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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一样的我消失了

2018-08-30庞羽

小说林 2018年4期
关键词:熊二阿克苏维特

“爸爸去哪了,爸爸去哪了!”那只叫“熊二”的灰鹦鹉在屋内边盘旋边喊。

“爸爸被光头强抓走了。”周矛矛头也没抬。熊二是她养的,而她自己是熊大。

熊二转了一圈儿,在桌上落了几滴鸟屎,停下来,头左右一甩,鸟屎被甩到了周矛矛手上:“你,你去救他。”

周矛矛也甩了甩手,白萝卜般的五指扼住了熊二的脖子:“酱烧还是串了烤?”

说到烧和烤,周矛矛颇有自己的心得。来肯尼亚孔子学院大半年了,她是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的。当然,也有做伴的。在宿舍里,大家轮流坐庄,这周他做,下周她做。东北姑娘阿克苏,最拿手的是饺子。厦门小伙维特擅长海鲜烹饪。周矛矛比较洋气,买了一个国产的烤箱,隔三差五地做比萨,煽饭。甜品她也会做。有了美食,就该有美酒。周矛矛爱椰子酒,黑人们用的椰子的花芽,剖开、倒置,发酵酿酒。时常喝着喝着,三个人就谈到了非洲大裂谷。阿克苏想给狮子们跳一段钢管舞,维特想爬上长颈鹿的脖子深情对吻,周矛矛想和火烈鸟一起喝一杯。

这个熊二,吃了火烈鸟的醋,时不时抛来一颗鸟屎。有时毁了一锅海鲜汤,有时,差点被他们当作蛋糕上的巧克力豆。周矛矛不止一次说,把它拔了毛烤了。可烤来烤去,熊二熟不了。不就一颗鸟屎么。周矛矛咽了口口水。

总要付出点代价的。在比萨里发现两颗鸟屎后,周矛矛对自己说。

周矛矛在菜场觅了三遍,找来了两颗洋葱。然后,她又去了超市。肯尼亚榴莲很少,但她还是买了半斤果肉。回到宿舍,她用搅拌机把榴莲打烂了,拌在鸟食里,又把洋葱榨成汁,注入水盆里。做完了这一切,她捉住了在窗台发愣的熊二,塞进笼子里,三天不准出入。

“救命!救命!”熊二大喊着,扒着鸟笼子。

周矛矛笑了。

“不吃屎!不吃屎!”熊二用鸟喙啄着笼子。

周矛矛笑得直不起腰。

“爸爸,爸爸去哪了!”熊二突然安靜下来,望着周矛矛。

周矛矛也安静了下来。

周矛矛喜欢榴莲,也喜欢芒果。来孔子学院大半年,周矛矛吃了大半年的芒果。不够,还是不够。但周矛矛又增了一个轮廓。四舍五入,也算一百六十斤吧。那又如何。小小的眼,满月似的面盘,厚实的唇,把眉修一修,细细地画上两道,抿一抿莓子红的唇釉,到了黑学生群里,倒也俏润得可爱。这帮黑学生,尊奉她为女神老师,他们就喜欢高的,胖的,白的。

近来,黑学生少了。一问,肯尼亚总统大选快来了。这次是八个政党相互竞争,其中几个提出了武力威胁。周矛矛知道,非洲大选就意味着死人。

周矛矛点了一份炸鸡,一杯可乐。这家快餐店,是他们的接头地。

阿克苏捧着两本厚实的《经济学论》,坐了下来。

到这个点了,你还有心思看书?

活了反正都要死。阿克苏翻着眼白,把书摊开。

这东西,你看得懂吗?

阿克苏“扑哧”笑了,矛矛,你要是看到比死还难过的东西,你就不会怕了。

周矛矛伸出头,瞅了半天,又撇过头。我还是怕,我妈怎么办。

妈妈……阿克苏眯起了眼睛,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就算我死了,她也不会送我一分钱。

周矛矛抚摸着阿克苏的肩膀。你真打算留在这儿?

阿克苏搂住了周矛矛,把头埋进周矛矛的头发里,蹭了蹭。矛矛,你想什么呢。我不回国,也没打算死在这儿呀。院里头的那个秦老师,在这儿混了五六年了,人脉广。内罗毕的几个土豪都答应了,等到了危急关头,随便往哪个庄园一躲,鬼能找到他。我呢,打算跟在他屁股后面。你情我愿的事。

周矛矛反手抱着了阿克苏。我会想你的。

别那么矫情了。阿克苏的喉咙沙哑。你要是想我,现在就请我吃冰淇淋。

想不请你也难。周矛矛眼角湿润了。谁让他冰淇淋买一送一呢。

一人一张回程票,这是志愿者协定里谈好的。孔子学院院长却说,协定上只写了一年期满,按时送志愿者回国,遇到这个情况,你们非但没有回程票,而且一旦回国,就是违约。

那天,熊二也睡着了。周矛矛坐在窗台前,握着一瓶椰子酒。天上的星星,要天上的人住着。天上的人,是白的,黑的,还是黄的呢?也许是五彩的。周矛矛笑了起来,椰子酒有点涩口。那颗星星,那么大,一定很沉吧。肯定比周矛矛重。比她重就好。要是天上的星星都比她轻,那活着有什么意思。记得在国内上学时,大家都叫她“大熊”,她不喜欢。熊大好一点儿,还多了些可爱。是啊,熊只能用“可爱”形容,没有人觉得一头熊是美丽的。那时,她经常躲在教室后面。她想消失,像一头熊一样消失。小时候,她读过《小王子》,诗意的消失是不知所终。长大了,她读过MH370的报道。残忍的消失也是不知所终。他们都在云里,他们都化成了云。化作云,人就会开心吗?灵魂就是一朵云吗?年少的她一无所知。

酒意绵,人微醺,周矛矛靠着窗台,睡了一觉。一个不留神,她又醒了过来。她觉得她空了。怎么空,像天一样空,像海一样空,也像一群白蚁,爬上芒果树,先是脚,然后是腿、肚子、胳膊,最后蛀空了她的额头。这样的我,周矛矛捂着自己的脸蛋,还有一百六十斤吗?没有人回答。这些年,她往自己的身体里塞了不少东西。蛋糕,炸鸡,比萨,饺子,海鲜,可乐,冰淇淋。而此刻,它们都消失了。消失在云里了么?不,消失在无痕的昨日,消失在缥缈的未来。和它们一起消失的,还有他者的佑护,自我的畏葸,某些废墟的轰然倒塌。她啜起了鼻子。一下,两下,似乎只要使劲地呼吸,她就有了整个非洲的重量。

周矛矛起身,打开鸟笼子,倒掉了洋葱水,扔掉了榴莲肉,换了干净的水食。熊二瘦了一些,时不时歪斜着头,左一啄右一点。周矛矛去厨房煮了鸡蛋,蛋白自己吃了,蛋黄碾成碎末,掺杂在鸟食里。做完了这一切,周矛矛还是止不住鼻酸。一个觉的工夫,她想她的熊二,她想她的妈妈,她也想那些陪伴她的人。

周矛矛去了隔壁宿舍。阿克苏随黑学生出去打猎了,剩下的维特,正在镜子前抹粉。

矛矛姐,我的额头吃妆,鼻子上有点卡粉。求推荐好的粉底液。

周矛矛从包里拿出一个粉饼,给了他。维特,你想回去吗?

回去?维特在脸上点着粉饼。回哪去?

你不会也想留下吧?

周矛矛又从抽屉里拿出化妆刷,在维特脸上轻轻扫着。

你说回国啊。维特转过头,啪啪啪地拍打脸颊。回了国,我还能喜欢谁呢。

周矛矛叹了一口气,坐在了维特的边上。两人沉默着,只有维特画眉时的窸窣声。有那么一瞬间,周矛矛感到了充盈。仿佛空着的身体有了羁绊。就留在此刻吧。周矛矛放下肩膀,放松脊柱,圆圆的肚子鼓了起来。维特描起了嘴唇,抿了抿,又用纸巾擦了擦。窗外落起了小雨。再过大半个月,或许枪弹就落下来了。周矛矛用手托着维特的下巴,给他修了修鼻影。这样就好看了。维特朝她嘿嘿笑了起来。周矛矛也笑了,她看着维特黑色的瞳孔。原来死亡是一颗金黄的芒果。

你怕死吗?周矛矛给维特拍着腮红。

你说什么?维特涂了周矛矛莓子红的唇釉,上嘴唇碾磨着下嘴唇。

我说,周矛矛捧着维特的脸,细细密密地笑了起来。我说我们去非洲大裂谷吧。

周矛矛说,每年到了这个季节,国家公园里,都会有成群的火烈鸟来迁徙、休憩,长颈鹿出现的频率也多,狮子也会出来消暑猎食。阿克苏准备了一双黑色吊带袜。维特反复漱口水,包里裹着两盒口香糖。

“我们怎么能给人类丢脸呢”,这是他们三人小团队的口号。阿克苏托了几个认识的黑人,找了一家旅游公司,包了一辆面包车。这家价钱不高,还有国家公园的专线,走的也是大裂谷的山道。三人平摊了费用,又准备了些压缩饼干、纯净水。周矛矛还带了半打椰子酒。万一火烈鸟不够喝呢。怎么能给人类丢脸呢。

正要关门,熊二跳将出来,用脚趾反复撕扯着铁丝。

“乖,就一天。”周矛矛拿了一个闲置的咖啡杯,加满了鸟食,打开笼子,送进去。

熊二一口咬住了周矛矛的手,疼得她嗷嗷叫。

“放開,放开!”周矛矛甩着手。

熊二松了口,在笼子里上下翻腾着。

“做什么!想被烤着吃啊?”周矛矛咬着嘴唇,啪地放下了鸟笼门。

熊二站着,微微歪着头,蓬松的、黑灰色的羽毛倏地敛住了,红色的尾羽垂了下来,黄黑相间的眼直直地注视着周矛矛。周矛矛扭过头,哗地打开宿舍门。

门快要合上时,周矛矛的身后传来那该死的鹦鹉的话:“爸爸去哪了!我知道,我知道!”

一开始,熊二还有些腼腆,不说话。似乎是晕车。也好。周矛矛想,紧紧地拽着熊二脚上的鸟线。熊二抓着周矛矛的肩膀,摇晃起来。道路平坦,两旁缀着无数的棕榈树、橡胶树。时而越过一个个香蕉园。维特说,他看见香蕉叶下,有一群猴子。周矛矛说,她怎么看不见。阿克苏瞥了他俩一眼,猴子喜欢维特,把红屁股都亮给他看了。维特不高兴了,说你们欺负人。三个人笑着闹着,熊二也睁开了眼,大叫着:“屁股,红屁股!”三人笑得更欢了。天上涌起白色、灰色的云。

云朵越来越大,远的像鱼肚子,近的像棉垛子。小面包车里满是划痕,磕一下,横的都直了,碰一下,正的又歪了。三人渐渐有些疲倦。维特捧着一个塑料袋,说什么也不能吐在车上,遭她们笑话。太阳直射着车顶,周矛矛感到了闷热,开大了车窗。熊二从她的左肩挪到了右肩,对着风张开翅膀,张大嘴巴。阿克苏戴起了耳机。周矛矛听得见,都是欧美摇滚乐。熊二停止了乱舞,也屏住呼吸听着。听着听着,它也抖动起身体,一二一,二二三,嘴里还胡乱地喊着些单词。连着听,熊二还有点音乐细胞。

司机一只胳膊悬在窗沿,手指头夹着烟,一只手拨弄着方向盘。周矛矛脱下了防晒衣,一前一后地鼓张着衣领子。司机回头,对她吹起了口哨。周矛矛瞪了他一眼,他转过头,盯着后视镜,讲着些黄色段子。周矛矛问他,还有多远。别急,司机吸了一口烟,六七个小时总是有的。

又是一阵颠簸。维特吐了出来。车厢里弥漫着难闻的味道,熊二拍打着翅膀:“不吃屎!不吃屎!”往山上走了,云朵之间的间隙逐渐加大,赤裸的阳光烹煮着面包车。维特又干呕了一阵,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掉了下来。周矛矛的背后也湿透了。熊二扑腾着翅膀,找了一处阴凉地,学着维特干呕起来。阿克苏打开了顶窗,半个身子探了出去,狂风在她的身上猎猎作响,阳光把她镀成了铜像,她毫不在意。车上面扭着,车下面扭着,阿克苏仰着头,对着天空吼着没人听得懂的音乐,半会儿,她举起双臂:安息吧,阿门!

维特吐干了胆汁,斜靠着座椅,闭起了眼睛。周矛矛伸出手,撑开后背与T恤的间隔,稍稍有了些清凉,风一来,又黏糊糊地粘在了一起。她也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蛇形公路上,风一会儿在左,阳光一会儿在右,面包车开得飞快,常常这会儿觉得完了,得救之后,那会儿又觉得死定了。周矛矛捂着胸口,把世界上的神请了一遍。

一个猛刹车,周矛矛睁开眼睛,以为到了天堂。在天堂,她第一眼看见的是一棵树。一棵粗壮的、奇异的树。粗粗的身子,粗粗的胳膊,头上长着小小的、扇形的绿色毛发。她感到了熟悉。她轻轻地念着它的名字,猴面包树。在《小王子》里,猴面包树差点吃掉了小王子的星球。可从小到大,她都觉得这个名词是如此美好。美好得像一朵绿的云,胖的云,绵绵不绝的云。猴面包树,猴面包树,你把我也吃掉吧。此刻,她觉得死亡也是如此美好。她看见了一切。

终于到了。他们下了面包车,坐上了国家公园的游览车。空气中飘来新鲜草木的香。路两旁,几只鹿,几头犀牛,远远的那处,似乎还有一群灰色的小象。一片连绵的、起伏的金合欢树。一群野猪,在树之间撒欢。一只小花豹蹿了进来,野猪四散逃去。

某一棵金合欢树下,一只身材颀长的长颈鹿伸出红色的舌头,卷起了几朵合欢花,送进嘴里,满足地嚼着。这边,这边!维特喊叫起来,长颈鹿似乎听见了,停止了咀嚼,咧开嘴巴,用红舌头上下舔着黄色的牙齿。维特不顾阻拦,打开了车窗,朝窗外伸出脖子,撅起了嘴巴。熊二嘎嘎叫,似乎在笑。在司机的呵止下,维特不舍地关上了窗户。周矛矛凑过去,问他得手了没。维特嘿嘿一笑,冰凉的,湿乎乎的,还有合欢花的香味。

来呀,来呀!阿克苏走到了游览车的前头。来呀。她拍着屁股,脱下了裤子。来呀,她拍着胸脯,脱下了T恤。来呀,她伸直了腿,脱下了鞋袜。来呀,她摇晃着脑袋,褪去了发圈。这下,她只剩了一套内衣。整辆车的人看着她,她毫不在意。她靠着车头的扶手杆,把胸凸出去,把臀部撅起来,腰肢弯弯绕,扭过去、扭过来,随着一身尖叫,她整个人悬在了扶手杆上,双腿夹着,手扶着臀部,胸部一前一后地颤动着,胸腔里发出了呵嗤呵嗤的喘息。黑色的头发,黄色的身体,都构成了她s型的身姿。车内响起了窸窸窣窣声。男人们吹着口哨,女人们散发着不满。周矛矛看着窗外的狮子,为阿克苏感到了释怀。她像是从海里走上来了,退化鱼尾,长出四肢,直立行走,成为一个真正的、完整的人。

游览车到了火烈鸟出没的河域,只能在下游看,每辆车停留十五分钟。车上的人们都安静了,游览车也熄灭了引擎。在这样短促的寂静里,一大簇粉红色的云飘了下来。是粉红吗?也许是朱红,橙红,山茱萸红。粉云周围长满了柔柔的绒,像初生婴儿的面容。云朵飘摇着,碰撞着,像宇宙的星云一般无声地爆炸着。是的。周矛矛对自己说。小王子乘着的那朵云,一定是粉红色的。书上都错了。圣埃克絮佩里消失的那朵云,一定也是粉红色的。他终于离开地球了,他回到了他应该存在的地方。那里没有悔过,没有怨怼,也没有长而不绝的恨意。周矛矛伸出了手。车窗是封闭的,可她的手穿过了它,穿过绵远的距离,触摸到了那朵粉红色的云。像一场梦,像一场渴求已久的梦,没有声息,没有形状,却永远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体里。他们都应该空着,空着身体里的某个部分,恰是这份难得的空缺,才能抵达完满。周矛矛眼角濡湿起来。她的眼睛是粉红色的,泪也是粉红色的。

短短的一刹那,粉红色的云朵骚动起来,几只火烈鸟拍打着翅膀飞了起来。像是人生某些霎时的雪亮,也像是某些瞬间痊愈的遗憾。周矛矛感到自己在轻盈地下坠。她看到了两只火烈鸟相对着站在一起,像一颗粉红色的爱心。她也曾有过爱。透明的爱,斑斓的爱。这份爱无关于任何一个人,只在于她跳动的心脏。那些人无法理解,一头大熊怎么会有爱呢。可酒鬼有爱,国王有爱,吃掉小王子星球的猴面包树,也是深深地爱着那株玫瑰啊。谁没有自己的玫瑰呢,失意时的玫瑰,落单时的玫瑰,她都开着,浓艳馥郁地开着。即使消失了,即使困顿、消厄、溃败,你何尝能否认她盛开过,你何尝能阻止一只硕大蓬勃的熊,飞奔向蓝丝绒般的天空?周矛矛笑了。云朵开始清晰起来,她看见了眼睛、嘴巴、翅膀,还有粉红色的、细长的腿。它们原来是这样。我们存在的星球,原来是以这样的形式显现、游弋、闪耀、沸腾、成为永恒。

火烈鸟抖动浑身的羽毛,水珠溅起,又落下。游览车轰隆隆地低吼着,云朵不停地脱落着它的粉色,落在风中,落在满地的草上,直至变得透明,忠贞,遥远。旷野里,出现了一群黑白相间的斑马,像一盘围棋一样,各自对弈着。一群灰色的大象信步走过,留下朦胧的水汽。几只水鸟落在犀牛的身上。狐猴在树枝间跳跃。羚羊变幻着自己的脚步,消失在褐色的灌木丛里。周矛矛看见了一只熊。它站在那儿,看着她。她朝它挥手,它也朝她挥手。倏忽间,熊不见了,天空涌现出一朵大熊般的云,倏忽问,云也不见了。

就在此刻,周矛矛才听得见这个世界的声音。有了天惠,何尝没有无知,有了无知,何尝没有恒常。

“爸爸在那儿,爸爸在那儿。”沉默许久的熊二,凑近了周矛矛的耳朵,低声喃喃着。

周矛矛解开了鸟绳。

“去找他吧。”

出了大门,面包车司机问他们,天也不早了,需要不要住宿。

他们仨都知道,这边住宿是很贵的,司机肯定要拿回扣。他们拒绝了司机的要求,让他按照合同,开回去。司机用自己的族语骂了一句,啪地关上了车门。

暗沉的天色,崎岖的山路,面包车的车灯昏暗,司机似乎累了,边转着方向盘,边打着瞌睡。周矛矛试图和司机聊天。司机回答的都是自己的族语。一截一截的山路,一次一次的猛刹车,外面还闪着绿色的荧光,阿克苏说那是狼的眼睛。三个人都坐得笔直,不敢有一丝怠慢。为了舒展气氛,维特笑了,指着窗外说,那条小溪肯定是个温泉。阿克苏说,她也觉得是。周矛矛说,温泉煮蛋可好吃了。阿克苏说,煮蛋干什么,煮饺子吃,猪肉大葱馅的。维特咽了一口口水,海鲜汤,等回去睡一觉,起来我就給你们做海鲜汤。周矛矛说,那怎么好意思,有汤有饺子,我给你们做鸡肉芝士煽饭,芒果奶油蛋糕也不会少。三个人又开心许多,说着些黑人学生的趣事。

道路变得更加苛刻起来。狼的眼睛不见了,只听见满山谷的狼嗥。三个人彼此紧贴着,天气冷了,他们都穿上了外套。三人都不敢往窗外看。车轮旁边就是千米深的非洲大裂谷,红褐色的土,灰黑色的岩石,点缀着一个个纯黑色的洞。司机还没有醒,梦游似的转着方向盘。寒意钻进他们的身体里,他们团在了一起。

苏姐,维特打破沉默,志愿者到期了,你会留在非洲吗。

阿克苏瞪圆了眼睛,留在哪儿都行,只要不回去。

良久,维特小心翼翼地问,你还是不能原谅你妈?

原谅?阿克苏哼了一声,她的任务就是把我生下来,其他的都两清了。

维特低下头。苏姐,我好羡慕你。你看我,也是逃到非洲来了,可要是我父母断了我的经济来源,我还是要回去。我没有你的勇气,我没法过我想要的生活。

阿克苏转开目光,看向了周矛矛。

我呢。周矛矛说,我肯定要回去。我爸要入狱了,家里只剩下我妈妈了。当初,就是因为无法面对现实,我到了非洲。可是我不能再逃避了。谁能一直逃避下去呢。

三个人又沉默下来。阿克苏的手开始翻动,从包里掏出了椰子酒。

椰子酒空了一瓶,又空了一瓶。维特一边打着酒嗝,一边说,就是死,也值得了。阿克苏拧着他的耳朵,你个瓜娃子,说什么晦气话呢。周矛矛又喝了一口,我告诉你们,这椰子酒我也做过,用椰子的花芽,剖开,倒置,用容器在底下等着,发酵酿酒。我看人家黑人做得可好喝了,我做的却是酸的,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维特说,矛矛姐你不能再喝了,我看你来了半年,好像又胖了一圈,回国怎么办啊。阿克苏说,你放屁,咱们的矛矛可好看了,柳叶一样的眼睛,满月般的面盘,性感的嘴唇,我和她出去,咱们的黑人兄弟只喜欢她。那些黑人小毛孩,都说她是女神呢。

三个人,你倒在我身上,我倒在你身上,嘴里不知说着什么。不知怎么回事,他们身边的酒瓶子又少了。周矛矛睁开眼睛,原来司机也在喝着椰子酒。你干吗呢,你干吗呢。周矛矛胡乱说着国语,你留点儿给我,留点给我。司机也说着他自己的语言,两个人吵了一会儿,周矛矛又闭上眼,任由面包车直行,猛刹。

周矛矛做了个梦,梦见她看见了熊二在和火烈鸟把酒言欢。火烈鸟说,熊二也是只火烈鸟,熊二说,其实周矛矛也是只火烈鸟。一个激灵,周矛矛醒了过来。司机点着头,手里转着方向盘。周矛矛头皮发麻,朝窗外望出去。还活着,我们还活着。此时的他们,正处在山脉的裂缝中,切割着山的肚子。周矛矛打开顶窗,探出身子。头上是一座巍峨的雪山。

司机司机,周矛矛朝车里喊着,那个是乞力马扎罗山吗?

是是是。司机也朝车顶喊着。

周矛矛伸开双臂,风呼啸着穿过她的身体。她仰起头,看着蓝丝绒般的天空下,蓝丝绒般的山。星伴着月,驰骋在浩瀚的天空上。她喊了出来,她看到了,她看到了乞力马扎罗山山顶最后的积雪,在云里慢慢消失。

维特说,我们能活下来,是菩萨保佑。周矛矛说,我们能活下来,是椰子酒的功劳。阿克苏说,你们错了,我们能活下来,全都是因为我们已经不要命了,不要命的人比要要命的人活得长。三人争执不下,转身回了宿舍。过了半天,阿克苏下了一锅猪肉大葱馅的饺子,维特煮了一锅无比鲜美的海鲜汤,周矛矛端来一盆鸡肉芝士煽饭,还有圆圆的,一整个芒果奶油蛋糕。三人谁也不说话,闷头吃了一顿。

吃完了,维特用手背蹭着脸,蹭下了一坨肉色的粉。阿克苏也文静许多,用五指顺着自己的黑辫子。周矛矛浑身一凛:你们听见了没?

听见什么?面前的两人,都停止了动作。

熊二回来了。周矛矛眼睛里缤纷光艳。它在说话:“我知道!我都知道!”

肯尼亚大选还有一段时间,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周矛矛向院长请了假,去了最近的那个海滩。她买了泳衣,买了墨镜,把自己原原本本地铺在了沙滩上。黑人们来回穿梭着,对她吹着口哨。她也学会了吹口哨。现在,她要把自己晒黑,晒得像他们一样黑。

前几天的QQ视频上,妈妈问周矛矛为什么还不回去。她说,马上,立刻就回去。

可此时她躺在沙滩上,不知这个马上、立刻是什么时候。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很久以后,她会离开到达的地方,再到达离开的地方。具体是哪一天呢?她坐起身子,啜了一口沙滩上的椰子酒。甜甜的,热量也不高。她知道,熊二去遥远的、属于它的地方了,它有一个任务,就是把小王子拉回B-612星球。她還知道,院里那个在肯尼亚混了五六年的秦老师,终于离开了非洲,周游世界去了。那又如何。我们用各种方式逃离,我们要成为他人,我们要获得尊严。我们之间的大裂谷,来自他人,也来自内心。可是,谁的本身不是长长的桥呢,只要一边放开了手,世界与自我,都无法抵达对方。

不知哪里又传来口哨声。周矛矛摘下了墨镜。

大海涨潮了,一排一排的海水,涌向蓝色的天空。

周矛矛走了过去,一个飞跃,像盐一样消失在了海里。

作者简介:庞羽,女,1993年3月生,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2015年7月毕业于南京大学戏剧影视文学系。曾在《人民文学》《花城》《天涯》《大家》《作家》《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山花》《青年文学》《芙蓉》《天津文学》《广州文艺》等刊物发表小说30万字,小说《佛罗伦萨的狗》《福禄寿》《步入风尘》《我不是尹丽川》《操场》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选载。并有作品入选《2015年中国短篇小说》《2016中国好小说》《21世纪短篇小说选》《2017年中国短篇小说》。获得过第四届“紫金山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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