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看不够的怪书
2018-08-30李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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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看不够。
已经看两遍半了,还是放不下。前两遍是主动看——头遍是在《小说林》上发现的,惊喜之余忙去找作者;作者发来一纸成书修改稿,这就又过了把瘾。后半遍是打算写点感想再翻一翻,这一翻可就又收不住了,只得一路看下去!
它咋就那么好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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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内容吸引人。哈尔滨的山川草泽大街小巷达人地痞方言民俗风流韵事……前世今生全都有骨头有肉既扎实又丰满地呈现在你眼前了——作为肯定想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向哪里去”的哈尔滨人怎能不深陷其中,作为对这个中国为数不多的有风格的大城既有点羡慕嫉妒恨又不是太服气的外地人又怎能不深入虎穴一探究竟呢?
二是形式有點怪。这算是什么书呢?
地方志。它应该是本地方志。在杂志上发时就叫《偏脸子辞典》。你看每个条目下首先都是街道的历史沿革来龙去脉,丁是丁卯是卯,准确详实,有考据癖的读着肯定过瘾。可志书全都应该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上帝视角,应该是客观事物的客观纪实。而这本书却有了活生生的“我”!所写的一切,都是“我”耳闻目睹亲身经历的。这就有意思了。从小我们听讲“瞎话”都是这么开头的——“我二姨她们屯子出了这么个怪事儿……”“那回我爸爸让我去你姥姥家……”不由你不信!就在这个实打实凿的时空舞台上,出现了那些特别接地气的人物故事,汁液饱满,活灵活现……你怎么能怀疑它的真实性?
这就有点像小说了。
小说当然更好看。
其实好的史书都靠讲故事。你看《左传》里有多少好故事!《史记》就更不用说了吧?因为故事讲得好,竟被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是为“史诗”。史是记事儿的,可事儿是人干的。见事不见人没人希得见,有了人事儿才会活起来,街道啊居舍啊山河啊四季啊等环境空间才有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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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人写地是本书的特点。
也不是什么高大上的地儿——“火车头,呜呜叫,吭哧吭哧进地包/地包里,路向西,过街就是难民里傩民里,朝西行,眼见莫斯科大兵营/石板道,大兵营,往北那是祗园町/袛园町,画纸上,路边有家打牛房/打牛房,奔道里,坑坑洼洼偏脸子/偏脸子,朝东走,地包下坡新安埠/新安埠,住啥人,多是俄国老毛子/老毛子,开小市儿,全是旧货‘不啦什喂……”(《歌谣》)
也不是什么高大上的人儿——“砍树的,放排的,帮着人家奶孩儿的;打猎的,下套的,光着屁股采药的;淘金的,扛活的,背着老爷过河的;种地的,放马的,下河摸鱼穿裤衩的;卖皮子的,卖木耳的,专在坟地看小鬼的;挖人参的,抓飞龙的,赶着大车起五更的;下煤窑的,采矿石的,吆五吆六赶大集的;脱大坯的,垒大墙的,守在家里卖大炕的。”(《卡巴裆街》)
“偏脸子人主要分为两大拨儿,一是‘上来(闯关东)哈尔滨‘学徒(学手艺)的掖县人,‘偏脸子,小掖县,人数比例占九成以上;二是逃荒来东北,靠出卖苦力讨生活的关里人。偏脸子的手艺人,可以说无所不包,一应俱全,厨子、裁缝、鞋匠、木匠、瓦匠、铁匠、油漆匠、锔瓷匠、理发匠、洋铁皮匠等等。”(《手艺人》)
作者就是用这些不起眼的人写活了这些不起眼的地儿,让我们看清了哈尔滨的成长史,感受到了一百年的历史风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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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处着眼,以小见大是这本书的另一个特点。
地方志,自然要写地要写人要写事儿。可一般都是写大地方大人物大事件——名胜古迹社会贤达英雄豪杰历史要闻……像上述这些光景哪里上得了台面?就说哈尔滨,“天堂”南岗你不写,“人间”道里你不写,多少光鲜亮丽的好风光好区域好街道好建筑好景致你都不屑一顾,却一头攮进这个让当下青年人听起来怪怪的好像没有什么正能量的“偏脸子”!
人呢?就更是蚂蚁穿豆腐——提不起来了。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哪本志书会给他们一席之地呢?
可是,正像鲁迅会给阿Q作传一样,孙且专爱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专爱自己的父老乡亲,偏要为哈尔滨的草根一族树碑立传!
这些草根是哈尔滨的毛细血管。从他们身上我们看到的是原生态的哈尔滨。正是这些草根们的卑微生存艰苦奋斗,拱起了这座冻土大城,造就了哈尔滨人丰满多面的道德品格。
读着这些平淡无奇却又余音绕梁的草根故事,我们会怦然心动,看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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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小见大不是不写大。
好多大人物我们还是都见到了。从过去到现在。比如平和友善的白俄中将谢苗诺夫,中国第一块国际速滑银牌获得者二毛子杨菊成(保罗),死于非命的天才赫哲族剧作家乌·白辛,文学翻译家高莽,长影著名指挥尹升山,表演艺术家李默然,作家鲁琪、丛深、梁晓声、王阿成……甚至还包括那些年通常意义上的反面人物——比如电影《徐秋影案件》中女特务徐秋影的原型,据说是黑社会代表人物的乔四……这些可以称为哈尔滨名片的大人物,却不是在一般地方志中人们所常见的一个名字几行简历了。
他们都还原成了“人”。血肉丰满的普通人。和你我差不多。作者善于写大人物的“小”。他们都是从偏脸子走出去长大了的!或者,都是我们偏脸子这个小地方的草根牵扯出来的!
比如那个写了《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雪城》《知青》等作品的梁晓声,原来就是在卡巴裆街趴趴房地窨子里住的梁小二——
哈尔滨街道的两侧多种柳树,柳树籽开裂,梁小二他们就逃学,翻越机务段的大墙,沿着至太平桥的铁道,走着去毛子坟,在坟墓前的草地里挖出彩蛋。
在那个缺少食物的年代,这是他们的盛宴。
梁小二他们着急吞咽,每回都噎住,没有水喝,彼此就互相敲打后背。
饥饿是所有偏脸子人蚀骨的记忆。(《卡巴裆街》)
阿成更有意思——
公交车司机里就有偏脸子人王阿成,他却与其他司机都不同,前进帽檐儿拉到齐眉毛处,遮挡阳光,在座位上看书,包着牛皮纸皮儿砖头一般的厚书。
王阿成后来成为全国著名的作家阿成,成名作有《年关六赋》《良娼》等,他爹大老王说,当了作家,怎么还不姓王了。
王阿成小时候特别淘气,有一次,用橡皮泥塞住隔壁邻居家的锁头眼儿,他爹用沾了水的皮带抽他。王阿成实在忍不住了,趁大老王缓口气的工夫,一个高蹿出家门,逃跑了。晚上,王阿成不敢回家,就悄悄爬到天棚上,抱着烟囱取暖过夜。
隔壁的邻居是一对没儿没女的老夫妻,老头子听见天棚上有动静,就感叹着,唉——老王家又往死打孩子了。老婆子就多抱柴火回来,不停地烧炉子。烟囱一直热着。(《大通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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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不像话的是这本书还写了不少奇闻怪事甚至鬼故事。作者善于以虚写实。正经的方志是不语怪力乱神的,这也是本书不像方志而像小说的地方之一。好在小说自古就有志怪传奇的好传统,别人也就不好说什么,更何况这些事儿都发生在较远的过去,甚至就是解放前呢?
反正我是特别喜好这口儿。
就像《聊斋志异》的狐犬花木都通人性一样,偏脸子的大牲口小动物也都像偏脸子人一样有情有义。
大杨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捡了一只从窝里掉到地上的家雀崽儿,拿回来养,还专门做了一个雀窝。大杨的娘唠叨大杨,家贼,养不熟。大杨在家,这个家雀就围着他转悠,有时,还落在他的肩膀上。有一天,这个家雀瞅瞅蓝天,又瞅瞅大杨,反复多次。大杨正摸不着头绪,家雀像箭一般飞走了。转过年的春天,雀窝住进了好几只家雀,冲着老杨人家啁啾。那只家雀回来了。大杨名字叫杨永善,后来成了著名的陶瓷设计家(《工厂街》)。那个为国争过光与周总理合过影的速滑教练保罗被遣返回国了,他那每天清晨催促我们训练的爱犬维拉只能留给我们收养了。可是拴不住,每天它都要趴在保罗家门口,喂食不吃,喂水不饮,一个礼拜过后,眼里含着混浊的泪水,死了(《二毛子》)。偏脸子修了下水道,收泔水的老穆头和他的毛驴失了业。老穆头用一辈子攒下的棺材板子钱换下了要送进汤锅的瘦毛驴,可他自己感冒发烧,引发肺炎,死在灰毛驴前面。大家听见灰毛驴不是好声地叫唤,冲出院门,跑到歪十字街当中,压下头,发疯似的撞向电线杆子。人们慌乱中听见一声重重的闷响,定睛看时,灰毛驴倒在地上,没了呼吸(《歪十字街》)……
写动物,也是写人,写地。人与动物息息相通,惺惺相惜。看着这样的故事,我们心跳,泪目,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生存的艰辛,世道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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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鬼故事。
志书是史,史要实。地要实,事要实。人要实。但光是实,也不好看,甚至也不一定是真的实。这个世界,只有你看得见摸得着的才是真实,看不见摸不着的就不存在了?不一定吧?人,这个在此时此地短暂存在的物种,你才能看多远,你才能知道几个事儿呢?还是小说家想得开,总是大度地谦虚地把我们感受到却又真整不明白的鬼故事请进自己文学的殿堂,让自己笔下生花,让读者在虚虚实实中获得了丰富神秘的审美感受。远的就不说了,就说当代小说吧,《白鹿原》要是没有了那神奇的白鹿,《生死疲劳》没有了驴牛猪狗猴人的六道轮回,《额尔古纳河右岸》要是没有了那神神叨叨的巫术,还不是干干巴巴了无诗意么?
是的,诗意。这些虚幻的鬼故事,给作品带来的是蓬蓬勃勃的生气——看不见摸不着的诗意!
于是我们眼前出现了另一个世界。
造反起家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半拉子兴高采烈地搬进当年被抓走的白俄尼库林留下的空房子,一大早就看外屋桌上盘子里扣着一块豆腐,而豆腐房伙计歪嘴子来收钱时找给他的却是一张冥币——这短命的伙计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半拉子一家来不及收拾东西,屁滚尿流地又搬回了顾乡屯(《沙曼房》)。卫生院太平间上午送来了一个半大的死孩子。看太平间的贾大胆听说门没关,赶紧穿着拖鞋去关门。进到院子里,就听见一个小孩子的哇哇哭声。他大胆边往里走,边大声说,都到这儿了,哭什么哭,憋回去。哭声立马停了。一个女人在里面说,一个大老爷们,哼达小孩子算什么章程,进来跟老娘掰扯掰扯!女人哑着嗓子,嘿嘿地笑个不停。贾大胆觉得被雷电击中,掉头撒腿就跑(《手艺人》)。鬼节之夜,我和二狗看电影归来,走迷了路,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迎着我,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与我擦肩而过,她居然穿着纸糊的白衣白裤。我在她眼里并不存在,她吱呀一声拉开我身旁自家的房门,进去了。我仔细瞅了瞅大美人家门上的锁头,已经锈蚀得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屋里传来两个女人一高一低的哀嚎。她们是不明不白失踪的大美人和她早就死去的母亲老美人(《正义街》)。在滨江站货场蹬三轮拉脚的老麻骑车回来,经过道里和道外交界的铁路桥,瞅见路边站着一个俊俏的小媳妇,便起了歹心。老麻说,她大嫂,俺捎你一段路。小媳妇哑着嗓子说,不许回头瞅。老麻蹬着车子,觉得像是拉了满车的石头,一个小娘们儿怎么可能有这么重。老麻忍不住转过头,后车厢上根本就没有人!小媳妇哑哑的声音,不让你回头,你偏得回头。老麻扔下三轮车,撒腿就跑(《神匠》)……
这个世界还有个不可缺少的神匠老井婆子。她除了会跳大神驱小鬼,还兼有多种身份:巫医,算命的,民谣传播者,保媒拉纤的媒婆,白事知客,说瞎话的。老麻吓疯了她能治好了,小孩掉魂了她能叫回来,克夫的娘儿们她能把噩运过到大榆树上,不育的女子她能让她生得拉二连三。她还敢闯进派出所,一通作法,把因散布“反动言论”而被抓的学生的“癔症”治过来,领走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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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
好看吧?
它不是一本死的地方志,而是一部活的民俗史。不是一个时代的英雄史、政治史,而是一个城市的发生史、成长史。它是那么真实自然,那么鮮活生动!
不信?
那你就看看!
作者简介:李福亮,曾任《北方文学》主编,燕山大学中文系主任。著名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