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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五四青年的晚年

2018-09-01王汎森

书摘 2018年5期
关键词:傅斯年孟子胡适

☉王汎森

抗战爆发后学者们的矛盾内心

卢沟桥事变之后,日本加速了侵华步伐,自由主义学者失去了他们批判政府的高贵道德立场。傅斯年很快被邀请到南京向蒋介石提供处理对外事务的意见,后来又被蒋介石选为国民参政会参政员。

与政治保持一定距离是五四一代中国学者的一个主要特征。然而,随着民族危机的恶化,他们很快发现难以继续坚持以前的信仰。令胡适感到惋惜的是,随着亡国危机的日趋严峻,政治现实迅速淹没了五四运动的文化理想。尽管蔡元培坚持“学术救国之路”,这种变化还是发生了。

长久以来,傅斯年和史语所因为不关心社会需求而受到批评。史语所成员的私人通信中频繁出现对其研究没有现实意义的忧虑。在一通信函中,李济说:九一八事变后,我们常常自省:当前,我们做的工作是枉费吗?但是他可以确定:“虽然民族正经受国难,我们应该继续我们原初的项目。我们认为这是为国家作贡献的最好的途径。”不过,他又说,“如果需要,我们任何时候都能拿起武器同敌人战斗”。李济的坦言集中体现了许多知识分子的焦虑。参加安阳考古发掘的考古学家郭宝钧坦承,在这样的时刻,学术研究只是“无用的装饰物”。安阳发掘的另一个参加者尹达(刘耀)秘密跑到延安直接参与了共产党的抗日活动。

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傅斯年也无法缓解因罪恶感而致的巨痛。他在一封给朋友的信中坦白说,在这样一个民族危难的时刻竟然坐在家里读古书,使他产生一种极端的罪恶感。但是他很快发现,除了读古书他不能做任何更有益的事情,因为他不能像年轻人那样拿起武器。翁文灏——一个杰出的地质学家和高官,也向傅斯年吐露心声,表达对地质研究的失望,因为这几乎不能对国家做任何贡献。这一让人绝望的战争迫使学者们向自己提出最根本的问题:他们工作的实际用处何在?(注:史语所的一些成员甚至计划加入游击队。但是对民族危机也有其他一些反响。例如,史语所的一位优秀成员李方桂在一封信中说:“我们的国家要被征服了;我们应该立刻将我们的全部精力投入到研究工作中去。”)

在傅斯年生命的最后15年中,源于思想的内在紧张成为一种主要的动力,几乎驱使他放弃学术工作而投身于各种各样的国家事务中。傅斯年稍后回忆道:

(我)心地十分淡泊,欢喜田园舒服,在太平之世,必可以学问见长……我本以不满于政治社会,又看不出好路线来之故,而思遁入学问。偏又不能忘此生民,于是,在此门里门外跑去跑来,至于咆哮,出也出不远,进也住不久。(1942年,傅斯年给胡适的一封信)

在这之后,傅斯年再也没有出版过任何严肃的学术研究著作。

傅斯年如何看毛泽东

如前所述,抗日战争爆发后,南京政府立刻召集傅斯年参加国防参议会。1945年5月,国民政府宣布召集国民大会的单方面决定,导致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张。傅斯年、黄炎培和其他四名代表预见到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于是建议蒋介石召集政治协商会议,蒋介石接受了这一建议。

为了确保共产党同意参加这次会议,傅斯年和其他几名代表访问了延安。傅斯年一行于1945年7月1日飞向这个小城进行为期五天的访问。在那里,他们与毛泽东达成了两个协议:第一是停止单方面的国民会议,第二是召集一个政治协商会议。这次出使成功地促成双方进行重庆谈判。(注:访问之前,1945年6月2日,傅斯年同其他六名政治领袖一道敦促当时的美国驻中国大使赫尔利帮助中国人统一国家。傅斯年访问延安后,据赫尔利报告说,傅斯年告知美国人,形势“充满希望”,“但是他既不悲观也不乐观”。)

傅斯年还在北大当学生时,就认识毛泽东。那时,傅斯年已经是学生运动的杰出领袖,而毛泽东仅仅是一个图书馆管理员,经常无缘参与傅斯年和罗家伦组织的讨论团体。但是当他们此次再度相遇时,可能是30年来第一次相遇,毛泽东已经成为与国民政府对抗的主要势力的领导人。应毛泽东之邀,他们彻夜畅谈。傅斯年发现毛泽东对各种下层小说很熟悉,这使他能理解下层社会人民的心态并利用他们的情感。他觉得毛泽东像小说《水浒》里的主要人物宋江,是一个反叛者的领导。在某方面,毛泽东和傅斯年都有叛逆的天性。五四运动期间:傅斯年是反抗军阀的领袖;现在,毛泽东已经成为反抗国民党的领袖。傅斯年承认自己只是一个像陈胜或者吴广一样的小造反者,而毛泽东是像刘邦或者项羽一样的大造反者。受到这一点的启发,在傅斯年离开延安的时候,毛泽东为傅斯年亲笔书写了唐代诗人章碣的一首诗,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是毛泽东本人的写照:“刘项原来不读书。”

毛泽东书赠傅斯年

两个五四青年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一个成了学者,另一个选择了“不读书”而成为国民政府的政治对手。三年之后,当毛泽东在《丢掉幻想,准备斗争》中谴责傅斯年是战犯之时,他们之间的分歧发展到了极致。

清流代表

回溯过去,值得注意的是,在国民党的众多内部派系斗争中,至少有一种常态的对抗,即知识分子背景的人与买办阶级背景的人之间的争斗。宋子文和孔祥熙是买办阶级的首领,而朱家骅、胡适、傅斯年、蒋廷黻、王世杰、翁文灏、钱端升、吴景超等人则属于知识分子集团。尽管知识分子集团的成员占据了一些高层职位,但他们时常被国民党内部各种派系所压倒。

譬如,在胡适担任驻美大使期间,国民政府在美国的真正代表实际是宋子文。他利用一切机会与胡适唱反调,总是在重庆与华盛顿的谈判中绕过胡适。最终导致了胡适的解职。蒋廷黻也受到宋子文的骚扰,他给傅斯年写了许多发牢骚的信。胡适告诉傅斯年,翁文灏担任行政院秘书长,却从未收到行政院长宋子文指派的任务。后来成为国民党组织部长的教育部长朱家骅,是傅斯年和中央研究院的主要庇护者,也被宋子文和孔祥熙所击败。傅斯年并未实际在政府供职,因此不受任何官方制度的约束,然而他与所有被宋子文高压手腕刺痛的人有着密切关系,并且他敢于大胆地站出来抵抗宋子文这样居高位的人。傅斯年的这些攻击言行使他在中国人心目中成为一个“清流”代表,也就是公众生活中的清廉分子。(注:为了理解“清流”,应该多从几个维度看问题。就傅斯年而言,“清流”不是没有个人偏爱。成为清流的一分子而不至于沦为一个烈士,需要强有力的庇护人。值得注意的是,第一个攻击宋子文的马寅初后来被逮捕了。但是傅斯年成功地避免了成为烈士的厄运。除了与蒋介石私交甚笃之外,傅斯年也很善于处理他的工作。譬如,他同时对蒋介石既赞扬又批判。)

做一个“清流”成员决不意味着成为一个职业从政者。傅斯年说,他之所以介入政治,仅因他不能忘此生民之幸福,因此,他在学术之“门里门外跑去跑来”。但是他坦承,于此是出也出不远,进也住不久。他知道他唯一真正合适的工作就是做谏臣,而不是高官。(注:傅斯年在给他妻子的一封信中,解释他为什么坚决拒绝官职的任命:“做个‘一品大员’(国府委员),与那些下流同一起,实受拘束。……我不会没出息做官去。我不是说做官没出息,做官而不能办事,乃没出息,我如何能以做官‘行其道’呢?”)吊诡的是,在一个政府逐渐失去正当性的时期,自由知识分子加入国民党政府很快便会失去青年的信任;而当他们在野时,反而得到更多的信任。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中的许多人只是勉强地接受了政府的任命。胡适解除大使职务后,拒绝了任何政府职务的任命。傅斯年也谢绝了国府委员、教育部长和考试院院长的职务。(注:傅斯年坦率直言地拒绝任命导致他和蒋介石长期以来的和谐友好关系趋向于紧张。但是他们不认为北大是政府的附属机构,部分是由于它处在北方,几乎超出了国民党的势力范围。)对他们而言,帮助政府的最好位置是在政府之外。在20世纪40年代,他们注定只能占据一些不具实权的职位。

战争以及战后年代的活动令傅斯年筋疲力尽,他的慢性高血压更加恶化。1947年6月,在他对宋子文施以猛烈批评之后,傅斯年和家人赴美养疴。他制定了一个计划,阅读他这些年间没有时间阅读的所有书籍,常常读书到凌晨两三点钟。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集中于马克思主义和列宁的革命策略,这是一个他曾经忽视的,然而在20世纪40年代已经至关重要的一个题目。他可能已经感觉到他疏于驳斥马克思主义在一定程度上致使年轻一代受共产党的吸引。他决定回到中国后将其主要精力直接投入到把学术研究与现实世界的结合之中。1947年5月7日,傅斯年写道,他应该编一本社会学的刊物,写一部中国通史,并建立“傅斯年讲坛”。

傅斯年在美国的一年,是共产党在内战中取得飞速发展的一年。傅斯年回到南京时,政治形势的变化使他感到极端痛苦。1948年12月,当北京即将被共产党军队占领时,傅斯年得到政府同意,派遣两架飞机营救北京那些想逃亡到南方去的杰出学者。然而,救援名单上的大多数学者对逃亡的邀请反应十分冷漠,他们中只有少数人登上了飞机。傅斯年在南京机场迎接飞机,据回忆,当他看到机舱里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位乘客时,失望地哭了。得知南京也很快将陷入共产党之手,傅斯年携带了大量安眠药。听到他的两个老朋友陈布雷和段锡朋自杀的消息后,傅斯年决定为“旧朝”献身。据说,多亏他妻子的干预,他才免于自杀。他把自己在一个小房间里锁了三天,反复背诵陶渊明的一首《拟古诗》。在亲眼目睹其所认同的国家覆亡之时,胡适和傅斯年同时想到了这首诗(胡适也在他的日记里写下了这首诗):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

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

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

胡颂平《胡适年谱长编》记,几乎在他背诵这首诗的同时,胡适向美国驻华大使、燕京大学前校长司徒雷登承认,他疏忽了与共产党的斗争,并过分沉溺于研究工作。

1948年末,史语所安全地转移到台湾。1949年1月,几乎在大批国民政府的军队被围困在徐州的同时,傅斯年被任命为台湾大学校长。后来,当国民政府的首都“摇摇欲坠”时,他已经身处台湾,并将全部精力献身于台大了。

回归孟子

在傅斯年的晚年,可以明显地看到,对朴素唯物主义和实证主义的抛弃,他回归了孟子的传统。传统的道德教化再次引起他的注意。这种变化可与1917年他转向新文化运动相提并论,是一个五四心灵人生历程的另一个里程碑。

傅斯年是最早面对健康状况严重衰退的五四青年之一。他的遗传性高血压几乎在1941年夺走了他的生命,那是极端繁忙的一年,他同时担任中央研究院的总干事、史语所所长、国民参政会参政员。躺在病床上,傅斯年反思过去45年的生活。他重新评价了孟子哲学,尽管他在新文化运动中曾蔑视孟子,由于他祖父的教育,他对孟子哲学很熟悉。在他痊愈后,当时中国驻美大使胡适在一封信中劝傅斯年:归根结底,老子和庄子都不能带来心灵的平静。“我想老兄还是读读山东土产《论语》《孟子》”,胡适建议说,“想想那‘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不怨天,不尤人’的通达人情,近乎人情的风度……或更可以减低几十度血压”。胡适强调说:“这不是笑话,是我近年体念得来的一个感想。孔子的伟大处正在平平无奇,却又实在近情近理。近来读《孟子》,也觉得此公可爱。中国两千多年的士大夫风度,其中比较积极,比较有作为的,都是受《论语》《孟子》的好影响。”与早年拥护科学人生观的胡适相比,这是一个巨大的变化。

1946年春,蒋介石到北平,与傅斯年同游文丞相(天祥)祠,并在祠中正殿“万古纲常”匾额下合影

但是胡适和傅斯年都感到,在生命危机时,他们青年时代赞许的实证主义思维方式太枯燥了,与个人内心深处的情感漠不相关,再也不能作为支撑他们生命的源泉。傅斯年坦白说,在经历了1941年生与死的较量之后,他在一定程度上皈依了前近代的中国道德传统。

据说傅斯年高血压恶化的原因是他敏感焦躁的脾气。他的确承认人们一直称他“傅大炮”,但是“大炮”一词并不能准确地概括他的全部性格,因为他面对严重危机时其实很紧张。他承认自己经常从事物最复杂的方面思考,有时甚至达到使自己惊恐的程度。在他个人看来,这对他的高血压影响极大。后来,他发现孟子的道德哲学对应付压力很有效。

傅斯年遗墨:“归骨于田横之岛”“归骨于田横之岛”,字面意思是像田横一样死在岛上。田横原为齐国贵族,秦末抗秦自立。刘邦统一天下,建立汉朝。田横带领五百位属下避到一个小岛之上,拒绝承认新建的汉政权,后来他们全都自杀了。

1946年,傅斯年在他的笔记中写道,“孟子,自由主义唯心论的祖师”。这里的意思非常不明确。似乎表明他承认道德基础对自由主义也是不可或缺的。对制衡政府的自由主义关怀,《孟子》是有用的;在一个日益多元的社会里,当所有的个人都被允许发展政治权利,《孟子》的作用也是必要的。

在他的晚年,傅斯年也开始承认客观性有时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社会科学和历史研究领域。在台大,傅斯年对历史客观性的信心降得更低,他认为,绝对的客观,只“是个理想的境界”。

更有意义的是,傅斯年对传统和现代之间关系的思考也发生了变化。在五四期间,他相信传统能够在一夜之间被摧毁。但是在1949年,他却攻击新文化运动和五四“全盘西化”的口号不通之至,他争辩说,一个民族在语言未经改变之前,其文化不可能改变。他坚持认为:“中国民族五千年文化,必定不会泯灭……现在世界上一脉相承的文明古国,只有中国了……所以中国现在实在是非白种人的文化担负者……我们现在要看清我们的面孔,想到我们的祖先,怀念我们的文化。”他总结说:“传统是不死的,所以也并抹杀不了。”

傅斯年遗墨:“归骨于田横之岛”“归骨于田横之岛”,字面意思是像田横一样死在岛上。田横原为齐国贵族,秦末抗秦自立。刘邦统一天下,建立汉朝。田横带领五百位属下避到一个小岛之上,拒绝承认新建的汉政权,后来他们全都自杀了。

但是傅斯年继续坚持主张中国传统需要改革。他说:“中国非工业文明的教育意义是必须改正的,中国传统文明之忽视大众是必须修正的。我所谓修正,并不是抹杀之谓,乃是扩充之谓。”

晚年的傅斯年从未系统论述过他的信念,但他似乎使其早年在传统和现代价值观念之间的紧张变得和谐。像大多数新文化运动的支持者一样,他曾经认为摧毁传统是引进新事物的先决条件,但现在他似乎相信新的和旧的可以并存。

“归骨于田横之岛”

深深地沉埋在行政事务之中对傅斯年的健康总是有害的。在抗日战争的八年时间里,他对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国土可能被征服的焦虑与恶劣的生活环境也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他甚至说在那些年里他“突然从少年进入老年”。这位老人活得不长。1950年11月20日,被台湾省参议会一名绰号“郭大炮”的代表郭国基质询了台大的行政管理之后,傅斯年猝死于高血压。因抗议官员而赢得声誉的“傅大炮”,在另一具“大炮”的轰击下死去。

台湾省议会议长对公众宣布“傅校长已经弃世”。由于“弃世”的语音与“气死”相近,台大学生立刻从这一双关语音中解读出对傅斯年去世的侮辱。第二天早晨,成千上万的学生涌入议会,喊叫“郭国基滚出来!滚出来!”学生开始朝议会厅扔石头,暴乱眼看就要来临。郭国基从后门逃跑了。直到有人劝学生说,傅校长如果在世,一定希望他们回去上课,他们才开始散去。大约五千人参加了傅斯年的葬礼。1949年时傅斯年曾写了一个卷轴:“归骨于田横之岛。”这个自我期许竟然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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