学方面的书,什么《本草纲目》《皇帝内经》《金匮要略》《针灸入门》,有时还大胆地在自己身上扎扎针灸,以体验感觉。当然,扎针灸他也只扎胳膊腿上的穴位,什么足三里,合谷,内关,不敢扎其他地方。可后来他觉得中医来得太慢,对父亲的病用处不大,因此他又改学西医,研究病理病灶,那时他还不知道父亲得的是肝癌,而且是不可治愈的晚期。

世事难料,就在他复读的一年中,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病情不见好转不说,而且一天不如一天。家里有这样一个病人,他还哪有心思复读,甭说一年后考医学院,就是一般大学也考不上呀!他的梦想在渐行渐远。

为父亲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还借了外债,前景黯淡之极。父亲干了一辈子巡道工,临终没有别的愿望,只想儿子能接个班,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单位领导通情达理,当时就应允了。其实接班这事单位领导也是破了例的,之所以是破例,因为那个时期职工子女顶替接班的政策早已不再实行了。

冥冥之中就像上天安排好的一样,小秦上班的第一天,父亲老秦就不行了,临走时他拉着儿子的手,说:“别小看了养路工,那活儿想干好不容易,得实实在在,不能偷奸耍滑,爹当了一辈子劳模,没出过一次事故,你可不能给爹丢这个脸……”

单位知道老秦的儿子是个高中生,而且学习一直不错,段上就没让他接父亲班干养路工,而是直接把他放到了段宣传科助勤。领导的目的很明确,过一段时间给他提了干,也算是给老秦的儿子找了一个比较好的归宿。

小秦上班那会儿,工务段里大多都是抡洋镐出身,能写会画的属稀缺资源,一入路就进机关,这是多少人巴不得的事。有人说:“小秦命好,刚上班就当干部,这是老秦一辈子辛苦给儿子修来的福分。”小秦对这话特别反感,他不想让别人用这样的眼光看自己,再说天天坐办公室胡编乱写,他也没有多大兴趣,他想凭自己的本事,像父亲一样活着。

他找到领导要求到一线去干养路工。本想这事会有些周折,毕竟这样做事有点滴水之恩不想涌泉相报的意思。可不想领导啥也没说,当时就答应了。后来他才知道,领导之所以答应得那么爽快,是因为领导的小舅子刚好中专毕业,正愁找不着出路呢!

放着多少人垂涎欲滴的工作不干,非要去当什么养路工,这在常人眼里简直就是不可理喻。有人说他傻,有人说他脑子里缺根弦,反正说啥的都有。但小秦不急不恼,总是笑着说:“咱不是坐办公室的料。”

就这样小秦步父亲的后尘,当上了一名名副其实的养路工,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子承父业。再后来经人介绍,他又跟当地农村一个叫吴桂芬的女人成了家。

铁路上由工农户组成的家庭并不是很多,而这种家庭多出在工务段。一来工务段一般都地处城乡结合部,离城市较远;二来工务段职工中女同志极少,对象自然难找。当然,工农户结合的家庭倒也让很多人羡慕,有房有地不说,还有人挣工资,农村人管这叫“旱涝保收”。

老秦一边巡道一边想着那只大鸟,走几步抬头看看,生怕把藏大鸟的地方走过了。大鸟不会死吧?瞧那样子伤得可是不轻,唉,刚才应该在纸盒上戳几个窟窿,给它透透气就好了,可千万别把它憋死了呀!两条野狗不会再回来吧?狗能闻味儿,万一它们再杀个回马枪……

天边有云在飘,很薄,也很白,软软的,绵绵的,被蓝天一衬,像大海里一朵一朵奔跑的浪花。老秦最喜欢看这样的云彩了,不但养眼,心里还会有种柔柔的、暄暄的感觉。

老秦终于来到藏大鸟的灌木从边,看样子野狗没杀回马枪,纸盒子还静静地躺在原地,走时啥样还啥样,没有一点动过的痕迹。老秦打开纸盒,大鸟还活着,他又看见了那双惊恐、求助、充满渴盼的眼睛。老秦的内心再次被拨动了一下。

又拿工具又抱大鸟,明显不可兼得。老秦想了想,把可能用不着的工具放进工具袋,然后把袋子藏在刚才藏鸟的地方,又从灌木丛里扯下些藤条,把纸盒一点一点捆好,拴个套儿,刚好可以挎在肩上。剩下的线路就只能这样巡了。

走下鐵道百十米就是家,老秦打开院门,把大鸟直接背进了屋。

老秦家院子一共有五间房,正房三间,两明一暗,两明是客厅,一暗是卧室。三间房四白落地,还铺了瓷砖,跟城里人家没啥两样。东西房各有一间,西屋是厨房兼餐厅,东屋则堆放着杂物,杂物间旁是个半露天的厕所。小院儿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老秦抱着大鸟来到卧室,把纸箱放在床上,他再次看到了那双充满渴盼的眼睛,此时那眼睛里似乎还有眼泪一样的东西在滚动。老秦看到大鸟的现状很难过,那眼神再次拨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也方。哦,想起来了,一年前妻子临走时的眼神也是这样的。那天,也是这个时间,桂芬拉着他的手,眼里也有泪水,她只说了一句话:“俺真的不舍呀……”就离开了人世。大鸟的眼神咋跟妻子那天的眼神那么相似?莫非它也到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一想到这儿,老秦的心里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沉重感,像压着个大秤砣似的。大鸟已完全失去了挣扎和自卫的能力,它一动不动,眼巴巴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

妻子不舍的原因是复杂的,对人世间的留恋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因为她没能给老秦生下一儿半女。为这事她曾多次求医,诊断结果是她的卵子成活率极低,尽管没少吃药,最终也没能如愿。妻子觉得对不住老秦,想补偿上天却没再给她机会。此时老秦再见这样的眼神,心里顿时五味杂陈,怜悯和同情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我一定想法子救活你!

然而,面对这样一只不知名的大鸟,老秦有点茫然。

老秦把大鸟抱起来放在床上,又用被子围住它的身体,这才认真端详起这只大鸟。只见它通身羽毛为灰褐色,脖子四周的羽毛颜色更深些,带着些淡淡的墨绿;腹部的羽毛呈土黄色,虽然有些脏,却给人一种柔柔的感觉;尾巴上有一圈儿白羽,像是人为涂染的,挺不真实的;腿是金黄色的,脚上有蹼,两只眼睛圆圆的,因为稍有些外凸,愈发显得那眼神忧郁。

老秦仔细端详大鸟,大鸟却一点不挣扎,看样子它已经精疲力尽了。左小腿上的伤很明显,有块皮已被撕开,尽管触目惊心地耷拉着,但显然并不致命。这伤一定是野狗咬的,老秦想。他起身从柜子里取出医药箱。

老秦的医药箱是只百宝箱,刀子、剪子、镊子、钳子、中药、西药、创伤药,应有尽有。药箱是老秦自备的,他平时很少到医院看医生,小病小灾自己找点药吃就行了。再说长年在外巡道,免不了磕磕碰碰,哪儿伤了破了,自己治治就行了。

老秦先从医药箱里取出酒精,用药棉蘸上,把伤口清洗干净,再把剪刀消了毒,轻轻剪下那块耷拉在腿上的死皮,抹上些消炎药,把创可贴敷在伤口上。老秦的这一连串动作看上去很内行,像个专科医生似的,轻巧而娴熟。不知是大鸟真的有意配合还是已然奄奄一息,在老秦处理它腿上的伤口时,它一动不动,老实得像个听话的孩子。

腿伤处理完了,老秦又打开它的翅膀察看。大鸟的两只翅膀打开足有一米多长,可上下左右看了个遍,却没发现一处有伤。老秦正纳闷,可就在他的手松开的一刹那却发现了问题:它的翅膀咋这么松松垮垮,一点劲也没有呢?老秦养过鸽子,也养过鸡,知道凡鸟类的翅膀都很有力道,打开后一松手,翅膀就会像安了弹簧似的弹回去。尤其是鸽子,看它飞翔能力好坏,重要的一点就是要看它的翅膀是不是够大,是不是有力道,翅膀大、弹力好的鸽子飞翔能力才强。老秦再次拉开大鸟的翅膀察看,大小是毋庸置疑的,就是没有劲,打开,收回去的速度是缓缓的,再打开,还那样,好像没有一点弹性。它是得了啥病吧?对,一定是得了啥病,否则在天上飞,能飞得跟云彩一样高,怎么可能被地上的野狗围攻?他又摸摸它的身体,发现肉很少,瘦骨嶙峋的。嗯,一定是得了啥病。老秦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大鸟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任凭老秦摆布。

老秦重新细细察看,从脚底往上看,再从头上往下摸,蓦地,他在大鸟脖子根儿、就是人们常说的嗉子那地方,发现了一个核桃般大小的硬疙瘩,摸摸,很硬,还来回滚动。这一摸不要紧,大鸟的全身痉挛了一下,再摸,不但痉挛,它还痛苦地伸了一下脖子。老秦这才看清,大鸟嗉子四周的羽毛也已经脱落了。你是这个地方不舒服?嗯,一定是,是吃了啥不该吃的东西?大鸟没有反应,缓缓把身子卧下去,一副不愿让人再碰的样子。

一准就是这地方得了病。这可咋办?老秦用被子把大鸟四周围好,坐在旁边点上支烟,慢慢地抽起来。

“老秦在家吗?老秦在家吗?”

“哦,在在,是村长吧,快进屋。”

“巡道回来了?”

“刚进门。”

“今天这天儿可是真好呀!还没吃饭吧?”

“还没做呢,不饿。”

“这家里没个人就是不行,冷屋子凉炕不说,连个做饭的也没有,更甭说有人给焐被窝儿了。”

“一个人挺好,自己吃饱,全家不饿。”

“瞧你说的,那能是长事?俺今儿个来呀……哟,几天没来,你咋还养了只大鸟在家?”

“在铁道旁捡的,再晚一步,八成就成野狗的美餐了。村长,你给看看这是只啥鸟?我看半天了,不认识。”

“还用看?这是大雁!”

“大雁?你能确定?”

“错不了?不过看样子这雁伤得可不轻!”

“你咋知道?”

“当然!你忘了咱这村子叫啥了?下雁翅,知道这名字咋来的吗?”

“不知道,也没听桂芬说过。”

“那俺今儿个就给你好好说说,咱这村子呀,过去叫土台村,有上土台村和下土台村,下土台就是咱这村,上土台就是现在的上雁翅村。”

“来,您点上烟再说。”

“好。过去咱这地方呀,穷是穷了点,可地方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河流,那景可好看了。知道今天的雁翅水库吧?那地方原来不是水库,就是一大片沼洼地,水库是后来修的。那会儿每年到了春秋两季,候鸟们南来北往,总有大批的大雁在那落脚,当然还有别的鸟,可美了。”

“后来呢?”

“别提了,那是五六十年代吧!那会儿不像现在,人们对动物有保护意识,饭都吃不饱,谁还保护动物?村子里有不少人手里都有火枪猎枪,有的就靠打猎为生,大雁在咱这落脚,有不少就遭了殃。”

“他们打大雁干吗?”

“有的为了吃,但多数都为了卖,当然也是为了人吃。”

“卖给谁?啥人专吃大雁?”

“卖给饭馆呀!那会儿好多饭馆儿都有大雁卖,村里的猎人们打了野雁卖到饭馆儿,一只能卖好几块钱呢!”

“才几块钱?”

“那会儿家家都穷,几块钱就算高的了。日子久了,大雁来得越来越少,到了六十年代末,大雁就一只也不来了。后来虽然修了水库,却再没有一只大雁敢在咱这儿落脚,除了老鸹、麻雀,其他鸟就见不着喽!”

“他们为啥不打老鸹?”

“听人说老鸹肉是酸的,不好吃,所以没人打。你别打岔行不?听俺往后说。后来村里的老人商量,也是为了能让大雁再回来落脚,这才把村子的名儿改成了上雁翅村和下雁翅村,再后来索性把水库也改名叫雁翅水库了。”

“后来大雁来了吗?”

“来啥呀!听老人们说,大雁的记性特别好,你对它好它能记住,你对它不好它也能记住,你说,人家总在这儿丢命,还能再来?就因为这,好几十年了,村子虽然改名叫雁翅,大雁却不买账,只是从头上过,再没见一只落下来。后来就有人说,都是咱村子的名字取得不好,雁翅雁翅,就只能看天上大雁的翅膀了。”

“那些打猎的还打啥?”

“打啥?啥也打不着了,后来政府不是开始收缴枪支吗?枪都收走了,当然不收也早就没东西可打了。”

“哦,真没想到是这样。哎,村长,大雁这种鸟平时喜欢吃啥东西?”

“它们喜欢吃小鱼小虾,有时也吃些谷子或草籽啥的。咋着?你想把它养起来?”

“嗯,我想养养看。”

“依俺说呀,你也别费那劲,你看它弱成啥了?根本活不了几天,赶紧扔野外去吧,死了是它的命,活了是它的福气。”

“现在扔野外,不等于让它死吗?”

“不扔也活不了,不信你就试试。”

“哦——”

“哎,说了半天大雁,倒把个正事给忘了。”

“啥正事?”

“這可是大事,大好事。”

“您说说看。”

“桂芬走了快一年了吧?”

“昨天是一周年,我到坟上给她添了土。”

“真快呀,转眼都一年了。”

“是啊,日子过得好快,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俺不是一直惦记着你的事吗?桂芬走了,上次咱俩一块儿喝酒的时候,俺不是答应再给你找个女人吗?这事一直也没得机会,当然,没办成的主要原因你也不是不知道,如今形势变了,年轻人全都上外边打工,村里就剩些老弱病残。你看家家盖起的那房,扁砖到顶,宽敞明亮,可房子有了,人呢?除了几户还有老人守着,哪家不是院门儿一锁,连条狗都见不着?哪儿还有一点人气?开个村民大会商量点事,你连想也别想,村里人想见个面,也只能等过年那几天才能见着个人,所以俺答应给你再找个女人的事就一直搁下了。”

“村长,这事不急,再说桂芬……”

“你甭说了,俺还能不知道这些?俺说的是客观情况。前些日子呀,俺们几个村干部跟乡里的领导们坐一块儿讨论这事,说起村里的情况,大伙儿都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要改变这种状况,得想办法吸引村里的年轻人回来才行,村干部们已经决定了办山地养鸡场,散养,再办个网箱养鱼场,反正有的是山,有的是水,城里人又喜欢这种绿色食品。乡里已经帮忙跟银行谈好了贷款的事,说句老话叫做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可问题马上又来了,村里没人呀!这样俺就四处打探,想先找几个岁数小的村民把摊子支起来,这样就不愁没人回来了。”

“可养鸡养鱼得有专家指导呀!”

“那不是问题,县农业局已经答应派专家来了。”

“那就行,人呢?”

“你别着急呀!前些天俺到了上雁翅,无意中就遇见了一个叫董燕的女人。这女人就住在上雁翅,今年四十五岁,高中肄业,后来结了婚,跟着男人到城里打工。她男人在城里搞了个建筑队,挣了不少钱,摊子干得越来越大,不想却被一个狐狸精给迷上了,结果一脚把她给踹了,娶了那个狐狸精,她没地去呀,只好又回到村里。俺把办养鸡场的事跟她一说,她立马就答应了,说她还认识村里好几个姐妹,也都在外边没啥事可做,有的摆地摊儿,有的给人当保姆,她想把那几个人拉回来一块儿创业。她男人被狐狸精迷上我是后来知道的,一想到她是单身,你又是这情况,俺就把意思跟她说了,人家答应见面看看,这不,俺今天就来了。如果你没啥意见,过几天俺就把她叫来,你们见个面儿,如果对眼儿,年底就把事办了,你这家里也得有个焐被窝的人呀。你看咋样?”

“村长,这事太突然了,不是我扫您的兴,我真的没一点儿心理准备,再说桂芬刚走一年,这事是不是有点太急了?”

“这有啥急不急的?人死不能复生,咱得为活人多想想,用你们文化人说的,你得尽快从桂芬的阴影里跳出来,人家董燕也需要从那段不幸的婚姻里走出来,这不是天作的好事吗?”

“过些日子再说吧,眼下我还没这想法。”

“还有啥可想的?你放心,那女人长得没挑,挺有素质的,你不信见了面你就得喜欢人家。”

“可我真的……这事过段时间再说吧。”

“过多长时间?你给个准话,人家那边可还等着呢!”

“这样吧,等您把养鸡场办起来,咱再说这事。”

“那……行吧,这样也好,办鸡场是大事,也省得让她分心,把处对象的事先往后放放,不过这事你可得抓紧,那女的才刚四十五,赶好了备不住还能给你生个娃呢。”

“嗨,瞧您说的。”

“那行,就按你说的办,顺利的话养鸡场年内就能办起来,到时候咱们双喜临门,好好庆贺庆贺。得,俺先走了。”

“谢谢您这么关心我。”

“谢啥?咋说你也算俺村半个村民呢!忙你的,别送了,不过俺跟你说,看那雁的样子你是养不活的。”

“我养养看。”

“走了!你啥时想见那个叫董燕的就知会一声,俺带她来。”

“行,您慢走。”

村长走后,老秦看着卧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大鸟,心里感觉乱糟糟的发堵。村长的话也许是对的,看这样它的确是活不了几天,可也不能就这样看着它死呀!就那眼神,你能舍得?放弃不就等于死吗?村长讲的那些往事多凄凉啊!不是大雁们对不起人,而是人对不起它们呀!想到这些,老秦的心里塞得更满了。

不行,等下去肯定不是办法,大鸟身上的病显而易见,不把那个疙瘩取出来,它必死无疑,既然这样,何不大胆尝试一下?

老秦想着想着就下了决心。他再次取出百宝箱,一件件往出掏,钳子、剪子、刀子、纱布、药棉、针线、酒精……

为了不让大鸟扑腾,老秦用毛巾把大鸟的身子、头和脖子全都包裹起来,再找出胶带把它的两条腿粘住,外面只留下长着疙瘩的那块地方,这样大鸟想动也动不了了。不知是大鸟知道什么还是已无力反抗的原因,老秦在做这些准备工作的时候,它居然一动不动,任凭摆布。这让老秦心里踏实了许多。嗯,也许它明白我是在救它呢!

老秦把大鸟平放在床上,再用被子把它的身子倚住,然后用酒精将工具和手都消了毒。大鸟的身子一放平,嗉子旁边那个疙瘩便愈发显得突出了。因为疙瘩四周已经没了羽毛,这为老秦减少了不少麻烦。老秦用酒精药棉在那个突出的疙瘩四周消了毒,随手拿起了平时削脚用的手术刀。

老秦干巡道工,巡道巡道,主要就是走路,走路多了脚上就会生出脚垫或鸡眼,走一步疼一下,直接影响巡道。因此老秦准备了几把手术刀,过段时间就清理一次脚上的疾病,效果蛮好。老秦像个外科医生,手术刀在他手里把玩得很是熟练。尽管如此,这样的手术老秦从没做过,最多不过是从书本和电视上看到些皮毛,此时的做法完全凭想象。但有一条老秦坚信:一旦不做,这只大鸟很快就将告别这个世界。

一切准备就绪,正要动刀,老秦忽然想起电视里做手术的大夫都要戴上手套和口罩。他复转身去寻,可翻了半天,两样东西一样也没找着,只好作罢。

他的手能感觉到大鸟的体温,因为大鸟的眼睛是被包住的,看不见它的眼神是惊恐还是渴盼,老秦喃喃自语地安慰说:“别怕啊,我这也是没办法,谁让你得下这样的病呢?手术是说啥也得做的,不做你就没命了,做呢,也不一定能保住你的命,这可就看你的福分了,我这也是死马当活马治,不,应该是死鸟当活鸟医吧,你可要挺住啊……”

手术刀很锋利,只轻轻一划,大鸟嗉子里那个硬疙瘩“扑腾”一下就跳了出来。疙瘩呈黑黄色,有核桃大小,随之一股腥臭扑面而至。摸摸,很硬,跳出来却不掉下来,因为里边还跟身体连着。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的老秦已顾不得多想,只求越快越好。老秦拿手术刀的动作很优雅,三根手指捏着刀柄,一根小指高高翘起,小心翼翼得跟捏着根绣花针一般。手术刀在大鸟的嗉子和硬疙瘩之间不停地游动着……

此时的大雁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可颤抖却不挣扎,这不但给老秦增加了胆量和信心,也为他赢得了时间。忽然,手术刀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很硬,像金属,是什么看不见,老秦只好把手术刀再往里伸……疙瘩总算取出来了,老秦顾不得察看取出来的东西,紧忙用酒精清理好伤口,再抹上些消炎药,然后将伤口捏在一处。因为没有缝合伤口的专用工具,只有用事先准备好的针线代替。伤口不是很大,只四五针就缝合了,再用创伤贴把伤口封好,“手术”就这样完成了,从动刀到缝合,最多也不过两三分钟。不知是大鸟有意配合还是奄奄一息的缘故,在做“手术”的过程中,它始终纹丝没动。

“手术”一完,老秦迫不及待地将裹在大雁头上的毛巾打开,他看见大鸟不但没死,还眨了两下眼睛,这让老秦那颗悬在嗓子眼儿的心终于落回到原处。

老秦很快给大鸟松了绑,可它依然一动不动,跟死了没什么两样。老秦知道它没死,因为它的身子还是热的,喙上那两个小鼻孔里还有游丝般的热气冒出来。老秦赶紧用事先准备好的米汤喂它,可它明显是喝不进去的。

老秦安顿好大鸟,这才察看刚取出的那个硬疙瘩,这一看不要紧,老秦不禁倒吸口凉气:那个散发着臭味儿的硬疙瘩里竟然藏着一只足有半寸长的鱼钩。这下老秦明白了:原来它是不小心吃下了带鱼钩的鱼,鱼钩有倒刺,便卡在了嗉子里,既无法消化又无法排出,这才造成现在的结果。眼下东西虽然取出来了,可這样的治疗行不行呢?老秦心里没底,完全是盲人骑瞎马。哎,但愿你能挺过这一关吧!他想。

这一夜老秦很忙,一会儿伸手摸摸,一会儿起来看看,一会儿喂点米汤,几乎没怎么睡。好在大鸟虽不动窝,但身子始终是热的,这让老秦心里升起了一点点希望。

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老秦也该去巡道了。因为没睡好,他感觉头有点发懵,人也很疲惫。他来到院里用凉水冲了头,这才觉得轻松一些。回到屋他又给大鸟喂了几口米汤,这才背上工具走出家门。唉,我可就这点本事了,命大命小自己挺吧,死活就看老天爷了!

老秦白天巡道,晚上照顾大鸟,比原来多了好些活儿。除了巡道那点事,他心里就只剩下大鸟了。为了让大鸟活下去,他想尽了一切办法,熬过粥,还熬过梨汤,喂过消炎药,也喂过红糖水,凡能想到的全都做了,当然,他想到的办法全是跟人有关系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老秦为大鸟做完“手术”的第三天,情况果然出现了转机:那天早晨老秦临出门时,发现大鸟虽然躺着,眼睛却会动了,眼球外面那层膜眨一下,又眨了一下。他紧忙把耳朵贴过去,发现从它鼻孔里喷出来的气息也比原来大了,他说不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几天老秦每天跟老赵碰头换牌,再没跟老赵坐那儿聊过天,老赵见他神神秘秘的样子,猜想他一准是家里有了女人。老秦也不解释,心里说:哼!让你个老家伙慢慢猜吧!

段里通知要开安全碰头儿会,这是每旬都要开的例会。这种会一般有两个内容:一是通报全路、全段的安全生产情况,二是下发工务段下阶段工作重点和安排。老秦有心请假不去开会,他觉得到段上开会太耽误时间,只要自己把线路巡好,把安全看住,会开不开两可。虽然他不想去开会,但又觉得因为大鸟的原因请假,明显不太合适。

会开完后,老秦打算到街上给大鸟买点东西,刚下楼就被宣传助理小潘拦住了。

“秦师傅,您这么急着就要回去?”

“哦,我到街上转转买点东西,你有事?”

“听人说您最近家里特忙?啥事?是搞对象呢吧?”

老秦一听就知道是老赵说的,笑笑说:“搞对象?你不看我啥岁数了,还搞对象?”

“那您咋那么恋家?我听说在外边一分钟都不肯耽搁,忙完活儿就往家跑,您说实话,是不是又给我们找下新嫂子了?”

“你呀,别听老赵胡嘚嘚,根本没有的事。”

“嘻嘻,秦师傅,反正这事我们也干涉不着,今天我找您有正经事。”

“说吧,正经事咱不能耽误。”

“局里要组织劳模宣讲团到各单位巡回演讲,段领导商量了,今年还是您去。”

“啥时候?”

“后天集中,大概半个月的样子,要走十几个单位呢!”

听到这话,老秦脑子里像高速列车一样飞快地运转起来:别的都好说,到外边演讲也是好事,可家里的大鸟咋办?甭说半个月,就是两天也不行啊!大鸟没人照顾,那是非死不可的!不行,说啥也不能走,可是……

老秦给小潘陪个笑脸,说:“小潘呀,这回我还真是不能参加了,咱段里不是还有好几个劳模吗?这回让他们去吧,最近我这脑子也不好使,背个稿子甭提多费劲了。”

小潘笑了笑:“演讲稿儿的事您甭担心,还是去年那个稿儿,稍微改改就行,我帮您改,不用您费什么事,去年您讲得不错,各单位反响都挺强烈的。”

“去年的稿子今年还讲,那像什么话?”

“没关系的,今年局里组织去其他单位,旧稿跟新稿没区别。”

“唉呀!”老秦脑子里再次飞快地盘算:这事说啥也答应不得呀!还是得想个办法,嗯,看样子只能说假话了。想到这儿,他的脸上堆出些歉意的微笑,不好意思地对小潘说:“小潘呀,这事我本来是不想说的,可家里真有点事脱不开身呢!”

“您说,到底是咋回事?”

老秦使劲咽口吐沫,说出了自己临时编出的瞎话:“我跟你说了,这事你可得答应别跟别人说,要不我就不告诉你了。”

“您说吧,我跟谁也不说。”

“前几天呀,我的亲表妹到我这来了,到我这来干什么呢?她原本是在城里住的,可不知咋的得了肺癌,前几天刚做完手术,医生说得找个空气好的地方静静休养才行,这不,她就到我这来了,你想,一个刚做完大手术的人,那不得有人照顾呀?我哪脱得开身呀?这事我一直瞒着老赵,他就猜我是在搞对象,对不对?”

“有这事您为啥不跟段里说一声呢?”

“我不是怕给段上添麻烦吗?你想,段上一知道,工会的同志就得往家里跑去慰问啥的,咱不落忍呀!再说,我那个表妹又不是咱铁路职工,这事让人家惦记你说合适吗?眼下我是真的脱不开身,这些年你又不是不了解我,啥事我打过退堂鼓?”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得,那我跟领导说说,看演讲能不能换个人去。”

“谢谢你了小潘,你替我跟领导好好说说,等我表妹病好了,领导再安排我干啥都行,另外這事你可得替我保密,一旦别人知道了,都要到家里去看望,那样对病人可是没一点好处的,眼下我表妹就需要静养,特别怕人打扰,医生也是这么嘱咐的。”

小潘想了想说:“好吧,您稍等会儿,我去跟书记说一声,看能不能换个人。”说完小潘上楼去了。

一会儿小潘回来,说书记同意了换人的方案。

老秦高兴地走出工务段,骑上车直奔县城里的超市。他要先去买个奶瓶,这是此行他计划要买的最重要的东西。因为每次喂大鸟喝水喝米汤时,大鸟都不肯张嘴,他才想出这么个办法。从超市出来他又来到药房,买了两瓶口服葡萄糖和消炎药,他觉得葡萄糖兴许能让大鸟尽快恢复体力。

老秦回到家,看大鸟没什么变化,赶紧去刷奶瓶,然后便给大鸟喂葡萄糖。他想:一般病人做完手术都要输葡萄糖,看样子鸟儿也不例外,补充葡萄糖,也许是眼下它最需要的。

有了奶瓶果然方便了很多,奶嘴可以直接送到大鸟的嘴里,他能感觉到大鸟的喉咙有了动静。虽然老秦没有喂孩子的经验,动作略显笨拙,但总算达到了目的。看着大鸟的喉咙有了动静,喜悦悄悄爬上了老秦的心头。

老秦想起人说小米是最有营养的,立刻又起身到厨房熬了些小米粥,再灌到奶瓶里,再把米汤灌到大鸟嘴里。

……

这天,老秦巡完道没有回家,直接来到县城,在超市买了一斤小河虾,还买了一斤小白鱼,他记得村长说,大雁最爱吃的就是小鱼和小虾。

从超市回来,他看着大鸟却犯了难:小鱼小虾是有了,可怎么才能让吃下去呢?直接喂肯定不行,再说它也消化不了。想了一会儿,他便动手清洗小鱼小虾,清洗干净后又用刀把鱼刺挑出来,把虾须也剪掉,然后放到捣蒜的臼子里,一点点捣碎,再上手把每一根鱼刺虾壳挑干净,然后用筷子一点点抹到大鸟的嘴里,那精心呵护的样子跟哺育婴儿没什么两样……

只要没事,老秦就守着大鸟,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累了就在大鸟身边躺会儿,困了就在大鸟旁边眯会儿。在他的精心呵护下,大鸟不但开始频繁地眨眼睛,有时还会伸一下脖子了。情况在朝好的方向变化着。唉,也许你真能逃过这一劫呢!如果把你養活了,可也算得上是个奇迹了。

眼看大鸟有了起死回生的可能,这天老秦忽然想:是不是得给它取个名字呢?总叫大鸟也不是个长久的事。可取个啥名儿好呢?在电视上他曾经见过一个女歌手,歌唱得好,人也长得漂亮,给他留下的印象挺深,叫啥来着?哦,是叫什么祖儿,那名字挺好听,还好记,干脆,就叫它祖儿吧!可是不行呀,人家唱歌的是个女歌手,自己还不知道这大鸟是公是母呢!想到这儿老秦哑然失笑:管它什么男女,就叫祖儿吧。

日子熬到第十天,老秦察看了祖儿腿上的伤,伤口已经愈合,虽说受伤的地方像大树长出个疖子,但毕竟不在关节处,并不影响走路,这让老秦心里多了一片阳光。又过了几天,老秦发现祖儿不但开始慢慢抬头,脖子也能动了,半个月后,祖儿竟奇迹般地站起了身。

老秦再次失眠了。

祖儿的情况的确让他喜出望外,他做梦也想不到祖儿不但能活下来,居然还痊愈得这么快。这段时间他想的更多的是不好的方面,没想到奇迹竟真的出

现了。

老秦对祖儿的照顾更加无微不至了。他给祖儿熬各种各样的粥,把买来的小鱼一条条洗干净,担心鱼刺虾须会刺破祖儿的伤口,所以鱼头、鱼刺、虾头全部去掉,连鱼鳞也刮干净,然后再剪成小段,一点点喂给它吃。祖儿的进食是严格定时定量的,而且荤素搭配。晚上睡觉他也守着,就让祖儿睡在自己床头……

祖儿像个听话的病人一样,很是配合,而且特别温顺。不知是老秦自己的感觉还是咋的,他觉得祖儿眼神里好像多了些别的内容,是什么他说不清,反正觉得那眼神跟原来不一样了。

祖儿的身体在一天天恢复,原来瘦骨嶙峋的地方渐渐丰腴起来,翅膀也有了弹性,轻轻拉开,一松手,便会“啪”地弹回去,很有力量。祖儿对自己的名字似乎也很满意,每次听到老秦叫“祖儿”,它都会很努力地抬起头打量老秦,眼神显得既亲切又温顺。

祖儿终于闯过了鬼门关,唯一不尽人意的是它的脖子有点歪,老秦知道这是“手术”留下的后遗症。

老秦每天依然按时巡道,而且时间掌握得更加准确,同老赵换牌的时间能精确到一两分钟之内。老赵时不时还会打探他的情况,他便装出讳莫如深的样子,嘴上说没事没事,心里却暗自得意。这段时间他的确为祖儿分了不少心,生怕工作上出现闪失,因此巡道时就特别精心。

老秦有时也会像从前一样,坐在老赵身边唠几句,那是祖儿闯过鬼门关之后的事。不过关于祖儿的事他依旧只字没露,只是坐在那儿一块儿抽烟,再说些类似于庄稼不错天气不错安全形势不错的闲话,这让老赵更加摸不着头脑了。看着老赵呆头呆脑的样子,老秦心里就会窃笑:哼,就不告诉你!

老秦是个蔫性子,性格跟老赵正好相反。老赵人虽不错,就是性子有点急,心里搁不住事,凡事让他知道就等于全段都知道了,关于祖儿的事老秦不想让别人知道。

祖儿的变化是日新月异的,不但精神在好转,食量也在增加,连羽毛都开始变得鲜亮起来。又过了一段时间,祖儿竟能下地了。老秦看在眼里,心中的喜悦无法形容。他又亲自动手给祖儿建了座“小房子”,说是小房子,其实就是用木板钉成的方盒子,盒子里再蓄上些棉絮和软草。“小房子”就放在床脚,祖儿有时睡在小房子里,有时还会睡在老秦的身边。

自从祖儿能行走以后,老秦再去巡道就只锁院门不锁屋门,为的是给祖儿留下更多的活动空间。那天,他在院里放了一只大盆,里边又放满水。祖儿似乎心有灵犀,没一会儿就跳到里边洗澡去了。

“祖儿,该吃饭了。”

“祖儿,该到院里活动活动了。”

“祖儿,该睡觉了。”

“祖儿……”

老秦的话不知祖儿能不能听懂,反正每当他说完,祖儿都会按着他说的去做,好像天生就有几分默契似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了。这段时间祖儿的变化更是惊人,它不但比过去显得高大了些,毛色也愈发深了,脖子四周的羽毛还闪着绿油油的亮光。祖儿的作息时间也特别有规律,几乎跟老秦同步,他起床它出窝,他巡道它就在院里溜达。老秦过几天就跑趟县城,除了自己的生活用度之外,主要是为祖儿买吃食。

这天,祖儿忽然莫名地烦躁起来,东西吃得少不说,还总是看着老秦发呆。

“祖儿,你这是咋了?莫非想家了?”老秦问。

祖儿没有反应,只是默默地看着老秦。

老秦不知祖儿在想什么,自己却想了很多很多。

第二天去巡道,老秦要往出走,祖儿却说什么也不肯在院里待着了,一副执意要跟老秦出门的样子。老秦好像明白了什么,说:“是不是觉得身体恢复差不多了?你要是能走就走吧。”听了这话祖儿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仍跟在他身后,一副执拗的样子。

时令已是盛夏,漫山遍野一片葱绿,像无边无际的海洋似的。空气中充满了阳光的味道,香甜而亲切。祖儿跟在老秦身后,左看右看,亦步亦趋,仿佛一个跟班的秘书。因为祖儿走得慢,老秦也只好放慢脚步。

“不然你就飞飞吧,好几个月了,试试咋样?还能飞不?”

祖儿这回好像听懂了老秦的话,把翅膀使劲呼扇几下,然后向前跑几步就飞起来了。老秦觉得祖儿一定是想家了,看着头顶渐渐远去的祖儿,老秦禁不住轻叹了一声:“唉,也是该回家了。”可话音没落,祖儿转眼又飞了回来,就在老秦的头顶盘旋着。飞过一会儿,祖儿落在了不远处一个土坡上,看得出它降落时有些笨拙,身子连着趔趄了好几下。落在土坡上的祖儿扬头看着老秦。老秦走过去,轻声说:“你要是想走就走吧!”祖儿没有理睬老秦。

老秦往前巡道,祖儿就飞一会儿停一会儿,有时在前边等,有时在后边跟,这让老秦心里特别感动:这可成了铁道线上不曾见过的风景啊!

一次,老赵眼尖,一眼看见了落在隧道口不远处土坡上的祖儿,他惊喜地站起身说:“老秦,那儿有只大鸟!”

老秦看一眼没理睬他。

“咱是不是把它打下来当下酒菜?”

老秦立刻变了脸色,横眉立目地喝道:“你敢!你就不怕坐牢?那可是国家级保护动物,真是没知识。”说完,他不再答理老赵,站起身巡道去了。

老赵不知老秦为啥发这么大火。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当老秦出门时,祖儿突然挡住了老秦的去路,却又没有要跟老秦一块儿走的意思。老秦似乎明白祖儿想什么了,他蹲下身,轻轻拍拍它的翅膀,说:“我知道你是想走了对不对?想走就走吧!你本来也不属于这儿,你是属于蓝天的,对不对?”此时此刻老秦忽然想起小时候学过的一段课文:一群大雁向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又排成个一字……

祖儿真的飞起来了,这次它一改往日的低飞盘旋,而是直冲云天,飞得特别高特别高,还不断发出“伊啊,伊啊”的叫声,那叫声洪亮而悠长,在大山里久久回荡着……

看着祖儿自由飞翔的样子,老秦先是喜悦,而后喜悦却变成了一种悲凉从心底直往出溢,像流云般在胸口涌动。他仰头看啊看啊,看着它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慢慢变成一个黑点,最后消失在了大山的背面。眼泪不知不觉淌出了老秦的眼眶,他回转身擦掉眼泪,自我解嘲地说:“唉,这太阳,还挺刺眼呢!”

祖儿真的没影儿了,只有那悠长的“伊啊,伊啊”的叫声在山谷中回荡着。

祖儿的离开使老秦倍感失落,虽然他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因为祖儿原本就是属于大自然的,它是不可能不走的。道理老秦都懂,可毕竟跟祖儿在一起生活了大半年,相互间有了感情,换句话说,祖儿已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今祖儿突然一走,老秦觉得自己的魂儿都被抽走了。

在祖儿命悬一线的日子里,老秦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一宿不知要起来多少次。为了祖儿能尽快恢复体力,重返蓝天,他曾买过好几本关于人工饲养大雁的书,还到县农科站去咨询过专家。尽管照料祖儿很辛苦,却也给他原本孤独、单调的生活增添了活力和色彩。如今祖儿已经重返蓝天,按说他应该睡几个好觉才对,可结果却恰恰相反,他反倒睡不着了,脑子里每时每刻都是祖儿的影子在晃,即使睡着了也不踏实,一宿不知要醒多少次。当他看到枕边再没了祖儿的影子时,心里的滋味儿可想而知。每到这时他就会坐起身,点上支烟,看着祖儿睡觉的地方发呆。

有一回老秦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过一个念头:如果祖儿恢复得没这么快是不是就飞不走了?这念头刚一露头就被老秦按回去了:老秦呀老秦,你这不是自私是什么?祖儿是条命,是大自然里的一个精灵,你凭什么要占为己有?那不是变相的囚禁吗?跟劫匪强盗有啥区别?瞧你表面忠厚老实,还是个劳模,原来不过小人一个!骂过之后,他又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祖儿走了,家里又恢复了过去的寂寞和清冷,显得更加死气沉沉了。老秦好像一下子变老了,暮气挺重的不说,一点精神头也没有,还经常坐在那儿发呆。他有时会想起死去的父亲,也会想起已故的妻子,但想到更多的却是祖儿。他惦记祖儿的身体是不是彻底好了,惦记祖儿能不能找到家……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边,只要听见天空中傳来“伊啊,伊啊”的叫声,他就会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一直仰头朝天上看啊看啊,直到把它们看没了影子。

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亘古不变,漫山遍野的林木和植被由浅绿变成深绿,又从深绿变得五彩缤纷,进行着新一轮的生命演变。老秦一如既往地每天去巡道、换牌,完成着自己的职责和使命。和过去相比,他的话更少了,有事没事总爱往天上看,看过之后目光里就会浮现出一些淡淡的茫然。

转眼间又是一个秋天到了,天一凉,满山遍野的杂树林和灌木丛变得更加挺括,姹紫嫣红,像被蜡染过一般。四野弥漫着成熟的种子的味道。

这天,老秦巡道回来,在村口被村长拦下:“老秦,真是好久不见,你最近咋样?”

“挺好。”

“俺正要找你去呢!”

“有事?”

“嗨,这段时间忙得脚丫子朝天,没顾上,就原来跟你说过的那事。”

“啥事?”

“你倒忘了!上回俺不是跟你说了吗?养鸡场办成之后那事。”

“鸡场办成了?”

“办成了,你还不知道吧,眼下咱后山里放的全是散养的柴鸡,这一天忙得俺呀,比鸡都忙,把啥都忘了。”

“鸡养得咋样?”

“甭提了,特棒!几千只呢!城里人就喜欢吃咱这儿的柴鸡蛋,供不应求啊!甭说鸡蛋,连鸡都供不应求,水库里还有鱼,几万条,一年就把贷款全都还清了。”

“真不错。人手够吗?”

“这不,村里回来了十几个年轻人,干得可红火了,产业越做越大,明年打算再搞个食品加工厂,到那时就更忙了。”

“你这村长没白当。”

“俺上回跟你说的那个董燕,如今已是俺们公司的总经理了,人可能干了,又肯吃苦,真是个难得的人才,上回俺跟你说那事,你一直也没回话,昨天人家又问起了,俺这不就找你来了,咋样?俺把她带来你看看,相不中也没关系。”

“这……”

“甭再这个那个的了,明天你啥班儿?”

“休班。”

“那不正好吗,你在家等着,明天晌午前俺带人来,相中了,今年就把事办了,说不定那女人还能给你……得,不说了,那边还有点急事等着处理,说好了,明天你在家等着啊!”

村长风风火火地走了。看着村长的背影,老秦心里想:“见就见吧,真要是再组成个家庭,桂芬大概也不会埋怨俺的。”

老秦背着工具兜子来到自家院门口,掏出钥匙刚要开门,忽听院里好像有啥动静,再听,好像又没了。

当院门推开的一刹那老秦愣住了,原来院里竟站着三只大鸟,听见门响,齐刷刷地扬起头看着老秦。是祖儿回来了!老秦一眼就认出了脖子依然有点歪的祖儿,他把工具兜一扔,踉跄着步子跑了过去。看样子祖儿也认出了老秦,扎煞着翅膀朝他飞奔过来。

老秦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把将祖儿抱在怀里:“祖儿,你回来了?真的是你回来了?”祖儿扭动着脖子,嗓子里发出几声“咕咕”的叫声,似乎在跟老秦说着什么。祖儿比原来健壮了许多,个头儿也长了不少,此时忘情地用脖子蹭着老秦的脸。

离老秦和祖儿不足两米远的地方站着另外两只大鸟,一只比祖儿毛色更深,也更健硕,另一只嘴角还带着一圈黄边呢!面对眼前的情景,它们在悄悄后退着,一副惊恐胆怯的样子。

“祖儿,累了吧?快进屋快进屋,我给你们弄好吃的去。”老秦说这话时,不知何时眼泪已淌出了眼眶……

作者简介:刘惠强,男,中共党员。1981年在《北京日报》发表第一篇小说《盖房》。先后在《中国作家》《十月》《北京文学》《鸭绿江》《中国铁路文艺》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古尘》,长篇小说《棋盘镇》《秘密列车》《血色南平》等五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创作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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