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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中书

2018-08-31宋杰

天涯 2018年4期
关键词:青羊

今晚轮到我讲述自己的故事,在博物馆工作人员做了最后一次巡视,关闭了馆内所有灯后。我的故事该从哪里开始呢?是像前前夜青铜器的讲述,从自己被铸造的那日开始?还是像玉器和卷轴画那样,只提及自己记忆最深刻的几段经历?我问他们,他们七嘴八舌,在空旷静谧的馆内争论着。虽然我们来历不同,种类不同,但最终都分享着在时间流逝中所獲得的那些经历,有些短暂(像青铜器,他们长年被掩埋地下),有些漫长(像玉器,他们始终被挂在不同人的腰间;见他们所见,听他们所听,更能亲切地感受到他们的心思情感,因而时常产生奇妙且深刻的联系)。而我,时而被藏于铁匣之中,时而被藏于深山洞穴之内,时而在摆设精致的书架之上,也时而在阴晴不定、尘土飞扬的巷边书摊上……并且几次险葬火海,几次险落大河,几次辗转,几次流离,一生未定,所以我该从何处讲起?

我对于自己的几任主人都保留着记忆。如今在这温度适中、安全无忧的玻璃屋子内,我常常想起他们,无论是他们的面容,还是在青灯古佛或小院深深或恬静书房内的身影,或逡巡,或踱步,或茕茕孑立……如今再回想起,我发现了在他们如此截然不同身影之上的那些层层重合。虽然他们出身不同,人生阅历和经历不同,并且就连所处的时代背景也都相异,但似乎却依旧在分享着同一个隐秘的东西,至少当他们在我身上写下自己对于前辈文字的理解或又添加自己经历或所思所想文字时,我感觉到了浓厚的似曾相识感。无论是在月冷残灯的古寺禅房之中,还是在安逸温适的书房书桌上,我都能感知到,那因我的存在而联结起的共同精神,甚至是某种追求。

这些事得在许多年(我对时间的概念一直很差,也可能是更短或更长)之后,我才能渐渐地理解或说是有些领悟。虽然我的几任主人都十分聪慧博学,但我则始终学习缓慢,并且时常是一开始难以理解,而在之后的一些因缘巧合下才开始些许地明白。当白天那些参观者伸着鼻子盯着我看的时候,我闭着眼睛重新把自己置身于旧时时光——后来,我是因为听到博物馆中的研究员提及我的年岁,我才开始对自己所经历的时间有了些粗略的意识。但现在回想起来,却大约只需半炷香的工夫。

前几夜大家都说到沧桑,我想,我能说自己也同样经历了沧桑。

且听我慢慢道来。

就像人一样,我们也都有自己出生的日子,至于具体时间,我没有青铜器兄记得那么清楚,但如果你们能看到我第一个主人在创造我之时的那个最初时间落款,或许我就会记起来。但遗憾的是,那几页在曾经的某一次辗转中因驿站失火而被烧毁了——仅剩的几页又在之后因为避嫌而被撕毁——如果当时不是那几个年轻人奋不顾身地把我们从窗子里推下去,那么,我也就和其他书籍一道变成灰烬了,也就不可能会在这里认识各位,听到你们的故事并且又在此刻讲述我自己的经历与历史。

没有人会忘记自己的创造者。每个新生儿在之后的一生中都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我的创造者人称碑南先生,这是他晚年自号。我曾几次听到他的朋友称他作牧村兄,想必那是他的名或字。在和多任主人的相处中,我开始了解到他们多个不同名字的意义,这也是我刚开始在缓慢学习中的最初记忆。是碑南先生创造了我,在数不清的寒暑夜里。有时候,我记得窗外的朔风吹在禅房脆弱的窗子上,那些茂盛的树枝发出令人惊悚的声响。我对那里的记忆深刻,无论是碑南先生所住的禅房还是整座古寺。

在碑南先生与寺内和尚以及时常前来探望他的朋友的谈话中,我大概地了解到了这座古寺处于当时都城的郊外深山之中,且有百年历史(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它看起来如此破旧和可怕的原因)。寺内——据我所知——只有三个和尚,一个师傅两个徒弟。碑南先生时常与老和尚闲谈,或一起于傍晚在古寺旁不远处的一条小溪边散步。归来后,碑南先生会把一些所思所感记录下来,并继续创造我。至于我的主要组成部分或核心思想为何?之后的几任主人各有见解,并且都写在页眉或补充在其后,于是我渐渐变得厚实,从碑南先生当初的创造到如今的我,已经变了太多。就像那位聪明的博物馆研究员最终发现的,现在存在我身上的属于当初碑南先生留下的文字仅剩十几页,前后的许多书页也由于各种各样原因(我之后会提及)而遗失或被毁坏,虽然其后的一些增补中也节选了碑南先生的某些原文,但依旧只是杯水车薪,于是那个研究员告诉他的朋友,他准备就此做一个研究,看看是否还能找回碑南先生最初的原文。

我估计这会很难,由于自始至终我都只属于某一个人,而且他们根据我的内容而清楚地知道,我不能像其他留世书籍文章那样被传抄或印刷流传,因为其中的许多内容都是禁忌的。这就是碑南先生创造我时的最初动机。我从开始被构思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会和其他同类截然迥异的命运,因为我将会变成一部禁书(这个称谓我是在很久之后才听说的,且后来它也成了人们对我好奇的主要原因)。碑南先生躲于深山古寺,结合自己前半生的遭际,指点江山,评定人物,直抒胸臆。

“一部史书,一部心史啊!”

我记得,当碑南先生把最终定稿拿给老和尚看的时候,后者几日之后这样对他说。我是“一部心史”,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并且在之后也曾断断续续地听到,但这个最原初的记忆却始终是最为深刻的。

在其后单雪济先生所增补的七首诗,也都是围绕着“心史”展开。我忘了他是我的第几任主人,因为当我最终到他手里的时候,我已经在深山的洞穴里沉睡了许久,我不知道洞外何年。是一个和尚把我藏在深山之中(但之后的一次意外我又从这里离开了),与他的其他文章一起,等待着后人的发现。

这个和尚不是碑南先生所住古寺的和尚,他是另外一个。而当我从铁匣中睁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意识到了时间已经过去许久。我想到自己和碑南先生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他在禅房青灯下不停地咳嗽,最终一口血吐在小几上,有几滴落在我的封面上,转眼间便融入其中。先生一夜未眠,身上披的衣服已经落在地上,我看着那点点火星,好似眼睛般盯着他。夜深露重,但碑南先生并未注意,结果在晨曦初露时筋疲力尽,躺在床边。

那就是先生曾与友人所说的“明日大难”。第二天,和尚就发现先生病重,令弟子去采了草药,稍有见效时,碑南先生对老和尚说:“如今病已成,大罗神仙也无回天之力,唯一遗憾就是这些残稿。还恳请师傅在我死后,藏着这些残稿,切莫流传,以待后来知心人。”

老和尚握着先生的手,眼泪从沟壑深深的脸上流下。那个下午,在先生身子稍微恢复了些力气时,老和尚对他说:“其他书稿收藏无碍,只是那部《无语斋存稿》……我有一法子,何不把这卷书稿封于铁匣,沉入后院老井之中,可确保其安全,以待后世有缘人发现?”

碑南先生采纳了和尚的意见。于傍晚,在和尚的搀扶下,把已经封存于铁匣中的我沉入井中……这些事情都是我之后自己所幻想的,因为当我还在先生禅房中时就已经被封入铁匣,并且为了防止漏水,先生还特地精细地包裹了多层,最后焊死铁匣。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待在黑暗中,沉睡着,像先生所渴望的那样,等待着后世有缘人重新发现。

我不知道碑南先生之后的命运,但可想而知,他已病入膏肓,回天乏力,所以极有可能在把我封存于井中之后,不一二日就去世了。单雪济先生于晚年曾对此做过一番研究,但对于碑南先生是否是我的创造者依旧心存怀疑,所以他最终还是说,这个问题只能有待后世发现新资料。但我自己知道,我的创造者就是碑南先生。我是他晚年对于自己一生的总结和对于他所经历的家国不幸的反思与批判。其中情之切,意之深,恨之哀,直到如今读来都依旧有如亲身经历。

你们能看到玻璃下方的那段文字吗?就是从碑南先生原文中截取的。我每天闭目听着那些参观者对此的议论和赞赏,依旧十分欣慰,因为无论过了多久,人们都还会因为那个神秘的联结而心动。它无声无息,无色无味,却传承不泯,暗流汹涌。而对于在碑南先生之后的一些人,最终都将会再次遭遇先生的不幸,所以当孔道崎先生在其后的增补中写下自己在看完此书和他老师(单雪济)晚年写的那些文字后,唏嘘而感慨。而我也立刻意识到,他在自述中所写下的那些经历,和碑南先生的是如此相似,而他们两人相隔足有百年(这是那位研究员说的)。

孔道崎先生在中年之后,因与当时的国家档案馆馆长相熟而得以查阅许多珍贵文献,所以当他在一篇据说是碑南先生朋友的文章中看到“无语斋”三字和碑南先生的名字一起出现时,他确定我的创造者就是碑南先生。那时候,距离我的上一任主人、他的老师去世已经过去快二十五年了。那一年清明扫墓,他把自己对此的考证文章誊抄了一份,烧给老师,以完老师晚年对探究我的创造者是谁的心愿。

那日阴雨霏霏,有些清冷。我待在孔道崎先生的胸前,听着他对老师的诉说和他的心跳。在回去的路上,河边的杨柳在风中飞扬;雨丝落在孔先生的脸上,也落在我的身上。我记得,在很久之前,雪济先生曾带着弟子们到这里踏青,看着两岸杨柳茂盛,他回憶起自己的青年时期,在大江南北奔波,没有亲人,也漂无定所,生活一度艰难不已。学生们聚精会神地听着——我知道这些,因为很多时间单先生都把我带在身上,风餐露宿或客宿舟中也都不例外。他很喜欢我,不时地翻阅,圈点评注,写下自己的理解和感想。

如今,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就像我刚才所说的,并不是雪济老先生从井中发现了我。我和他的见面是在他的叔叔单重森的书房,当时他还未弱冠,虽一脸稚气但已经读了不少书。单家祖母相信他将会是那个能给家族带来荣耀的子孙。但未有几年,他的叔叔单重森就考进了中等第二十一名,得以授官。单雪济先生最终会光耀单家门楣,但不是通过为官作宰,而是他的学问。在中年以后,各地年轻才俊将不远万里来到南方这个潮湿温暖的地方,向他请教学问。而他之后的余生,也都将教书育人,即使在晚年被朝廷征引,但也几次以身体衰朽而恳辞未去。

我会在之后继续讲他的故事。

发现我的是一个和尚,我第一眼见到他就立刻想起那个给碑南先生出了如此馊主意的老和尚,但他们截然不同。他看似中年,胡须灰黑而非白。我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他很少和其他人交往,他一人住在那深山老林中。在他发现我的时候,那座寺庙只剩断壁残垣,其上杂草丛生,掩盖了砖瓦,但时不时露出的一角依旧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有一座古寺。

和尚口渴,发现这寺庙的古井,取水时无意发现连接着井中铁匣的铁丝线。老和尚把铁丝隐藏得十分隐秘,如果不是因为年代久远,古井旁的许多砖块破碎,否则依旧不会有人去发现它。和尚拉着铁丝,先是一动不动,用力才渐渐听到井中有声响,等完全拉出来后,发现是一铁匣。

和尚识字,他就坐在坍圮的古寺旁,就着傍晚仅剩的暮色看完铁匣中的这部书稿。在他之后的记录中,他说自己当时心潮澎湃,如获至宝;但却因书稿上只留了斋名而不得知此书稿作者是谁,作于何时?他紧接着又翻看了多次,直到夜幕降临,弯月当空,他才沿着山下小路往常住的山洞走去。

他是一个奇怪的人。后来我回想这段与他一起的岁月,我意识到他是个苦修和尚,为了心中的虔诚而彻底放弃世俗红尘,到这荒郊野外的山洞中独自生活,每日以野菜充饥,冷泉解渴,有时会步行到山脚下的村落化缘,得来些粗粮,一些笔和残纸断砚。他每日准时打坐,不动如松,不时写下些自己的所思所感,有时纸用尽后,他就写在我身上的空白处。之后单雪济和孔道崎师徒也都对此进行了细致的研究,并准确地推测出作者的身份是佛家弟子,而他在其中谈论的一些佛理和对于他每日经历的记录,也都引起当时其他一些先生们的兴趣。但单、孔二先生自始至终都未透露他们是从何处得知这些残章断句的。单先生对碑南先生的原文所记所思和所批评的都有深切感受,并且也都知道因其言辞激愤,一旦流传出去,必定会惹麻烦。雪济先生当时极力地躲着麻烦,因此他也不愿意把我的秘密告知他人。

我和和尚在一起——根据单、孔二先生的推算是不足一甲子,但之后夏青羊先生推算,是超过了一甲子。夏先生是我倒数第二任主人,在他放弃为官心思后,开始研究造园,后来又对历史感兴趣,他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在研究我前几任主人所留下的那些评注和增补。在他中年后,社会动荡,流贼四起,一些我曾经未见过的人出现。又是一段乱世,一段不幸。在我还清晰的这些记忆中,乱世多过太平。而我最终也意识到,之后的乱世和之前的那一个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问题造成的相似混乱,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而处于其中的像碑南、孔和夏,以及齐王氏——她是一个不同于我之前所了解的主人,在这里我暂且按下不讲——都承担着巨大的精神折磨。青羊先生晚年的一位最好的朋友在遭遇世变后沉水自杀,和他一样的许多人最终也都走上了这条道路。后世人笼统地说他们是“殉国”,但事实却非如此。

不是为了一家一姓。夏先生说。

在夏先生去世后十多年,一个宋姓青年从夏先生当年的藏书中发现我,并在另外一个朋友的帮助下,整理出版。那时候我就意识到,时代变了,从碑南先生、老和尚到单、孔二先生最担心的那个困扰已经彻底解决了;现在,有几百个我,以各种各样不同的方式到达陌生人之手,他们形形色色,五花八门,比我这漫长一生中所见过的所有人还多姿多彩。我的所有主人(去掉那个想把我作引火烧掉的樵夫),他们其实都很相像,即使是齐王氏夫人,也是如此。她与我之前遇到过的女人不同,她能看懂我,并且能理解我之前主人留下的那些评注、笔记和自己的人生所思等等,而最终,她也在我身上写下了她自己的经历和情感……但造化弄人,我们的分别最终却是如此突兀和意外。我和她的其他书籍与金石藏品一起,在一个夜晚被人偷走,在那之后,我们就再未见过。

这是我的悲哀。我永远身不由己,不能做主。没有自己的声音,没有自己的言说……但那一位位主人的声音就是我的声音,他们的言说就是我的言说。齐王氏夫人的笔迹秀丽典雅,是我见过的最精致的书法。那个年轻研究员似乎也很喜欢!

和尚在一次化缘时把我弄丢在乡间小路上(我平时都待在潮湿的山洞里,但和尚有时会把我带在身上),临近傍晚时开始下起毛毛细雨,那种感觉很神奇,不像之后的遭遇火灾或水患,或是好几次临近被焚毁的可怕感觉。在晚秋的那个阴雨天,我有了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感觉。伤感也随之而来,我需要主人,需要被阅读,这是我存在的根本目的,因此一旦当我成为路边遗物时,我就彻底失去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最终我被一个从山上砍柴下来的樵夫捡到。他看了看我,随手翻着,把我丢在那一捆已经潮湿的柴草上。那个樵夫家徒四壁,也就独自一人过日子,晚上几个孩子在他门前胡闹玩耍,被他喝走。因为柴草湿了不好引火,他竟然从我身上撕扯了几页用作引火。我当时悲哀不已,没想到自己最终既然落得如此命运。我不由地想到当时碑南先生创造我时的满腔热血,我是他一生经历遭遇和心思精神的凝结,如今不但没有等来他所渴望的“有缘人”,反而落到乡村野夫之手,成为引火之物。

因为这一樵夫的行为,使得后来的几任主人对我的创造者都一无所知,因为碑南先生的那篇自序早已经成了灰烬。

但或许是碑南先生在天有灵,因为生了火,煮了饭,那一樵夫就随手把我丢在房间角落的一些破陶罐上,接下来的一些日子我就孤寂而安静地在那里度过。一些虫子从我身上爬过,在我身上拉屎,甚至不时地撕咬我。我曾是碑南先生心头之宝,如今却被这些虫子欺负,也让我愤怒不已。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很早前就放弃对于转机的渴望——一个穿着灰衫的枯瘦少年出现在樵夫的屋子里。他和樵夫说了些什么,两只眼睛好似玻璃球般地在房子里转着,最终看到了我。

“刘叔,哪来的书?”少年问樵夫。

“路上捡到的。”在屋外的樵夫说。

少年捡起我,掸落我身上的灰尘和那些虫屎,随手翻着。我能感觉到,他立刻就被我吸引了,两只眼睛像黑夜里的灯盏般闪烁着渴望和惊喜的光芒。他站在那里一口气读了好几章。樵夫进来问他:

“我也不识字,上面写的是什么?”

“一些文选。”少年说,“刘叔,能把这书给我吗?我最近从前村宋家借的几本书都看完了,几日无书可看,这本挺有趣的!”

“你拿去吧。我留着也没用!”樵夫说。

少年道了谢,把我放在胸前,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他是我的第三任主人(不算樵夫),名叫单重森,是单雪济老先生的叔叔。在我遇见单重森先生时,他还是弱冠之年;十多年后,他榜上有名,去京都为官,却把我留在了老家,正因如此,我才能遇到雪济先生,也是因祸得福。

单重森家境貧穷,父亲是铁匠,曾读过两年书。重森母亲希望儿子能读书识字,将来考取功名光耀祖宗。他父亲虽然对此有昕犹豫,但最终也还是同意请曾经的同窗——如今在前村做私塾先生——教他。重森读书刻苦,有时点灯夜读,废寝忘食,最终皇天不负有心人,他金榜题名,得以谋得一官半职,又因为其为人处世精明,懂得分寸,而得上司赏识喜欢,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嫁给了他。他之后仕途节节攀升,最终在四十六岁那年被调往京都为官。

我和他并不经常见面,更多时候我只是和其他书一起待在书架上。他看得更多的书都与科考有关。并且我记得之后有一次他把我从书架上拿下来,随意翻着,以消盛夏永昼。他在一页边角上写了几句简短的评注,大概意思是反驳碑南先生对朝廷的批评。重森身处太平之世,且一心扑在功名上,如何能理解处于末世的碑南先生之裂心之文?相比于他的侄儿,他对此感触浅薄,或许这也就是他不大喜欢我的原因。

如此盛世,何出哀音?

他在边注上写道。许多年后,雪挤先生获得此书,看到叔叔早年在此写下的这行话,只是在边上用红笔写了“吾叔谬矣”四字。那时,重森已死多年。他最后是因为在其职上渎职贪污巨款而被杀,又因为昔日仇敌在背后唆弄,使得他位于老家的族人和地产也都遭受牵连,或被杀被卖。雪济先生当时正在南方礼佛归来的途中,听闻此噩耗,只得折返南方,从此隐姓埋名,在家读书写字,也不得再走科考之路。后来雪济先生漫游天下,重森的事情也渐渐被遗忘,他的学问也开始为人所知。南北青年才俊子弟都赶往先生所在之地,希望能拜其为师。一开始雪济先生依旧因为其叔一事而不敢过分张扬,对于求学者都一一回绝。他真正开门授业是在他晚年,那时,帝王已换了几茬,他叔叔的事情也早已被人遗忘。

雪济先生有几篇完整的文章在我身上完好无损地流传下来。他把自己晚年的斋名称作“无雨斋”,和碑南先生给我起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发音却完全相同。之后夏青羊先生在研究我的历史时,雪济先生留下的这些资料起到了主要作用。

雪济先生一生漫游名山大川,结识当时士人学者,切磋学问,交换意见——青羊先生后来从与雪济先生同时代的许多学者文集中发现他们的来往书信和诗词唱和之作。孔道崎先生在其师去世后,花费了八年精力把雪济先生的所有文章编纂印刻出版,了却了雪济先生晚年的心愿。

在雪济先生晚年,随着他名声日长,弟子众多,而引起许多达官贵人的注意,他们都发函邀请先生前去自己府上晏饮或给自己的儿子授课,但都被先生一一拒绝。我记得曾有这样一件事,当地的一名商贾老爷,让人来请先生去其府上给做客,并同时请了其他先生作陪。雪济先生以衰朽之身,行动不便为由拒绝。那商贾分外恼火,于一日午后在一群家仆的簇拥下来到先生家,劈头盖脸地就威吓先生,说什么他和当地官老爷相识,又和京都中谁谁相识,他家财万贯,别人都削尖了脑袋想攀交于他……先生的弟子们都很恼,要拿扫帚把他驱赶出去,被先生喝止。

这件事我印象深刻,但无论是雪济先生自己还是后来孔先生给老师编的年谱中,都未曾提及此事。

我在雪济先生身边待了近五十年。他把我放在手边,时不时就拿起翻阅,并用红笔在其上评注和记录自己的所思所想。他还时常和弟子孔道崎先生一起谈论其上的内容——都是无人之时谈论。雪济先生在逝世前把我交给孔先生,特地嘱咐他,此书不可示于外人,以免引来麻烦,甚至杀身之祸。孔道崎先生对此谨记,当他成为我新的主人后,他从未把我展示给任何人看过,即使是自己的几个亲密朋友和弟子。再加上孔先生之后遇上的世事,他也曾一度想过要把我藏于墙壁之内,以防被他人窥视,而引来麻烦。

雪济先生逝世时,我和他的次子以及孔先生一起陪在他身旁。老先生是无疾而终。可以说,除了早年那段因其叔而躲避的十几年,他之后的一生过得十分完满。虽然他时不时会流露出未能入仕的遗憾,自己一生所学未能用于辅佐君主,造福百姓。他晚年被朝廷征引,但念及年老体衰,而推辞了;而另一个隐秘的原因——他曾私下和孔先生提起——便是因为当世帝王无德。

“只不过是把我们当作花瓶摆饰而已,难以发挥余热……”

或许是受自己老师晚年经历的影响,孔先生自始至终对科考入仕就兴味索然。他出生小康之家,父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学者,母亲家族则是颇有财富的纺织之家。他在三十三岁从家乡出来,投奔雪济先生门下学习。他聪慧宽厚,生活朴素,在一些性格上与其师雪济颇为相似,或许也正是这个原因,使得雪济先生对自己晚年这个年纪颇长的学生另眼相待,亲昵得有如半个儿子。

我记得,雪济先生共有五子,两男三女,长子因天花早夭,一个女儿在出嫁后因难产而亡,最终留在自己身边的只有次子一人。次子对学问颇不感兴趣,却十分喜爱江湖之事,四下寻访名师学习武艺,也常常和一众江湖豪杰来往。他无法继承其父的学识事业,所以最终继承他衣钵的就是孔先生。

孔先生的后半生碰上末世,就如碑南先生一样,所以他对我的感情更为深刻;碑南先生所写的那些文字在他心上产生的共鸣,甚至超过他的老师。齐王氏之后在舟车颠簸的途中看到孔先生写的这些文字,觉其沉痛深厚,令人长叹而落泪。而在这之后的更久之后,当夏青羊先生从其老友张代山那里得到我的时候,他未曾想到其中的这段文字竞一语成谶,预示着他自己后半生的遭遇。

从孔先生之后,我所经历的大都是颠沛流离。和孔先生在一起的前十多年,生活安定自怡,处于书斋之中,读书品茗写字,和几位友人一起登山、踏青或远走深山古寺中清修,尽兴而快乐,但与此同时,风已满楼。孔先生和他的朋友们都感觉到山雨欲来,眼看着朝廷颓势已成,流贼四起,神州再次陆沉,而百姓的大难也由此开始。孔先生在朋友的建议下,收拾行囊带着家人往南避难,路上几遇盗贼,侥幸最终都得以躲过,最后九死一生在一山脚下的小城中暂住。

安定了家人,孔先生联系到几位朋友,但最终被破城的流贼冲散,而只得四下躲避。

如果你们识字的话,你就会看到孔先生在之后记录这一阶段四下躲避的经历。他隐居古寺几个月,仅带一仆为伴,隐姓埋名,又把心力放在撰写当时史记上头。经过月余,因为曝光了身份,只得被迫躲避到其他古寺,像碑南先生晚年一样,与和尚们在一起住一段时间。有时候饥肠辘辘,无米可炊,甚至没有柴薪举火。他继续写道,这时候他才恍然大悟,中国自古以来流传气节耿耿的隐士,宁可饿死在深山中,也不愿侍奉二主的故事,与事实差距甚远。先生如今体悟到,这些品德崇隆之士,真的就是活活饿死的。

之后的齐王氏和青羊先生虽都未曾不堪至此,可当他们读至此的时候,都觉得沉痛不已。于世间改装易服,率兽食人,已是亡天下,但像孔先生这些隐匿之士身上所保存的却是那些被毁坏的文化中最精髓的东西。碑南先生说,士志于道;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我的几任主人都不幸地碰上了无道之世,结果满身学问抱负无处可用。

孔先生晚年的这段经历我都始终陪在其左右。当他与寺庙禅房中的青灯下书写我的时候,好似另一次新生。我仿佛再次回到了碑南先生最初创造我时的那无数个夜晚。经过多久,当时那个老和尚所谓的后世有缘人今日也就坐在禅房中简破的桌子上,记录着自己所经历的末日景象和深深无奈。

有一段时间,孔先生四下投递自己关于解决当下国政问题的文书,但最终都是石沉大海,好不容易有一为官者愿意见他的时候,却因城破被贼杀而断绝。青羊先生在之后于这一段记录中大书自己的相似遭遇。当时青羊先生也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当下的遭遇与百年前的碑南先生和孔先生的经历依旧有所不同。他所处的世界是中国千百年来未有之大变局,传统的典章制度在外敌入侵中已经变得岌岌可危,如不变法自强,我民族亡国灭种也就会是必然之事。

所以看似不变的世事中却总有些或大或小的不同,但面对此的心境却是相似的。孤身一人的齐王氏同样感受着碑南先生和孔先生所感受到的悲哀、痛心和无力。在那无数个于舟船中的夜晚,她念及自己被流贼杀害的丈夫,心痛欲碎。她想起平日里听的那些诗词戏曲中的英雄将相,为国栋梁,不禁感慨;而如今举目四顾,那些冠帽之士,盔甲之将,几人能抵挡流贼南下?她从来自北方逃难者的口中得知那些媚主之臣,侍二主之人,满腔怒火,只可惜自己生得女儿身,不能披甲上战场杀贼!

她不同于我之前的那些主人,通过她的笔墨,我接触到一个曾经未曾知道的世界。她的感情时而细腻委婉,时而激昂愤慨。她在我身上留下了许多五言七言诗歌,还有十几首的词,都完成于南下的逃難路上。我后来才知道,在那个时代,一个女人独自出门是危险的,连她们能够思考,在许多人看来也是危险的。

她字迹秀丽,比单先生的字要好看许多。

就如其上所说,可惜得很,我并未能和她相处很久。当她到达南方,寻得落脚之地,我大多数的时间都和其他器物待在一起,放置在楼下的一个房间里。我在后来青羊先生的研究中得知,之后齐王氏嫁给了一个收藏家。我原本应该成为她众多精致收藏中一员的,但谁想造化弄人,我最终和其他器物一起,被人盗走。

齐王氏对此是十分伤心的。你问我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青羊先生的研究告诉我的。他后来在齐王氏写给身处外地的丈夫的一封信中发现了一段话,便是提及多年前我和其他器物一起被盗的事情。齐王氏特别提及我,说我陪伴她一路南下,并有感而发地写了许多诗词,如今遗落,分外可惜!

从齐王氏那里被盗后,我与其他一些书籍一起贱卖给了一个卖地摊书的中年男子。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生活就是在麻袋和地摊上度过。在那里,我认识了许多新朋友,他们大都和我一样,外表残缺不堪,气色很差,大概也都是各有一番不同的风尘经历。其中有一位是记载传奇的朋友,他时不时读些古今传奇给我听。其中许多都是古代前朝的名臣将相故事,一些人的经历让我想起碑南先生和孔先生。

在地摊上的日子过得很慢,来来往往的行人衣摆带起灰尘,落在我们身上,不久就积了厚厚一层,只有等待夜幕降临时那个中年男人把我们收拾起来,重新放进麻袋运回家。一个夜晚,那个传奇朋友又给我读了一段发生在唐朝的传奇故事,关于一个女刺客。当月上树梢,四下寂静,只有屋外不远处水池里的蛙声阵阵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很久很久之前孔先生的一段经历。

当时他依旧在四下躲避,因缘巧合地遇见当年一起于雪济先生门下求学的同窗。那个同窗比孔先生小不到十岁,但看起来相比先生年轻二十多岁这样。那时的孔先生两鬓星星,胡子枯白,整个人消瘦得好似陈年的树根般。那位同窗把先生请到自己的住处,命厨房做了菜,备了酒,两人话其离别之后各自的经历遭遇。

那位同窗离开雪济先生后的第三年科考入榜,得了一个地方官的职位,兢兢业业十载,最终却因为收了当地一个商贾家的一些礼品而被上级参了一本,结果丢了官,回到老家读书闲散度日,不想其后遭世如此变故,便开始和同族乡里组织民兵,以防止流贼前来闹事。平日里闭门不出,以避世乱。孔先生也大致地叙述了自己这些年来的遭遇。说完后,两人把盏喟叹,一饮再饮。

晚春夜晚温和,树影淅淅。那位同窗让童仆皆散去,携着孔先生至瓶隐密室,纵谈古今忠臣烈士,娓娓数千言。他又焚香煮茗,开窗南望,笑道:“山川人物皆属幻影,山川无改,而人生倏忽,又一世矣。”许久之后,才回到塌中端坐。

我对这件事记忆深刻,因为他的那些话在当时就让我深有感触,而在经历日久之后,我再次想起他所说的,更是觉得乃至理名言。孔先生当时什么也没说,但我想他也能够感受到这样的悲哀和无奈。天地悠悠,变迁而独自怆然的始终只有人。

这是那段地摊岁月中最值得一书的故事。之后的故事便开始于张代山,当朝廷公布即将编纂《天下全书》而鼓励民间献书的时候,他曾希望把我献上去,但最终未成。在之后因编书而开启的漫长的搜查禁书岁月中,张代山多次想把我付之一炬;而在那之前,他已经像其他藏书人那样,对我进行了大面积的删改:一些字词从我的身上抠除;一些段落被裁剪下来销毁;一些人物的名字被涂抹;一些具体的事件也都被撕毁……张代山的朋友告诉他,如果在删改之后还是存在可能的冒犯的话,最好还是彻底销毁。我曾被藏于铁匣沉入古井之中,曾藏于深山洞穴之中,也曾于墙壁内躲避,但如张代山所想的彻底销毁却从未有过……这是我对他的不满,但我也知道他的苦衷。因为即使在之后我被青羊先生所获,他也还是把我藏于他后院亭中的瓦檐之下,以躲避一番又一番地搜书。也正是在青羊先生的精心保护下,我才得以最终存活下来,而千千万万和我一样,暗藏着危险的其他同类,却很少有能有如我的幸运,最后都葬身火海。

夏青羊先生,字文生,晚年自号空馆主人,中年遭遇家国陆沉,后半生流离失所多年,最终在新政府组成后进入国立大学任教,其时已七十又一,四年后,病逝山静园。而就在先生逝世后的第二年,新政府再次因外敌入侵而濒临崩溃,各地割据军阀四起,都想着吞并他人,问鼎中原。

进入现代这些年,我也通过各种渠道学了些新东西,而以这些新眼光再回看我随着几任主人经历的这百年沉浮,真就觉得充满了遗憾和可惜。前些夜其他朋友也曾提起,如果当初我们的主人或是一些掌权之人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历史如今又可能会变成什么样?

青羊先生晚年回顾自己漫长的一生,经历了三任帝王、两任元首,世界确实已经变化了太多,但人却似乎并没有真正地改变多少。青羊先生唏嘘——江山过去如是,当下或许有变,未来甚至大变,但生活在其中的人却依旧还是那些人。我们所做的决定和我们祖先所做的那些决定,说到底没多大区别,而这也或许就是无论悲剧还是闹剧一次次反复归来的原因。

所渭,家国旧情迷纸上,兴亡遗恨照灯前。

我和青羊先生的相遇纯属偶然。他当时年轻,一日前往老友张代山家中,正碰上代山准备销毁家中珍藏几世的众多珍本书籍,只因为书的作者或里面的一些内容犯了当时禁忌。

青羊先生出现,把我从死亡的门前救回来。在老友的几番请求下,张代山决定把我和其他几本有待销毁的书籍送给了青羊先生。他把我们藏在怀里,到家后,避开童仆,把我们藏在他平日里常去的后院凉亭中的屋檐里(这凉亭乃他亲手设计,其中藏着暗格)。我们被包在牛皮纸中,并以蜡封住,所以即使雨露风霜,也未曾影响我们一毫。这一藏,也就是八年,直到风声松了下来,青羊先生才敢把我们拿回书房,在午后与夜晚翻阅。

当时乃盛世,鲜花鼎盛,锦绣成堆,但也就在这样的太平繁华之时,隐患已经扎根,并在之后如爆竹般轰然炸开。古人云,盛极必衰,登高必跌重,一时间大厦倾倒,只是眨眼之间的事。在先生五十岁那年,他到访旧都,在大河边上的寺庙落脚。某晚,先生起身,见乌云浮浮冉冉于皇陵之上百日,遮蔽星辰。青羊先生相信,王朝败象已露,此后将会战乱四起。又过多年,先生重到皇陵,只见古树被砍被焚,挖掘深达三尺的土坑,把陵寝灵秀之气破坏殆尽。这些都加重了先生多年来的不安。

相比于孔先生晚年,青羊先生飘离半生,最后几年在美丽恬然的山静园(此园乃前朝皇子之府园,后来新政府划给国立大学)传道授业,也是得以安享晚年。我曾记得先生曾提及晚年的一大乐事,便是在暮夏午后与三五学生少年,坐在山静园中,诉说前尘往事。尤其是在溽暑之日,躺在园内石桥下傍水乘凉,看往日时光重现,直到层层回忆涌上心头。

这样的时刻有时会在我脑海里反复出现,日久天长后,我甚至會忘了到底是哪位主人做了这件事?或是哪位主人做了那件事?

我曾见过南朝寺庙在阴雨中如此典雅美丽;我曾见过华灯映彻夜幕,人流如织,繁华似梦;我曾见过幽深小院内,少年奋笔疾书,渴望着将来为国为民;而我也见过,一身衰朽的老者奔波东西,在家国破碎时感到一世似梦,却又在梦中叹梦。真真就所谓: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青羊先生晚年重回自己成长的旧都,一个春日独自重游曾经十分熟悉的玉明园,不禁感慨万千,作了一首诗,我现在念给大家听听,也作为我的这段故事的尾声。诗云:

犹记红墙出柳根,十年重到亦无存。

园林故国春芜早,景物空山夕照昏。

回首平生终负气,此身未死已销魂。

人间不会孤游意,归去含凄自闭门。

呀,东方既白,我的故事也说完了。虽然只是粗笔大略地讲述,但其中的情感和触动却都是真切不假的……所谓,欲说还休,欲说还休,最终也都是自个地思想,自己的缱绻缠绵!这一段故事到此就暂告一段落了,但我并不觉得故事到此就会彻底结束。那些曾经消失的,会再次来临,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我听到管理员开门的声音了——就说到这儿吧,谢谢诸位!现在,大家稍整片刻,准备迎接新一天的客人吧!

(作者注:文末所引诗句,实为陈寅恪先生所作的《春日独游玉泉静明园》。)宋杰,作家,现居南京。已发表小说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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