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器
2009-08-11邵远庆
邵远庆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哈尔滨的日子过得是相当的没劲。没劲的原因,哈尔滨分析主要来自几个方面,之一是因为哈尔滨的住房问题。哈尔滨结婚那年,哈尔滨的父母没有给哈尔滨买房,而是把单位原先分给他们的旧房重新粉刷一遍,腾给了哈尔滨。已经很久了,房子破旧不说,还是过去地地道道的老筒子房改造的。听说当初单位承建这幢房的时候,原打算是作仓库用,后来不知是何原因,建好后又没用上。那时正逢职工因为住房问题给单位闹,于是领导灵机一动,找人在中间垒了几道夹墙,把长筒子房一间一间地隔开了,再一间一间对外扒了个门,简单的家属院就这样落成了。后来单位逐渐开始败落,到了濒临倒闭的时候,领导让原有住户每家交了几个钱,就算把房子作贱卖给了内部职工,哈尔滨的父母也有幸成为其中一间的主人。房子是枣红色的传统瓦房,就是顶上带着高屋脊那种。麻烦的是,房子中间的夹墙,只垒到大梁底下,再往上就没法垒了,滚圆的木梁上面怎么可能放得住砖头呢?上面一空,即便用凉席搭上顶棚,也是很难隔得住声音的,这边一动,那边立马听得清清楚楚,跟在同一个屋里没什么两样。
还有哈尔滨的床。名字起的很好——席梦思!听起来很美,躺起来却连一点美感都没有。买回来没用几天,铺在床面上的桐木板子开始松动,人躺在上面不敢翻身,稍一拱动,床就难受得不得了,叽叽哇哇地乱叫一气。偶尔一两声还没问题,叫的时间一长,隔壁就受不了了,不断地高一声低一声咳嗽。实际上是在发出提醒甚至抗议的信号。哈尔滨的东邻西舍,住的全是些老头老太,白天他们倒是精神,把头顶几跟银线样的疏发收拾得光溜溜的,苍蝇趴上去都能自动滚下来。但到底是上了年纪,精力就显得非常的有限,一到天黑便哆哆嗦嗦地上了床。可哈尔滨能受得了吗?刚结婚,正新鲜着不说,他还没有儿子,还任重而道远呢!哈尔滨经常生气地对董小宛说,隔壁这几个老家伙,不是什么好鸟!咱们平常出门多,让他们多关照一下咱家,连喊几声,他们都装聋作哑不予理会,一到晚上,一个个耳朵倒是有了灵性,掉地上一根针都能震耳欲聋!董小宛笑他,让他们听呗,你老实些,不做也就是了。哈尔滨眼一瞪,想让我老哈断子绝孙!
就这样迁就着,哈尔滨总算大功告成,第二年冬天,也就是寒风刚刚开始凛冽的时候,哈尔滨终于父子团聚了。儿子哈小兵,胖乎乎的,粉嘟嘟的,要多可爱有多可爱,喜欢得哈尔滨抱起来不肯撒手。给哈小兵起名的时候,哈尔滨和董小宛抱着《现代汉语辞典》翻了整整一夜,把所有慷慨激昂铿锵有力英勇豪迈的字和词,都细致地斟酌了一遍,却越挑心里越犯糊涂,越想脑袋越忽悠,越拿不定主意。到了天放亮的时候,哈尔滨急了,快刀斩乱麻,急中生智地说,把我的“头”都去掉,干脆叫哈小兵算了。董小宛抱起儿子,拿“小兵”两个字和他认真相对照,琢磨了半天,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默认了。
自从有哈小兵的那天起,哈尔滨的老丈母娘,也就是董小宛的母亲跟着搬进了哈尔滨家。董小宛的父母几年前离异,这边刚分手,回头她父亲就跟董小宛的“阿姨”成了家。其实还没成家的时候,董小宛就曾多次撞见她父亲牵着这位“阿姨”的手旁若无人地在大街上走动。看见董小宛,她父亲没有表现出一丝羞涩,反而大大方方地朝她招招手,说,小宛,过来认识一下,这是你阿姨。阿姨赶紧笑着对董小宛点点头。董小宛冷冷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没说话,心里却恼恨极了。她父亲又催促她说,叫阿姨呀!快叫阿姨呀!董小宛愤怒地瞪了他一眼,狠狠地说:“别不要脸了你!”然后扬长而去。她父亲好像对她的话很不在乎,依然哈哈笑着,摇着头,指着董小宛的背影朗声说,这个傻闺女!
跟了父亲二十多年,董小宛还是头一次这样重重地指责他,甚至是侮辱他。也只有这样,董小宛才觉得解气,谁让他对母亲不忠呢?母亲纵然有许多不是,比如不会做菜、不会料理人、不会持家等,但毕竟是多年的夫妻,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更何况一起过了几十年!说甩就把人给甩了?现在,董小宛总算替她母亲出了口气,她头也不回地走着,一边为刚才的发泄而高兴,一边又为母亲和整个家庭的不幸而难过。董小宛不知该怎样和她母亲说这些事,几年前,她母亲就高血压带心脏病,这种病是最激动不得的,一激动心里就上不来,一上不来就得吃速效救心丸,她母亲的随身口袋里一天到晚都装着速效救心丸。也亏了有这种病,如果没病,董小宛分析她父母恐怕早就分手了。她父亲一直在乎的不是她母亲,而是她母亲的病。
董小宛的父亲一搬走,她母亲的整个心都搁在董小宛身上了,就这一个独生女,不亲她还能亲谁呢。
哈尔滨家的组合柜原来是贴着墙摆放的,一进门一眼就能望见最里边的那张席梦思床,对于这样的房间,这样布置应该是最合理的,客厅也是卧室,卧室也是客厅,都融为一体了。董小宛她妈一来,把被褥也带来了,往沙发上一铺,明摆着晚上不走了,要打持久战。这样躺着睡觉就显得不恰当了,母女还能凑合,女婿和丈母娘就不那么雅观。开始董小宛主张在中间拉一道布帘子,哈尔滨说不用,哈尔滨一用劲,把摆在墙边的四个组合柜一字排开摆到中间,一端还恰好留了个小门。望着自己精心设计的杰作,哈尔滨乐呵呵的。
但是到了晚上,哈尔滨在原先不自在的基础上,越发的感觉到不自在。以前他不敢动,生怕制造出声音被隔壁几个老头老太欣赏到。而现在不仅仅是隔壁了,隔壁还隔着道混凝土墙呢,现在房间里只隔了薄薄两张木板子,还半截着,彼此连呼吸和心跳都能听见。哈尔滨就更加不敢动了,一爬上床犹如被绳子捆死的木头桩一样,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原先哈尔滨担心的是儿子生下来没人照管,现在他更发愁自己连制造幸福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种日子是最难熬的。在没有儿子之前,哈尔滨和董小宛一起幸福的次数就比人家少得多;怀上哈小兵的这十来个月里,董小宛更是谨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让儿子受委屈,于是又咬着牙把次数减了又减;而现在,董小宛的母亲一来,需要控制的不只是董小宛一人,连哈尔滨都和那种想法断交了。夜深人静时候,柔软的灯光下,哈尔滨难免会想入非非,手刚搭到董小宛的胸脯上,董小宛就知道他想干啥和要干啥了。就附在哈尔滨的耳边,轻声说,嘘——妈在外面呢。董小宛一边说着,一边还伸手朝外面指了指。哈尔滨刚来劲儿,又被董小宛按下去了,瞬间成了软塌塌的,扶都扶不起来。只得垂头丧气地老实下来,叹口气说,睡吧!又说,这日子真他娘没法过了。董小宛瞪了哈尔滨一眼,而后一头钻进他怀里,手却老实不下,顺着哈尔滨的身子往下摸,摸到裆部,她便吃吃地笑出声来,俯在哈尔滨耳边轻声撩拨他说,又太监了,又面条了,啧啧,还带“鼻儿”呢。
但是无论董小宛怎么说,哈尔滨就是绷着脸不说话。已经心灰意冷了,哈尔滨知道自己在短时间内很难再坚强起来,只得翻了翻身,重复说,睡吧,我累了!明天还出车呢。
车是二手的。
没结婚的时候,哈尔滨一直跟着他父母混日子,既不愁吃又不愁穿,日子过得没鼻子没眼。跟董小宛一成家,父母就草草把他打发出去了。更准确一点,是把他和董小宛小两口一起撂出去的。那情景跟撵走个鸡或狗差不多,没有几多怜惜和酸楚。和父母一同生活几十年,日子早已枯燥无味,就好像是河南人顿顿吃白水面条一样。一分开,哈尔滨倒觉得异常新鲜,但是董小宛却不那么想。分家的时候,董小宛说什么都不同意,一直躺在哈尔滨的单人床上赖着不肯走。哈尔滨的父母着了急,一天到晚让哈尔滨做董小宛的思想工作。说一个家就那么大,两室一厅,况且哈尔滨下面还有一弟一妹,都正上着中学呢?吃住都成问题,董小宛到底还留恋个啥呢?把董小宛逼急了,她才说出了心里话。我和哈尔滨都没工作,分开家指望什么生存?哈尔滨的父母一想也是,再次咬了咬牙,给哈尔滨打听到了一辆二手夏利,正营运着,人家想转让,就出钱给哈尔滨买了回来。
车交给哈尔滨,也没能讨得董小宛的欢心,父母一句话,把董小宛气得鼻歪眼斜。父母说,我们兑车,你们兑人,拉客挣的钱,除去成本,剩余的二一添作五。董小宛一听大怒,你们还好意思张口?儿子结婚,你们都给了些啥?要钱没钱,要房没房!跑遍一个城市也找不到像你们这家人的。哈尔滨的父母已经年迈体弱,受不上这口气,险些晕倒在地。哈尔滨的弟和妹急得在一边直跺脚,催促说,哥,你瞧!哥,你瞧!——哈尔滨见势不妙,连拖带拉总算把董小宛抱走了。董小宛挣扎着说,回去可以,车必须给我们。哈尔滨说在我们手里,当然是我们的!董小宛用手指着哈尔滨的鼻子,哈尔滨,你可要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哈尔滨急忙点点头。
安顿好董小宛,哈尔滨又马不停蹄赶到父母住所。母亲摇着头,真没想到,盼来盼去,竟娶来个母夜叉!哈尔滨赔着笑说,妈,这媳妇当初可是你亲自点的将呀?他母亲不接他的话,只说,晚了,晚了!一切全晚了。媳妇你可以领走,不过车得给我开回来。哈尔滨说,开回来容易,你什么时候让开,我就什么时候开!但是既然买了,开回来能扔在家里睡觉吗?何必放着钱不挣让它闲着呢。他母亲叹了口气,闭着眼摇摇头,终于不再说话了。哈尔滨平生第一次感到很累很累,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沿着母亲的床边瘫软下来。
刚开始跑车,整个车就哈尔滨一个人驾驶。哈尔滨也够勤奋,天不亮起床,一钻进车内就是一整天,一拉就是大半夜。这样披星戴月跑了一个多月,人唰地一下瘦了大半圈。最先感知到的是董小宛。哈尔滨夜里附在董小宛身上的时候,董小宛猛地感觉他一下子轻去很多,要不是声音和气味没变,董小宛怕是一准要跳将起来:原先哈尔滨的腰跟董小宛的腰一般粗细,都是二尺六,如果不是性别不同,俩人几乎可以同穿一条裤子。而现在,哈尔滨没法再跟董小宛相比了,成了一粗一细一大一小的两根柱子,董小宛心疼得立马掉下泪来。哈尔滨慌了,以为自己不小心把她做疼了,想要下去,董小宛却是不让,两只胳膊把他抱得更紧,搂得俩人都喘不过气来。
两天后,董小宛没和哈尔滨商量,直接通过熟人介绍了一名司机小杨。然后对哈尔滨说,从今天开始,你们两个换班跑,一个白天一个晚上,一个礼拜交换一次班。哈尔滨明白董小宛的心情,就默认了,把车钥匙一分为二,一把自己留下,另一把给了小杨。
一下子给哈尔滨腾出不少时间。那段日子,哈尔滨和董小宛都觉得生活比以前滋润多了。董小宛已经怀孕,身子方便程度大不如从前,基本生活都要靠哈尔滨帮忙。哈尔滨深谙厨艺,做出的饭菜色香味俱全。那一段时间,哈尔滨总是变着花样做给董小宛吃。董小宛的身体,在儿子和哈尔滨的共同作用下与时俱进,很快就胖得不成样子了。接下来,哈尔滨一有空闲就搀扶着董小宛,从街东走到街西,从街南走到街北,间断地赢来一街艳羡的目光。
董小宛觉得都快幸福死了!
从儿子哈小兵第一记响亮的啼哭开始,哈尔滨家的日子就再没有清静过。由于刚刚“出道”,哈小兵显然还不习惯,稍不顺心,便咧开大嘴没明没夜地哭。儿子的哭声,没惹急哈尔滨,没惹急董小宛,也没惹急董小宛她妈,倒是把邻居——几个非常非常操蛋的老头老太们给惹烦了。这些人,真不愧活了一大把年纪,懂得什么叫做人多力量大,有一日,突然聚众找上门来。一开始,哈尔滨还以为他们是来登门问候或者祝贺呢!没想却一起发起了牢骚,说这个哈小兵也太淘气了,日日哭,夜夜叫,吵得他们终日食不甘味、夜不能眠,几个人身体本来就不太好,现在更加每况愈下,得想想办法才是。听完他们的话,董小宛气得上下牙齿直想打架,把唾沫咽了又咽,还是忍住了。董小宛说,想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孩子一哭就把他的嘴巴给捂上吧!
她母亲也赔着笑脸说,孩子淘气,给你们添麻烦了。多原谅!
老头老太们则说,我们没法原谅。原谅了他,我们就没命了!
哈尔滨再也忍不住了,他大吼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人没到跟前,话已经钻进老头老太们的耳朵里:你们最好现在去死!
老头老太们说,瞧瞧这孩子,恁大个人了还不会说句人话。好歹我们跟你父母都是一个单位,在一块儿工作大半辈子了,那感情比亲兄妹都亲。你怎么能咒我们死呢?
哈尔滨心中的气还没完全释放出来,又说,怨我!怨我混蛋行不?怪我老糊涂了行不?你们回去吧,越快越好,要不一会儿我再浑起来,没准会说些比刚才更混蛋的话!
还要往下说时,被董小宛她妈拦住了。董小宛她妈担心事情闹大不好收场,上前一把拽住哈尔滨,连推带搡把他推出屋去。回来后,人已经走光了。董小宛仍在气头上,抱着哈小兵铁青着脸久久不说话。她妈叹口气说,你们这些邻居,没一个好人那。停了一会儿,又说,也难怪,谁不想睡个安生觉呢?孩子天天哭闹,换了咱,咱也烦。
董小宛没好气地说,那有啥办法?谁家的孩子能一声不吭地长大成人呢!
她妈说,要不这样,一会儿哈尔滨回来,你先跟他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先暂时搬到我那里住。
一下子,母亲的话把董小宛感动了。董小宛心里清楚,父亲离家出走,给她妈带来的创伤很大,心灵的创伤,或许到死都无法弥补或者修复。她知道她妈不想再进那个家,甚至连不小心看一下心里都会感到阵阵心痛。然而,为了她,她妈居然默默地接受了。想着想着,一串清泪顺着面颊流淌下来。
虽然表面上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哈尔滨心中“在乎”极了。说心里话,住这样的房子,和这么一群人做邻居,没有给哈尔滨带来一丝愉悦,相反却是无尽的烦恼。如果有一点点办法,哈尔滨早搬走了,早就不和这些不通情理的老顽固们在一起了。和他们一起生活,折寿!应活一百年,五十岁都不能活。可是,任凭哈尔滨把脑汁搅尽,也终是没有想出摆脱他们的法子,不是没有,哈尔滨也曾经往董小宛她妈那儿想过,觉得房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一家人一起搬过去得了,准确地说,她妈只生了董小宛自己,那房子,早晚都是他们的,早晚都得姓哈。然而,话到嘴边,哈尔滨又把它咽下去了,一个是董小宛的父亲和她母亲刚刚分手,董小宛的母亲还正难过正悲伤着,这么一提,无疑于伤口上撒盐。再者,房子毕竟不是他哈尔滨自家制造的,现在从他嘴里说出来,毕竟不是那么气派。所以,这事就这样搁到这了,要不是董小宛她妈主动提起,哈尔滨想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说出口的。
董小宛她妈家的房子是商品楼,楼上楼下结构有所不同:下面两层是小套,都是两室一厅,从第三层开始结构布局就乱了,既有三室一厅,也有三室两厅,还有四室一厅,有点杂乱无章起来。哈尔滨住的那间卧室,原先住着董小宛的父亲——她的父母,压根就没在一个房间里居住。地方猛一宽松,哈尔滨和董小宛都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的感觉产生。
不过,哈尔滨很快就发现了这个房间所存在的问题。那是他们搬过来的头一天晚上,哈尔滨刚躺下,刚把儿子哄睡,还没顾得上跟董小宛亲热,头顶便传来“哗啦”一声脆响,把哈尔滨和董小宛都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发现这个卧室的上面,竟然是三楼的卫生间。而且正对着哈尔滨面部的地方,还恰恰是便池的下水管道接口。于是哈尔滨有些后怕,总担心横在上面的白色塑料管道不结实,万一破个哪怕是指头大小的口子,他可就惨了——
塑料管道只响了两次,哈尔滨就把经验给总结出来了:如果管道内发出的是“哗——哗哗——”的声响,哈尔滨就指着上面对董小宛说,呵,大便!如果上面发出的是很紧凑的“哗哗哗哗——”的声响,哈尔滨马上又改口说,呵,小便。董小宛先是笑得用手捂住了肚子,稍后缓过来气,又说,真没看出来,你在这方面还挺有研究。
哈尔滨是在下午五点多钟才知道这件事的。当时他正跑着车,腰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一看号码,是他爸妈的。他爸妈一般不轻易给他打电话,现在叫他,肯定是那边出了啥事呢。接了才知道,原来董小宛把儿子送到那边已经一天了。生面孔加上生环境,哈小兵显然一时难以适应,不吃不喝,张着小嘴哭得死去活来,怎么哄都哄不住。
听父亲带着哭腔这么一说,哈尔滨的肺都快气炸了,很显然,董小宛是在没事找事!于是方向盘一打,见人拦车也不肯停了,径直开到父母家里。哈小兵真是捣蛋,一见他爹,一切烦恼、一切忧愁,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在哈尔滨怀里咯咯地笑个不停。到了晚饭时间,董小宛往他手机上打了一个电话,大概是问晚上哈尔滨怎么吃饭,或者和司机小杨什么时间换班。哈尔滨看了看,没接,又把手机装回腰里的手机套,任铃声一直没完没了,响一阵断了,断一阵又响。他父亲忍不住了,问,是小宛的电话吧?你怎么不接。哈尔滨笑笑说,不,几个朋友叫我喝酒。
董小宛到底是急坏了,她开始担心哈尔滨别是出了什么事,像车祸呀,绑架呀……车出事都不要紧,只要人别出事。人万一出事,整个家就基本完了。守寡,改嫁……都是不敢想的事。但是越是不敢想,心还偏偏往那去想。董小宛心里直发毛,像遇见鬼一样,手脚冰凉,脸色蜡白,头发直愣愣地竖了起来。
电话打到哈尔滨的父母家,是他父亲接的电话。他父亲说,是的,哈尔滨在这呢。接着就喊哈尔滨,赶快,小宛的电话。
哈尔滨接过来,说,手机在车里面充电呢。
董小宛长喘一口气,快把我给吓死了!
董小宛还要往下说时,哈尔滨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抱着孩子发动车时,哈尔滨的父亲又慌慌地跑出来,把一袋新开口的奶粉塞进车内,给孩子带回去吧,放这里也没人喝。还特意叮嘱哈尔滨,孩子送来是应该的,回家后可千万不能抱怨小宛……
没抓住哈尔滨的把子,董小宛纵然心中有气,也难以发泄出来。她妈把孩子接过去,说,你们先吃饭吧,我等会儿再吃。哈尔滨也带着气,从柜子里掂出一瓶酒,就着菜却喝了一肚子心事。
突然,董小宛她妈的头从里屋的门缝里挤出来,叫声“小宛”又缩了回去。董小宛知道是在叫她一个人,放下手中的碗筷,不声不响地踱了过去。哈尔滨正猜想她娘俩在里屋悄悄念什么经,董小宛突然嚎叫着抱着儿子跑了出来。哈尔滨见状,慌忙放下酒杯,人还没有站起,儿子的屁股在董小宛的作用下已经噘到他脸上了。你仔细瞧瞧,哈小兵左侧的屁股上怎么有一块紫?
他想紫呢!哈尔滨没好气地说。
我日他奶奶!董小宛大声尖叫道,照顾“俺”一天还阴毒“俺”。今后再想见孩子一面,除非瞎了他的眼!
你爸你妈也是,不想照看孩子,送过来就行,干吗……你看看把孩子的屁股打的!董小宛她妈也在一边帮腔。
哈尔滨赶忙辩解,我父母再赖,也不至于虐待孩子。
董小宛立即对天发誓,老天有眼,谁要是打了哈小兵的屁股,让他不得好死!
去你娘的X吧!哈尔滨什么都不顾了,抓起餐桌上的菜盘子,像飞碟一样朝着摆在大桌上的电视机砸去,把电视机的一侧砸出个大窟窿。哈尔滨还要接着砸其它,却被董小宛她妈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你看你这孩子,喝点酒怎么这么个德行!
哈尔滨狠狠地瞪了他丈母娘一眼,转身驾车离去。
一连几天,哈尔滨没让小杨摸车,除了吃喝拉撒,他一直身不离车车不离身,白天跑一整天,晚上再跑大半夜,到后半夜,实在疲倦极了,他就地将车一停,把座位的背靠放下,将就着睡上一觉。
三天头上,从家里打来电话,也不知是谁打的。哈尔滨不但没接,而且还把手机关掉了。最让他不能容忍的,不是董小宛,而是董小宛她妈——怪不董小宛的父亲不愿意跟她在一起生活,这老太婆,有着一种让哈尔滨说不出的厌烦。不但心眼小,好絮叨,而且是非颠倒黑白不分不可一世。就说董小宛骂他父母的时候,作为母亲,她应当指责、应该管教的不是他哈尔滨,而是自己的女儿董小宛。
还有让哈尔滨伤透了心的,就是董小宛了,甭说父母没打孩子,即便真的打了孩子,作为一个子女,她也不应当横加指责甚至侮骂,父母毕竟是父母,有着生育和养育之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这方面,哈尔滨觉得董小宛太继承和发扬她母亲的“优良传统”了。如果真是这样,哈尔滨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愿再和这样一个缺乏教养的人继续过下去。
这正是哈尔滨不愿意接电话的原因,他确实被气坏了。
但是到第六天头上,他还是把手机开开了。原因是他的一个哥们儿,也是跑出租的,在路上碰到了他,老远就喊,喂!你是怎么了哈尔滨?你父亲,不,你一家人找你快找疯了。就是冲着父母,哈尔滨才开的机。一开机,哈尔滨就看见董小宛发过来的信息,她说哈尔滨你既然走了,最好把俩人的事“处理”清楚。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既然董小宛这么绝情,哈尔滨的心彻底凉了,他当即就编辑了一条信息发送过去:恭敬不如从命!你说什么时间办,咱就什么时间办。
发完短信,哈尔滨一打方向,回他父母那去了。
没想到,董小宛她妈会在那里等他。
一见面,董小宛她妈还是当着哈尔滨父母的面,继续诉说哈尔滨的不是:为了他们三口人,我把心都操碎了,给他们刷锅做饭、缝补洗涮,筋都累断了,还没买住哈尔滨的心!俩人还没生个气,拍屁股一走了之,失踪一个礼拜。既然不打算过了,干脆把手续办了,把孩子抱回来,咱算两清!
哈尔滨没搭她的腔,只问他父母,找我有事没有?
他父亲说,现在就得当面跟小宛她妈道个歉,然后回去再跟小宛赔个不是。
哈尔滨急了,高喊,我的事不用你们管。
他父亲颤颤微微地走过来,伸手就要打哈尔滨。
却没打着哈尔滨,让哈尔滨转身跑掉了。他父亲又在后面喊,兔崽子,你敢走?走了你就永远别回来!
不回来就不回来!哈尔滨嘟囔着钻进车里。
接下来的几天,哈尔滨一直把车停在一家宾馆门口。
那是次日早起大概五六点钟时间,有人从外面重重地扣击车窗玻璃。哈尔滨以为来了生意,迅速坐起,门刚打开,一股浓烈的香粉味扑面而来,紧接着,一个女人闪身坐在他身边的副驾驶座位上。尽管天气已经冷得让人不敢向外伸手了,但是女人依然穿戴简单,上身仅仅只有一件毛衣,领口低垂,隐隐可以瞅见上半个乳房。根据哈尔滨的初步推测,女人八成是宾馆的小姐。果不其然,刚一上车,女人就哈欠连天,头不知不觉地歪在哈尔滨肩膀上了。哈尔滨耸了耸肩,女人又坐直身子,正眼瞅了瞅哈尔滨,明显带着挑逗,哈尔滨有些胆战心惊,只说,请问小姐去哪?
随便。
随便在哪?本市好像没有这个地名。
要不去你家吧?小姐继续跟他开玩笑。
车就是家,家就是车!要不我怎么会睡在这里呢。
小姐不说话了,却像扎猛子一样一头钻进哈尔滨的怀里。哈尔滨咦了两声,来不及减速,便猛地把车刹在了马路中间。
当哈尔滨强行把小姐推下车去的那一瞬间,随即后悔了。原本很容易就能够水到渠成的事,哈尔滨终是放着河水没有刷成自己的船。接下来他一直在严厉地问自己,都到这份上了,你还保守什么呢?还值得为谁保守呢?上哪儿再去寻找那么优越那么成熟那么方便的条件呢?难道说过了这个村,还会有这个店吗?
以前往往都是跑上大半夜车,但是这天晚上,哈尔滨很早就结束了,他仍然把车停在那家宾馆的门口。尽管感到很疲劳,上下眼皮好像开始打架了,可是哈尔滨的心里却精神得很,他想在小姐没出来之前,自己赶紧美美地睡上一觉。没想心里一不平静,就跟注射了兴奋剂一样,怎么也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急躁,越急躁越睡不着……
还是那位小姐,在敲响他车窗的时候,天已经麻麻亮了。上了车,没等小姐开口说话,哈尔滨抢先说,缘分哪!小姐也不跟他计较前嫌,倒是像遇到一位久别重逢的旧友,立马开始向他诉说衷肠:昨天的客人,都恁大一把年纪了,还真他妈有力气,一夜折腾我四次,基本没怎么睡觉,累!
哈尔滨说,这家伙将来肯定得患前列腺病。
小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扭过头瞥了哈尔滨一眼,说,没想到你还挺内行!
哈尔滨笑说,我不但开车内行,对那事也同样有研究。
那你昨天为什么硬把我往车外赶?
心情不好呗。
心情不好,就拿人家出气?小姐说着,朝哈尔滨头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手还没放下,就被哈尔滨的一只大手给捉住了。小姐轻哼一声,再次把头埋进他怀里。
哈尔滨立即把车发动着,开走了。
做那事是哈尔滨先提出来的。车沿着城市宽阔的街道溜达了半天,小姐却依然没有下车的意思,哈尔滨揣测小姐十有八九是想跟他做那事。根据自己的推测,哈尔滨试探着把想法主动提了出来。话未落音,小姐扑哧一声笑了,笑得很暧昧,笑过后就没再说话,眨着一对好看的眼睛有力地看着哈尔滨。哈尔滨寻思小姐八成是同意了,于是迅速紧了紧脚下的油门,车顿时像箭一样蹿出了城市。
幸福是在车上度过的,哈尔滨不可能再领她回宾馆开房间,就把车停在了荒郊野外。哈尔滨还没把车刹停当,小姐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动手解自己的衣服。哈尔滨突然一阵激动,心里竟忐忑不安地跳跃起来……再看那东西,刚才还正威风凛凛,随着哈尔滨一胆怯,它竟然也紧跟着主人软弱下来。小姐显然有些失望,带着歉意坐起来,笑说,你不是自称“很有研究”吗?怎么临阵退却了。哈尔滨心里懊恼,嘴却依然强硬着,说,我是有心事哩!完了又说,明天吧,等明天再让你好好地欣赏一下我的武器。
小姐一下车,哈尔滨就埋下头去,盯着自己的大腿根一个劲地看,看着看着,还觉得不解气,又抡起巴掌,狠狠地抽了它两记耳光。说,真是个不争气的家伙!
董小宛她妈出事了。正当哈尔滨准备第三次重整旗鼓去迎接挑战的时候,他弟弟骑着个破旧的自行车突然找来了。一见哈尔滨的车,他弟弟匆匆忙忙跳下车子,带着哭腔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哈尔滨说,哥,赶快回去吧!嫂子她妈完了。哈尔滨起初不相信他弟弟的话,又见他那副紧张的样子,不像似在开玩笑,于是赶忙打着火给车加温。趁这工夫,他弟弟接着说,可能是脑溢血,也可能是心脏病,反正吃过晚饭后觉得不舒服,送进医院,医生看了看说,回去准备后事吧。
回到家,董小宛她妈已经直挺挺地躺在客厅里了。她那干巴巴的身躯上,还趴着董小宛,在有气无力地高一声低一声地号啕。董小宛的哭声很有感召力,一下子把哈尔滨传染了,哈尔滨上前一步,扑倒在董小宛前面,妈呀妈呀地痛哭起来。
就在哈尔滨走进门的一刹那,听声音董小宛就知道是他回来了。但董小宛没跟他计较,没再跟他接着往下闹。毕竟董小宛是个有头脑的人,大事面前知道孰轻孰重,能够在头脑较热的时候依然把握住分寸。但董小宛也没有搭理哈尔滨,只是哭得比刚才更伤心。
哈尔滨进门不久,跟着进来的是董小宛的父亲。她父亲缓缓地踱到董小宛的母亲身边,弓下身子,轻轻地把盖在小宛母亲脸上的黄纸掀开,认真地端详一番,然后叹一口气,又把纸摊平掩上了。董小宛泪眼朦胧地抬起头,一看是她父亲,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披头散发的像一头被逼到墙角的狗,冲着她父亲发疯地尖叫起来:你给我出去!出去!她父亲像一头受到惊吓的鹿,战战兢兢地说,好,好,我这就走。
她父亲返身出门的时候,董小宛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恨死她父亲了。哈尔滨却站起来,跟在董小宛的父亲身后,用满含歉意的口气说,爸,你老人家慢走。董小宛的父亲转过身来,拿手轻轻地在哈尔滨肩上拍了拍,说,让你多费心了。哈尔滨说,应该的,爸。正说着,从楼道里上来了董小宛的“阿姨”。董小宛的父亲见状,赶忙摆摆手,示意她不让她上来,但她还是上来了。并且恰好让董小宛撞见——董小宛好像料定她要来似的。董小宛疾步跑过去,伸手拽住哈尔滨的胳膊,不由分说把他拉了回去,然后砰的一声把门死死地给带上了。
安葬完董小宛的妈,哈尔滨和董小宛又重新和好如初。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董小宛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闷闷不乐。哈尔滨劝她说,虽然妈没有了,可是你还有我和儿子俩亲人——董小宛揶揄他说,连你都靠不住,我还能指望儿子什么?好了,妈的事办完了,你也可以继续离家出走了,爱上哪上哪,想爱谁爱谁。哈尔滨和她耍起贫嘴,说就我这副模样,这辈子恐怕也只能讨得你一个人的欢心,除了你之外,谁还有恁么笨的眼光?董小宛扑哧一声笑了。哈尔滨随即像小学生样捧起一本书,抑扬顿挫地大声念道:
天上下雨地上流,
两口子打架不记仇。
早起一盆洗脸水,
夜里一对花枕头。
那么大声干吗!董小宛嗔怪着,扬起手拍了他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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